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FictionTranslated
【善良的神】
在小時候見過《最後晚餐》的構圖,耶穌在中間,他的弟子在兩邊排開。現在中間的並不是耶穌,而是穿灰白色西裝的陳森,他的雙指夾著厚肥的雪茹。陳森模仿著新聞主播正經八百的聲音:「一個叛徒的老婆被輪姦,殺死,斬手斬腳,在西貢出海逐包逐包扔掉。牙齒,一隻一隻用鐵鎚打下來,不然會被差佬找到……」
他的門徒並不是聖彼得、猶大,每個都戴著小丑面具,他們聽到陳森的話,模傍著無線新聞的開場曲:「噔~~噔噔噔噔噔~」然後哄堂大笑,一室好像穿滿了快樂的空氣。
這一刻張先生醒了。
空氣中沒有快樂的聲音,只有冷氣吹送的規律聲音。厚重的窗簾將陽光擋在外面,黑暗中隱約可見一道金髮,金髮連著的裸背。同在被窩的那個白人女人微微轉個身來,那張妝半溶掉的臉,一點也不漂亮。
但張先生不在乎,他感到四肢和背肌都酸痛不已,卻不是因為昨晚的運動;胃很漲痛,好像一個腐蝕的暴風在裡面醞釀,裡面卻甚麼都沒有。張先生爬起床,在櫃桶裡找到藥丸,拿昨晚剩下的半杯水服用,頹累的坐在鏡前。
白種女人在鏡中熟睡著,她為甚麼會來這裡?據說澳門就有很多東歐女人,但這裡是柬埔寨。這裡的白人大多數是遊客。還有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台灣人,香港人……但他其實不在乎,只是藥丸發揮作用之前,腦袋不受控。再過些日子,女人起床了,然後徑自去洗澡、梳洗,在吹頭的時候,她背著他用英語說:
「昨晚你不停在發抖,抖得很厲害。」
「是的,很多人這樣說過。抱歉。」
「沒問題啊。」她爽快地說。
她離開一陣之後,張先生也穿衣服,將那個藏著一堆不同藥丸的櫃桶拉出來,再拉盡,裡面有一支新亮的54式手槍,像紙鎮般壓著一張字條:
「如無意外,沒有使用的話,請放回原位。」
只有一個彈匣。張先生嘆了口氣:「吝嗇。」
暹粒市,那是柬埔寨北部的大城,基本上是一個旅遊城市。張先生入住的酒店在市中心的旅遊區,附近充滿白人、英文、法式風情的舊建築,人潮絡繹不絕。黃毒的陽光永遠高照,他只穿著一件黑色的T-Shirt和西褲,胸前掛著一部相機,彷彿他也是一個尋常的遊客。
他拿出一張紙,截了一架Tuk Tuk車。他沒講價,就坐了上去。Tuk Tuk其實只是電單車,後面拖著一個兩輪的「車廂」,緊迫一點,裡面可以坐四個人。
但張先生只有一個人,他將紙條交給司機,說要「去這個地址」,那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臉上掛著柬埔寨人臉上都有的一種詼諧的微笑,你分不清那是友善還是狡猾。對方說好,馬上騎上電單車開動。行車不久,司機就說:「那裡是Pub Street啊,距離這裡不遠。」
張先生應道:「很多酒吧那裡?」對方說:「是啊。」
其實昨晚張先生就在那裡待過,只是完全不知道那裡的地址。車走了十幾分鐘,就停了,他付錢下車,只見白天的酒吧街完全是兩個樣。人少得多,經過的人都是黑黝黝的本地人。
那個叫做「金字塔」的酒店,在酒吧街的後街,張先生就像一個回家的遊人,經過埃及風格的酒店大堂,進入電梯,按三字,腳步輕鬆地找到了333號房門。張先生按鐘,裡面寂靜一片。他再按了一次,仍然沒反應。他姑且再按了一次,裡面竟傳來一把女聲:「Yes?」
「Room Service Mam。」張先生說。不久,一個年輕女子打開了門。她說話之前,張先生已滑進了房間,反手輕輕關上了門。
