【尋找戀人的悲劇】
稍微看過歐·亨利作品的人,大概都知道他的故事結局,往往都出人意料─哪怕你已經清楚這點,還是很難在下一篇提前猜到答案。
這部〈帶傢俱出租的房間〉也是這樣的故事,以神秘感鋪墊,最終卻帶出了無比巧合的愛情悲劇。
一起來看看這部短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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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傢俱出租的房間 / 歐·亨利
在紐約西區南部的紅磚房那一帶地方,絕大多數居民都如時光一樣動盪不定、遷移不停、來去匆匆。正因為無家可歸,他們也可以說有上百個家。他們不時從這間客房搬到另一間客房,永遠都是那麼變幻無常——在居家上如此,在情感和理智上也無二致。他們用爵士樂曲調唱著流行曲「家,甜美的家」;全部家當用硬紙盒一拎就走;纏緣於闊邊帽上的裝飾就是他們的葡萄藤;拐杖就是他們的無花果樹。
這一帶有成百上千這種住客,這一帶的房子可以述說的故事自然也是成百上千。當然,它們大多乾癟乏味;不過,要說在這麼多漂泊過客掀起的餘波中,找不出一兩個鬼魂,那才是怪事哩。
一天傍晚,有個青年男子,在這些崩塌失修的紅磚大房中間轉悠尋覓,挨門挨戶按鈴。在第十二家門前,他把空盪盪的手提行李放在臺階上,然後揩去帽沿和額頭上的灰塵。門鈴聲很弱,好像傳至遙遠、空曠的房屋深處。
這是他按響的第十二家門鈴。鈴聲響過,女房東應聲出來開門。她的模樣使他想起一隻討厭的、吃得過多的蛆蟲。它已經把果仁吃得只剩空殼,現在正想尋找可以充饑的房客來填充空間。
年輕人問有沒有房間出租。
「進來吧,」房東說。她的聲音從喉頭擠出,嘎聲嘎氣,好像喉嚨上繃了層毛皮。「三樓還有個後間,空了一個星期。想看看嗎?」
年輕人跟她上樓。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一線微光,緩和了過道上的陰影。他們不聲不響地走著,腳下的地毯破爛不堪,可能連造出它的織布機,都要詛咒說這不是自己的產物。它好像已經植物化了,已經在這惡臭、陰暗的空氣中退化成茂盛滋潤的地衣,或滿地蔓延的苔蘚,東一塊西一塊,一直長到樓梯上,踩在腳下像有機物一樣黏糊糊的。樓梯轉角處牆上都有空著的壁龕。它們裡面也許曾放過花花草草。果真如此的話,那些花草已經在污濁骯髒的空氣中死去。壁龕裡面也許曾放過聖像,但是不難想像,黑暗之中大大小小的魔鬼早就把聖人拖出來,一直拖到下面某間客房那邪惡的深淵之中去了。
「就是這間,」房東說,還是那副毛皮嗓子。「房間很不錯,難得有空的時候。今年夏天這兒還住過一些特別講究的人哩——從不找麻煩,按時付房租。自來水在過道盡頭。斯普羅爾斯和穆尼住了三個月。她們演過輕鬆喜劇。佈雷塔·斯普羅爾斯小姐——也許你聽說過她吧——喔,那只是藝名兒——就在那張梳粧檯上邊,原來還掛著她的結婚證書哩,鑲了框的。煤氣開關在這兒,瞧這壁櫥也很寬敞。這房間人人見了都喜歡,從來沒長時間空過。」
「你這兒住過很多演戲的?」年輕人問。
「他們這個來,那個去。我的房客中有很多人在演出界幹事。對了,先生,這一帶劇院集中,演戲的人從不在一個地方長住。到這兒來住過的也不少。他們這個來,那個去。」
他租下了房間,預付了一個星期的租金。他說他很累,想馬上住下來。他點清了租金。她說房間早就準備規矩,連毛巾和水都是現成的。房東走開時,——他又——已經是第一千次了——把掛在舌尖的問題提了出來。
「有個姑娘——瓦西納小姐——埃盧瓦絲·瓦西納小姐——你記得房客中有過這人嗎?她多半是在臺上唱歌的。她皮膚白嫩,個子中等,身材苗條,金紅色頭髮,左眼眉毛邊長了顆黑痣。」
