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FictionTranslated
【善良的神】
在小時候見過《最後晚餐》的構圖,耶穌在中間,他的弟子在兩邊排開。現在中間的並不是耶穌,而是穿灰白色西裝的陳森,他的雙指夾著厚肥的雪茹。陳森模仿著新聞主播正經八百的聲音:「一個叛徒的老婆被輪姦,殺死,斬手斬腳,在西貢出海逐包逐包扔掉。牙齒,一隻一隻用鐵鎚打下來,不然會被差佬找到……」
他的門徒並不是聖彼得、猶大,每個都戴著小丑面具,他們聽到陳森的話,模傍著無線新聞的開場曲:「噔~~噔噔噔噔噔~」然後哄堂大笑,一室好像穿滿了快樂的空氣。
這一刻張先生醒了。
空氣中沒有快樂的聲音,只有冷氣吹送的規律聲音。厚重的窗簾將陽光擋在外面,黑暗中隱約可見一道金髮,金髮連著的裸背。同在被窩的那個白人女人微微轉個身來,那張妝半溶掉的臉,一點也不漂亮。
但張先生不在乎,他感到四肢和背肌都酸痛不已,卻不是因為昨晚的運動;胃很漲痛,好像一個腐蝕的暴風在裡面醞釀,裡面卻甚麼都沒有。張先生爬起床,在櫃桶裡找到藥丸,拿昨晚剩下的半杯水服用,頹累的坐在鏡前。
白種女人在鏡中熟睡著,她為甚麼會來這裡?據說澳門就有很多東歐女人,但這裡是柬埔寨。這裡的白人大多數是遊客。還有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台灣人,香港人……但他其實不在乎,只是藥丸發揮作用之前,腦袋不受控。再過些日子,女人起床了,然後徑自去洗澡、梳洗,在吹頭的時候,她背著他用英語說:
「昨晚你不停在發抖,抖得很厲害。」
「是的,很多人這樣說過。抱歉。」
「沒問題啊。」她爽快地說。
她離開一陣之後,張先生也穿衣服,將那個藏著一堆不同藥丸的櫃桶拉出來,再拉盡,裡面有一支新亮的54式手槍,像紙鎮般壓著一張字條:
「如無意外,沒有使用的話,請放回原位。」
只有一個彈匣。張先生嘆了口氣:「吝嗇。」
暹粒市,那是柬埔寨北部的大城,基本上是一個旅遊城市。張先生入住的酒店在市中心的旅遊區,附近充滿白人、英文、法式風情的舊建築,人潮絡繹不絕。黃毒的陽光永遠高照,他只穿著一件黑色的T-Shirt和西褲,胸前掛著一部相機,彷彿他也是一個尋常的遊客。
他拿出一張紙,截了一架Tuk Tuk車。他沒講價,就坐了上去。Tuk Tuk其實只是電單車,後面拖著一個兩輪的「車廂」,緊迫一點,裡面可以坐四個人。
但張先生只有一個人,他將紙條交給司機,說要「去這個地址」,那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臉上掛著柬埔寨人臉上都有的一種詼諧的微笑,你分不清那是友善還是狡猾。對方說好,馬上騎上電單車開動。行車不久,司機就說:「那裡是Pub Street啊,距離這裡不遠。」
張先生應道:「很多酒吧那裡?」對方說:「是啊。」
其實昨晚張先生就在那裡待過,只是完全不知道那裡的地址。車走了十幾分鐘,就停了,他付錢下車,只見白天的酒吧街完全是兩個樣。人少得多,經過的人都是黑黝黝的本地人。
那個叫做「金字塔」的酒店,在酒吧街的後街,張先生就像一個回家的遊人,經過埃及風格的酒店大堂,進入電梯,按三字,腳步輕鬆地找到了333號房門。張先生按鐘,裡面寂靜一片。他再按了一次,仍然沒反應。他姑且再按了一次,裡面竟傳來一把女聲:「Yes?」
「Room Service Mam。」張先生說。不久,一個年輕女子打開了門。她說話之前,張先生已滑進了房間,反手輕輕關上了門。
就像張先生的房間,這個女子的房間也是大半陷在陰影之中,因為那張厚重的窗廉。這二十出頭的女子,留著一頭及肩的、染成灰茶色的頭髮,不施脂粉,穿著現在流行的一字膊上衣和熱褲,就像這裡滿街都是觀光客一樣。她望著張先生一陣,好像在組織語言,然後她說:「你是老頭子的人?他要我回家?」
張先生經過她和玄關,坐在雙人床的床邊,說道:「鍾小姐,我姓張,我見過妳——的照片了。很遺憾,不是。妳的老頭子不會專程派人來做保姆。」
她沉默。張先生繼續說:「你的老頭子欠了我們公司很多錢,而他不肯還,或者說,他不承認這件事。所以公司派我來護送妳回去,或者作為獨女的妳能勸他一下。」
女子的表情陰晴不定,沉默一刻之後,她說:「你是一個人?」張先生答:「有甚麼分別?妳不是以為能夠逃得吧?」鍾小姐冷靜地說:「我不是想逃。也許你的袋中還有一把槍。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無得講數。」張先生微笑。
「我不會逃走,我會跟你們回去。」鍾小姐說:「但你要跟我合作。」
張先生笑起來:「這應該是我說的話……」話音未落,外面突然有人敲門。二人靜默下來。鍾小姐望望他,然後走過來,將他按倒在床上,翻過被子捲著二人。被未完全落下,外面的人已經用門匙開了門。外面走入兩個大漢,他們站在床邊,說道:「小姐,我們看見一些腳步聲。」
鍾小姐將被子拉下來,讓他們看見她擁抱著張先生,她厲聲道:「為甚麼這樣闖進來?是甚麼天大的事情?」
兩個大漢面面相覷,她續道:「難道我連一點私人空間都不能有?老頭叫你們保護我,還是令我不開心?你們信不信我我向他投訴?」
