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0 黃偉民易經講堂
客散酒醒深夜後,
更持紅燭賞殘花。
美國大選結束,結果不如香港人的期望。
後續會有一連串的法律訴訟,但法庭亦無法平息投票的種種疑問。
香港人很投入今次的美國大選,因為在香港最艱難的時候,那位莽漢總統,曾企在香港人的一邊,應對北京的欺凌。
他的國務卿蓬佩奧,日夜奔波,走遍天涯,尋求全球國際聯手,對付危害世界文明的專制政權。他關注香港的處境,他的國務院外交事務,焦點在香港。
這點恩義,香港人會記住。
科大同學周梓樂被殺一周年,悼念的群眾,在將軍澳事發現場獻花。
這當然觸動警察痛苦的神經。一位蒙面的警察,對著市民歇斯底里的大叫:
拜登贏咗大選呀!
意思是,你地死未?
對,拜登不會如特朗普般的關注香港。但香港人,會一直的悼念周梓樂,悼念831太子站的遇難者,悼念721元朗恐襲。一如維園的六四燭光,三十一年來,從未熄滅。
鬼火不滅,做壞事的人,就睡不安寧!
香港仍在否卦閉塞不通的處境中。否之匪人,在政府,在官員,在警隊,在社會中,都是非人。只有人形的外殼,他們都不是人。
林鄭政府,律政司長,保安局局長,教育局局長,警隊,傾盡全力的對付記者、醫生、護士、老師、社工、律師……簡單地說,是全港各階層的市民。社會資源,全花在防民身上。
這大概是否卦六支爻中的第二支爻,即第二階段吧。
否卦是跟著泰卦而來。
泰卦的曲線,是往上的拋物線,這是六七年至九七年的三十年。是從零開始的往上拋,建設、增長、起飛,人的眼界在開闊,質素在提升。
否卦的曲線,是往下的尋底,在九七開始,制度的破壞,官僚的腐化,人心的淪喪,一直往下沉。
如果初爻是零,二爻就往下的一直掉落。
初爻要堅守原則,所以《易經》說:「貞吉」。貞便吉。貞者正也,貞是固守,固守香港的核心價值,社會公義,方能夠吉。
否卦二爻的爻辭:
包承。小人吉,大人否,亨。
否卦進入第二階段,社會急速的惡化,世道人心,都開始變壞。
這種時勢,小人會得利。因為無原則,無底線,不分是非,沒有黑白。為生存,乜都肯做,所以,世道唔好,小人反而吉,耀武揚威,張牙舞爪。
相反,在否的時代,「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的環境下,堅持原則的君子,就過得很辛苦。君子辛苦,有抱負,有理想,關心社會的大人,就更是英雄落難,失業官非,樣樣都齊了。
小人吉,大人否,為什麼爻辭最後的結論是「亨」的?
這種時代,堅持理念,不肯同流合污,在現實環境上,實際利益上,是否的。但守住了原則尊嚴,在整個人生的高度來說,可以說是亨通的。
在否的時代,社會充斥著的,都不是人,失意才是最大的亨通。
身雖否,道卻亨。
這只是否卦的第二爻,沉淪的第二個階段,小人得利是現實;大人,有理想的,有抱負的,只會否,閉塞,不通。
社會變成兩個對立的階層,自以為識走位的醒目仔,見那些不懂轉膊,死牛一面頸,不知變通而失意的,當然爽死了。
有良知,有抱負的,又睇唔起那些為搵食,無原則,無底線,隨波逐流的人,又嚴厲批評,恥與為伍。
結果兩邊的人,互不順眼,各自指摘,社會爭訟便起。所以,否卦第二爻的爻變,便變為天水訟卦。時代下滑,社會便分成「小人群組」,和「大人群組」,互相批評,互相指摘。
否卦二爻的《小象傳》說:
大人否,亨。不亂群也。
大人否得來,也亨,因為不亂群也。
小人有小人群,大人有大人群。涇渭分明,沒辦法合流。這才是最大的亨通。以為靈活走位,兩邊各有道理,那便是「德之賊」了。
爻辭開始時用「包承」,本來六二應九五,在野的菁英,得到政府的保護,是「包」的,陽爻包陰爻,像泰卦二爻的「包荒」,包容不同的人才;蒙卦二爻的「包蒙」,老師包容不同的學生。
但否卦,在上卦的乾天,和在下卦的坤地,各走極端,政府保護市民的天職已經徒具形式,警察已經不是保護市民,法庭已無法主持公義,律政司用公帑法律追殺異見者。
六二,失去了九五的保護,包承的包,沒有發揮了效應,政府沒有盡到保護市民的責任,市民只能自己承受,所以,爻辭一開始說「包承」,市民要承受那種缺乏政府保障的局面。投訴無門,只能逆來順受。
在否卦,整個社會整體在下滑的情況下,民間菁英是最苦的,政府不負責任,任何伸張公義的成本,只能夠自己直接面對,包容承受。
這便是「包承」。
但這未是最差的時候。
否卦往下沉的曲線,最底的,社會最壞情況的,是第三爻:
包羞。
只有兩個字。
在泰否兩卦的曲線圖,泰卦是社會往上起飛的時期,泰卦的第三支爻是頂峰;否卦是社會沉淪的時期,第三支爻才是谷底。整個時代沉淪到深淵,不止是經濟民生的惡劣,最可怕的是人性的沉淪。社會全都非人,一遍人間煉獄,處處藏污納垢,人人喪盡廉恥,壞人壞事全被包庇。
社會上已完全沒有正義聲音,沒有機制保障弱勢,沒有止惡揚善的力量。
情況去到極點,黑暗到了極點,爻辭只用「包羞」兩個字。
因為生存艱難,無論多壞多可恥的事,都不再有正面力量來制裁。
人人無所不為,不擇手段,小市民只能在漆黑中度日。
二爻的時候,仍有少數人,大人,肯正義執言,和小人集團對立,社會仍有正義聲音。
當社會沉淪到第三爻,包羞。任何羞恥壞事,任何大小惡棍都被包庇,《小象傳》說:位不當也。陰爻剛位,不中不正,又在卦頂,糟到極點。
第二爻包承,社會下滑,大眾仍有是非之心,所以有小人集團和大人集團的對壘。
跌到落第三爻,君子大人都噤口,小人們,更羞恥邪惡的言行,統統被社會接受,政府包庇。因為第三支爻的爻變,便變為天山遯卦。大家放棄了,遯了,逃跑了,移民他方,浪跡天涯了。
這時候,劣幣驅遭良幣,君子道消,小人道長。
否卦的初爻爻變,為天雷無妄。只要行動合乎天理,便無妄,所以說:貞吉。
二爻爻變為天水訟,還有人堅持原則,有黑白之分,所以還會爭訟,爭道理。
到第三支爻爻變,為天山遯。社會已無正義力量,大家心灰意冷,所有人都逃避責任,放棄抗爭,連訟的現象,都沒有了。無論道德、政治、經濟,都陷於谷底。社會上,連言語抗議的話語權都放棄的時候,也就是最絕望的時候。
否卦,天地不交,連資訊都不流通,不透明。社會黑箱作業,看不到未來。
其實,六三爻和上九應,如果資訊流通,最惡劣的時候,知道上九「傾否」也就隨時會來臨,否的時代會被推翻,時代會走入天火同人卦。捱過谷底,明天總有「傾否」的一天,像東西德的圍牆,在一夜之間傾倒。
問題是,天地否卦的時代,天地不交,正確的資訊不流通,看不到時代的走勢和遠景,所以才絕望,放棄而已。
世無艱難,何來人傑?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
《易經》的卦序是,困卦之後,便是井卦。兩卦相綜,互為一體。不是因為資源耗盡,怎會開井,深入開發新資源?
