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書會之後](活動)
我的個人首場簽書會順利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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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書店的一塊小小展演空間,擠滿了所有愛我的人。不論是我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他們甘冒著午後瞬時喧鬧的滯留鋒面,天留我不留地為我走出家門,光是想像就能令人在心裡再度化成一場梅雨,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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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我以為所有的一切都是靠著自己的努力,靠著我捨棄社群軟體的喧囂繁華,轉而打開書本期勉打造自身的顏如玉;靠著我在每一個假日與閒適懶散的賭命拼搏,一點一點在鍵盤上敲出的字字血淚。但看著簽書會現場來的所有可能景仰我、欣賞我、或純粹支持我、幫助我的人們,我才發覺一己之力如同滄海一粟,這個世界沒有人與人的連結,不論是在肉體上的緊緊相依、或是在意念中的相互交融,我依舊什麼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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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努力依舊是我,但若無人賞識,我也沒能清高到孤芳自賞而不可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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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才發現,所謂的努力,不過只是做人處事的初始階段。若是沒有努力光要人垂愛也是不可得的,這樣的交錯出走重新聚合,彷彿若有輪迴的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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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有些自我放逐過後的回歸人群,一些閃亮亮的愛意令我眩目。眩目過後難免無法沉著而表現不好,我無法要人體諒,只能在思緒中反芻,期許剛剛站上下一階段的自己,這一路還能走得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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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談簽書會之前,我想先來談談我之前上了節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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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接到突如其來的電視節目邀約,我十分欣喜,有一度發覺自己可能要有走紅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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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來對自己的口才是有自信的。節目腳本上預計要問的幾個問題,我大約也在心裡推演了答案。因為不想要表現地過於制式緊張,所以我刻意不多想,帶著原本的容貌就這麼上去。可以說,人在電視節目中看見的我,大概就跟我私下與朋友相處的樣子雷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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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亟欲追求誠懇。不敢說誠實,因為我時常還是會在許多有形無形的壓力下,被逼著要說事實不是如此的話語。比如說對上向學姐報告經濟艙都沒事喔,其實我剛才打翻了飲料在客人身上,不過客人看起來滿好的,應該不會回家以後想想氣不過指名客訴我,為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乾脆不要講;對下跟姪女們說阿姨現在很忙,妳們自己去旁邊玩一下,其實不過是不想錯過心儀男子的電話簡訊,意圖使自己處於高亢的備戰狀態(不過後來我知道最好不要這樣);對酒吧裡前來搭訕卻不感興趣的男子說我去上一下廁所,就再也消失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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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日裡我就是這麼一個庸俗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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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企圖以誠實為本的寫作,卻給了我一個告解的出口,即便依舊猥瑣如此,也像實現了所有性幻想的一夜,我依舊是不能明說的,心理身體卻都獲得解放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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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的是,當自己所能接觸的受眾經由網路、經由大眾媒體擴大到一個境界,等於也將自己推上了一座公審的舞台。我當然希望所有人看我的眼光都是粉紅色的,可我自己大便都不是粉紅色的了,這麼想無非是強人所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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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在性格的動靜兩面相去甚遠的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是這樣,但我的人前與人後、表演與尋思,可以呈現出極端不同的樣貌,即便那都是我;也能在兩種性格中以不同的方式貫穿同一套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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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我在粉絲頁裡發表任何論述,由於是自己可以完全掌握的小天地,我有自信能將自己的心意表達得完滿。影響的效率像是在一座廣大湖泊中投入一顆不足四分之一個巴掌大的小石,漣漪一波波出去,輕柔和緩,小石亦很快就沉入湖底;現在多了一點公眾的身份與不同的傳播工具,我照著我平時與朋友笑鬧的人前表現,像在空蕩的山谷大喊一聲,回聲很快回傳回來,即便依舊是我,卻因為地域的不同,變得不得體地要教人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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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節目播出過後,在意地偷覷了網路評論,發覺完全不像是自己平時與人玩笑時那般招人喜歡;甚至自以為是的八卦分享、在平常最容易令人有趣的那些話語,還被大費周章地做成網路新聞,標題下得和我外在的表現一樣聳動:最愛機長+商務客!空姐曝勾引S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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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這些,雖令我在正面理解到自己的確是有了些微不同凡響的聲量;背地裡卻是扛不住招人厭惡的心理壓力,而鬱鬱寡歡了幾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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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亟欲誠懇、俗話說的做自己上摔了個狗吃屎。我以為這樣是對的,卻反被這段時間的信念射個中箭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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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錯了嗎?我不禁委屈地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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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明明說了就我而言的實話。誠實不是美德嗎?怎麼我還被人討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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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因為這樣的挫折就挺不過去,我好像也不配做我理想中樣子的人了。發懶了幾日,連最基本的簽書會資訊都沒有發文宣傳(我只建立了活動),我就在各種瞧不起自己又想愛自己的糾結中困坐愁城。但我清楚,若我想扶著眾人的眼光翻身上位,這次的挫折只是濫觴,也不會因為我躲著就不會被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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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來也不願做個膽小的人,心間發毛那麼就找把梳子順一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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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書會中,出版社安排責編和我進行一段訪談,雖也不會比上節目更加廣為流傳,但我認為這是一個機會令我展現放下自己的轉變。