其中一個大漢問:「沒問題嗎?」鍾小姐說:「一點安全問題都沒有。」咕嚕了一陣之後,二人退下。
鍾小姐下了床,張先生未說話,她就說:「我知道你是個殺手,但是在酒店打架或者開槍,事情鬧大了,會很麻煩吧?」
張先生坐在床上問:「為甚麼妳要幫我?妳明知道我是來捉人。」
鍾小姐在玄關用酒店的茶包沖茶,然後慢慢的啜飲著:「唉,怎麼說呢。我是個監犯。雖然我在這裡不愁若用,但是我一點也不自由。你說要押我回去向老頭子拿錢,我不反對呀,我會跟你回去,可是這裡有他的人,這裡有他的勢力,我不幫你,你就像之前來的殺手一樣,你不會成功,你會客死異鄉。」
張先生問:「為甚麼?」
「我討厭老頭子。」她低聲地說:「為甚麼我會在這裡?你的老闆知道嗎?」
張先生搖頭:「他們只知道妳是他獨女,其此之外,他已沒有親人。妳是唯一可以要脅他的東西……唔,我知道他是做傢具生意起家的。」
鍾小姐說:「你知道柬埔寨有甚麼出名嗎?」
張先生說:「窮?打仗?大屠殺?」
鍾小姐說:「是木材。老頭子和赤柬的軍閥合作走私這裡叢林的高級木材,到越南、到泰國、到中國,香港是一個轉運港。所以這裡有他的人,這裡是他的勢力範圍,所以這裡是一個夾萬,用來放置他覺得不安全的東西,例如我。所以你老闆只派了你一個來?」
張先生聳背:「也許有其他人,但我們不會知道其他人的行動。」
鍾小姐說:「無論如何,我會跟你回去,就為了令他很頭癢,掉錢,甚麼都好。但我只有一個要求……」
張先生想說「無得講數」,但似乎要甩掉她身邊的保鏢,還是要她的合作。「是甚麼?」他問。
「我在這裡有一個男朋友。」鍾小姐說:「今晚這裡有一個嘉年華……用這個字你們容易了解一點。我想去,去了之後,我跟你走。」
張先生在考慮,她說:「我不是想玩野,因為我不需要,不是我出手,你剛才就要亡命天涯了。」
張先生嘆氣:「好吧。」心裡在想,「公司」交托的任務竟然那麼迂迴。
聞言,鍾小姐微笑,她說:「那麼我們現在出去吧。」張先生問:「去哪裡?」
她說:「去食早餐啊。」她拿門匙之後,就出去,回頭望著他。張先生只好下床離開。
鍾小姐問:「你是真的來找老頭子麻煩的嗎?」
張先生說:「不是我,但我的公司確實是要找他的麻煩。」
鍾小姐聞言將門匙放到他充滿疤痕的手裡,「那我就放心了。」她說。
張先生望望她,拉手關門,鎖上。經過大堂的時候,鍾小姐拖著張先生的手,他留意到那兩個大漢就坐在大堂。在暹粒似乎沒有太多私人汽車,全部都是電單車,以及Tuk Tuk。
他們好像兩個尋常的、隨便上了一架電單車的香港人。鍾小姐坐好之後,對司機說了幾句柬埔寨文,司機就開車。街上有很多牛、羊和狗,幾乎是每一家每一戶都有。
張先生在Tuk Tuk的車後鏡裡看到一架一直尾隨的另一架Tuk Tuk。在行車的狂風中,鍾小姐說:「我得裝作你是我的新歡,否則他們的疑心會更大。」
張先生問:「但妳說,今晚妳要和男朋友去一個……嘉年華。」她點頭,另一隻沒有拖著的手在理順亂舞的頭髮。
「他們都分不清了,所以這才以假亂真,真和假在他們眼中已經沒有分別。張先生,你一點感覺都沒有。你一心只想回家?」
「香港?我不知道那是否算我的家。」張先生說。
「你結婚了嗎?」她問。
「重要嗎?」他問。
「因為你手上有隻戒指。」她說,「我的手摸到。」
「她死了。」張先生說。
「我懂得那感覺。」鍾小姐說。
「為甚麼,妳太年輕。」張先生微笑,將視線拋向公路兩旁的草地,那真美,遙遠的一望無際,圖畫上有一些疏落的牛。白色的牛,悠閒的吃著草、待著。
「我曾認識一個男孩。」鍾小姐說:「我有了他的孩子。老頭子知道之後,怒不可遏。後來那男孩消失了,後來我收到他的兩排牙齒,一隻都沒有少。那是老頭子送給我的禮物。」
他們下車的地方,是一條鄉村的河邊,有間半露天的食店,一個食客都沒有,一頭狗和貓各自睡覺。他們進去坐下,點餐,一陣之後,兩個保鏢的車來到。他們將車停在路上,遠遠的看著他們。
「其實這很奇怪。」鍾小姐說:「一個黑社會的人,為甚麼就想『培育』自己的下一代做別的人?他明明不是啊。安排你進國際學校、甚麼,不准知道社團的事情,之類。」
「也許人都想做自己做不到的人東西。」張先生喝了一口咖啡。
「告訴我,殺手先生。」鍾小姐問:「如果我沒有幫你,你會怎麼解決這件事?光是那兩個保鏢,他們也許也不是容易對付?」
「也許要打一場吧。我來的時候早就有了準備。」
「很辛苦吧?」
「應該會吧。」
「那為甚麼你會做這件事?」鍾小姐的眼神有點好奇,好像冒出一點合乎年齡的人性:「為甚麼?風險很高吧?」
張先生沉默了一陣,才回答:「這個時候,社團的人有甚麼好做?也許就是走水貨,也許就是收錢去遊行、去打人,而且打的都不是甚麼人,就是一些甚麼支持民主支持獨立的小朋友而已。還有甚麼?還有可以過深圳幫人運錢走。現在我們只能做這些事,沒有別的。」
鍾小姐冷摸地說:「而你有可能死在這裡。」十一二月的天氣仍然是溫熱的,現在飄過一絲幾不可聞的陰冷。
「死在這裡,好過在香港走水貨嗎?那對你們是屈辱?」
張先生回道:「屈辱的事情,還不只這些,而我不會想說。但走水貨不算很屈辱,不算,我現在覺得那也算不錯。但這個任務是有點風險,我不否認。」
「你想上位嗎?」她問:「抱歉,我很少跟老頭子的員工說話。」
「誰不想上位?」張先生想起那些打小朋友的人,或者被打的小朋友本身,他們誰不想上位?