就像張先生的房間,這個女子的房間也是大半陷在陰影之中,因為那張厚重的窗廉。這二十出頭的女子,留著一頭及肩的、染成灰茶色的頭髮,不施脂粉,穿著現在流行的一字膊上衣和熱褲,就像這裡滿街都是觀光客一樣。她望著張先生一陣,好像在組織語言,然後她說:「你是老頭子的人?他要我回家?」
張先生經過她和玄關,坐在雙人床的床邊,說道:「鍾小姐,我姓張,我見過妳——的照片了。很遺憾,不是。妳的老頭子不會專程派人來做保姆。」
她沉默。張先生繼續說:「你的老頭子欠了我們公司很多錢,而他不肯還,或者說,他不承認這件事。所以公司派我來護送妳回去,或者作為獨女的妳能勸他一下。」
女子的表情陰晴不定,沉默一刻之後,她說:「你是一個人?」張先生答:「有甚麼分別?妳不是以為能夠逃得吧?」鍾小姐冷靜地說:「我不是想逃。也許你的袋中還有一把槍。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無得講數。」張先生微笑。
「我不會逃走,我會跟你們回去。」鍾小姐說:「但你要跟我合作。」
張先生笑起來:「這應該是我說的話……」話音未落,外面突然有人敲門。二人靜默下來。鍾小姐望望他,然後走過來,將他按倒在床上,翻過被子捲著二人。被未完全落下,外面的人已經用門匙開了門。外面走入兩個大漢,他們站在床邊,說道:「小姐,我們看見一些腳步聲。」
鍾小姐將被子拉下來,讓他們看見她擁抱著張先生,她厲聲道:「為甚麼這樣闖進來?是甚麼天大的事情?」
兩個大漢面面相覷,她續道:「難道我連一點私人空間都不能有?老頭叫你們保護我,還是令我不開心?你們信不信我我向他投訴?」
其中一個大漢問:「沒問題嗎?」鍾小姐說:「一點安全問題都沒有。」咕嚕了一陣之後,二人退下。
鍾小姐下了床,張先生未說話,她就說:「我知道你是個殺手,但是在酒店打架或者開槍,事情鬧大了,會很麻煩吧?」
張先生坐在床上問:「為甚麼妳要幫我?妳明知道我是來捉人。」
鍾小姐在玄關用酒店的茶包沖茶,然後慢慢的啜飲著:「唉,怎麼說呢。我是個監犯。雖然我在這裡不愁若用,但是我一點也不自由。你說要押我回去向老頭子拿錢,我不反對呀,我會跟你回去,可是這裡有他的人,這裡有他的勢力,我不幫你,你就像之前來的殺手一樣,你不會成功,你會客死異鄉。」
張先生問:「為甚麼?」
「我討厭老頭子。」她低聲地說:「為甚麼我會在這裡?你的老闆知道嗎?」
張先生搖頭:「他們只知道妳是他獨女,其此之外,他已沒有親人。妳是唯一可以要脅他的東西……唔,我知道他是做傢具生意起家的。」
鍾小姐說:「你知道柬埔寨有甚麼出名嗎?」
張先生說:「窮?打仗?大屠殺?」
鍾小姐說:「是木材。老頭子和赤柬的軍閥合作走私這裡叢林的高級木材,到越南、到泰國、到中國,香港是一個轉運港。所以這裡有他的人,這裡是他的勢力範圍,所以這裡是一個夾萬,用來放置他覺得不安全的東西,例如我。所以你老闆只派了你一個來?」
張先生聳背:「也許有其他人,但我們不會知道其他人的行動。」
鍾小姐說:「無論如何,我會跟你回去,就為了令他很頭癢,掉錢,甚麼都好。但我只有一個要求……」
張先生想說「無得講數」,但似乎要甩掉她身邊的保鏢,還是要她的合作。「是甚麼?」他問。
「我在這裡有一個男朋友。」鍾小姐說:「今晚這裡有一個嘉年華……用這個字你們容易了解一點。我想去,去了之後,我跟你走。」
張先生在考慮,她說:「我不是想玩野,因為我不需要,不是我出手,你剛才就要亡命天涯了。」
