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死去之人的歌 ◎普里莫·萊維(武忠明譯)
請坐下來談判
如你們所願,老謀深算的政客們。
我們會把你們圍堵在華麗的宮殿,
讓你們好吃好喝好睡,
好讓你們討論和談判
我們和你們孩子的生命。
願創世的一切智慧匯聚
賜福於你們的頭腦,
引你們走出迷宮。
而我們會在外面的寒風中等待,
白白蒙難的死亡軍團
我們來自馬恩河和卡西諾山,
來自特雷布林卡,德萊頓和廣島:
與我們一起的還有
死於痲瘋病與沙眼病的人,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失蹤者,
柬埔寨的死者和埃塞俄比亞垂死的人,
布拉格的談判者,
加爾各答倒在血泊中的人,
博洛尼亞被屠殺的無辜者。
你們有禍了,倘若你們未達成協議:
我們將緊緊抱住你們不放。
我們不可戰勝因為我們已被打敗,
我們受不到傷害因為我們已死去:
我們嗤笑你們的導彈。
坐下來談判
直到你們口乾舌燥:
假如毀壞與羞恥不停止,
我們將用我們的腐敗物溺死你們。
--
◎作者簡介:
義大利猶太人,作家,化學家,同時也是奧斯維辛174517號囚犯。《巴黎評論》對萊維的詩歌如此評價:「他的詩歌擊敗了西奧多·阿多諾的宣言——在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
--
◎小編宣頤賞析:
這首詩是萊維於1985年初,美國與蘇聯為削減核武器進行談判的期間所創作的。由於在二戰期間,受難於史上最惡名昭彰的種族清洗的經歷,以及對各地人民苦難的共感,萊維對於戰爭的血腥與殘忍有著深切的痛惡。他強烈的反戰思想、對事不關己的官僚的輕蔑,以及對蒙難生命的哀憐,在〈白白死去之人的歌〉中可見一斑。
在詩的開頭,萊維即以「政客」來指稱這些談判者們,輕蔑他們握有權力,卻只以私人或政黨利益為目的,對現實世界中的苦難沒有絲毫體察。他想像所有無辜受苦的魂魄,正在談判的場所外圍堵這些毫無所覺的政客,聆聽他們討論關乎所有人的,「我們和你們孩子的生命」。後三句看似是祝願,其實也是對談判者們的諷刺,暗示他們此刻並不受智慧賜福,混淆了殺戮與和平的輕重,深陷在輕視生命價值的思想迷宮。
接下來,詩人描寫的重點轉向「圍堵之人」。他寫,「而我們會在外面的寒風中等待」,這一句恰好與「圍堵」做了呼應:身為受難者的群眾反而無能為力,連攸關自己性命的談判都無法參與,只能在外頭圍繞著、徘徊著、等待著判決來臨。這些群眾的蒙難是平白無故的,是非自願、無從拒絕,而毫無價值的死亡。詩人列出了死亡軍團的來處——馬恩河、廣島、加爾各答等多達十一個地點,兩種戰時的流行病;而特雷布林卡、博洛尼亞更是納粹滅絕營和大屠殺的地點之一。死者不一定生於死亡的地方,但詩人以「來自」二字,暗示死亡對個人而言,已是生時一切身分、來歷、價值的終結,戰爭造成的是生命大規模的灰飛煙滅。戰事過境以後,曾經的生存之地,只成為亡魂的來時之處。
在詩的後半,「我們不可戰勝因為我們已被打敗/我們受不到傷害因為我們已經死去」,寫出了人民已經痛失生活、所愛與性命,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傷害他們更多;但即便國家在戰爭中勝利了,承受傷痛的一方,也永遠是最大的敗者。詩人恥笑他們的導彈,因為他們並不真正明白每一場轟炸所能造成的後果、所能奪取的事物。
全詩最後,詩人要他們「坐下來談判/直到你們口乾舌燥」,與前面大篇幅舉列的戰爭、病疫、屠殺、饑荒之地形成了強烈對比,譴責當人民在真實生活中,被殘暴與血腥掠去珍重之物的時候,真正擁有決定權的高官政要們,卻只是坐在他們舒服的宮殿,浪費了幾滴口水而已。詩末的咒詛,更是意欲警告談判者們,應該傾盡所有去維護和平、停止戰爭,不可輕易忘記那些遠在宮殿之外,正在曠日下腐敗的無辜者們。
--
美編:驀地
圖片來源:unsplash
#萊維 #不定的時刻 #服喪者的素描 #戰爭 #反戰 #納粹 #政客 #死亡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19/06/blog-post_17.html
服喪者的素描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服喪者的素描 ◎蕭宇翔