「上位只是一個象徵,上位之後會有很多錢、很多女人這些就不用說了,而且那可以保護你自己,保護你身邊的人。如果你沒有權力,你保護不了自己,保護不到你在乎的其他人。有些情況,你寧願自己斷掉一隻手,或者死,你不會想活著受罪,看著其他人受罪。所以我要把妳帶回去,誰都不能阻止我。」
她點點頭,好像置身於一場益智無害的朋友對話之中。她一邊吃炒蛋,一邊說:「我知道,我知道。張先生,我不會讓你死在這裡。我知道等待復仇的滋味……」
中午的時候,他們回到了一個遠離旅遊區老街,在一間老舊的雕像鋪,在一堆印度教和佛教雕像之間,她說:「這裡,我在這裡遇到那個柬埔寨男孩。」
「妳說妳男朋友。」他看著遠遠的太陽正在下山。
「嗯。」她說:「他是一個祭司。」
「甚麼祭司?」
「我不清楚。也許是這裡的民間宗教……」她說。
入黑之後,柬埔寨就很大風很冰涼。他們上了另一架Tuk Tuk,車開動之後一直往吳哥窟駛。
所謂吳哥窟是三個大圈,三個神廟群。每個圈又有無數的神廟殘跡。它們很像埃及的金字塔,寂寞地坐落在自己的位置,彌漫著殘破遠古的氣息。
太陽入黑之後,湧入的遊客都離開,他們的Tuk Tuk和汽車與張先生和鍾小姐的汽車不斷擦身而過,螢光與黑暗交錯縱橫,古老的大樹在公路兩旁嚴肅地站立,形成一個黑暗龐大的迷宮。
車足足行駛了兩小時,遠方有火光傳來,逐漸變大和接近。那是一個巨大的營火,在一個不知名神廟前面的空地,火的四周還有很多看不清的人影。他們下車,司機就掉頭,絕塵而去,彷彿一刻都不想留在這裡。
在火光四周跳舞的人,衣著都是暗紅色的闊袍大袖,長長的裙擺令人想到梵帝崗的神職人員。他們面上盡戴上橡木面具,在火光的暗晴不定下好像擁有了恍動的表情。他們手上都有一些鈴鼓,在搖動,在打出奇怪的節奏和音樂。
張先生在口袋中摸到了槍,感到好像安心了一點。他問:「那兩個保鏢呢?」鍾小姐答:「他們進不了來,所以我才要拖著你的手。」
他們穿過跳舞的人群,沒人在乎他們,也沒人在乎誰來到誰離開的樣子。他們來到神廟旁邊一棵與神廟糾纏在一起的參天老樹。
群眾突然停止跳舞,聚集到老樹旁邊;另一班人則兩人一組,擔著兩個籠一搖一擺地來到。有一個白髮的面具人在吟念了一陣張先生不明白的說話,他的隨從隨即打開籠子,裡面是兩個人。張先生認得他們,那是鍾小姐的兩個保鏢,他們眼睛張開,卻沒有表情,也不看附近的人。
張先生有一刻覺得自己在夢裡,這裡搖曳的火光也有點夢幻迷糊,這裡可能是夢中,好像他總會見到陳森,每一次都無法傷害、殺死對方的絕望夢境。
他望望鍾小姐,她毫無表情,好像戴上了一個精緻的人皮面具。「他們在審判。」鍾小姐說。
白髮的面具老人揚揚手,他們就將兩個男人抬進去老樹之中,群眾好像完成了某種偉業,開始叫口號、奏樂、跳樓,有人激烈的晃動、大笑、哭泣,整個場面好像偷格加印的電影菲林,模糊的整體的晃動著。
張先生此時聽到腦海中有一把聲音:「新人。帶他進來吧……」鍾小姐牽著他進去。張先生本來站定的腳,也自己動了起來。他抵抗著,但似乎沒有作用。那聲音沒有顯形,不是男聲,不是女聲,卻令人麻痺。
老樹裡面有一個窄小的空間,可以站十個人。一進去之後,外面的聲音彷彿浸入了海水,火光業已熄滅。
在陰影的深處,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伏在大漢壯碩的身體上,而另一個則倒在另一邊。幾秒之後,老人蹣跚地離開,坐在那大漢倒下的身體旁邊。
那老人的臉,那本來充滿皺紋和黑斑的皮膚,正緩慢又急速地變亮、變得像絲一樣細白,那頭白髮正變成金亮色。
老人變成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雖然仍是在一堆破布之中。
「實現你的夢想……」那少年望著鍾小姐說:「這個人會幫到妳。」他說的並不是張先生熟悉的語言,卻好像每個字都聽得懂。
「妳說你的男朋友……」張先生說。在袋中的手握緊了手槍。
「抱歉……」
那少年的聲音插進來:「是我拜托她說謊的,因為我想找到你。而且,我的確是一個祭司……」
鍾小姐好像聽到甚麼,離開了,樹屋之中只剩下張先生和那東西。
張先生拿出了槍,少年笑了一下,張先生說:「你們是甚麼邪教?」眼尾看看那兩個保鏢,這兩個本來高大的壯漢,現在乾枯了,竟然變成了一個吸毒者的身形,攤倒著。
「不是邪教。」少年擦擦嘴,將手放疊在腹前,盤坐著,好像那些西藏的小活佛。
「這些人惡貫滿刑,罪有應得。」他說:「鍾小姐——你是這樣叫她的吧——她要復仇,所以我回應她的呼喚;你也想復仇,所以我回應你的呼喚。」