為免自己再度因為過於誠實的失言而令人不耐,我特意提早了兩個小時來到活動現場附近的咖啡廳,撰寫待會訪談答覆的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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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一:書名《才不稀罕當空姐》有想傳遞什麼想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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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每個職業都有不為人知的亮點及盲點、好處及壞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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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一開始想取的書名不是這個,是一個平靜許多的書名,叫《機艙裡的大象》,取自英文諺語”Elephant in the room",大意是在我們身邊能夠看到、感受到,卻不願說破的怪事。不過和編輯討論過後,發覺這個書名沒有爆點,比較像是童書繪本,因此重新發想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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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書寫到最後,也像是我與自己做了一次關於職涯的對話。而我的結論是:「嗯,我不喜歡當空姐」靈機一動,《才不稀罕當空姐》就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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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大家可以藉由這個比較激烈而反面的書名去思考工作之於自己是什麼。就算不喜歡、不稀罕,只要能不盲從某種社會價值,就能從職業當中超脫出來,找到一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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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二:從多年前剛開始工作到現在,對於這份職業的想法有沒有什麼改變,心境上有什麼不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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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覺得只要能一直出去玩就好,做了這個工作以後才發現自己是很戀家的人,那麼多的班表不確定性其實不能造成我最大的快樂,能時常和自己愛的人、做自己喜歡的事才是最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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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上班的時候,曾經很驕傲這是一份令人欣羨的工作,但現在對我而言這就是我糊口的工具。我尊重工作、同時也尊重自己的想法,我不認為不喜歡自己的工作就沒有資格做這份工作。我努力從中取得平衡,不再把工作當成定義我的唯一標準,這是我認為我最大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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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三:在工作的時候,有什麼事情、乘客令你印象最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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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遇過一個伯伯可能因為年紀大了或是身體疾病,在走去廁所的路上就先拉了一地,從椅子一路大便到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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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地面當然要清,可是伯伯也把廁所弄得很可怕。我當時已經做到是現在的副座艙長的位子,我可以決定要不要直接把廁所鎖起來不要清理。可是考慮到那天全滿,如果少一間廁所,客人會把其他間上到爆,我又俗辣怕叫學妹去清她們會匿名上網罵我,說學姐自己不願意做的噁心事都叫學妹去做,反覆考慮之下,最後我自己進去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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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味道有多可怕,我每進去五秒鐘就要開門呼吸一次,下機後回到飯店屎味都一直縈繞在鼻間。不過那天很難得的是,平常遇到這種事情,其他客人一定會嚴重抱怨,那天不但沒有客人抱怨,下機的時候,坐在那間廁所附近的客人還稱讚我們工作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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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寫了一篇文章在我的粉絲頁,叫〈大便空姐〉,就是在講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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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四:這本書的內容,最想傳達給大家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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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為人都有在每個地方神聖及卑微的可能,不論你做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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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服員在普遍的社會價值觀是比較高雅的工作,但首先我在書裡就想打破大家的這種印象,希望乘客能真正認知到我們的價值是什麼,不只是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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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在我們這個看起來金玉其外的小圈圈裡,人性的光明與黑暗,社會的現實與溫暖也同樣在上演。希望大家能夠認知的是自己想成為怎樣的人,而不是什麼職業的人,然後從自己的想法推及到生活中的各個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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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五:出書後,在公司上班有受到刁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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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這是我滿慶幸的地方。但我也有想過這是因為最近我的公司空服員醞釀要罷工的事,讓公司高層太忙,沒有時間把焦點轉到我身上。不過我還是想要在這裡呼籲一下,我們會想罷工不是隨便的起鬨,而是真的經歷了很多事情讓我們決定這麼做。我的公司真的對我們不夠好,希望社會大眾可以體諒支持我們有爭取更好工作條件的權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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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最重要的還是希望各位粉絲們能夠用愛讓我離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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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六:妳認為一份好的工作、職業,應該具備怎樣的條件?妳會怎麼定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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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條件、定義都不一樣,而我認為還是要先想辦法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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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有個朋友很喜歡設計,但剛開始從事設計的薪水實在太少,就改做業務。現在用做業務的薪水來養自己的興趣。雖然很辛苦,她之前做業務的時候還因為業務技巧不夠純熟而吃盡苦頭,但在這一路的辛苦中,她辨認出了自己的優點、缺點,並且培養出了不同於以往的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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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時常都覺得應該是一個工作要怎樣怎樣、錢多事少離家近之類的,工作本身的條件來迎合我們的興趣喜好。但在我自己也工作了這麼多年過後,我發覺應該要反過來,是人要從工作中去發現自己的條件跟極限,然後做修正,甚至更厲害的人可以跳脫原有的框架,用毅力努力熱情,去創造自己喜歡的事業,再苦也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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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這樣做的人,我想就是擁有好工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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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七:人生可以重來的話,是否會選擇當空服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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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麼討厭我的工作了,我當然不會再想當空服員。