張先生嘆氣:「好吧。」心裡在想,「公司」交托的任務竟然那麼迂迴。
聞言,鍾小姐微笑,她說:「那麼我們現在出去吧。」張先生問:「去哪裡?」
她說:「去食早餐啊。」她拿門匙之後,就出去,回頭望著他。張先生只好下床離開。
鍾小姐問:「你是真的來找老頭子麻煩的嗎?」
張先生說:「不是我,但我的公司確實是要找他的麻煩。」
鍾小姐聞言將門匙放到他充滿疤痕的手裡,「那我就放心了。」她說。
張先生望望她,拉手關門,鎖上。經過大堂的時候,鍾小姐拖著張先生的手,他留意到那兩個大漢就坐在大堂。在暹粒似乎沒有太多私人汽車,全部都是電單車,以及Tuk Tuk。
他們好像兩個尋常的、隨便上了一架電單車的香港人。鍾小姐坐好之後,對司機說了幾句柬埔寨文,司機就開車。街上有很多牛、羊和狗,幾乎是每一家每一戶都有。
張先生在Tuk Tuk的車後鏡裡看到一架一直尾隨的另一架Tuk Tuk。在行車的狂風中,鍾小姐說:「我得裝作你是我的新歡,否則他們的疑心會更大。」
張先生問:「但妳說,今晚妳要和男朋友去一個……嘉年華。」她點頭,另一隻沒有拖著的手在理順亂舞的頭髮。
「他們都分不清了,所以這才以假亂真,真和假在他們眼中已經沒有分別。張先生,你一點感覺都沒有。你一心只想回家?」
「香港?我不知道那是否算我的家。」張先生說。
「你結婚了嗎?」她問。
「重要嗎?」他問。
「因為你手上有隻戒指。」她說,「我的手摸到。」
「她死了。」張先生說。
「我懂得那感覺。」鍾小姐說。
「為甚麼,妳太年輕。」張先生微笑,將視線拋向公路兩旁的草地,那真美,遙遠的一望無際,圖畫上有一些疏落的牛。白色的牛,悠閒的吃著草、待著。
「我曾認識一個男孩。」鍾小姐說:「我有了他的孩子。老頭子知道之後,怒不可遏。後來那男孩消失了,後來我收到他的兩排牙齒,一隻都沒有少。那是老頭子送給我的禮物。」
他們下車的地方,是一條鄉村的河邊,有間半露天的食店,一個食客都沒有,一頭狗和貓各自睡覺。他們進去坐下,點餐,一陣之後,兩個保鏢的車來到。他們將車停在路上,遠遠的看著他們。
「其實這很奇怪。」鍾小姐說:「一個黑社會的人,為甚麼就想『培育』自己的下一代做別的人?他明明不是啊。安排你進國際學校、甚麼,不准知道社團的事情,之類。」
「也許人都想做自己做不到的人東西。」張先生喝了一口咖啡。
「告訴我,殺手先生。」鍾小姐問:「如果我沒有幫你,你會怎麼解決這件事?光是那兩個保鏢,他們也許也不是容易對付?」
「也許要打一場吧。我來的時候早就有了準備。」
「很辛苦吧?」
「應該會吧。」
「那為甚麼你會做這件事?」鍾小姐的眼神有點好奇,好像冒出一點合乎年齡的人性:「為甚麼?風險很高吧?」
張先生沉默了一陣,才回答:「這個時候,社團的人有甚麼好做?也許就是走水貨,也許就是收錢去遊行、去打人,而且打的都不是甚麼人,就是一些甚麼支持民主支持獨立的小朋友而已。還有甚麼?還有可以過深圳幫人運錢走。現在我們只能做這些事,沒有別的。」
鍾小姐冷摸地說:「而你有可能死在這裡。」十一二月的天氣仍然是溫熱的,現在飄過一絲幾不可聞的陰冷。
「死在這裡,好過在香港走水貨嗎?那對你們是屈辱?」
張先生回道:「屈辱的事情,還不只這些,而我不會想說。但走水貨不算很屈辱,不算,我現在覺得那也算不錯。但這個任務是有點風險,我不否認。」
「你想上位嗎?」她問:「抱歉,我很少跟老頭子的員工說話。」
「誰不想上位?」張先生想起那些打小朋友的人,或者被打的小朋友本身,他們誰不想上位?