「甚麼復仇?」他將手槍指著少年,禁不住手的戰慄。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也沒這種恐懼。而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懼甚麼,對方的形體明明只是一個少年,可是他有一種恐懼。好像小時候在看生態紀錄片時,防水攝錄機攝錄無垠黑暗的深海時,那深不見底的恐懼。
月色和火光遠遠的折射了一點點,進入樹屋,淺到少年的盤腿上,但他的臉仍然陷在黑暗之中,只有一雙眼睛血紅的閃亮著,他的皮膚像透明一樣,黑暗彷彿可以穿透。張先生感到胃酸正湧出來。
「你為甚麼千里迢迢來這裡?你有一個任務。可是你為甚麼要做這個任務呢?你想得到一點點少得可憐的權力。我可以給你一切,這世上的一切。」
「你是甚麼?」
「神。你們這樣叫。」少年說:「你們給過很多名字,但沒有多少準確。但回到正題吧。」
「你為甚麼要給我這些…?」張先生開始聽到自己語無輪次。「為甚麼?怎麼會?」
「神既不愛惜自己的兒子,為我們眾人捨了,豈不也把萬物和他一同白白地賜給我們嗎?」少年說:「這世上的一切,我都能給你。洪森很久以前就來過這裡,我給他幾滴寶血,然後他就掌權直到現在。我的同類在歐洲、美洲、東亞,都有這樣的門徒。毛澤東在山窮水盡的時候,得到過一口寶血;華盛頓在兵敗之後,找到了美洲的神。即使沒有拿到寶血,只是觸摸到我們,他們都會有神通,可以做很多超乎常人的事。沒有想像力的歐洲人把我們想像成別的東西,還把我們寫成廉價的恐怖小說。我們是豐饒之神,世上的權力、財富和一切,我們是白白給你們的,只要你們相信和接受。」
「這是為甚麼?這一切是為了甚麼?」
少年少有地露出一點神情——皺眉,他說:「這有點難以解釋,我剛才說自己是祭司,這比較正確。我們事奉著虛無之神。這個物質世界令人可憎。宇宙之間有很多神,其中一個背叛了眾神,私自創造了物質世界,即是這個宇宙,還有生命。這個物質世界不斷自我增殖,令人嘔心的自我繁殖。虛無之神用自己的形象創造了我們,物質界的豐饒之神,來到這裡。我們會將更多的物質賜給你們。以人類的角度來看,我們是好心的神,不是沙漠裡暴虐毀滅的神。真的,我們白白地賜給你榮譽和繁榮,你們則崇拜我們的寶血,建立了一個三十三級的秘密會社。」
「你會幫助我復仇?就像鍾小姐找到我幫她復仇一樣。」
「是啊。」少年說。
「你有甚麼條件?」張先生說。
少年大笑了一陣,他說:「你不能跟神談條件。你們的東西,你們整個地球,整個宇宙和物質界,在我們眼中只是塵土,我們甚麼都不需要。我們訂立的契約,是虛無的契約,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東西,我只需要你同意接受我的幫助。當然,我會講清楚這件事:你們的繁榮,只不過是奔向毀滅的燃料。你知道嗎?物質界很難毀滅,人類文明也很難毀滅,所以得由你們去毀滅。所以你們會有文明,能夠累積;會有財富,可以滋養更多人口,最後你們發明了大殺傷力的科技,還有核武、生化武器,這些東西是我們啟發出來。你們會有一時的繁榮、一時的權力,但最終還是會走向毀滅。你們這一刻越繁榮,之後的毀滅就越強烈。雖然那三十三級的會員,尚且無法完全毀滅,但每一次的大災難,都能令虛無之王高興,事物由有變回無,就是虛無之王本身……你聽得明白嗎?我不肯定人類的智慧能理解其中的壯麗。外面的那些人不了解,他們只是崇拜我們的力量本身,好像貓狗眼中人類擁有無窮的智慧一樣。三四十年前這裡有大屠殺,那是我門徒的手筆,那時我剛剛復甦。那時我們有源源不絕的零食……」
張先生靜默下來,頹倒在地上,手槍跌在地上。突然,他起來拿起槍,描準少年的額頭開槍。少年中彈,頭往後仰,噴出的血灑在樹上,但他沒有倒下,他的佈滿鮮血,他用手將額中的子彈挖出來。張先生親眼看著那血肉模糊的傷口自我癒合。
「我了解希伯來人上帝的痛苦,人類不會基於智慧去相信事物,他們只會基於愚昧而相信。其餘的人,則要看見才能相信。」少年說。
「你能給我甚麼?」
「復仇,以及榮華富貴,還有甚麼?」少年問:「這對你來說很不錯吧?有些作家希望成名、有些政治家希望統治國家,浮士德希望了解所有秘軏。這些都可以達成,榮華富貴倒是最容易,大概是三十三級最低的那些。我們在社團裡也要人,我們會推動新陳代謝,好像幾千年前蘇美爾人的稻草也要新陳代謝……你也想將陳森的牙齒一隻一隻打下來吧?也許你成功之後,你晚上就不會再睡不住吧?這有甚麼難?所有社團都有興衰,你會扶搖直上,而他已經老去,也許有一天他會落在你手上?這都可以達成,只要我給你一點點寶血……生命有甚麼意思?虛無之王說,沒有意思,因此祂不在乎給予更多,只要能加速他們復歸於空無……」
他將臉龐的血用手抹掉,露出詭異的微笑,那雙森白的撩牙在黑暗中晃動。