「不,我記不得這個名字。那些搞演出的,換名字跟換房間一樣快,來來去去,誰也說不準。不,我想不起這個名字了。」
不。總是不。五個月不間斷地打聽詢問,千篇一律地否定回答。已經花了好多時間,白天去找劇院經理、代理人、劇校和合唱團打聽;晚上則夾在觀眾之中去尋找,名角兒會演的劇院去找過,下流污穢的音樂廳也去找過,甚至還害怕在那類地方找到他最想找的人。他對她獨懷真情,一心要找到她。他確信,自她從家裡失蹤以來,這座水流環繞的大城市,一定把她蒙在了某個角落。但這座城市就像一大團流沙,沙粒的位置變化不定,沒有基礎,今天還浮在上層的細粒到了明天就被淤泥和黏土覆蓋在下面。
客房以假惺惺的熱情迎接新至的客人,像個暗娼臉上堆起的假笑,紅中透病、形容枯槁、馬馬虎虎。破舊的傢俱、破爛綢套的沙發、兩把椅子、窗戶間一碼寬的廉價穿衣鏡、一兩個燙金像框、角落裡的銅床架——所有這一切折射出一種似是而非的舒適之感。
房客懶洋洋地半躺在一把椅子上,客房則如巴比倫通天塔的一個套間,儘管稀裡糊塗扯不清楚,仍然竭力把曾在這裡留宿過的房客分門別類,向他細細講來。
地上鋪了一張雜色地毯,像一個豔花盛開的長方形熱帶小島,四周是骯髒的墊子形成的波濤翻滾的大海。用灰白紙裱過的牆上,貼著緊隨無家可歸者四處漂流的圖畫——「胡格諾情人」、「第一次爭吵」、「婚禮早餐」、「泉邊美女」。壁爐爐額的樣式典雅而莊重,外面卻歪歪斜斜扯起條花哨的布簾,像舞劇裡亞馬遜女人用的腰帶。爐額上殘留著一些零碎物品,都是些困居客房的人,在幸運的風帆把他們載到新碼頭時拋棄不要的東西——一兩個廉價花瓶,女演員的畫片,藥瓶兒,殘缺不全的撲克紙牌。
漸漸地,密碼的筆形變得清晰可辨,前前後後居住過這間客房的人留下的細小痕跡所具有的意義也變得完整有形。
梳粧檯前那片地毯已經磨得只剩麻紗,意味著成群的漂亮女人曾在上面邁步。牆上的小指紋表明小囚犯曾在此努力摸索通向陽光和空氣之路。一團濺開的汙跡,形如炸彈爆炸後的影子,是杯子或瓶子連同所盛之物一起被砸在牆上的見證。穿衣鏡鏡面上用玻璃鑽刀歪歪扭扭地刻著名字「瑪麗」。看來,客房留宿人——也許是受到客房那俗豔的冷漠之驅使吧——曾先先後後在狂怒中輾轉反側,並把一腔憤懣傾泄在這個房間上。傢俱有鑿痕和磨損;長沙發因凸起的彈簧而變形,看上去像一頭在痛苦中扭曲的痙攣中被宰殺的可怖怪物。另外某次威力更大的動盪,砍去了大理石壁爐額的一大塊。地板的每一塊拼木各自構成一個斜面,並且好像由於互不干連、各自獨有的哀怨而發出尖叫。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些把所有這一切惡意和傷害施加於這個房間的人,居然就是曾一度把它稱之為他們的家的人;然而,也許正是這屢遭欺騙、仍然盲目保持的戀家本性,以及對虛假的護家神的憤恨點燃了他們胸中的沖天怒火。一間茅草房——只要屬於我們自己——我們都會打掃、妝點和珍惜。
椅子上的年輕人任這些思緒繚繞心間,與此同時,樓中飄來有血有肉、活靈活現的聲音和氣味。他聽見一個房間傳來吃吃的竊笑和淫蕩放縱的大笑;別的房間傳來獨自咒駡聲,骰子的格格聲,催眠曲和嗚嗚抽泣;樓上有人在興致勃勃地彈班卓琴。不知什麼地方的門砰砰嘭嘭地關上;架空電車不時隆隆駛過;後面籬牆上有隻貓在哀叫。他呼吸到這座房子的氣息。這不是什麼氣味兒,而是一種潮味兒,如同從地窖裡的油布和朽木混在一起蒸發出的黴臭。
他就這樣歇在那兒,突然,房間裡充滿木犀草濃烈的芬芳。它乘風而至,鮮明無誤,香馥沁人,栩栩如生,活脫脫幾乎如來訪的佳賓。年輕人忍不住大叫:「什麼?親愛的?」好像有人在喊他似地。他然後一躍而起,四下張望。濃香撲鼻而來,把他包裹其中。他伸出手臂擁抱香氣。刹那間,他的全部感覺都給攪混在一起。人怎麼可能被香味斷然喚起呢?喚起他的肯定是聲音。難道這就是曾撫摸、安慰過他的聲音?