所以,即使坐困愁城,叫天不應,叫地不聞,也不用灰心,水源如不來自天上,地下也有水泉。
這便是困井相綜的意義。
《論語》說: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https://youtu.be/0wZgUJvm0EY
最後的831意思 在 譚蕙芸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做議員應該關心生命,而不是關心磚頭]
這是一場氣氛詭異的選舉,區議員一向被諷刺為「三條街的區佬」,意指由於選區太細小,區議員只關心雞毛蒜皮之事,然而這是反修例運動後第一場選舉,投票率破香港歷史裡所有紀錄,海嘯式民意衝擊下,百計泛民參選者、年輕人、素人成功當選;那邊廂,社會仍然關注被警察圍困的理工大學校園裡十計留守者,獲勝的候選人和支持者,到校園外舉行集會聲援。
然而,三百餘位當選候任議員中,有一位從沒有離開過理工大學。
參選今屆區議會選舉的梁柏堅,在選戰最後階段,因為是網媒記者,偶然被困理工大學,他選擇留下來十天風餐露宿,在灣仔大佛口選區未有露面下,依然以過百票之差擊敗已連任幾屆的建制派區議員。
我認識梁柏堅好幾年。他有一個花名叫「表弟」:「2014年我在和平佔中運動裡擔任義工,我表姐也是佔中的義工,她到處介紹我給大家認識,『表弟』、『表弟』地喊,於是所有人都叫我表弟。」他說,自己在佔中運動中「跟出跟入」,因而跟佔中三子熟稔。這位自嘲「任性」的參選者,在選舉前「唔見人」,有莊陳有、戴耀廷、邵家臻等替他拉票。
表弟今年39歲,年輕時在灣仔藝術中心修讀美術並在該區工作過,他表示,因而對大佛口選區有一定感情,畢業後一直從事攝影相關工作,先後於曬相店、制作公司上班,也曾接婚紗攝影工作,他拍攝的新聞照片跟主流傳媒風格不同,人物感強烈。
他每次受訪也不忘再澄清,自己和突破機構的一位編輯名字一樣,常被搞混,另外填詞人梁栢堅也常被誤認為他。
他說,反送中運動最初,曾摸索自己的角色,一度和相熟議員在防線嘗試介入衝突,至7月21日元朗白衣人闖入車廂襲擊市民一事發生之後,感覺緩衝的角色越來越難做。他想起自己有拍攝經驗,於是加入一個小網媒《米報》做特約記者。
831那天,他剛好在太子站,拍到防暴警衝入車廂揮棍,情侶跪地相擁的片段,成為當天最重要的一段新聞紀錄,主流媒體爭相借用。他回想:「做攝影工作這麼久,知道遇到甚麼純粹是偶然,歷練讓我知道拍攝時要冷靜,但當放下了相機,替那對情侶抹掉胡椒噴霧,就開始感受到場面的無助和痛苦。」
作為831事情的見證人,他在3日內接受了30個訪問,情緒幾近崩潰,他說,好想把事件向外說出來,但重複地說也很痛苦,他有句口頭禪:「知道自己的位置,做自己做得好的事。」他所說的是,時代挑選了他去見證831,他唯有硬着頭皮去講給人知,講得越多越好。
同一道理,十天之前,11月17日他以網媒記者身份被困理大,他也想自己應該如何決擇。他說那天晚上戰況腥風血雨,他忙着相機拍攝紀錄,一邊避燃燒彈,一邊避水炮車,到目睹示威者的撤退之路也被封掉後,才猛然想起要看手機新聞。
這時才知道,警方已經圍封整間理大:「我知道有其他記者在外面已開始被拘捕,我是來紀錄真相的,為何要舉着手離開,為何要給警察羞辱?既然我已留在這裡,就繼續留下來。」
但他同時是區議會候選人,一星期後就是投票日,他沒有掙扎着想離開:「派傳單的事,交給選舉團做也可以,我在外面跟街坊揮手,跟選民打招呼,倒不如留下在理大做紀錄。我們做議員說要關心街坊社區,修橋補路這些事可以等一等,留在理大這裡的是未來社會楝樑,這批年輕人生死悠關。」
他強調,如果他是爭取連任,他有責任要回社區服務居民,而在外面的候選人也不是要入來理大,只因他機緣巧合被困,大家情況不同。他又笑說,如果外面選民問他去了那裡,就請義工叫選民上他的臉書專頁痛罵他。