他想到陳森,想到所有事情,他夢想過一切,卻在這恐怖的場景中。
「告訴我?歷史上有人拒絕過嗎?」張先生說。
少年臉上掛著唱詩班男孩的微笑:「沒有。一個都沒有。」
飲了一滴妖魔的寶血之後,他離開樹屋。鍾小姐在營火旁歇息,好像一張美麗的畫。
他問:「妳喝過血嗎?」她沒有回答,卻說:「我不擔心人類的命運,我只知道自己的快意恩仇。所有人都是如此,我不要這個祝福,也有別人要,世界仍然是步向這樣的結局。」
人類的命運,想來的確很大。可是他們只有一次選擇,加入還是退出,可是退出不會阻止任何東西。所有人都會選擇同流合污。
那個狂歡的慶典已經散席。鍾小姐說:「走吧,回家。」
現在張先生知道鍾小姐身上那股非人的氣息來自哪裡。這不是一個浪漫的故事,他們不會彼此愛上,不會做愛。在最終的毀滅來到之前,她需要張先生,因為她需要完成一場弒父的戲。
面朝沐浴在月色的神殿遺跡,張先生應了一句。沉默的森林之上,還有無盡的星辰。他想像不了,上面以及更上面還有多少注視他們的眼睛。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4萬的網紅Dd tai,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海洋公園雌性大熊貓盈盈和雄性大熊貓樂樂為期兩天的交配季節於2018年4月22日完結,「大熊貓之旅」展館亦已重新開放予公眾。展館暫停開放期間,公園觀察到兩隻大熊貓於五次共處機會時曾嘗試進行自然交配,惜未能成功。由於雌性大熊貓發情高峰期只有24至72小時,公園及中國大熊貓保護研究中心團隊採用樂樂的新鮮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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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hoo!】農曆7月 細數亞洲十大猛鬼酒店
七月十四快到,早前關公同大家分享過住酒店的禁忌,同行家們入住酒店的靈異真人真事,不過講多無謂,究竟有咩最能避開靈異野先?我不是甚麼驅鬼大師,只能叫你做多少少功課,避開入住傳聞中的猛鬼酒店,以下呢啲酒店唔好話跟團,連自由行都有機會瀨野,記得Book房前,停一停、睇一睇,千萬唔好貪平貪方便,如果唔係唔好彩遇到「好朋友」就喊都無謂!
1. 台灣君悅飯店
傳說酒店原址位於日治時期的亂葬崗,陰氣極重,經常鬧鬼,酒店員工更大爆不時有旅客漏夜退房。酒店特意請來密宗林雲大師畫上巨型符咒,大堂天花亦設銅鈴,用作趨吉避凶,不過遊客看到那符咒和銅鈴,往往更有不安感覺。有酒店網站於2011年舉辦的一人一票全球猛鬼酒店票選中,台北君悅獲得全球十大猛鬼酒店第十名,成為亞洲唯一一間上榜酒店。
2. 池袋太陽城王子酒店
一講到鬼酒店,好多人將新宿太子酒店同池袋太陽城王子酒店掉轉。池袋原身係一個專做葬儀業同墳場嘅地方,前身為羈押二次大戰甲級戰犯的地方,也係判死執行所。至到1971年,被改建成複合式商業大樓「太陽城」。而呢間酒店而家專比香港及內地旅行團入住,日本人早已避之則吉。
3. 曼谷皇宮酒店
彭氏兄弟電影《見鬼》尾段曼谷鬧市油車翻側引發大爆炸,造成數百人死亡乃真人真事。而Bangkok Palace位於大爆炸街道盡頭,旁邊一幢平房住咗好多妓女,佢地平日多出入酒店,在意外中不幸葬身火海,其後酒店開始傳出鬼故,有人認為係妓女的鬼魂作怪。
4. 東京赤坂MYSTAY飯店
酒店位於東京赤坂,1981年開幕,舊名為Weekly Mansion Akasaka,呢到多個自殺網站都榜上有名,非常鬧鬼,住客被鬼壓已係家常便飯,有人話入夜後,被一層「薄霧」按摩都聽過。
5. 富士山山中湖區新星酒店
日本富士山山腳的青木原樹海被稱為「自殺森林」,故該區一帶一直被傳猛鬼。但這間酒店處於山區,相傳有一個導遊帶團到富士山,就係房內自殺。從此住客半夜都會聽到拍門聲,係化成鬼魂的導遊拍門叫醒團友去睇富士山。
6. 馬來西亞雲頂高原酒店
傳說酒店開業初期,數十名孕婦入住,在房間窗口掛上風鈴,她們向腹中胎兒施巫術,變成小鬼寄養在風鈴內,引起往客的賭慾,令賭場客似雲來。其後傳出一名男住客賭至身無分文,在酒店自盡,化為鬼魂追打小孩。當你入住時,最好留意房間風鈴,及遠離賭場了。
7. 喬治敦檳城雙威酒店
曾經有一對台灣情侶入住,男的有陰陽眼見到一名古代軍人趴在天花板上,雙目發凶光一直望着女住客,隔壁牆壁更發出砰砰巨響,二人播放佛教音樂及不斷念經,持續了幾小時,怪聲及「好兄弟」才消失。