「上位只是一個象徵,上位之後會有很多錢、很多女人這些就不用說了,而且那可以保護你自己,保護你身邊的人。如果你沒有權力,你保護不了自己,保護不到你在乎的其他人。有些情況,你寧願自己斷掉一隻手,或者死,你不會想活著受罪,看著其他人受罪。所以我要把妳帶回去,誰都不能阻止我。」
她點點頭,好像置身於一場益智無害的朋友對話之中。她一邊吃炒蛋,一邊說:「我知道,我知道。張先生,我不會讓你死在這裡。我知道等待復仇的滋味……」
中午的時候,他們回到了一個遠離旅遊區老街,在一間老舊的雕像鋪,在一堆印度教和佛教雕像之間,她說:「這裡,我在這裡遇到那個柬埔寨男孩。」
「妳說妳男朋友。」他看著遠遠的太陽正在下山。
「嗯。」她說:「他是一個祭司。」
「甚麼祭司?」
「我不清楚。也許是這裡的民間宗教……」她說。
入黑之後,柬埔寨就很大風很冰涼。他們上了另一架Tuk Tuk,車開動之後一直往吳哥窟駛。
所謂吳哥窟是三個大圈,三個神廟群。每個圈又有無數的神廟殘跡。它們很像埃及的金字塔,寂寞地坐落在自己的位置,彌漫著殘破遠古的氣息。
太陽入黑之後,湧入的遊客都離開,他們的Tuk Tuk和汽車與張先生和鍾小姐的汽車不斷擦身而過,螢光與黑暗交錯縱橫,古老的大樹在公路兩旁嚴肅地站立,形成一個黑暗龐大的迷宮。
車足足行駛了兩小時,遠方有火光傳來,逐漸變大和接近。那是一個巨大的營火,在一個不知名神廟前面的空地,火的四周還有很多看不清的人影。他們下車,司機就掉頭,絕塵而去,彷彿一刻都不想留在這裡。
在火光四周跳舞的人,衣著都是暗紅色的闊袍大袖,長長的裙擺令人想到梵帝崗的神職人員。他們面上盡戴上橡木面具,在火光的暗晴不定下好像擁有了恍動的表情。他們手上都有一些鈴鼓,在搖動,在打出奇怪的節奏和音樂。
張先生在口袋中摸到了槍,感到好像安心了一點。他問:「那兩個保鏢呢?」鍾小姐答:「他們進不了來,所以我才要拖著你的手。」
他們穿過跳舞的人群,沒人在乎他們,也沒人在乎誰來到誰離開的樣子。他們來到神廟旁邊一棵與神廟糾纏在一起的參天老樹。
群眾突然停止跳舞,聚集到老樹旁邊;另一班人則兩人一組,擔著兩個籠一搖一擺地來到。有一個白髮的面具人在吟念了一陣張先生不明白的說話,他的隨從隨即打開籠子,裡面是兩個人。張先生認得他們,那是鍾小姐的兩個保鏢,他們眼睛張開,卻沒有表情,也不看附近的人。
張先生有一刻覺得自己在夢裡,這裡搖曳的火光也有點夢幻迷糊,這裡可能是夢中,好像他總會見到陳森,每一次都無法傷害、殺死對方的絕望夢境。
他望望鍾小姐,她毫無表情,好像戴上了一個精緻的人皮面具。「他們在審判。」鍾小姐說。
白髮的面具老人揚揚手,他們就將兩個男人抬進去老樹之中,群眾好像完成了某種偉業,開始叫口號、奏樂、跳樓,有人激烈的晃動、大笑、哭泣,整個場面好像偷格加印的電影菲林,模糊的整體的晃動著。
張先生此時聽到腦海中有一把聲音:「新人。帶他進來吧……」鍾小姐牽著他進去。張先生本來站定的腳,也自己動了起來。他抵抗著,但似乎沒有作用。那聲音沒有顯形,不是男聲,不是女聲,卻令人麻痺。
老樹裡面有一個窄小的空間,可以站十個人。一進去之後,外面的聲音彷彿浸入了海水,火光業已熄滅。
在陰影的深處,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伏在大漢壯碩的身體上,而另一個則倒在另一邊。幾秒之後,老人蹣跚地離開,坐在那大漢倒下的身體旁邊。
那老人的臉,那本來充滿皺紋和黑斑的皮膚,正緩慢又急速地變亮、變得像絲一樣細白,那頭白髮正變成金亮色。