我問,其他主流傳媒記者也在場,他有何特別角色?他一句KO了我。「那一個記者夠我熟悉留守者?」說實在是的,主流傳媒記者最初也死守,但隨着警方容許「一換一輪更」安排,不少留了幾天的記者也出去休息讓同事頂替,而他這個小網媒只有他一人死守,至今露宿了十天九晚,他已於今天(11月26日凌晨)離開,他很可能是所有記者中逗留最久的人。
「你留在校園裡的時間越久,留守者對你的信任度越高。」梁柏堅一語道破。不少善心人想介入,但在外面高牀軟枕,根本難以展開對話。
回想過去十天,表弟記得最初校園人頭湧湧,百計被困者,容易跟留守者攀談,至後來大量人離開,有些人逃走、走出正門被拘捕、跟中學校長離開等。隨着校園變得冷清,在校內人數減少,留守者就更有戒心。
梁柏堅自己也親身體驗到那種心理狀態:「較後期時,外面的資訊把校園描述得很讓人擔心,最大壓力是,外面的人會給訊息你,叫你怎樣做,問你為何不走。其實外面有外面那種驚慌,裡面有裡面的情況。我們留守的人,好難三言兩語解釋,又或者難以每次向每一個關心我們的人解釋,我自己也會不耐煩,那種痛苦很大。更何況我是記者,已經可以公開講感受,留守者不被理解的心情更難過。」
在選區最後的拉票階段,外面團隊替他宣傳,表弟在校內同步做了一件事,就是用腳嘗試走遍理大校園每一個角落。這個九龍要塞的紅磚堡壘,佔地九公頃有多,學生人數二萬餘,沒有中文大學佔地廣,但建築物設計通道四通八達,讓人頭暈眼花。
「我留了十日,根本沒可能走遍校園每一處,痴線的,校園的設計像迷宮一樣,難辨方向,走在裡面容易感到迷失,你以為走完了這部份,總發現有新的地方未走過,好容易感到氣餒,我走到腳起水泡、腳腫也沒法走完。」
但至少過去十天,梁柏堅成功跟約五十個留守者接觸。他說,最初階段,有些留守人士以5至6人為一組,後來變成三三兩兩,再後來變成獨來獨往:「留守的人,後來像小貓一樣,看到人影就會避開。他們的資訊封閉,很多人不知道樓下有社工、醫生、律師入來幫他們,他們覺得記者也是喬裝警員,信任度極低,不肯『落樓下』(到平台)。」
表弟知道怎樣融化這種不信任:「我讓他們『起我底』,讓他們看我的臉書專頁,給他們對比相機裡的照片是一樣的,就知道我不是臥底警察。根着我就會不斷說無聊的話,我會說自己很悶,很想找人談話,他們會開心,我不是來勸他們走,大家會談到『光復』之後做幹甚麼,原來留守的人很多人都說要開咖啡店,我就會佯裝小氣說,『我也想開咖啡店,別跟我爭生意。』」有些時候,可以和一名留守者談足幾個小時。
究竟那十天九晚的生活條件怎樣?梁柏堅的生涯,或許可以讓我們了解留守者的生活。他說,習慣平日出外採訪會帶多一件上衣,於是被困理大就有一件上衣替換。但褲子呢,穿足十天?
他解說,自己習慣出去採訪時以穿單車褲作為內褲,因為走動多,單車褲濕了也不太難受,外面加長褲,於是兩條褲既可當外褲穿着,也可以輪流洗濯,有風扇吹幾小時就乾。「其實我身上的裝備,有一種走難的模式。我只在理大現場拾了幾樣東西借用,鬚刨、牙膏、牙刷、漱口水,還要很大枝裝,煩惱用不完。」
十天以來,有洗澡嗎?梁說,十天只沖了一次涼,他發現用濕紙巾抹身效果一樣乾爽乾淨,就省掉了沖涼的需要,頭則天天洗,直接塞在洗手盤水龍頭下沖洗。
他也有「姿整」的一面,我嗅到他身上飄出來有隱隱的香氣。我問:「你搽了古龍水吧。」他答:「是呀,拾到一瓶,就拿來塗,擔心有汗味,我覺得是一種禮貎吧。」我們都同意,近日天氣好,秋風送爽,留守生涯總算比夏天或冬天容易一點。
忽然露宿十天也沒太大難題,他歸功於去年曾到日本爬山,用二十日揹着7公斤背包,走完六百公里的日本古道.雖然他口說是「走難」,但我每次在理大校園見到梁柏堅,總發現他的頭髮理得貼服,髮蠟搽得滿滿,髮型比每天回家的記者更醒目。
我取笑表弟愛美,他有點無奈地解釋:「我的頭髮又密又硬又鬈,不塗髮蠟樣子好笨,年紀開始大,很不想變成一個『佬』,如果小小的一支髮蠟可以讓我不變X頭,我一定會帶着。」
髮型理好了,但難掩身心俱疲,他說留守進入後期,經常睡不好,時常發夢警察進入來拘捕。「你感覺到是有死線,始終有一天有人會進入校園,擔心讓留守者受驚,做傷害自己的事。」昨天其他當選議員進入理大,他在防線等候採訪,累得在行人路睡得頭也歪了。