8. 台北麒麟酒店
傳聞酒店10樓曾經有人跳樓,從此9樓或10樓便成日出現離奇巨響。酒店將出事房間,以及同一方向的房間窗門都會貼上紅色三角形標誌,以圖鎮壓鬼魂。有曾入住的人提醒大家在入房後要第一時間檢查所有抽屜,如果發現有黃色符的話就必須立即轉房。
9. 芭堤雅 Siam Bay Shore
十多年前有旅客入住207及209號房,其中一名女遊客晚上在酒店內一棵樹上吊,事後凡有人入住這兩間房都會被女鬼纏身,特別是男住客有被鬼壓的危機,更誇張的講法係起床時發現枕頭旁留有青綠色的液體。
10. 高雄「HL」酒店
這間最猛酒店的名字從沒披露,只知道係高雄一家六星級酒店,英文縮寫為「HL」。這酒店前身是一家百貨公司,多年前一場大火燒死了不少人,自此靈異十足。據稱有不少曾入住在此的機組人員遇過怪事,深夜常被怪聲吵醒、無故見到白光等,又有住客見到鬼妹妹在床尾彈,都咪話唔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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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真是告別的月份啊~轉眼間Killer老師的《闇之國的小紅帽》也要完結了,這一集的封面很有冰雪奇緣的感覺耶~有沒有最後一集封面都會特別豪華的八卦XDDD 歡迎大家支持老師的作品喔~
《小紅帽第四集試閱》要完結了,好捨不得T_T(新增:6/13上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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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們一家都不是人
人生第一次出遠門,是在他七歲的時候,到漢諾威拜訪親戚。
父母帶著他和幾個隨從,坐了好久的馬車,終於來到那個美麗的大城,住進豪華的宅邸。
他們在那裏待了短短幾天,讓他跟可愛的表妹訂下婚約,然後就打道回府了。
第二次出遠門是十五歲的時候,到法蘭克福訂做新衣,準備在婚禮的時候穿。
結果婚禮沒有舉行,只有一場接一場的葬禮。從此他就再也沒出過遠門了。
為了不再為別人帶來災禍,他守在破敗的城堡裏,從窗戶望著四周越來越陰暗的森林,發誓絕不踏出森林半步。
這座森林變成他唯一的容身之處,他的囚牢,他的墳墓。
他對未來唯一的期待就是死亡,死亡卻偏偏不來。
戰爭還要再過幾年才開始,夢想中的光榮犧牲離他非常遙遠;而年輕力壯的身體也不可能重病暴斃。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越來越焦躁,越來越等不下去。
啊啊,乾脆一把火把森林跟自己都燒掉算了!
然後那個人來了。
彷彿受到滿月的召喚,那個人踏著輕盈的腳步闖入他的囚牢,火焰般豔紅的斗篷在風中飄揚,似乎要將漆黑的森林和他的苦悶一併燒盡……
※
這是個巨大的水下洞窟。格蘭德爾帶著亞芮和班傑明在水下潛了二十公尺,游進一條陰暗的地下水道才來到這裏。
洞窟悶熱潮濕,靠著石壁上的磷光照明,非常陰暗,還有一股讓格蘭德爾毛骨悚然的氣味。死亡的氣味。
這洞窟的主人,就是金髮的水精,羅列萊。
她的另一個身分,是格蘭德爾的遠房表妹,以及在年幼時訂婚的未婚妻。
之前在美因河畔,羅列萊忽然出現,歡天喜地黏在格蘭德爾身上。
「格蘭第!格蘭第!」
她又哭又笑,翻來覆去只會說這幾個字,豐滿柔軟的身體在格蘭德爾身上磨蹭著,讓他漲紅了臉,手忙腳亂試著推開她。
「羅列萊,羅列萊妳先等一下……」
看到亞芮震驚的表情,他的舌頭更不靈光了。
「呃,那個,本來我十五歲那年要跟她舉行葬禮,不是,婚禮,結果……妳別亂摸啊!」最後一句當然是對羅列萊說的。
亞芮想起以前在諾瑪鎮聽到的傳言。
「結果她在婚禮前一天忽然跳樓自殺了,對吧?」
「對,但我沒想到她會出現在這裏。」他努力阻擋羅列萊隨時會吻過來的嘴唇,「而且還變成水精……妳克制一點行不行啊!」
「老大,你千萬別相信她。她絕對不是真正的羅列萊,只是故意變成她的樣子來騙你的!」
班傑明在格蘭德爾頭頂上轉著圈,氣沖沖地說著。
由於在加洛林王宮內差點送命,讓原本有些疏遠的格蘭德爾和亞芮之間的距離再次拉近。格蘭德爾打消了把亞芮送回人間的念頭,承諾跟她一直在一起。
就在兩人快要互許終身,氣氛正好的時候,這位「表妹」卻莫名其妙從水裏冒出來,跟格蘭德爾糾纏不清,真是氣死人了!