「她在這個房間住過,」他大聲說,扭身尋找起來,硬想搜出什麼徵跡,因為他確信能辨認出屬於她的、或是她觸摸過的任何微小的東西。這沁人肺腑的木犀花香,她所喜愛、唯她獨有的芬芳,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房間只馬馬虎虎收拾過。薄薄的梳粧檯桌布上有稀稀拉拉五六個髮夾——都是些女性朋友用的那類東西,悄聲無息,具有女性特徵,但不標明任何心境或時間。他沒去仔細琢磨,因為這些東西顯然缺乏個性。他把梳粧檯抽屜搜了個底朝天,發現一條丟棄的破舊小手絹。他把它蒙在臉上,天芥菜花的怪味刺鼻而來。他順手把手絹甩在地上。在另一個抽屜,他發現幾顆零星紐扣,一張劇碼表,一張當鋪老闆的名片,兩顆吃剩的果汁軟糖,一本夢釋書。最後一個抽屜裡有一個女人用的黑緞蝴蝶髮結。他猛然一楞,懸在冰與火之間,處於興奮與失望之間。但是黑緞蝴蝶髮結也只是女性莊重端雅、但不具個性特徵的普通裝飾,不能提供任何線索。
隨後他在房間裡四處搜尋,像一條獵狗東嗅西聞,掃視四壁,趴在地上仔細查看拱起的地氈角落,翻遍壁爐爐額和桌子、窗簾和門簾、角落裡搖搖欲墜的酒櫃,試圖找到一個可見的、但他還未發現的跡象,以證明她就在房間裡面,就在他旁邊、周圍、對面、心中、上面,緊緊地牽著他、追求他,並通過精微超常的感覺向他發出如此哀婉的呼喚,以至於連他愚鈍的感覺,都能領悟出這呼喚之聲。他再次大聲回答「我在這兒,親愛的!」然後轉過身子,一片漠然,因為他在木犀花香中還察覺不出形式、色彩、愛情和張開的雙臂。唔,上帝啊,那芳香是從哪兒來的?從什麼時候起香味開始具有呼喚之力?就這樣他不停地四下摸索。
他把牆縫和牆角掏了一遍,找到一些瓶塞和煙蒂。對這些東西他不屑一顧。但有一次他在一折地氈裡發現一支抽了半截的紙雪茄,鐵青著臉使勁咒了一聲,用腳後跟把它踩得稀爛。他把整個房間從一端到另一端篩了一遍,發現許許多多流客留下的無聊、可恥的記載。但是,有關可能曾住過這兒的、其幽靈好像仍然徘徊在這裡的、他正在尋求的她,他卻絲毫痕跡也未發現。
這時他記起了女房東。
他從幽靈縈繞的房間跑下樓,來到透出一縫光線的門前。
她應聲開門出來。他竭盡全力,克制住激動之情。
「請告訴我,夫人,」他哀求道,「我來之前誰住過那個房間?」
「好的,先生。我可以再說一遍。以前住的是斯普羅爾斯和穆尼夫婦,我已經說過。佈雷塔·斯普羅爾斯小姐,演戲的,後來成了穆尼夫人。我的房子從來聲譽就好。他們的結婚證都是掛起的,還鑲了框,掛在釘子上——」
「斯普羅爾斯小姐是哪種女人——我是說,她長相如何?」
「喔,先生,黑頭發,矮小,肥胖,臉蛋兒笑嘻嘻的。他們一個星期前搬走,上星期二。」
「在他們以前誰住過?」
「嗨,有個單身男人,搞運輸的。他還欠我一個星期的房租沒付就走了。在他以前是克勞德夫人和她兩個孩子,住了四個月;再以前是多伊爾老先生,房租是他兒子付的。他住了六個月。都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再往以前我就記不得了。」
他謝了她,慢騰騰地爬回房間。房間死氣沉沉。曾為它注入生機的香氣已經消失,木犀花香已經離去,代之而來的是發黴傢俱老朽、陳腐、凝滯的臭氣。
希望破滅,他頓覺信心消失殆盡。他坐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噝噝作響的煤氣燈的黃光。稍許,他走到床邊,把床單撕成長條,然後用刀刃把布條塞進門窗周圍的每一條縫隙。一切收拾得嚴實緊紮以後,他關掉煤氣燈,卻又把煤氣開足,最後感激不盡地躺在床上。