以前大學要畢業的時候,其實想過去當主播,但覺得當主播的社會責任好像太大,各個層面都要受人檢視,而我是一個這麼花天酒地的人,當空服員好像還多能保有自己私下的一面,也考上了,就去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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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居然人生無法重來的話,我也不能後悔,後悔就等於否定了我這一路。我只能在接下來的旅程中,勇於思考這段經歷能夠帶給我什麼,也就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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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子是這麼寫的,但真正在訪談時,還是因為緊張,及一些文言的拗口,而無法完整表達清楚所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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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上述文字,能令還願意喜歡我、支持我的人們,可以更多地再理解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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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出之後,許多人大方地給我鼓勵、甜蜜地讚揚我。我在這整個從前的人生不曾體驗到的過程中,老實說,要不是踢到了上電視節目被網友罵的那塊鐵板,墜入一個比沒出書以前埋頭寫作自以為鬱鬱不得志更深的深淵,我大概會以為自己就是如此了,不需要再成長、不需要再學習、不需要虛心,因為已經來到一個堪稱完滿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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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我也才發現其實自己並不強悍。我曾以為靠著自己努力得來的那些東西,不過只是我想走出自我的開頭,我離真正的至善還太遠太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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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終究從井底冒出了一顆頭之後,繁複世俗的眼光才將我帶入了第二階段,我的行為準則需要考量的,已經不單單是自己看待自己的樣子,還有別人看我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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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該如何做自己呢?如果會在意別人的話?我想你會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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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現在需要重新思索的課題。如何在他人與自己之間,依舊維持自己喜歡的且誠實的樣子,還能繼續被你所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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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什麼自信、也沒什麼把握,也還不想矯情地說謝謝批評我的網友。我有些不捨地回頭,看著丘陵下的城市風景,那是我剛剛爬上來的地方,也是小時候的我以為全世界最高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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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書前一天,我去滑水,那是我近期喜歡上的一項運動。其實我剛開始學的是滑雪,一個人在日本的雪場找了台灣的教練學。教練教得好,又告訴我,妳回台灣以後如果不想忘了滑雪,可以來滑水,那是一種和滑雪原理相似的水上運動,都學可以互相增進技巧。我便在日頭逐漸赤炎的日子,開始這項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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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才是我第四次滑水,可以在水上站得起來,但要彎來彎去、腳跟腳背地變換就是另一個層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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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船上只有我一個客人,我也不趕時間(書都要出了啊),幾個教練遂也擠上船一同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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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教練們年輕喧鬧的氣息感染了我、還是我本就懷著一種將要完成一番大事的完滿情緒,四月乍暖還寒的天氣裡,那日的溫度能令人涔出一點汗,但還不至粘膩地令人躁鬱。我穿著比基尼,裝做不經意驕傲地露出未在冬日吃胖的軀體,船高速行進時的風貫穿我,美麗的身體、美麗的天氣、美麗的每個人不帶特殊目的的笑意,即便誰滑水時狼狽地摔落河裡,船上的人大笑也不令人有備受污辱的感覺,知道這就是練習一項技藝的過程,這樣諷刺性的笑鬧反而是鼓勵人不甘心的一種表現,是有點嫉妒有點羨慕但不會在心中燒灼成一道執著揪心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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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天要出書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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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練們似乎不很明白能出成一本書的意義,即便作家、作家地喊我,也藏有一種不諳世理的揶揄。我心說他們多單純地年紀小,遂也不計較。何況所謂心血,弔詭之處便在於不是投入越多便能連貫性地得到越多回報,有時甚至要刻意遠離與心血相依的母子連心,才能淡薄地不為世間浪潮吞沒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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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何能在水上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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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掙扎著藉救生衣浮出水面,找回連著船的把手起滑,都還會有種不可思議,我怎麼就能藉著身體平衡與船的拉力,踩著一塊板子,站立在水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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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浮載沉的慾望之海,人人陷入其中呈現一種要溺死不死的狀態。有人發明了一種方法,告訴你人是有可能站立在水面之上的,但這項技藝需要練習與決心,學得好的還能在水上翻騰也不怕摔進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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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其實有自己的方法與想像完成在水上站立的可能。曾有人教我說妳可以去做個空姐,但空姐這塊板子我實在滑得很爛,儘管是金光閃閃的一塊板子,我還是想試試去雕琢出一塊屬於自己的合腳的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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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些機遇尋覓,最後我穿上了作家這塊板子,起滑了。我其實還滑得不夠好,甚至不比空姐那塊板子滑得好,我有的僅是一種預感與期待,我可以穿上全然是自己的面貌而在這之上被人景仰著,甚至有餘裕翻滾一圈,告訴水裡的人你亦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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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書出了,接踵而來許多消息與活動,水面般映出自己有些從容的樣子,我竟不習慣,也有點不適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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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很奇怪。然後我才明白,成為作家這件事,最快樂的是出書前一天,帶著一種確定的自信及不安的期待,混合成高潮前想像中的自我催眠。這聽起來十分病態,像成熟的人最想念曾有的純真卻也不願再經歷一次,對未來曖昧不明的幻想往往是美夢成真最大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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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滑完水後,教練好心載我回家。他在車上向我講述了運動心理學中的體驗流暢度,必須讓顧客有這種感覺,才會令人對一種運動上癮,想一來再來。