眼看羅列萊的嘴唇快要貼到格蘭德爾臉上,班傑明再也按捺不住,俯衝下去啄她的腦袋。
「不要臉的妖怪!走開!」
羅列萊抬頭瞪著小鴿子,美麗的臉頓時變形:皮膚變成泥漿色,頭髮變得灰白,雙眼化為紅色的蛇眼,縮成一線的瞳孔射出兇惡的光芒。
她咧開嘴,露出一大排尖牙,朝著班傑明嘶聲恐嚇。
「老大你看到沒?她是怪物!」
「是啊,跟我一樣。」
格蘭德爾苦笑著。說真的,羅列萊變身的樣子跟他挺像的哩。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亞芮妳別發呆,一起說說老大啊。」
亞芮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黏在一起的格蘭德爾和羅列萊。
格蘭德爾原本就不曉得該怎麼處理這種離譜的狀況,再看到亞芮的表情,心中叫苦。
跟亞芮之間的關係好不容易快要有點進展了,卻在這時突然冒出個未婚妻,簡直不是普通的尷尬啊!
「格蘭第,來,來。」
羅列萊扯著格蘭德爾的手臂,要他跟她走。
「老大,不能去啊!一旦跟著水精走,就會被她吃掉的!」
格蘭德爾也知道這一去鐵定沒好事,但是他總不能對羅列萊置之不理,至少得搞清楚狀況。
這就是他們進入水精洞窟的由來。
羅列萊興高采烈地把格蘭德爾拉到洞窟中央,把一團黑乎乎黏答答的東西拉到他面前,在上面拍了幾下。格蘭德爾莫名其妙。
「那大概是座墊吧?她要你坐下。」亞芮說。
「我坐地上就好……」格蘭德爾的臉快要比石壁還綠了。
羅列萊在一塊大石後面找了半天,拿出一樣足以讓格蘭德爾中風的東西。
一隻人手。
肌肉發達的粗壯手臂,顯然屬於男人。顏色發黑,氣味也很差,已經有點腐壞了。
羅列萊一使勁,將手臂扯成了兩半〈班傑明差點吐出來〉,然後她笑容滿面地將半隻手臂遞給格蘭德爾。
「不用了,我不餓!」
羅列萊猶豫了一下,轉身將手臂遞給亞芮。
「哎呀,這怎麼好意思,您真是太客氣了。可是我爺爺臨終前有交代,叫我不可以吃人肉,因為可能會得傳染病……」
她絞盡腦汁想用最委婉的方式拒絕,格蘭德爾毫不委婉地打斷。
「她也不餓,不用給她食物。」
羅列萊聳肩,朝著人手張嘴吸了一口氣。人手化為一團黑煙,進入她口中。
亞芮佩服不已,「哇,原來水精是這樣吃東西的,不用剝皮也不用啃骨頭,真方便耶!她還會儲備糧食,真是勤儉!」
「妳……非要在這種時候發表感言不可嗎?」
格蘭德爾覺得自己隨時會噴眼淚,或是噴腦漿。
羅列萊「用餐」完畢,又撲到格蘭德爾身邊,拉起他的手臂。
「老大小心,她還沒吃飽!」
但是羅列萊注意的並不是格蘭德爾的手臂,而是他衣袖上的裂痕。
「哎呀格蘭,你的衣服破了耶。真可惜,馬理公爵特地送的。」
因為格蘭德爾長期奔波還不停戰鬥,外套已經爛得差不多了,加洛林的馬理公爵特地從自己滿櫃子的花俏外套中挑了一件最素的送給他。
高級的衣料經不住餐風露宿的生活,沒兩天就裂了一條縫。
羅列萊拉著格蘭德爾往洞窟深處走去,洞窟盡頭堆滿了人類的衣物,大部分是男裝。
襯衫、長褲、靴子、外套,應有盡有,還有許多的配件和飾品,像垃圾一樣丟得滿地都是。
「所以,這些就是被她吃掉的……」
「不要說了!」
格蘭德爾打斷亞芮,他的聲音在顫抖,手也在抖。
他向來認為吃人的魔物是最該死的東西,一旦遇到絕對殺無赦。結果自己的表妹居然吃掉這麼多人,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羅列萊在衣物堆中翻找,挖出一件華麗的織錦外套。她滿意地把外套在格蘭德爾身上比劃。
格蘭德爾火速後退。
「我不要這種東西,拿開!」
羅列萊大大的藍眼變得通紅,蓄滿了眼淚。
「格蘭,不要這麼兇啦。」亞芮輕扯著他的袖子。
格蘭德爾只好接下那件不祥的衣服。
「我是說,等重要的場合再穿。謝謝妳。」
羅列萊擦乾眼淚,滿足地笑了。
班傑明停在亞芮肩上,沒好氣地說。
「好了,現在我們已經到了她家,接受了她的熱情款待,接下來怎麼辦?」
沒人知道該怎麼辦,但有些問題還是非問不可。
「羅列萊,妳是什麼時候到魔境來的?」
羅列萊完全沒回答問題,只是眨巴眨巴著藍色的大眼睛,對著他傻笑。
「老大,我看她根本聽不懂你的話。」班傑明觀察入微地說。
「對,就跟你一樣,完全聽不懂人話!」
格蘭德爾嗆了自己跟班之後,繼續擠出耐心面對他的水精表妹。
「妳一到這裏,就變成現在這樣子了嗎?」
「格蘭第!」
羅列萊又說出這一百零一句話,再度撲進他懷裏。格蘭德爾腦中忽然浮現人被大章魚纏住的畫面。
