暌違兩個月再獨自外出,身體需要重新適應步行時心跳急促的節奏。時間彷彿倒流回我剛開始不舒服的那會兒:氣喘、頭暈、眼花,唯有不斷走走停停。早兩天我在地鐵站坐了半個小時待胸口的壓迫感稍微緩和,走進樓下商場的升降機時一波嘔吐感卻忽爾襲來。幸好當時裏面沒人,我也吐不出甚麽,就隨便挨着牆壁乾嘔。步出升降機後我不敢再貿然走動,看着離我僅有幾步之遙的大廈門口,強烈的無力感剎那將我籠罩,無奈中摻雜着些許憂愁。我不認為自己會死,要是這麽容易就能喪命,今日我也不用拖着病懨懨的軀殼在世間苟延殘喘。可是我不知道未來還要面對多少遍相同的狀況,一想到或許要和莫名的不適共存一生,我便不由得感到失落。
從前我以為走路的最大障礙是疼痛、是膝不能屈,好像只要雙腳無礙我就能暢行一輩子。在更換人工關節手術愈趨普及的年代,關節退化最終也未必會如醫生所言,成為三十歲後奪去我行動能力的理由。下肢以外接踵而來的生理問題,反而才是狠心划破我平靜生活的真正兇手。遺憾的是這次不同於以往,我對這些症狀的起因茫無頭緒,也無法再像舊時那樣親自踏上機械腳奪回行走的主權。雖說經過一年無間斷的磨練,最初的不知所措已所剩無幾,但所謂應付自如,其實也不過是被動地任由身體擺佈,再卑微地順應當刻所需:頭痛便吃止痛藥、胸悶便停下腳步休息。時光往前飛逝,不會因為我患了病就憐憫地定格在某年某月,容我康復後急起直追。只是我的頭腦必須長期聽從生理狀態指揮,而我愈來愈不情願將二十來歲的青春都枉費在乞求不適暫時退場的空白之上。
久病未癒的確會磨蝕人的心力和意志。我第一次對明顯下滑的學業成績感到這般無能為力,無力的意思不只是無力回天,而是連扭轉局面的欲望都在不知不覺間燃燒殆盡,粉碎得無影無蹤。如此淡然看待分數的自己讓我異常陌生,畢竟先天殘疾的我,可以和身邊同學相提並論甚至引以為傲的,就只有由功課考試互相交織砌成的GPA,我卻居然無動於衷,任由珍視的驕傲點滴從指尖溜走。我一直無法準確用文字形容這一年的心理狀態,模糊點講是少了些棱角、多了份服貼,整個人像忽然被梳順了的纏亂髮絲,對很多曾經竭盡全力去追求的物質虛榮都不在乎了,大概是終於醒悟在疾病面前,人生許多時候也是徒勞無功的吧——所以我比誰都清楚自己有病:這樣有違本性的泰然自若,絕對是健康的我怎也達不到的超然境界。
我仍然不明白上天為何要在這個時候給我這麽巨大的考驗,或者是為了嘲諷我的自大狂妄,也可能是要讓貪婪的我學會知足感恩。疫情之下,我對家人健康的擔心遠超於自己,再加上媽媽失業所造成的經濟壓力,艱難的日子似乎就更百上加斤。在二十二歲結束之前,我本打算留下三兩句正面的感言,例如是大學畢業後的展望,又或是廿三歲該有的天馬行空、偉大宏願,最後卻還是改不掉用文字呻吟的老毛病。不過這樣也挺不錯的,我的生活本來就是這個模樣,明天不見得會更好,正如在困境中不一定能時刻找到歡笑與堅強。
成長往往象徵苦澀,即使自己的世界天崩地裂,外面的太陽卻風雨不改地照常升起。而我可以做的,是在瓦礫堆裏、從裂縫之間,抬頭看那一絲光亮。
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