周一凌晨三時,區議會結果陸續公佈,他說,根本沒有追看點票的訊息,那個時候,他還忙着跟留守者談話,或與牧師商討如何幫助大家。結果是一名記者發訊息跟他說。「勝和負我不會理會,大家知我硬頸(執着)。我知道選舉我要做好,但甚麼要做得好?如果我連眼前的人也關心不了,怎樣關心街坊?」
認識表弟一段時間,覺得他很多堅持,有些外人難明的執着,但這一次在理大,發揮了他的功用。異常的社會,需要奇人異士化解。
新任區議員,任何人恭喜他,他也顯得扭怩,記者想跟他做訪問,他又擔心鎂光燈去了他身上。他不斷呢喃着:「我不要吃人血饅頭。」意思是,不想讓理大事件裡受苦的人,成就了他。
不過,有一個人恭喜他當選,他卻十分受落,即使這個人連票也沒有機會去投。
當選後那個早上,在理大如廢墟的校園裡,梁柏堅遇到一位胖胖而頭髮卷曲的男孩,他是其中一位最後的留守者。男孩早前在閒談中發現,這個天天待在校園的陌生人,竟然是區選候選人,驚訝他為何要留下來。
男孩在晨光中遇到表弟,第一時間說:「恭喜你當選,梁議員!」
表弟覺得不好意思,又有點熟稔地回他一句:「痴線,說這些東西!」(別戲弄我的意思)
胖男孩續說:「應該很多人想跟你做訪問吧!」
表弟答:「我推掉了很多訪問,我不是這裡的焦點,你們才是。」
說完,兩個大男人,來了一個輕輕的擁抱。表弟說:「這一刻最真實,最開心,我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我感受到做一個議員,是先以一個人去關心香港,我們要關心生命,不是關心磚頭死物。這個留守者好像一個朋友,他主動走過來恭喜我,衷心的感謝我,這一句話,價值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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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議員應該關心生命,而不是關心磚頭]
這是一場氣氛詭異的選舉,區議員一向被諷刺為「三條街的區佬」,意指由於選區太細小,區議員只關心雞毛蒜皮之事,然而這是反修例運動後第一場選舉,投票率破香港歷史裡所有紀錄,海嘯式民意衝擊下,百計泛民參選者、年輕人、素人成功當選;那邊廂,社會仍然關注被警察圍困的理工大學校園裡十計留守者,獲勝的候選人和支持者,到校園外舉行集會聲援。
然而,三百餘位當選候任議員中,有一位從沒有離開過理工大學。
參選今屆區議會選舉的梁柏堅,在選戰最後階段,因為是網媒記者,偶然被困理工大學,他選擇留下來十天風餐露宿,在灣仔大佛口選區未有露面下,依然以過百票之差擊敗已連任幾屆的建制派區議員。
我認識梁柏堅好幾年。他有一個花名叫「表弟」:「2014年我在和平佔中運動裡擔任義工,我表姐也是佔中的義工,她到處介紹我給大家認識,『表弟』、『表弟』地喊,於是所有人都叫我表弟。」他說,自己在佔中運動中「跟出跟入」,因而跟佔中三子熟稔。這位自嘲「任性」的參選者,在選舉前「唔見人」,有莊陳有、戴耀廷、邵家臻等替他拉票。
表弟今年39歲,年輕時在灣仔藝術中心修讀美術並在該區工作過,他表示,因而對大佛口選區有一定感情,畢業後一直從事攝影相關工作,先後於曬相店、制作公司上班,也曾接婚紗攝影工作,他拍攝的新聞照片跟主流傳媒風格不同,人物感強烈。
他每次受訪也不忘再澄清,自己和突破機構的一位編輯名字一樣,常被搞混,另外填詞人梁栢堅也常被誤認為他。
他說,反送中運動最初,曾摸索自己的角色,一度和相熟議員在防線嘗試介入衝突,至7月21日元朗白衣人闖入車廂襲擊市民一事發生之後,感覺緩衝的角色越來越難做。他想起自己有拍攝經驗,於是加入一個小網媒《米報》做特約記者。
831那天,他剛好在太子站,拍到防暴警衝入車廂揮棍,情侶跪地相擁的片段,成為當天最重要的一段新聞紀錄,主流媒體爭相借用。他回想:「做攝影工作這麼久,知道遇到甚麼純粹是偶然,歷練讓我知道拍攝時要冷靜,但當放下了相機,替那對情侶抹掉胡椒噴霧,就開始感受到場面的無助和痛苦。」