按照慣例,今晚輪到麥克庫爾夫人拿罐子去打啤酒。她取酒回來,和珀迪夫人在一個地下幽會場所坐了下來。這是房東們聚會、蛆蟲猖獗的地方。
「今晚我把三樓後間租了出去,」珀迪夫人說,杯中的酒泡圓圓的。「房客是個年輕人。兩個鐘頭以前他就上床了。」
「呵,真有你的,珀迪夫人,」麥克庫爾夫人說,羨慕不已。「那種房子你都租得出去,可真是奇跡。那你給他說那件事沒有呢?」她說這話時悄聲細語,嘎聲啞氣,充滿神秘。
「房間裡安起了傢俱嘛,」珀迪夫人用她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說,「就是為了租出去。我沒給他說那事兒,麥克庫爾夫人。」
「可不是嘛,我們就是靠出租房子過活。你的生意經沒錯,夫人。如果知道這個房間裡有人自殺,死在床上,誰還來租這個房間呢。」
「當然嘛,我們總得活下去啊。」珀迪夫人說。
「對,夫人,這話不假。一個星期前我才幫你把三樓後間收拾規矩。那姑娘用煤氣就把自己給弄死了——她那小臉蛋兒多甜啊,珀迪夫人。」
「可不是嘛,都說她長得俏,」珀迪夫人說,既表示同意又顯得很挑剔。「只是她左眼眉毛邊的痣長得不好看。再來一杯,麥克庫爾夫人。」
時光盡頭的戀人 結局 在 CharMing的投幣式置物櫃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怒》拍攝現場吉田修一採訪記(東京篇)】
東京有著千百種面貌,而這些面貌又各有著千百種表情。
二○一五年八月底,清風習習、蟬聲嘹亮,在東京來說十分少見的涼爽夏日裡,我走訪了位於成城的東寶攝影棚。
也許是從市中心前往的關係,沿著仙川而建的東寶攝影棚就像蓋在森林裡。
攝影棚整齊排列在廣闊的腹地上,本身並沒有任何裝飾,就像一座座白色的箱子。但是,無數部讓我們心頭發熱、又哭又笑、心情暢快的電影,都是從這些樸素的箱子裡誕生的,顯然外表愈是簡單,內容反而愈是充滿驚奇。
我悄悄走進其中一間。
將夏日陽光隔絕於外的攝影棚內幽暗而沁涼,裡面正在進行電影《怒》東京篇的拍攝工作。這裡搭建了妻夫木聰先生飾演的「藤田優馬」與綾野剛先生飾演的「大西直人」同居的房間布景。
雖然看不見被美耐板包圍的房間內部,但許多工作人員站在布景周圍,靜靜守望著正在進行的彩排。在那群人中,我發現了以前在電影《惡人》中合作過的服裝師小川久美子以及髮妝師豐川京子的身影。
我趕緊走上前去小聲問候。「拍得怎麼樣?」我問。「優馬和直人都演得很棒。」小川小姐說。
雖然我早有耳聞攝影進行得很順利,但有現場的資深工作人員親自掛保證,心裡更篤定了。
「他們兩人都下足了工夫揣摩角色,很入戲呢。」
「真的嗎?」
「兩個人一直住在一起喔!」
「什麼?」
「在開拍之前就一起生活,聽說每天睡同一張床、一起洗澡呢。」
「嗄?」
「拍攝時還一直手拉著手,不時接吻、調情喔。」
這次,妻夫木先生與綾野先生飾演一對戀人。
他們相識的過程極其平凡,原本一開始應該就可以預見兩人的結局,但是到了最後,彼此卻成為對方的真命天子。
所謂的真命天子,就是奉獻最多自己的時間給對方,同時也得到對方最多時間的人。當然,這並不單指兩人共度的時光,還包含了思念不已、想見對方的時間。
坦白講,對我這個外行人來說,難免會認為「有必要揣摩角色到這種程度嗎?」如果這全是為了能在銀幕上呈現出深刻的關係和情感,我只能說,兩人對角色的用心讓我肅然起敬。
偶爾會有人問我,如果《怒》這部小說拍成電影,我想找什麼樣的演員來演出。