然後他又頗有些自信地道:「我們絕對是業界中在這點上做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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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些故意地不置可否,想挫一挫這小伙子的銳氣,但也忽然有點欽佩,原來我感受到的那些好玩嬉笑,其實是人有心的安排,就像他們亦不曾看見我每個追尋文字的時間晝夜。然後我問,當你的公司成為業界最大以後,你不用那麼辛苦還要自己下船教學,你還想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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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假設似乎有點遠,對創業剛起步的教練而言好像還是後話中的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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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忘了他回答什麼,只記得自己帶著體驗流暢度的心滿意足,期待著下一次的滑水回家。時至今日,我忽悠知道,謙卑的人,在翻過一座山頭之後,休息片刻,不會留戀,會願意提起腳跟朝下一個山頭前進。我們或許是自私地希望再有一次最快樂的出書前一天、或許是終究明白世界的轉動之快,能贏得了一時卻不會是一生一世。我兢兢業業地朝前航行,也驚訝得知,除去實質的作為,許多挑戰更是來自心裡對自己的質疑聲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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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書會前一天,我飛了一個上海。在抵達目的地的下機送客,一個女孩子有些生卻地走來我站立的機門邊,問:「妳是莎拉嗎?」我十分驚訝地回問妳怎麼知道是我,她說:「我有看節目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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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目啊,那是我最無地自容的一次表現。那時機上客人已所剩無幾,女孩與同行的伴侶是特意待到乘客走得差不多了才過來與我相認合照。後來她將照片私訊給我,並和我說了一些溫暖的加油話語,才令我驚覺,我可以不要謝謝那些攻擊我的網友(不好意思喔),可是我還是要謝謝願意繼續支持我的人,才頓時守得雲開,看見了下一座山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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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往前走了。我要寫下一本書、要不畏懼心理障礙去做些可能令我害怕的事。我在這一階段還有尚待磨練的面對公眾的智慧。我還想當個因為努力且謙卑而不是漂亮板子站在水面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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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懵懂、無知、快樂、傷心,都在生生不息的循環間,蛻變我,成為不一樣的個體,就像頭髮一樣](葉佩雯)
頭髮之於一個女孩子,往往是愛美的象徵。
我的母親雖然生了兩個女兒,卻不是一個很會操弄頭髪的女人,或許是因為她在太年輕的時候就嫁了人,又很快有了孩子,在還沒有機會為自己妝點些什麼的時候就從女孩變為母親。尤其我和姊姊都遺傳了母親的細軟髮,扁塌、脆弱容易斷裂的特性,讓我從六歲開始,就在母親的懶惰之下(她不想每天起床還要替我綁頭髮),失去了留長髮的權利。直到十歲時開始意識到或許一頭漂亮的長髮可以讓我變得更美麗,強烈抗議母親的專橫,才刀下留髮。此後我開始完全有了為自己頭髮做主的權利,一直到國中面臨髮禁,才再度剪去一頭長髮。
長大之後,開始會打扮自己,雖然也逐漸明白頭髪的長度並不是女人味濃淡的關鍵,整體散發的氣質才是。但往前回溯,頭髮長長短短,我總會發覺自己其實有些迷信,當我想要圈住哪一個男人的時候,自然就想把頭髮留長了,想著彼此的思念,可以如頭髪一樣越長越濃。如李白那句「妾髮初覆額」,情愛的開始,和從臉際拂過的絲柔有關。
那如果失戀了呢?
頭髮慣常短了的男孩子會剃一個大光頭、女孩子會理一個更短的造型。
人類不知道為了什麼,對於身上各處的毛髮大都有除之而後快的泯滅之心,偏偏對頭髪盡顯珍惜。所以在明末清兵入關的時候,舊朝遺民喊出「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的激烈口號;民國建立,對於莘莘學子的先決教育,便是禁絕我們對頭髮的愛戀,好像剪下了頭髪,也同時剪下了個性,不論高矮胖瘦,都變成一模一樣的樣板,再也沒有自己。
我是髮禁末年的孩子。教育部在我國二那年,解除了對於女學生頭髮長度的限制。雖然還是不能燙、染,但對所有女孩子而言,能夠至少決定頭髮的長度,已是值得普天同慶的事。
高一下學期,我憑著對日本傑尼斯偶像的熱愛,參加校內的日本研習社,並當選社長。我的高中在每年高一升高二的暑假,有一個三天兩夜的領袖營傳統,規定校內每個社團、校隊,都要至少派出兩位幹部參加,班聯會成員則是全體加入。這個營隊的用意,在於讓即將升上高二的校內各級重要幹部們,能夠彼此認識、聯誼,讓往後一年的承先啟後、中流砥柱時期,更有互助合作的機會。概念有點類似現在的EMBA學程,目的不在學習,而在交際。
宿營第一天,寢室分發後,發現房間裡有架室內電話可以互通的康輔社長,打了電話過來,要找與我同寢的康輔副社長。康輔社長是男生,他打電話純粹只為向副社長交辦事項。聽見電話鈴響,恰巧在電話旁的我接起來。一聽見來電者是男生的聲音,登時玩心大起,假扮成網路世界尚未蓬勃發達前曾席捲全台、撫慰多少男性寂寞心靈的0204,嗲聲嗲氣地說:「副社長不在,這裡是0204,你們打錯了。」
聽見我不實的言語,和我同房的一屋子女生全吃吃笑了起來,還有點含蓄,卻也想看好戲般,遂也不阻止我,還默默豎起耳朵聽,手上動作卻不敢遲下,只是僵滯;電話線另一頭的男孩子們則像是挖到寶般全炸了鍋,一個接一個輪流過來跟我講電話,問我什麼名字、幾歲、住哪、身高體重、什麼罩杯⋯⋯。
我一向是女孩子裡面比較男孩子氣的那一個,我說的不是外表,而是個性。那些矯柔作態、狀似情色的對話,在十五、六歲、而且在學校監督之下、民智未開的少男少女之間,其實也就這樣迴圈般點到為止了。粗略看過幾部A片、尚沒有性經驗的我,雖然已經懂得在夜深人靜時滿足自已原始的慾望,但得到快感後還是會有種做壞事的恥辱感約束著我,因此在大庭廣眾下,雖然我能較一般女孩展露一些什麼,卻也還是會在開展到極致之前趕緊險險地縮回去,以防止秘密被發掘的恥辱感現身譴責。電話那頭的男孩們亦是。也許較女孩發展得慢速的他們,意淫的只是個0204的概念,也不是真的想要聽見什麼粗鄙下流的電話性愛。
而我不知道的是,電話那頭有個男孩子,竟因此愛上了我的聲音。他在營隊那幾日向人打聽究竟誰是「0204」,然後在活動中成為默默瞅著我的一道視線。
那時的我已把頭髮留長了,而將頭髮留回來的理由很直白,就是「我想談戀愛」。
國中三年女校,還規定全體住宿,雖然曾經懵懂暗戀過幾位帥氣的學姐,但也從沒和誰真正發展成戀愛關係。我明白自己的心思是嚮往且充滿悸動的。雖然大人們總是諱莫如深,不然就是充滿一種「小孩子什麼都不懂」的鄙視,滿口仁義道德拿「用功唸書以後才能賺大錢」這種直銷式話術洗腦我們,還是無法阻止我想和一個特別的異性有熱烈交流的思緒。
我已經來了月經,開始排卵了,這是我生為生物的本能。留長的頭髮較胸前微小的隆起突出,變成更為明顯的第二性徵。
三天活動結束,依依不捨和未來一年的夥伴們道別,正式進入暑假和無數個只有自己與棉被纏綿的寂寞的夜。我的青春像是熟透了的芒果,散發甜膩過度的香氣,迎來新的學年,也迎來了我在這所學校第一個流言:「有人想追妳。」接著我便落入了流言的陷阱,和對於戀愛的渴望,在還沒真正認識他之前,便因著這句話,也喜歡上他。
他是合球隊的隊長,先愛上我的聲音才喜歡我的男孩。我該說我是幸運的,因為他亦不是其貌不揚的那種男孩子,甚至有點好看,還高高壯壯的渾身充滿各種強烈的賀爾蒙,明示暗示著性徵成熟的我就該選擇他。
第一次有意識地見他本人,是在開學後不久,流言剛剛甚囂塵上,我秉著好奇心在中午吃飯時間的福利社,藉著人來人往的遮掩,又遠又近地拉著同學瞅著他一眼。然後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的翩翩到來,出了福利社還和同伴一起坐在外頭走廊花台上,狀似清閒地說笑,卻還是被存著心眼的我直接認定是為了多看我一眼。
接下來幾天中午,我都要偕著同學去福利社,即便自己已經帶了便當還要下樓去買罐飲料,然後宿命般的情節便會上演:他會先我一步出福利社並坐在花台上喝飲料、我依舊不發一語走經過他,假裝不在意,可是頭皮總是發麻,好像頭髮和他的視線連在了一起,一直到進了教室,那種感覺還不散去,像是他的心意就這樣掛著跟了上來。
合球隊副隊長桂桂剛好是我的同班同學,還從高一就開始同班,所以升到高二後依舊是極熟識的。她是個髮型和性格都爽朗中性的女孩子,渾身散發一種正直的清新感,讓人很容易靠近。那時的我不懂得「中性」的魅力,我在女生中雖然是個性比較男孩子氣的一個,對於外表的追求還是很女性化,在真正的男生面前,就是能夠激起我交配慾望的男生面前,還是會先選擇耍弄許多扭捏把戲,證明自己的曲柔,不大敢真正透露性格的開闊之處。
不知上演了幾次福利社前的「巧遇」,承先啟後、中流砥柱的高二上學期也鬧轟轟地要過去一半。我向來不愛唸書也不特別聰明,身兼日研社社長一職,還是個什麼活動都要參上一腳的好動鬼,功課不好自然不在話下。但是對自己、對這個升學掛帥的社會又做不到真正的放棄,二一添作五,心思在兩相雕琢下,我成了一個至少還要臨時抱佛腳的學生。這隻佛腳不長,但也竭我所能地不短了,大約一週。每到段考前一週,我的心就長毛似的緊張起來。討厭念書又做不到自我放逐的我,只好老實地每天放學後到學校圖書館報到。
一天,桂桂邀請我和她一起到學校附近的圖書館讀書。還說,有人會幫忙佔位子。那時是段考前夕,卻還不到於我而言真要緊鑼密鼓的一週。因著那個男孩子的關係,我心裡約略有了明白,知道這大概就是那個時刻了。
我和桂桂雖從高一就開始同班,感情也不錯,但若真要劃分團體,也不是成天黏在一起的那種,她會突然開口邀請我,不至於唐突,也絕非偶然。我有些故意地反問:「誰這麼好心要幫忙佔位子?」
「我隊上的人啊。」她答,口裡有種意有所指的韻味,畢竟這流言沸沸揚揚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喔,我想一下。」我有些扭捏地不敢直接給出答覆,因為我也不知道我的答案是什麼。確切來說,應該是我早已發覺自己的答案會是什麼,卻不願承認像不敢完全不讀書、放棄這個升學掛帥的社會一般放下矜持。
「我們可以先一起去七三七巷吃晚飯再去讀書,我知道妳家很遠,可是讀完書以後有人會送妳回家啦放心。」桂桂繼續遊說,像是合縱連橫的蘇秦張儀,頗有種使命必達的態勢。但重點是,她怎麼會把「有人會送我回家」當作是優勢了呢?我有些好氣的羞赧,卻也不敢真正發出這個脾氣,怕會剛好證明自己太過在意,也怕會失去這個機會。
上課鐘響適時解救我於進退兩難,桂桂還張著大大的笑顏,引誘我遁入戀愛的詭計。
說來可笑,當時的我難以答應赴約的原因很天真、很夢幻,就是我是曾經發過毒誓要嫁給某人的。我對某人可以說是知之甚詳,也可以說是完全不了解。重點是某人根本不認得我,但我因著某種年幼的自信與強勁的願力,總覺得這世上沒有比我更愛他的人了,所以他就應該要愛我。完全秉持著處女情結在處理自己的愛情。
某人是誰呢?
某人就是我當時所喜歡的日本傑尼斯偶像赤西仁。我為了他去學了兩年日文、偷偷在放學後打工存錢飛到日本去看他的演場會、加入日研社、甚至當上社長⋯⋯,我以一個高中女生之姿,做盡了所有我能為一個偶像做的事。然而這個偶像雖然填補了我的幻想,卻無法實實在在進入我的生活,撫去我因思念而流下的淚水,當然更無法解放我於焦渴難耐的夜了。而這正是十六歲的我所渴求的。
我還是很喜歡我的偶像。每次遇見不順心、氣餒的事,看著壓在書桌透明桌墊下的赤西仁照片,還是能很輕易地勾起微笑。他的笑顏那麼燦爛、那麼天真、甚至為了每個粉絲那麼努力,我擁有著這樣的男人,還有什麼好怨懟的呢?