作為831事情的見證人,他在3日內接受了30個訪問,情緒幾近崩潰,他說,好想把事件向外說出來,但重複地說也很痛苦,他有句口頭禪:「知道自己的位置,做自己做得好的事。」他所說的是,時代挑選了他去見證831,他唯有硬着頭皮去講給人知,講得越多越好。
同一道理,十天之前,11月17日他以網媒記者身份被困理大,他也想自己應該如何決擇。他說那天晚上戰況腥風血雨,他忙着相機拍攝紀錄,一邊避燃燒彈,一邊避水炮車,到目睹示威者的撤退之路也被封掉後,才猛然想起要看手機新聞。
這時才知道,警方已經圍封整間理大:「我知道有其他記者在外面已開始被拘捕,我是來紀錄真相的,為何要舉着手離開,為何要給警察羞辱?既然我已留在這裡,就繼續留下來。」
但他同時是區議會候選人,一星期後就是投票日,他沒有掙扎着想離開:「派傳單的事,交給選舉團做也可以,我在外面跟街坊揮手,跟選民打招呼,倒不如留下在理大做紀錄。我們做議員說要關心街坊社區,修橋補路這些事可以等一等,留在理大這裡的是未來社會楝樑,這批年輕人生死悠關。」
他強調,如果他是爭取連任,他有責任要回社區服務居民,而在外面的候選人也不是要入來理大,只因他機緣巧合被困,大家情況不同。他又笑說,如果外面選民問他去了那裡,就請義工叫選民上他的臉書專頁痛罵他。
我問,其他主流傳媒記者也在場,他有何特別角色?他一句KO了我。「那一個記者夠我熟悉留守者?」說實在是的,主流傳媒記者最初也死守,但隨着警方容許「一換一輪更」安排,不少留了幾天的記者也出去休息讓同事頂替,而他這個小網媒只有他一人死守,至今露宿了十天九晚,他已於今天(11月26日凌晨)離開,他很可能是所有記者中逗留最久的人。
「你留在校園裡的時間越久,留守者對你的信任度越高。」梁柏堅一語道破。不少善心人想介入,但在外面高牀軟枕,根本難以展開對話。
回想過去十天,表弟記得最初校園人頭湧湧,百計被困者,容易跟留守者攀談,至後來大量人離開,有些人逃走、走出正門被拘捕、跟中學校長離開等。隨着校園變得冷清,在校內人數減少,留守者就更有戒心。
梁柏堅自己也親身體驗到那種心理狀態:「較後期時,外面的資訊把校園描述得很讓人擔心,最大壓力是,外面的人會給訊息你,叫你怎樣做,問你為何不走。其實外面有外面那種驚慌,裡面有裡面的情況。我們留守的人,好難三言兩語解釋,又或者難以每次向每一個關心我們的人解釋,我自己也會不耐煩,那種痛苦很大。更何況我是記者,已經可以公開講感受,留守者不被理解的心情更難過。」
在選區最後的拉票階段,外面團隊替他宣傳,表弟在校內同步做了一件事,就是用腳嘗試走遍理大校園每一個角落。這個九龍要塞的紅磚堡壘,佔地九公頃有多,學生人數二萬餘,沒有中文大學佔地廣,但建築物設計通道四通八達,讓人頭暈眼花。
「我留了十日,根本沒可能走遍校園每一處,痴線的,校園的設計像迷宮一樣,難辨方向,走在裡面容易感到迷失,你以為走完了這部份,總發現有新的地方未走過,好容易感到氣餒,我走到腳起水泡、腳腫也沒法走完。」
但至少過去十天,梁柏堅成功跟約五十個留守者接觸。他說,最初階段,有些留守人士以5至6人為一組,後來變成三三兩兩,再後來變成獨來獨往:「留守的人,後來像小貓一樣,看到人影就會避開。他們的資訊封閉,很多人不知道樓下有社工、醫生、律師入來幫他們,他們覺得記者也是喬裝警員,信任度極低,不肯『落樓下』(到平台)。」
表弟知道怎樣融化這種不信任:「我讓他們『起我底』,讓他們看我的臉書專頁,給他們對比相機裡的照片是一樣的,就知道我不是臥底警察。根着我就會不斷說無聊的話,我會說自己很悶,很想找人談話,他們會開心,我不是來勸他們走,大家會談到『光復』之後做幹甚麼,原來留守的人很多人都說要開咖啡店,我就會佯裝小氣說,『我也想開咖啡店,別跟我爭生意。』」有些時候,可以和一名留守者談足幾個小時。
究竟那十天九晚的生活條件怎樣?梁柏堅的生涯,或許可以讓我們了解留守者的生活。他說,習慣平日出外採訪會帶多一件上衣,於是被困理大就有一件上衣替換。但褲子呢,穿足十天?