以前我總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類問題,但現在,我可以不假思索地說:
「即使與全世界為敵,依然熱愛這些角色的人。」
彩排結束,他們請我進去。最先讓我驚訝的是妻夫木先生的嬌嫩。這麼說好像怪怪的,但這應該說是個人的本質吧,站在那裡的不是某某人演的某某角色,而是如假包換的「藤田優馬」。
他給人一種「啊,這個人一定搽了某某牌香水」的感覺,就算實際上沒有搽,光是看著他,還是會浮現那麼強烈的印象。
身為一個演員,也許大家會認為這是應該的。但以前拍《惡人》的時候,在寒冬燈塔裡的拍攝現場,妻夫木先生蜷縮著背抵擋海上寒風的眼神,就像真的殺人犯一樣。然而,同樣的人,這次卻散發出男性的嬌媚,甚至還飄盪著香氣。
「這一次,妻夫木整體來說就是性感,而且他的眼神勾引的是男人,不是女人。」
剛才在布景外時,髮妝師京子小姐這麼說。
攝影再次開機,我們又退出布景外。到底在拍哪個場景呢?我很想偷看,但從外面什麼都看不到。一聽到「好,正式來!」的聲音,不知為何,連我都緊張到忘了呼吸。
持續的緊張感讓人難以消受,於是我走出了攝影棚。
西方的天空染上淡淡的色彩,在外賣咖啡的麵包車前,扮演直人的綾野先生一個人喝著咖啡。
我有點擔心會打擾到他,不過機會難得,所以還是上前致意。他非常熱情地招呼我,但也許是角色性格的關係,他的眼底藏著一絲落寞。感覺上,坐在那裡的並不是一個落寞的人,而是落寞的情感本身。
「拍得怎麼樣?」
我不曉得該怎麼跟他搭話,於是又用了這種問法。
「嗯……」綾野先生沉吟了一聲,好一陣子沒有開口。
載了機器的卡車從停車場緩緩駛出,一旁的自動販賣機發出低鳴。
「……這個角色,沒有盡頭。」
一瞬間,我聽不懂他的意思。
「沒有盡頭?」
「是的……怎麼說呢?好像不論怎麼追,都沒辦法抓到他……」
這位演員的魅力肯定是在他的聲音吧?我聽著他說話,一面尋思著。
綾野先生說,不論他怎麼努力,都很難完全掌握直人這個角色。只是他也明白,直人的魅力就在於無法一手掌握。
而綾野先生的聲音,也給人一種追到天邊都抓不住的感覺。他說話的口氣宛如一直在追逐著自己的聲音。
這天,我在攝影棚一直待到晚上。
太陽完全下山之後,終於到了晚餐時間。工作人員和演員們走出攝影棚,一起享用外燴的餐點。
棚外擺了幾張長桌,大家在皎潔的月光下用餐。所有人都默默動著筷子,儘管人數這麼多,但除了討論接下來的行程和聯絡事項外,不太聽得到說話聲。話雖如此,氣氛並不差。
也許這種沉默的場景,才可以表現出工作現場的充實。
吃完的人迅速收拾好餐具,回到攝影棚。照明或美術工作人員腰袋裡掛著鐵鎚、扳手或膠帶等,一走路就發出鏘鏘的聲響,聽起來相當悅耳。
《怒》描寫的是追查一名殘忍殺人犯的故事。一個男人在東京的八王子殺害了與他無冤無仇的夫妻後,整容四處逃亡。而這段時日,在千葉、東京和沖繩,都出現了身分不明、疑似犯人的男子。
這次,我拜訪的是東京篇的拍攝現場,妻夫木先生飾演的「藤田優馬」結織了來歷不明的男子「大西直人」。兩人的故事除了在東寶攝影棚,當然也在陽光普照、夏日炎炎的東京各地拍攝,像是青山的泳池派對,櫻新町、中目黑的路邊,還有新宿二丁目和同志發展場。
那些擁有不同樣貌的地點,或許可說是第三位出場人物吧。一開始我也說過,東京有著千百種面貌,那些面貌又各有著千百種表情。
那麼多種面貌展現出的許多表情,也在電影中和優馬、直人一起被描繪出來。身為都會的一分子,它們對待優馬和直人時而仁慈,時而苛刻。
這部電影的最後,東京這座城市會向優馬和直人展現出什麼樣的面貌呢?