老人變成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雖然仍是在一堆破布之中。
「實現你的夢想……」那少年望著鍾小姐說:「這個人會幫到妳。」他說的並不是張先生熟悉的語言,卻好像每個字都聽得懂。
「妳說你的男朋友……」張先生說。在袋中的手握緊了手槍。
「抱歉……」
那少年的聲音插進來:「是我拜托她說謊的,因為我想找到你。而且,我的確是一個祭司……」
鍾小姐好像聽到甚麼,離開了,樹屋之中只剩下張先生和那東西。
張先生拿出了槍,少年笑了一下,張先生說:「你們是甚麼邪教?」眼尾看看那兩個保鏢,這兩個本來高大的壯漢,現在乾枯了,竟然變成了一個吸毒者的身形,攤倒著。
「不是邪教。」少年擦擦嘴,將手放疊在腹前,盤坐著,好像那些西藏的小活佛。
「這些人惡貫滿刑,罪有應得。」他說:「鍾小姐——你是這樣叫她的吧——她要復仇,所以我回應她的呼喚;你也想復仇,所以我回應你的呼喚。」
「甚麼復仇?」他將手槍指著少年,禁不住手的戰慄。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也沒這種恐懼。而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懼甚麼,對方的形體明明只是一個少年,可是他有一種恐懼。好像小時候在看生態紀錄片時,防水攝錄機攝錄無垠黑暗的深海時,那深不見底的恐懼。
月色和火光遠遠的折射了一點點,進入樹屋,淺到少年的盤腿上,但他的臉仍然陷在黑暗之中,只有一雙眼睛血紅的閃亮著,他的皮膚像透明一樣,黑暗彷彿可以穿透。張先生感到胃酸正湧出來。
「你為甚麼千里迢迢來這裡?你有一個任務。可是你為甚麼要做這個任務呢?你想得到一點點少得可憐的權力。我可以給你一切,這世上的一切。」
「你是甚麼?」
「神。你們這樣叫。」少年說:「你們給過很多名字,但沒有多少準確。但回到正題吧。」
「你為甚麼要給我這些…?」張先生開始聽到自己語無輪次。「為甚麼?怎麼會?」
「神既不愛惜自己的兒子,為我們眾人捨了,豈不也把萬物和他一同白白地賜給我們嗎?」少年說:「這世上的一切,我都能給你。洪森很久以前就來過這裡,我給他幾滴寶血,然後他就掌權直到現在。我的同類在歐洲、美洲、東亞,都有這樣的門徒。毛澤東在山窮水盡的時候,得到過一口寶血;華盛頓在兵敗之後,找到了美洲的神。即使沒有拿到寶血,只是觸摸到我們,他們都會有神通,可以做很多超乎常人的事。沒有想像力的歐洲人把我們想像成別的東西,還把我們寫成廉價的恐怖小說。我們是豐饒之神,世上的權力、財富和一切,我們是白白給你們的,只要你們相信和接受。」
「這是為甚麼?這一切是為了甚麼?」
少年少有地露出一點神情——皺眉,他說:「這有點難以解釋,我剛才說自己是祭司,這比較正確。我們事奉著虛無之神。這個物質世界令人可憎。宇宙之間有很多神,其中一個背叛了眾神,私自創造了物質世界,即是這個宇宙,還有生命。這個物質世界不斷自我增殖,令人嘔心的自我繁殖。虛無之神用自己的形象創造了我們,物質界的豐饒之神,來到這裡。我們會將更多的物質賜給你們。以人類的角度來看,我們是好心的神,不是沙漠裡暴虐毀滅的神。真的,我們白白地賜給你榮譽和繁榮,你們則崇拜我們的寶血,建立了一個三十三級的秘密會社。」
「你會幫助我復仇?就像鍾小姐找到我幫她復仇一樣。」
「是啊。」少年說。
「你有甚麼條件?」張先生說。