可是高一升高二的暑假親自去了一趟日本,花了畢生積蓄看了兩場演唱會,還跟著櫻花妹們一起在演唱會後排隊等在藝人專用的出口通道外,期盼能和偶像有更多更近距離的接觸。等是等到了。我的赤西仁親切陽光地出得門來,在月色氤氳的代代木公園和每一個排隊的粉絲握手。我努力了這麼久、喜歡了他那麼久,等著的就是他終於有機會對我一見鍾情的這一刻。但赤西仁很公平。他微笑、握手,給每個人同樣的時間與幅度,像是一張大樂透,你不能說你不會中,但中的機率很低,低到即便誰佔了一分什麼優勢,都是無所分別。
我感覺我心底用天真孵出的夢幻泡泡戳破了。被他一樣燦爛的微笑、他無所分別的公平戳破。我本以為會很痛,但搭上飛機返台的那刻,看著因緩緩升空而越變越小的成田機場,我竟也只能勉強流出幾滴不算激烈的淚水。
我從此再也沒有瘋狂迷戀上哪個偶像。我會嚷嚷、會在看劇的時候排卵一下,但很快就能回到現實,知道他們也不過是一項商品,產品功能為引發雌激素劇烈運作。
現實人生是,自己的卵巢自己救。
上課鐘響完,屁股才沾上木製課椅,死黨大梅就傳了紙條過來,問我究竟要不要去?我又扭捏著回說不知道,感覺好怪,不然妳陪我一起吧。不過隸屬於空手道隊的大梅,在段考前都有和自己隊上成員一起唸書的習慣,因此很快就拒絕了我的邀約。然後我轉而把紙條傳給另一個死黨安琪,求她陪我一起。安琪和我家住得很近,很有戀家癖,放學後總巴不得快快離開學校這鬼地方,因此也是爽快斷然拒絕了我的請求。然後我又問:「妳覺得他帥嗎?」
這次我等了稍久一些,久到都差點要遁入老師的魔咒專心上課了,紙條才回了來:「不是我的菜。可是我覺得妳可以試試看,不要再愛赤西仁了啦,妳應該腳踏實地談個戀愛,不是他也沒關係,重點是妳要認清妳這輩子不可能嫁給赤西仁。」好一段至理名言。我的好友竟能以十六歲之姿就悟透我到三十歲才懂的事,是我太蠢了還是她太早熟了?
「那妳怎麼辦?」我指的是我們放學後會一起搭公車回家的事。這句問話其實是多餘的,我僅是還在為少女的矜持做最後的掙扎,還想拉死黨當墊背。
「我可以自己回家。」收到這封回覆,我似是得到了象徵性的首肯,被好友充滿鼓勵的手隔空握實了一番。
那日放學,我懷著惴惴又期盼的心情,跟著桂桂和其他合球隊的女人們(合球隊其他男隊員的女朋友),踏上一條以用功為名卻激似戀愛的道路。我在那一路上恍惚有些明白,人類是為藉口而生的動物,不論做什麼都要有正當名目包裝,才能顯得神聖而俐落。像歷史課本上教的十字軍東征,以上帝為名的他們各懷心思;以讀書為名的我,其實心跳劇烈得根本靜不下心來。
女孩子們到的時候,男孩子們已經坐在圖書館門口抽煙了。
男主角見了實在的我,而不是那種福利社前「巧遇」的我,突然有些慌張侷促起來。桂桂朝他使了個眼色,鼻間噴出的氣息充滿高分破關的得意,好像他們曾經拿我打賭,來與不來,各有賞罰。
男生們先領我們到地下一樓的自修室放書包,那兒有幾個座位已經被他們擺上了一向空白得很的課本佔位。見著他的那一刻,我就再也無法自然地談吐。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因為一個流言、幾次碰面,連話也沒有說上,胸腔就被堵得連出聲都那麼困難。
那個「初識」,我們都十分客套,很少直接交談,大多是參與別人提起的話題,沾著個邊、抓著個小角。即便男生們不知是真的提早下課,還是自行早退去替大家在段考前夕搶手的自修室佔位,這樣的千載難逢、這樣的處心積慮,他也還是君子得沒敢直接坐在我的身側,還是和其他男孩子們一起,只有偶爾假借「請教」之故,拿著參考書「恭敬地」來找我問幾道英文試題。
我高中三年雖然總體平均成績很差,英文卻因為從小五就開始補習,而打下了不錯的基礎(補習英文的原因是為了讓當時喜歡的男生有機會陪我走一段路,因為英文補習班和他家同方向),與本來就極有興趣的國文、歷史,算是我總不忍悴睹的成績單中唯三可以期待的亮點。喔,順帶一提,如果台灣教育真的重視五育均衡的話,我的體育成績也算是表現不俗,但這科到高三基本被其他「主科」借去複習考試,只有考五十公尺游泳時大家會真心拿命去拼,不然也真的是沒命了。
這一夜之後,這樣的默契竟也迅速固定下來。第二天,桂桂問,我去了;第三天,桂桂問,我亦去了⋯⋯。他從不敢直接與我交談,到後來可以習慣成自然陪著我搭公車回家。我們沒有牽手但車上人潮有點多的時候,他總會輕輕將我抓著,或幹脆用他高大的個頭把我圈在一個安全的角落。
段考結束,我考得爛甚以往,我有些難過但也絕非真心。這樣相處的節奏跟著考試劃下句點,我知道似乎該與他做個了斷才對得起我的爛成績,不論這了斷是肯定的——乾脆就跟他交往,反正我也只想戀愛不想讀書了;還是否定的——痛定思痛挽救成績大作戰,不要再與他來往。
但我卻萌生了一個不算肯定也不算否定的奇特念頭:我想讓他一直追我。
這個奇特的念頭或許和我對自己生理無言的羞恥感有關、也或許和自己內心理性的(亦或是被社會價值扭曲的)對自我的期許有關。我明白自己強烈渴求著他,每當他觸碰我,不論是經意、還是不經意,都能激起我心窩一陣搔癢;夜裡亦時常想著他的身影、喊著他的名字。現代台灣人平均初戀年齡雖有下降的的趨勢,但在我那個時候,在我那樣一所升學率還稱得上中上的公立高中校園裡,確立關係、明目張膽的戀愛還算是稀有,也容易在眾人矚目的口耳傳遞間,被套上一層「不規矩」、「不守本份」的負面濾鏡。
我喜歡他,不想和他斷了這樣狀似戀愛的關係、可是也害怕某種自己似乎也控制不住的慾望終究會淹沒了自己,然後我就成了問題學生、成了校園邊緣人⋯⋯。當時的我還沒有能力檢視自己進而思索自己,只能暫且隨著強力的文化潛規則流轉,替我與他交出一個二一添作五的答案,一如我總臨時抱佛腳的矛盾。
一天,他約我週末放假時去西門町。西門町算是我們這個世代年輕學子流行去的約會、打屁聖地,店家強力大聲放送的洗腦流行歌曲、掛得整路色彩斑斕的商品,也許提不起購賣慾望,但總能與快速循環的血液形成共鳴。我們需要這樣熱鬧非凡的地方,來掩飾自己總要爆發出的什麼、來感到同理與安全。
那天,我穿上令自己感覺最好的衣服赴約。出門前,頭髮綁上、放下、綁上、放下⋯⋯循環好多次,最後才決定還是將頭髮放下吧。我在緊張時就會這樣,像是要遮掩不安般,把焦點移到一個可改變、且容易改變的地方,試圖轉換心思,卻也總是徒勞,更顯得自己盲目。這樣的習慣沒被糾正,一直保留到我長大成人。每每我去夜店,在進入舞池騙酒、搔首弄姿、遇見可能的邂逅前,都要先到廁所去將頭髪綁上、放下、綁上、放下⋯⋯。雖說技藝這事照理來講不會被基因傳遞,自己能學會什麼就是自己的本事,但我綁頭髮的技巧卻也跟母親如出一轍地爛(我姐亦是),從來就只能綁一根清湯掛麵的馬尾,就算盡了全力。最後我的瞎妹友人總會大聲喝止我:「不要再弄妳的頭髮了!」然後逼我拆掉馬尾,把頭髮放下來便好。這是女性最原始的柔美,像未經處理的陰毛,男人要的是那之後的東西,除不除、美不美觀,都是後話。
他在熙來攘往的六號出口等我。微駝著背,像在沉思,但我想大約頂多是在耍酷。我有些遲到,三步併作兩步,急急衝上站滿了人的狹長黑色手扶梯。自然光線破出在出口盡頭那一刻,我深呼吸了一口氣。他出現在光暈邊緣,隨著我的眼睛適應光線,他被陽光沖淡的身影也鮮活起來。然後我放緩腳步,像是在提醒自己要放慢心跳一樣,步下階梯、走向我可能實現的夢境。
「走吧。」他的口氣淡淡,信步走在我前方半步遠的距離。我知道他私下是幼稚且搞笑的,只是每每我們相處之初,他都要像重新開機一般先收斂起神色,才有辦法一點一滴透露出本性。
我先陪他去他常去的店瞎逛,然後在難吃的美食廣場吃了晚餐。我印象中我們沒有什麼能引起雙方強烈激昂的共同話題,反正對那時的我們而言,對方講什麼都是有趣。我獨獨記得我總愛嗆他抽菸這件事,除了因為我不喜歡菸味、而且我們未滿十八歲以外,女生總幼稚地希冀對方以改變某樣「缺點」為交換,來博取自己更多喜悅。我會以檢查他有沒有抽菸為由,靠近他的身側嗅聞。感情最好時,他還會自己向我報告這是他沒有抽菸的第幾日,好像感情光是這樣就能越來越濃。
那時的他應該已經為我「戒菸」一陣子了,每次他身上都是香得教我迷離的香水味。我享受檢查時那種「情感確認」的安心感;也不免有些慌張於無法糾正他時的小鹿亂撞與無話可說。那天的他很香、沒有菸味,我白目地想再跟他討一個「愛我的證明」,便提了另一個於高中生而言也算是勁爆的話題:「你喝過酒嗎?」
「有啊,偶爾我跟我隊友他們會喝。」他回答得自然,更增添一點帥氣。女生總愚蠢得容易被做壞事的男人吸引,然後再要求他們不能做壞事才有資格愛自己。我像是抓到小辮子般佯裝惱怒回道:「你怎麼可以喝?」(我又為什麼要問?)一種屬於曖昧的反唇相譏於焉開展。他說他只是偶爾比賽贏了和隊友喝一下慶祝,也不曾喝醉,只是好玩,不像菸一樣已經形成依賴,要戒很難。
我說你為什麼總愛做一些不該做的事?