但願它的面貌帶著香氣繚繞的性感,也希望它的面貌能貼近人心的寂寥。
出自《中央公論》二○一六年三月號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十月號384期】
https://udn.com/news/story/7032/2049439
時光盡頭的戀人 結局 在 陳雪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到底是不適合還是需要磨合?]
你說與伴侶正處在動不動就爭吵的階段,兩個人都精疲力竭,並不是不愛對方,卻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要怎樣才知道,兩個人是不適合,還是需要磨合?」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我自己。我曾說過我與阿早結婚後才發現我們非常「不適合」,個性習慣性格都天差地別,這樣的兩個人放在一個屋簷下,很快就開始發生衝突,至今我有時會在爭吵的時候還是會想「我們兩會不會真的不適合?」但即使這樣想,也沒有妨礙我們繼續相愛,因為我們自知不合適,沒有設想要多麼快的成為「天造地設的一對」,對於種種不合都覺得可以理解,對於相處不再抱著浪漫的想像,而是像在學習某種依然不會的技能,「學習跟這個你很愛的人相處」,爭吵、衝突在所難免,只要每次進步一點點,就覺得越來越好。
我見過有些情人真是一拍即合,天生就像組合好的零件,完美地搭配在一起,我見過有些人在前一段關係裡衝突不斷,換了一個對象卻就像換了人格似地,那些問題都迎刃而解,有些人天生就是好脾氣,不管跟誰都可以相處得很好,有些人身心健康、擅長愛人,與這樣的人在一起,記憶裡都是快樂。
可那都是別人的故事,至少我知道我不是那種人,我不奢求一個為我量身打造的情人。
要先理解自己是怎樣的人,也可以從感情的互動裡理解自己,有時,你或許就是最難相處、最無法同理他人、充滿不安全感的那一個,只是你並不知情。理解了自己,也要理解你愛的人,他是活生生一個人,不只是你想像中的扁平人物。
誰會跟誰戀愛,誰能與誰白頭?這不是一個人說了算的,也不是可以是先計畫、規劃好的,但我知道一件事,無論是不合適,或只是需要磨合,愛情的存續,關係能否繼續,依靠的就是兩個人的意願,你們願意繼續,那麼前面再多的阻礙也阻止不了你們,但倘若因為各種因素,彼此都覺得繼續下去太疲憊、甚至茫然不知為何繼續,或者有一方不想繼續,那也未必就代表「放棄」「不愛了」「沒有毅力」,愛情是自然發生,也可能自然消失的,「努力」與「勉強」就只是一線之隔。自然地分開,也是一種愛的方式。
衝突不斷的時候,除了思考我們合不合適,我覺得要追問的是,「我們還在相愛嗎?」,這份愛不只是「我覺得我愛你」「可是她對我那麼好」「我們曾經那麼快樂」「在一起很痛苦,可是分開更痛苦」,我說的是「現在」,在爭執不斷、衝突頻仍的此刻,你們還在「相愛」嗎?亦或者過去雖然累積了情感,也產生依賴,有過美好的記憶,這段時間,你們可能已經荒疏了愛情,或者你們因為各自某種因素,逐漸變得自我中心(或自以為是)、把關係視作習以為常、理所當然,或者各自發生了人生的危機、或處在某種不順利、不如意、不快樂的處境,你們把更多心力都放在了「外部事件」,對於伴侶產生的是「需求」,希望得到安慰、同情、理解,而自己暫時卻沒有能力「去愛」,有時兩個人都處在這種情況下,相處時更多是在宣洩情緒、表達需求,甚至是把在外面世界所承受的壓力、困擾都帶回與伴侶相處的時間裡一次宣洩,如此一來,爭執是必然的。
另一種可能是,感情上雖然相愛,但卻擺脫不了對於愛情與關係的種種想像,這個階段的爭吵,大多是因為「我認為你該怎樣怎樣」「我希望你為我做些什麼什麼」「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如何如何」,沒有著眼於兩人相處的真正現實,沒有從兩個人真實的互動去摸索出可以一起走、一起生活的方式,而只是各自把對共同生活、對愛情關係的想像與需要都投射在對方身上,進而感到不滿、不舒適,這些不滿足又沒有辦法通過有效的溝通來解決,看起來就會變成「不斷的爭執」,這些爭執並非基於「意見不同」,而更可能是「都想要對方聽我的」。