少年大笑了一陣,他說:「你不能跟神談條件。你們的東西,你們整個地球,整個宇宙和物質界,在我們眼中只是塵土,我們甚麼都不需要。我們訂立的契約,是虛無的契約,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東西,我只需要你同意接受我的幫助。當然,我會講清楚這件事:你們的繁榮,只不過是奔向毀滅的燃料。你知道嗎?物質界很難毀滅,人類文明也很難毀滅,所以得由你們去毀滅。所以你們會有文明,能夠累積;會有財富,可以滋養更多人口,最後你們發明了大殺傷力的科技,還有核武、生化武器,這些東西是我們啟發出來。你們會有一時的繁榮、一時的權力,但最終還是會走向毀滅。你們這一刻越繁榮,之後的毀滅就越強烈。雖然那三十三級的會員,尚且無法完全毀滅,但每一次的大災難,都能令虛無之王高興,事物由有變回無,就是虛無之王本身……你聽得明白嗎?我不肯定人類的智慧能理解其中的壯麗。外面的那些人不了解,他們只是崇拜我們的力量本身,好像貓狗眼中人類擁有無窮的智慧一樣。三四十年前這裡有大屠殺,那是我門徒的手筆,那時我剛剛復甦。那時我們有源源不絕的零食……」
張先生靜默下來,頹倒在地上,手槍跌在地上。突然,他起來拿起槍,描準少年的額頭開槍。少年中彈,頭往後仰,噴出的血灑在樹上,但他沒有倒下,他的佈滿鮮血,他用手將額中的子彈挖出來。張先生親眼看著那血肉模糊的傷口自我癒合。
「我了解希伯來人上帝的痛苦,人類不會基於智慧去相信事物,他們只會基於愚昧而相信。其餘的人,則要看見才能相信。」少年說。
「你能給我甚麼?」
「復仇,以及榮華富貴,還有甚麼?」少年問:「這對你來說很不錯吧?有些作家希望成名、有些政治家希望統治國家,浮士德希望了解所有秘軏。這些都可以達成,榮華富貴倒是最容易,大概是三十三級最低的那些。我們在社團裡也要人,我們會推動新陳代謝,好像幾千年前蘇美爾人的稻草也要新陳代謝……你也想將陳森的牙齒一隻一隻打下來吧?也許你成功之後,你晚上就不會再睡不住吧?這有甚麼難?所有社團都有興衰,你會扶搖直上,而他已經老去,也許有一天他會落在你手上?這都可以達成,只要我給你一點點寶血……生命有甚麼意思?虛無之王說,沒有意思,因此祂不在乎給予更多,只要能加速他們復歸於空無……」
他將臉龐的血用手抹掉,露出詭異的微笑,那雙森白的撩牙在黑暗中晃動。
他想到陳森,想到所有事情,他夢想過一切,卻在這恐怖的場景中。
「告訴我?歷史上有人拒絕過嗎?」張先生說。
少年臉上掛著唱詩班男孩的微笑:「沒有。一個都沒有。」
飲了一滴妖魔的寶血之後,他離開樹屋。鍾小姐在營火旁歇息,好像一張美麗的畫。
他問:「妳喝過血嗎?」她沒有回答,卻說:「我不擔心人類的命運,我只知道自己的快意恩仇。所有人都是如此,我不要這個祝福,也有別人要,世界仍然是步向這樣的結局。」
人類的命運,想來的確很大。可是他們只有一次選擇,加入還是退出,可是退出不會阻止任何東西。所有人都會選擇同流合污。
那個狂歡的慶典已經散席。鍾小姐說:「走吧,回家。」
現在張先生知道鍾小姐身上那股非人的氣息來自哪裡。這不是一個浪漫的故事,他們不會彼此愛上,不會做愛。在最終的毀滅來到之前,她需要張先生,因為她需要完成一場弒父的戲。
面朝沐浴在月色的神殿遺跡,張先生應了一句。沉默的森林之上,還有無盡的星辰。他想像不了,上面以及更上面還有多少注視他們的眼睛。
林律吟男朋友 在 嚴爵 Yen-j :爵式人生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報喵仔:連兩篇Y3製作的剖析得到大家回應我說,看完之後聽歌更有感覺了!