他說妳為什麼總愛管我?
「我⋯⋯。」我說不出話來。再下去,就只能承認我喜歡你了。
我首次超越他的步伐,大步邁向他的前方,走進一間便利商店,直奔飲料冰櫃。「妳要幹麼?」他追上來,看著我梭尋的視線。
「我口渴。」我回,然後鎖定目標,打開冰櫃迅速取了一罐藍白包裝的經典台啤,逕自走向櫃台結帳。他拿了一罐可樂跟上,在我掏出錢包付錢之際,先我一步從口袋掏出一張鈔票結了所有的帳。
「妳幹麼?」他看著我手中的啤酒再問一次。
「學你啊。」我一把扣下拉環,啤酒應聲開啟。
「妳不要喝醉了我還要扛妳回家。」
「你不要管我啊。」
「我怎麼可能不管妳?」
我咕嚕咕嚕不顧他的阻止灌下了我人生第一口完整的酒精性飲品。有點苦,但也沒有想像中難喝。可以繼續喝下去,但喝的過程會不禁懷疑這種味道究竟有何精妙之處能令世人為之瘋狂。他一開始假裝不在意,但看我一口接一口沒要停下的意思,終於長了點擔心,拉著我外套的袖管,將我引至一張無人的行人座椅。
我倆無語。但不多時,我即了解世人為何喜愛這東西。重點不在味道,而在感官敏銳又鬆弛的感覺。
「妳喝太快了,這樣很容易醉。」他終於發話,在發現我即將完食的時候,還伸手想拉開我手中的啤酒。
「不要你管我。」我嬌嗔並幹了他一拐子,力道不重,但宣示台啤領土正當性意味鮮濃。
「妳站起來走兩步我看看。」他要求。
我異常乖順地照做了。果然有點重心不穩,如我所願。
他終於搶下我手中的啤酒,迅速間接接吻替我喝完最後一口,然後也要我喝幾口他的可樂以緩和酒精蔓延的速度。接著他將飲料空瓶丟入路邊的垃圾桶,折返,在我身前半蹲彎腰:「上來吧。」他道。
我沒什麼好不上去的,一罐台啤就將我拙劣的欲擒故縱收拾殆盡。我跳上他的背,感覺我小小的胸部貼擠著他。我期盼他感覺到了,感覺到,我也是個女人。
如果那晚他問我要不要做他女朋友,我想我會答應,畢竟年輕人沒什麼控制欲念的理性,這是我們可愛直率的地方,也是我們可笑愚蠢之處。但我不知為何最後到了我家門口,他依舊沒有「趁人之危」問出口。
我伴隨著既安心又失落的感覺第一次酒醒開來,自我安慰即使沒有前進,站在這一步也能天長地久。這不僅是我們自小被灌輸的愛情神話,也是該為那麼強烈的悸動負起的全責。
接下來的時程突然如我所願般僵立,偶爾放學後他不用練球的時候,他會陪我回家或一起去哪裡走走。雖然依舊是沒有交往的事實,但校內所有認識我們的人都在傳,我們早就在一起了,只是裝作沒有在一起罷了。每當有人壯著膽子問起我和他的事,我總是笑著說沒有,然後享受眾人對我翻開寫著「妳說謊」字樣的白眼。
事實上我們確實也沒有在一起,但在告白前的準備區裡,我卻享受著超越舞台前在一起般的甜蜜。
如果兩人之間的愛意有一套確實的公式可以測量,那麼我想當時的我們分數應該很高。超越了牽手、接吻、公公婆婆的暱稱、愛撫、上床,我們純粹就是喜歡著彼此、暗自竊喜著鐵鋁罐裝飲料令人直接口對口飲用的設計。
那時的我為自己感到驕傲。我不單守住了我心裡對於慾望、對於道德責任的模糊防線,也同樣守住了他的愛情。
第二次段考很快復臨,我依照舊例,放學後跟其他「合球隊的女人」在川堂集合,一行人浩浩蕩蕩前往同樣的那間圖書館。不過兩個月光景,這次我充分展現駕輕就熟的態勢,不須扭捏得先和好友「商量」,自然地就在校門口與她們飛吻道別。
太年輕的靈魂容易將某種規律當作永恆,就像我們總覺得爸媽不會老,而長大還距離那麼遠一樣。我們很輕易地就能說出「要用永遠當好朋友」、「要一輩子相親相愛」這種不負責任的甜蜜話語。除非明天就死去,不然對於「永遠」來說都像先上車後補票般的無賴。難以明白、或是假裝不明白,改變才是永遠會發生的事。
第二次段考那陣,合球隊恰好在打全國聯賽,我們學校的合球隊很強,是全國冠軍的大熱門。背負這樣期待壓力的他們,即便段考在即也是將練球當作首務,因此都是練完球了、或是比完賽了,才會來到圖書館尋我們。但經過幾個小時強力操勞的他們,即便還有一絲心意想要讀書,也大都敵不過體力殆盡,常常都是在座位上呼呼睡去。
算是熟識也算是確認彼此心意後,我對他已經不會那麼正義凜然,因為我自己也實在不是那麼勵精圖治的學生,可以卡在這個非戀人關係的縫隙裡,已是我對教育部最大的致敬。有時我看他累得趴在課本上睡著了,也就不忍心叫他;讀完書回家,也會貼心要他就別送我了,陪我等到公車就好,因為我們兩家剛好在相反的地方。我以為這樣的體貼是情感的進展、也以為兩個人話漸漸少了是相處的必然。當他在公車站最後那麼一點點相處的十分鐘也無法與我開個玩笑,只是機械式的陪伴、掰掰,甚至又自顧自地點起菸的時候,我感覺意識到什麼,可是我不敢戳破。我只能假裝戀愛就是這樣,只要還擁有永恆的框架,內容物與包裝不符也無須計較。
我只敢偷偷失落、偷偷難過、偷偷和死黨抱怨幾句、偷偷和桂桂確認他的身心狀態。眾人大多是溫言安慰,他只是最近比賽太累,等拿到冠軍應該就會恢復常態。雖然怎麼樣都還是不安,我也沒勇氣承認與往壞處想,只能守著、忍著、觀望著,希望捱到聯賽結束,抽去他大半精神的事務告一段落,我也就能奪回他全部關注。