「死亡」是人類經驗的終結,也是文藝的一大母題。在存在主義哲學的討論中,死亡的必然,導致了生活一切都化為毫無意義的荒漠,生命終究是一場徒勞的推石上山,攻頂之後隨即滑落。因為死亡,人類的情感永久處於一種不可解的矛盾——想要窮盡萬物,但生命太過有限。然而悲哀也有可愛之處,所以羅智成寫:「我們必須即時犯錯」。
而在佛洛伊德的《泛靈論、法術與思想萬能》中,關於死亡,討論到了另一種面向。佛氏寫到,在現代世界中,某些行為背後所飽含的心理衝突與矛盾情感。
例如:一名新生兒的母親看到了桌邊剪刀,在腦中一瞬間聯想到殺死搖籃中寶寶的畫面,而後遂將家中所有剪刀,甚至所有尖銳物品都丟棄、報廢。這是一種過度聯想(思想萬能)。由動機來看,顯而易見的是,這種剪刀的禁忌,其真實動因在於,她討厭因殺戮的念頭而產生甚麼快感,而非剪刀的殺傷力之現實考量。必須說,心理生活的充實與感覺的細膩,大大地被我們所低估了。死亡常常就埋伏在巷口街角,常常就躲在我們的影子中。
佛洛伊德於文中亦提到,思想萬能尚存於當代文明中的唯一領域即是文藝。文藝可說是再現了我們心理生活之充實,以及感覺之細膩。在文藝中可挖掘人類欲望的煎熬,並創造欲望的滿足。文藝所宣洩的,許多如今罕見的情感衝動,有著許多不可思議的意圖。面臨死亡時的心靈,正是一種刻畫著異於平常情感的素描。死亡不再因為朦朧晦澀或是巨大難解,而成為日常生活中的遺忘。與死亡對視的文藝,轉譯著人類自身和宇宙運行的原理。
文藝創作者在書寫死亡的同時,無論描寫對象是他者或自身,書寫的當下便是化身為服喪者。而被書寫的對象,何嘗不也是服喪者呢。無論是生者或是死者,在面對死亡時,都必須為逝去的生命服喪。服喪作為面對死亡的姿態,是逃避的反義詞,也當代文藝最為人所知,也強大的勁力。
在外文詩的主題下,本週將介紹六首詩。外國詩人如何描寫死亡?是個體的死亡(自身或他人),還是群體的死亡(戰爭、屠殺或恐攻)?描寫的主題是對死亡的恐懼、釋懷,抑或是讚揚、喜悅?又或者多項兼容,對於死亡,永遠沒有單選題,我們的情感似乎開鑿不盡。
--
來源:unsplash
美編:驀地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19/06/blog-post.html
服喪者的素描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翻譯的聲音 ◎林佑霖
「我總是在想,逐字翻譯的起源是什麼時候。我們現在對逐字翻譯都很着迷;事實上,很多人只接受逐字翻譯的作品,因為我們都想很公平地處理每個人的作品。」
波赫士的這段話或許點出了許多人的心聲:文學的翻譯可能嗎?當我們提出這個問題時,我們想問的其實是,翻譯後的作品有辦法完整傳達出原作者想表達的意涵嗎?
在不同文類的翻譯中,又以詩歌特別容易遭受到這樣的質疑,作為「縫隙」較大的文體,翻譯家如何能精準捕抓原詩中的曖曖之處,並以另一種語言還原出來呢?
不如轉換個想法,將翻譯作品看作是原作者與翻譯家的共同創作。翻譯家以自己的所學、所經歷的生活來詮釋解讀作品,像是一位音樂家去演繹他人的樂譜,如果我們能接受不同的樂者對同一篇樂章不同的表現方式,為何卻質疑翻譯家不夠理解原著呢?
「翻譯的優劣其實應該就是由文字的使用來衡量,不過情形卻從來不是如此。」
讓我們回到翻譯後的詩本身,來看看每一位翻譯家如何去詮釋不同的作品,亦或是同一部作品上不同的譯法。在本月外文詩的主題中,讓我們透過翻譯家的「舌頭」來聆聽不同語言的詩人的聲音。
第一週從我們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地方開始,「最近的天空」介紹亞洲地區的外文詩;接著介紹「諾貝爾文學獎詩人」,帶領大家認識獲得文學最高榮耀之一的詩人們;「服喪者的素描」面對人類永遠的母題——死亡,詩人書寫的動力永不耗竭;最後一週「動物的眼睛」藉由動物的眼睛去發現,世界並不只是人所佔據的地方,從來都不是。
希望大家能在這個月的主題中,發現一首你從沒聽過的詩。
--
美術設計:沛容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19/06/20190603-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