現在追加知名影評樂評人-膝關節的Y3開箱文~~~~~
Y3{第一手開箱文}
By膝關節
嚴爵---
單純而甜蜜的絕爵傻氣
有些人很古怪,有種不自然、不協調的違合感。他們行為似乎與世界略略斷裂,卻又是細膩地說出你不太好意思啟齒的私房話。像是《超級狐狸先生》、《海海人生》、《大吉嶺有限公司》的導演魏斯安德森(Wes ANDERSON),他作品總是多言,焦慮地指著每個人不願被挖掘出來的那一面。他作品同時又傻氣,帶點天真無邪,總令人心疼每位角色接下來怎麼了。
這有點像嚴爵。
出了兩張專輯,專輯裡幾乎快要有一半是電視劇片頭曲或是插曲、片尾曲。幾乎大部份的人都聽過嚴爵的前兩張專輯某幾首歌,你以為你已經很熟悉他。但其實又不是。他還有一些你沒聽過的樣子。
來到第三張專輯《單細胞Simple Love》,談了兩場戀愛,他還是維持前兩張那樣的單純稚氣,保鮮期不長的第二段戀愛,成為這張專輯的心房耳語。
開場首曲「世界還不錯」一如他前兩張專輯的明亮開場,樂觀詞句,一種讓人聽了會有滿滿能量的朝氣感。「這就我專輯的首曲風格吧!一首feel-good的歌曲,讓人一聽就知道這是嚴爵風格的作品。」充滿清澈感的鋼琴鍵音飛舞著,還能和復古70年代合成器樂音混搭有型。
怎麼定義嚴爵的作品?來到第三張專輯總有個樣子吧?嚴爵笑說:「歌詞寫得有點多,加上有音階的饒舌吧?」就流行歌曲來看嚴爵歌詞字數確實偏多,就像魏斯安德森作品裡的角色們,總有著綿延不絕的內心戲台詞帶著一點神經質且加速地反覆向我們傾訴。或許我們還來不及聽懂,嚴爵就這樣把歌詞音符按下傳送鍵,像鎖好密碼般地丟到我們腦海裡,遇到愛情,便自動解碼翻譯。原來這就是嚴爵愛情歌曲的行為模式。
難與常溫愛情妥協的爵對浪漫
這張專輯《單細胞》裡擺明不怕人找話題,一半以上全和前女友有關。「我的射手座女友」更是。拜前女友所賜,第一次聽到了日本名伶椎名林檎,「我覺得椎名林檎是去年影響我音樂最多的人」,嚴爵形容聽到那首「世界的盡頭」之後,就興起了翻唱這首歌的衝動。「而且這張專輯必須把這首歌放在前面,這樣聽眾聽下去就更清楚整張創作邏輯。」
既然這是一首因為失戀之後而創作的歌曲,熱戀和失戀對寫歌來說,哪樣的心情對創作比較有刺激呢?嚴爵笑稱:「我覺得一半一半啦,沒有絕對。我打電動也可以寫一首,連出去吃魯肉飯都能寫一首歌啦!可惜這張沒收錄進來。平常就是拿手機錄下剛想到的旋律,若沒馬上錄下來,隔天睡覺起來想不起來那段旋律就會超生氣的。」
說是寫著前段戀愛的創傷寫照,但嚴爵從首張到第三張都試圖帶入自己喜歡的爵士音樂家,從30到40,到本張應該是要介紹到50年代的大師約翰柯川(John Coltrane),可惜最後有些狀況導致無法向大師致敬了。還好「我的射手座女友」如期完工,給足這張專輯的愛情想像羽翼。更有著濃厚嚴爵式的愛情價值觀。
「能讓她不再寂寞也是一種愛,當成是她的感情中繼站也無所謂,當她愛情的籃板,就算知道這球擦板沒投進的機會,總抱著最終還是能得分的心態。她能因此得到安慰,而我則能經歷過一個過程。能有過短暫的萍水相逢,多那一刻靠近的瞬間,一切都是甘願的。」
「暫時的男朋友」就是側錄這樣的心事。當一個籃板球,明知道會痛,但願意。更誠懇地傳達出這張專輯名稱,那樣單細胞地感情原始樣子。
給她尊嚴 給我失意的與愛爵別
「照樣」也是,描繪出他的失意生活,但卻用很輕鬆的口吻吟唱著:「照樣會笑,照樣睡覺,照樣謝謝妳的美好」開始心疼起他的明朗懂事。其實這首歌的寫作背景正值情傷初期,來到坎城唱片展表演的嚴爵走進冽冬的南法,整個人ㄍ一ㄥ到最高點。燦爛的蔚藍海岸下著雨,似乎為他早夭的戀情哭泣著。