段考結束後的週末,是全國聯賽的最後一場冠亞之戰。我和死黨安琪約好了去台中東海大學做一項課程報告,心裡一直很猶豫要不要提早回來看他比賽。最初,當我從某位合球隊大嫂口中得知冠亞戰的消息時,就一直在等著他會不會開口邀我去觀賽,不料他直到段考結束,都還對我隻字不提比賽的事。
我心急了,遂自己拋磚引玉,別有居心地傳訊息告訴他,我知道你要比冠軍賽了,那天剛好我要去台中做報告,所以沒辦法親自到場替你加油,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的云云,沒想到他竟也爽快,要我好好做報告就好,不用特地過來沒關係。
台中一路上,我不斷鬼打牆問安琪,他是不是其實很希望我去替他加油,只是害羞、只是害怕打擾我,才客套說不用?立場完全基於他還是非常喜歡我的狀態自圓其說。安琪看出我焦躁的心思,遂體貼道:「去吧,反正妳就是想去不是嗎,剩下的東西我來就好。」
我趕著最快可以回台北的一班客運,即便計程車對高中生而言如天價般貴,也在所不惜地伸手攔了,還順手買了兩盒太陽餅當伴手禮。
這次的我沒有藉口、沒有理由,就是為了他、為了戀愛而去。我甚至在路上打定主意,一見到他,就要告訴他,我要和你在一起。
一到比賽現場,爬上二樓觀眾席,賽事已經來到尾聲 。我不懂合球規距,但我看得懂計分板,發覺雖然我方在比數上稍佔優勢,對方卻以不放棄最後一絲機會之姿,尚且來勢洶洶。接著對方進了一球,他們大聲歡呼、互相鼓勵打氣尚有機會贏得比賽;我方的幾個人緊緊蹙起眉頭,身為隊長的他甚至耐不住急切心思,出言抱怨造成他們失分的隊友。
為了要給他驚喜,我蹲踞在二樓觀眾席的水泥圍欄前,露出半顆頭顱偷看。我看見副隊長桂桂特意繞到他身側安慰。一見桂桂,他的表情旋即和緩下來。裁判吹哨表示比賽繼續。兩人最後擊掌加油時,還依依不捨地互相交握了一下手才放開回到自己崗位。
這時我突然有些後悔自己加入的是日研社而不是合球隊,不然我就是那個可以陪他打球、並時刻替他分勞解憂的女子,更何況合球還難得是男女一同在同一賽場的運動。不過我們學校合球隊因為很強,招收的隊員全都是體優生,從原屬國中直接保送上來。入了高中才知道這項運動的我,只能後悔莫及得極致,畢竟我連明天的事都無法預測。只盼稍後比賽結束,我的太陽餅、我從台中趕回的舉動、我的「願意」⋯⋯,能更令他如沐春風。
桂桂能當上副隊長,除了因為她爽朗、沈穩的個性,有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她過人的球技,很多男生都自嘆弗如,學校女籃甚至拜託她去「客串」,幫忙比賽。比數後來被敵校追平時,可以看得出我校隊員之間氣氛低迷,我喜歡的他更是明顯老大不爽。只有桂桂、和另一位本就面癱的我的同班同學思思表情尚且鎮定。哨音再起,球一下被更嚴密地防堵在持球者手上,待到終於傳出去,眾人又是一陣緊張的追趕。終於,球最後來到桂桂手上,她趕在防守者伸手防堵之前射籃。出手的瞬間,比賽結束的哨音剛好響起,伴隨哨音終結的,是進籃時悅耳暢快的唰——聲。
幾乎所有人,不論場上、場下,都在同一時間齊齊轉頭看向主審,連別有心思的我都忍不住直起身子站立,也顧不得是否會被發現。計分板的牌子被翻過,比數更改,我校眾人爆出一陣歡呼,然後桂桂拉起她那圓朗的大笑臉,連面癱思思都忍俊不住在場上狂吼。我看見他在第一時間飛奔到桂桂身側,桂桂亦像是磁鐵相吸般在他移動腳步的同時奔向他。他們先擊掌,然後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直接擁抱,所有隊員也受到感召般衝上去抱成一團。
我感動得幾乎要流下淚水,卻更有一絲千金難買早知道的心酸暗暗流淌,好久,都沒有和他這樣靠攏在一起。
走下二樓觀眾席,我的出現讓眾人有些驚異,轉頭望了望男主角,又有些見怪不怪地一轟而散。一位合球隊大嫂過來親暱地勾著我的手,恰好補充我被運動場上陽剛氣氛拉攏而去女性嬌媚。我終於發覺自己還是有機會贏回他的心,即便我不會打合球,但他喜歡我不就因為我是一個女人。
不過他的笑容卻迅速收斂,好像還沒贏得全國大賽冠軍一樣。我只好客氣地拿出太陽餅分給在場每個人,試圖緩和這只有我發現也只存於我心中的尷尬。
待到他們整裝換好衣服出來,我還依著「舊例」,和其他嫂子們在等著。他此時才發覺我似乎是一個不得不解決的問題,恢復平日的屌兒啷噹,上前來調笑於我。
「妳要怎麼回家?」最後出了體育館,他關心地問。
「搭公車。」我心下竊喜,淡淡道。
「那妳自己小心喔,掰掰。」說完,居然就迅速轉身奔回隊員處。
而他不知道的是,我早已從其他嫂子們口中得知他們稍後要去慶功的事,我為自己未受邀請感到詫異,卻也不敢出言反駁,說自己也想跟隨。我就這麼被自己的啞口無言絆得再也踏不出一步,稍前在客運上決定告白的雄心壯志也被瞬間澆熄。
如果他已經是一個不愛我的人了,我回愛他又有何用?我將「我喜歡你」說出來兌現於空氣中不更是一種浪費?