回到根本問題的探問,我們依然相愛嗎?這份愛到底是處在什麼狀況呢?現在的我,有能力愛你嗎?你有能力愛我嗎?當我們爭執不休時,我們是在愛嗎?亦或者是在爭奪主導權、控制權,或者是之前累積的理解與信任不夠,對於對方有錯誤的想像,現在只是在「面對現實發生的落差」。當這些日常生活、真實相處,落實到細節裡「愛情」所展現的樣子,以及自己在愛情裡所「呈現的真實面貌」,逐一在關係裡展現了,兩個人的愛情也在經歷一次質的改變,現在這些爭吵,衝突,就像是「驗收」,你所愛的人在面對困境、衝突、情緒時,會用什麼樣的方式表達,你自己又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去回應,承接,當你以這樣的角度去理解爭執與衝突,就不再只是「合不合適」的層面,而是,我們能否在衝突中看見愛的啟示,這些看似哭喊、控訴、爭執、辯論,甚至就只是一些指責,沒有道理的挑剔,當你心中抱持的如果還是傾向於「盡力去愛」,或許就可以置換成「每一句看似爭執的話語背後都代表著一個需要被理解的問題」,而且不只是單方面,而是雙方都可能處在某種需求中。
那麼,誰可以在這個時候「拿出力量來轉化」呢,當然就是比較有能力去愛的那方,總是要有一方先冷靜、振作起來,將這些鬼打牆的爭吵做一個提升,先停止「你這樣就是不愛我」「為什麼我都要聽你的」「但是你都不怎樣怎樣」,無論是不合適或者需要磨合,當你們仍在一個關係裡,總得有人出來解決問題,我會鼓勵你,自願成為那一方,設法從循環不斷的爭執裡跳出來,倘若都可以鬧到分手了,那麼還有什麼不能談,除非不曾深愛過對方,否則,分手不正是最傷心的事嗎?當你想著,你們正因為不斷的爭執要走向愛情的盡頭了,這個時候,難道不值得你緩下來,收斂自己的自尊心、情緒化、甚至那種沒有被好好愛的懷疑,先把自己的需求擱在一旁,耐心聽聽對方到底在跟你吵什麼?她究竟想表達什麼,有什麼是你可以做的。他跟你吵,你可以不要吵。當爭執出現時,你設法讓自己扮演那個把「吵」變成「談」與「聽」的人,或許你會聽出真正的答案,你們是否還相愛,你們要不要繼續,可不可以繼續,答案會非常明白。
不想繼續在一起的戀人,不需要繼續,愛情是自然的,無須勉強。只是當我們還看不清楚使我們痛苦的東西是什麼,我們還不知道我們是因為在一起的摩擦而痛苦,或者我們只是害怕失去,不想要分手,恐懼孤獨,又或者,你什麼也搞不清楚,你其實還不太會愛,也不知道如何處理紛爭、如何解決衝突,你只是戀愛了,然後每一次到了真正要去實踐愛情的時候,那些並不是愛的事物就會跑出來阻礙你,而這一次,你試著鼓起勇氣,無論繼續或分開,都不要急,或許這就是相處的最後時光了,那麼,即使是最難聽的爭吵、最沒道理的衝突,也都是相處的最後畫面了,你會想要急著甩脫?或者想要讓時光倒流?你想要不再見她?或者想要緊緊抱著他?或許最後答案是,即使經歷衝突,你們依然相愛,還是願意各自退讓,讓出一塊愛情可以生長的空間,再給彼此一些時間,好好地相處。又或者,你們終於在這些相處理看見了自己不喜歡對方的那個部分,或者你看見的是對方已經愛上了其他人,或者就是你們的愛無法好好落實,分手是比較好的決定,或許結局是傷感的,然而,這一切的一切,依然值得去嘗試,當爭執的風暴纏繞著你們,是否能夠勇敢地伸出手,不是指責,而是停止,是擁抱,是讓一切安靜下來,聽聽那些喧囂底下的聲音。
如果不是因為在乎,又何必這樣那樣地爭吵。面對在乎的人,又何妨再給彼此一次、兩次的機會,即使結果還是要分手,在最後的相處裡,至少也可以幫助彼此,對於愛有多一點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