「吾在場證明」一樣是在旅行時的創作,寫出了嚴爵在旅行捕捉的浮光掠影。今年對嚴爵來說是特別的一年,2月去了坎城,8月去了加拿大,9月去日本表演。造訪不同國度,似乎寫出來的傷心情歌苦度與咖啡因都更加高漲,或許是他的曲律不刻意煽情,這大概就是嚴爵式的混搭節制。
「獅子需要梯子」令人聯想到「我喜歡(不,我愛)」的民謠風,但多了一些鄉村風味,恬淡的烏克麗麗弦聲把整首歌的表情拉出一個微酸笑臉。嚴爵寫這首時,腦海裡就已經有著略高頻的烏克麗麗聲音,所以可以用中低音補足整首歌的高低落差。更透過姚若龍老師的詞,為這首歌重新灌入不同「聲」命。獅子需要梯子更是神來一筆,反應出自尊心高的女孩需要一個梯子,能讓她的好強有著緊急出口。
「打噴嚏」分了兩個版本,這首歌當然和九把刀那暢銷小說《打噴嚏》一點關係都沒有。純粹是某一天嚴爵在作曲時竟然打起噴嚏,靈機一動,把「哈」當反拍,「啾」當正拍。就這麼開始展開一段beatbox情緣,「可能真的有人在想我才打起噴嚏」。也因為為電視劇作嫁,所以以電視劇得以快板為主,而原始的編曲就是慢板。快板的只存在預購版,這份加值心意,專屬提早預約的早鳥兒們。
有型混搭 奇妙拼貼的爵式音樂
第六軌「火上加油」應該就是最適合形容嚴爵這個人的一首歌,從最早書寫該曲時是以木吉他為結構,隨著編曲堆起一層層樂器,發現若用Synth Bass彈的話,會太像當下節奏感強的復古電子音樂。於是又得修整,最後回歸用Bass彈奏,才調得沒那麼復古味。
簡單說嚴爵就是一個奇妙的混搭概念,明明可以用某種制度的樂器搭配編曲,但他就是不想那麼傳統的調。一如他半夜的精神食糧,嗯,不,是真正的食物:「米漿」配「薯條」,這麼詭異的中西式食物都能組合在一起。恰如這首歌詞寫的「吃到飽傷胃,吃太少浪費」。
專輯同名曲「單細胞」讓嚴爵撞牆甚久,雖然錄了30幾個版本,但仍刁鑽地不肯過關。「我就是要找到用Auto-tune調不出來的那種音色,我要一種最原始單純的感覺,就像是標準的華語經典歌都要飆高音。一如張惠妹的「聽海」、王力宏的「唯一」。於是成了專輯中最複雜的錄音過程,而歌名卻叫「單細胞」。或許歌手總是得與歌曲意境勇敢搏鬥,越複雜的倒不一定麻煩,但都是越單純的越困難。
戀人無法強求,歌曲亦然,緣份到了自然會是你的。第十首「悲觀樂觀」是第二張專輯的同期創作,卻一直找不到合適位置擺置。這次第三張收歌拿了三四十首歌挑,最後這首歌竟然自己找到最佳歸宿。嚴爵總有辦法把悲觀的音符唱得樂觀,這首歌很明顯不是悲觀的那一派。他更笑說其實這首歌是某一次洗澡時竟然不斷哼「周杰倫周杰倫周杰倫」。於是這回調皮地在副歌之後也反覆念唱「嚴爵嚴爵嚴爵」。「我希望十年後有一個青少年會和我一樣,一邊洗澡一邊唱著我的名字」嗯,你會說這樣的人是悲觀的嗎?
如果你之前來不及認識嚴爵,Y3《單細胞》是一張「爵」佳入門專輯。
簡單純粹,無法拒爵!
Y3難以忽略的幾首爵士風情歌曲,代表嚴爵苦心建立的歌唱品牌心意。一如末曲「是妳」,堪稱是專輯裡的意外驚喜,踩著輕盈爵士收尾,讓人渾身麻酥通體,搭配微醺午夜,此刻服用效果加倍。此時,你應該慢慢瞭解嚴爵專屬的獨特風情。
戴上你的耳機聽嚴爵,被搞雜了的世界,暫時都被擋在音樂外面,只有一種縮回單細胞的簡單純粹,無法拒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