是的,在他說「掰掰」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明朗了他的心思、知道這段關係無以為繼。但此刻學校的人還在傳說,傳說我們關係不單純的事。我的確得到了永恆的框架,像有名無實的婚姻。我在眼裡、心裡深深留下他轉身的背影,然而這已然是我們之間的魁儡政權,他的心,早已出走。
那天之後我們幾乎不再聯絡,像打水瓢一樣,不論多厲害、跳了幾次,最終依舊是要沈入水底。然後冬天的腳步悄悄跟隨我冷卻的心到來,在最冷的時候,我的生日,他打破沉默主動與我聯繫。說,買了一個東西給妳,早就準備好的,還是想送。
我們約了一個時間讓他來到我家巷口。本就沒什麼共同話題的兩個人,少了愛戀加持更是無話可說。遠遠地,還沒碰到面的時候我就看見他在抽菸了,雖然他在發現我的瞬間迅速尊重地將菸拋去,縈繞在他周身的菸味依然預告了這段關係的腐朽。我不能說我下樓前沒有抱持一絲期待,我在頭髮綁綁放放間,還是選擇將頭髮放下。
「生日快樂。」他將禮物遞給我。是一個小巧的紫色盒子,大不了一個掌心,上頭慎重地繫著漂亮的緞帶,顯見挑禮當下的用心。
「你還記得啊。」我的聲線貶抑,說不出的無奈與不甘。
「打開看看吧。」他接著道,像要迅速填滿空隙。
我依言照做了。盒子裡頭是一條項鍊,具體的墜飾是什麼我已經忘了,不過確實是女孩子會喜歡的可愛式樣。
「可以幫我戴嗎?」我把項鍊遞給他。
「嗯。」他接下,解開扣鎖,繞到我身後,輕柔地將項鍊套在我的脖子上。我為了方便他動作,伸手撈起長髮,令他能更輕易地將項鍊掛上。
「謝謝。」我一邊撫摸著墜飾。
他沒有多待就走了。像是整個我與他的事件裡,最不可理喻的就是他愛上我這件事情。
高二上學期第三次段考前夕,我隨安琪回去唸書,盡可能遠離所有能讓我想起他的鬼地方。儘管我有意逃避所有與他有關的事物,耳朵的設計卻不似眼睛可以自主關閉,新的流言還是傳進了我的耳裡。這次流言的主角已不再是我,卻較前一個更拉扯著我的心:桂桂和他在一起了。
班上同學為了不讓我受影響,都刻意不在我面前討論這件事,或是一見我經過,便迅速一轟而散,像被人驚嚇的鯉魚。不過流言之所以是流言,就在於它能隨著固體改變形象,像水一樣。我在死黨的刻意保護下依舊是知道了這件事(她們都不忍心讓我知道),然後在人前逞強、裝作沒事,也會主動找桂桂攀談,一方面想證明自己的瀟灑、一方面也想視察那本來是我的幸褔的模樣。
一天放學,我藉口避開安琪,一個人來到士林瞎晃。我懂得死黨為了瞞我也瞞得好累,我自己也演戲演得辛苦。我想自我漂流,不見得為了什麼目的。不過感覺寂寞久了,反而會發現孤獨其實是最好的朋友,因為孤單一直都在,不論何時何地,接著竟也能像日久生情般接受寂寞。
我四處走,瞎逛一陣,發覺慣常去的那間髮廊招牌不住地吸引著我。
除了愛情神話以外,我還知道一個傳說,關於失戀的時候,為了證明自己的真心、或是絕情,人們會做的一件事。
「歡迎光臨。」店裡的設計師很快就出來招呼我。
「我想剪頭髮。」我道。
「有指定設計師嗎?」
「沒有。」
「那這邊請。」設計師領著我到一張椅子上落座。
當他蓋上小毛巾在我的肩頭按摩的時候,他問我想剪到哪裡。
「大概這裡吧。」我五指併攏在下顎處比劃了一下。
隔天,上學的時候,所有認識我的人一見我,皆是一陣驚詫。我雖然還是難過,卻異樣地漾起一股勝利的喜悅,好像證明了自己的真心可貴。
流言很快地又傳遍校園:莎拉剪頭髮了。
我故意在中午時分至福利社買飲料,如先前一般。我們又在福利社前的花台相遇,我尷尬笑笑主動和他打了招呼,他則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次我上樓的時候,便知道已不會有他的目光追隨,畢竟我已經把頭髮剪了,屬於我和他之間的什麼,即便無法迅速死去,還在我心內活著,也象徵性地,被我喧囂地斷開了。
幾年後,上了大學,我又將頭髮留長、又談了幾場戀愛。所謂戀愛,若是奸巧潔癖的只算真有交往之實的「男朋友」,我所擁有的數量其實不多。但若是大氣地將所有令我產生戀愛心思的男子都算入,我會發覺其實我一直都有戀愛再生的能力,像總是能留長的頭髮,剪壞了的當下是悲劇,慢慢留回來之後又感覺幸好,而且還能藉此經驗更了解自己適合什麼樣的造型。
我在一個高中同學特意約的懷舊夜店趴又與他相遇。時過境遷,當過往傷心的故事都能拿來當作幽默的養分,我懷著一種似是報復、又似是有趣、好奇的心情,特意打扮了才過去。
我們這對曾經的緋聞男女主角,在眾人的起鬨下一起至舞池內跳了一曲貼身慢舞。借著酒意,我問他,你會後悔沒有跟我在一起嗎?
「嗯。」他輕哼,並將我更深地抱緊。
一曲終了,我得到了想要的答覆,瀟灑離開了那個場合。
他沒有試圖翻轉後悔,再與我聯絡,我亦不是真心希冀前緣再續,所以自然地讓彼此退居幕後,成為青春裡的一道風景。
即便聽見他後悔了,得到一種自尊心的虛榮,長大之後,我才明白,任何後悔其實都不是真的後悔,都是對當下生活的不如意,才會癡心妄想著也許過去的我如何如何,現在就會不一樣;現在過得好的人,才不會後悔任何事情,即便過去曾經有過多少傷痛,也是這些傷痛一步一步引著他來到這裡。
這個世界,沒有永恆、沒有傳說,只有徹底了解自己過後投射到這個世間的眼界不同,所能踩出的不同步伐,慢慢將我們推向不同的結果。
而在整個我與他的故事當中,啟發所有關鍵作用的桂桂,其實我從來沒有討厭過她、甚至我們直到現在都還是非常好的朋友。如果按照通俗小說的劇情,我早就應該要因為她「搶」了我心愛的人(事實也不是搶,就是愛意交錯的時間差罷了),從此痛恨她、避不見面、說她壞話。可是我卻因為本身太喜歡她這個人、喜歡她的性格,而從來沒有對她有負面的觀感。這是我這一輩子最珍惜的一項突破於人間道理的變化。
我們不一定要被既有規則箝制,最終,自我的理解與修為才能更深遠地發生影響。
我從此再也沒有為了誰改變髮型,留於不留,都是自己開心。曾經的懵懂、無知、快樂、傷心,都在生生不息的循環間,蛻變我,成為不一樣的個體,就像頭髮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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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筆記》作者彼德梅爾讚許為「法國對世界跑步文化最大貢獻」的法國武鐸紅酒馬拉松不久後可以報名了,詳情如下:
日期:2018年9月8日(六)
報名:2018年3月(確實日期待公佈)
網址:http://www.marathondumedoc.com/index.php…
【特約︰咪再飲酒 想操幾Fit有幾Fit 】
要 Keep住好武功就唔好飲酒啦!有請雷雄德博士同李嘉維為你介紹飲酒對做運動嘅壞處,鍾意做運動嘅你,唔飲酒運動表現更好。
全文: https://goo.gl/Go6jL2
年少無酒專頁: http://bit.ly/2DnyZ2q
酒為下著專頁: http://bit.ly/2kWcPvR
#年少無酒 #酒為下著 #飲酒可致肥 #唔飲酒運動表現更好 #運動前後唔好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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