他解說,自己習慣出去採訪時以穿單車褲作為內褲,因為走動多,單車褲濕了也不太難受,外面加長褲,於是兩條褲既可當外褲穿着,也可以輪流洗濯,有風扇吹幾小時就乾。「其實我身上的裝備,有一種走難的模式。我只在理大現場拾了幾樣東西借用,鬚刨、牙膏、牙刷、漱口水,還要很大枝裝,煩惱用不完。」
十天以來,有洗澡嗎?梁說,十天只沖了一次涼,他發現用濕紙巾抹身效果一樣乾爽乾淨,就省掉了沖涼的需要,頭則天天洗,直接塞在洗手盤水龍頭下沖洗。
他也有「姿整」的一面,我嗅到他身上飄出來有隱隱的香氣。我問:「你搽了古龍水吧。」他答:「是呀,拾到一瓶,就拿來塗,擔心有汗味,我覺得是一種禮貎吧。」我們都同意,近日天氣好,秋風送爽,留守生涯總算比夏天或冬天容易一點。
忽然露宿十天也沒太大難題,他歸功於去年曾到日本爬山,用二十日揹着7公斤背包,走完六百公里的日本古道.雖然他口說是「走難」,但我每次在理大校園見到梁柏堅,總發現他的頭髮理得貼服,髮蠟搽得滿滿,髮型比每天回家的記者更醒目。
我取笑表弟愛美,他有點無奈地解釋:「我的頭髮又密又硬又鬈,不塗髮蠟樣子好笨,年紀開始大,很不想變成一個『佬』,如果小小的一支髮蠟可以讓我不變X頭,我一定會帶着。」
髮型理好了,但難掩身心俱疲,他說留守進入後期,經常睡不好,時常發夢警察進入來拘捕。「你感覺到是有死線,始終有一天有人會進入校園,擔心讓留守者受驚,做傷害自己的事。」昨天其他當選議員進入理大,他在防線等候採訪,累得在行人路睡得頭也歪了。
周一凌晨三時,區議會結果陸續公佈,他說,根本沒有追看點票的訊息,那個時候,他還忙着跟留守者談話,或與牧師商討如何幫助大家。結果是一名記者發訊息跟他說。「勝和負我不會理會,大家知我硬頸(執着)。我知道選舉我要做好,但甚麼要做得好?如果我連眼前的人也關心不了,怎樣關心街坊?」
認識表弟一段時間,覺得他很多堅持,有些外人難明的執着,但這一次在理大,發揮了他的功用。異常的社會,需要奇人異士化解。
新任區議員,任何人恭喜他,他也顯得扭怩,記者想跟他做訪問,他又擔心鎂光燈去了他身上。他不斷呢喃着:「我不要吃人血饅頭。」意思是,不想讓理大事件裡受苦的人,成就了他。
不過,有一個人恭喜他當選,他卻十分受落,即使這個人連票也沒有機會去投。
當選後那個早上,在理大如廢墟的校園裡,梁柏堅遇到一位胖胖而頭髮卷曲的男孩,他是其中一位最後的留守者。男孩早前在閒談中發現,這個天天待在校園的陌生人,竟然是區選候選人,驚訝他為何要留下來。
男孩在晨光中遇到表弟,第一時間說:「恭喜你當選,梁議員!」
表弟覺得不好意思,又有點熟稔地回他一句:「痴線,說這些東西!」(別戲弄我的意思)
胖男孩續說:「應該很多人想跟你做訪問吧!」
表弟答:「我推掉了很多訪問,我不是這裡的焦點,你們才是。」
說完,兩個大男人,來了一個輕輕的擁抱。表弟說:「這一刻最真實,最開心,我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我感受到做一個議員,是先以一個人去關心香港,我們要關心生命,不是關心磚頭死物。這個留守者好像一個朋友,他主動走過來恭喜我,衷心的感謝我,這一句話,價值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