「看來她是認為美女的笑容可以解答一切問題。」亞芮苦笑。
班傑明氣炸了。
「亞芮,妳怎麼還這麼冷靜啊?老大被下流的狐狸精纏上,妳居然一句話都沒說?」
「班傑明,她是水精,不是狐狸精耶。」
「妳……就只有這句話可說嗎?」
外面傳來巨大的爆炸聲,所有人都衝了出去。
洞窟並沒有異狀,水面仍然漆黑平靜,石壁仍然發著綠光,「座墊」也靜靜地躺在原地。
然而──
一道黑影從水裏竄出,朝著羅列萊撒出發著銀光的網子。
羅列萊厲聲尖叫,被網子牢牢綑住。撒網的人用力一扯,羅列萊連人帶網被拉起,像個布娃娃似地掛在那人身後。
格蘭德爾怒吼著拔劍衝過去,入侵者朝水面一指,水裏立刻射出無數水箭,朝其他人撲來。格蘭德爾擋在亞芮前面,在千鈞一髮之際揮舞烏爾坎特把水箭一一擋開。
「好身手,了不起!」
入侵者居然還有時間為格蘭德爾鼓掌叫好,實在頗囂張。
他是個年輕男子,他的臉頰兩旁長著銀色的魚鱗,手指中間也長著蹼。雖然剛從水裏出來,他身上仍然是乾的。
「你是混血精靈,對吧?」
「正是。在下魔物獵人沃爾夫,此次特來捉拿美因河的食人水精,請多指教。」
格蘭德爾心裏發涼。羅列萊確實是食人水精,魔物獵人抓她也是合情合理。但是看著自己親人困在網裏掙扎尖叫,他總不能袖手旁觀。
「你要帶她去哪裏?」
「在下身受王命委託,要帶魔物回多利安城堡覆命。不過閣下應該是想問這水精下場如何吧?自然是依照慣例──用聖火燒死嘍。」
「好殘忍!」亞芮驚呼。
「殘忍?小姐,這水精在美因河裏橫行了四五年,吃了無數路人,難道就不殘忍?剛才如果不是在下及時趕到,你們兩位跟那隻鴨子早就變成她的晚餐了。」
「我是天鵝啦!」班傑明抗議。
「您誤會了,她是請我們來她家作客,還招待我們吃飯呢。雖然我們不敢吃,但是她真的是個好人啊!」亞芮解釋著。
沃爾夫張嘴又閉上的樣子,還真的挺像一條魚。
「好吧,她是隻熱情待客慷慨大方的食人水精,所以就應該放任她把路人拿來當迎賓晚宴的食材嗎?」
「呃……我只是覺得會熱心請人吃飯的人應該不是壞人……」
格蘭德爾打斷了兩人關於待客之道的爭執。
「打個商量吧?我付你一筆錢,你放她一條生路,拿她一條手臂跟頭髮回去向國王覆命說水精死了,相信他還是會付你酬勞。我保證看好她,從此再也不讓她吃人。」
雖然他口袋裏沒幾個錢,眼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要砍她手臂?」亞芮花容失色。
「總比被燒死好。」格蘭德爾苦澀地說。
然而這沈重的提議在沃爾夫耳中只是笑話。
「關於您的提議,在下有一事不明:您說再也不讓她吃人,莫非是想讓她活活餓死?」
看到格蘭德爾臉色鐵青,他歎了口氣。
「閣下,世上有許多像您一樣的痴情男子,一迷戀上水精就無法自拔,自認可以用愛情的力量拯救她,改變她吃人的本性,結果都只是平白送命。在下奉勸您,回頭是岸吧。水精無法改變,也不需要拯救。」
「請您幫個忙。」格蘭德爾緊握拳頭。
「閣下,如果是普通的生意,看在您對水精如此深情,連美麗的夫人都幫忙說話的份上,在下也願意給您個面子。偏偏這回水精惹錯了人,在下也無能為力。」
「真謝謝您稱讚我美麗,不過我知道是客套話,而且我真的不是夫人,實在是愧不敢當,雖然如此還是一樣感謝您。所以說她到底惹到誰了?」
這種轉換話題的奇妙方式讓兩個男人和一隻鳥都呆了一下。
「那件外套。請看看上面的紋章。」
羅列萊送給格蘭德爾的外套胸口繡著一個紋章,圖案是海上的巨大漩渦,醜惡的海流把萬物粉碎捲進海底,只有一座城堡傲然屹立在漩渦邊緣,不動如山。
「那是多利安王室的紋章。」
「她吃了王室成員?」格蘭德爾大驚。
「正是。衣服的主人乃多利安王弟崔斯坦殿下,他原本要前往美因茲王國跟公主成婚,並繼承美因茲王位,不料在半路上遇到水精,就此一命嗚呼。因此這水精乃是多利安和美因茲的共同敵人,想救她的人,可得有跟兩大王國為敵的心理準備。」
格蘭德爾想到在剛才的「衣物間」裏,還堆著很多看起來像是御林軍的制服,顯然王弟跟部下們全都死在羅列萊手上,這下事情可麻煩了。
「如何,閣下?還想救這水精嗎?」
格蘭德爾長歎一聲,把烏爾坎特收回劍鞘。
「明智的抉擇。祝閣下和夫人永保安康!」
沃爾夫背著羅列萊跳進了水裏,只剩下羅列萊的尖叫聲在空中迴盪。
「格蘭第──!」
※
夜深了,格蘭德爾坐在河邊,望著滾滾的河水出神。
他只要一閉眼,就會聽到羅列萊臨去的尖叫聲,耳膜都快裂開了。
亞芮輕輕走到他身邊坐下,跟他一起瞪著河水。
幾分鐘後,格蘭德爾終於打破了沈默。
「我第一次見到羅列萊的時候,我七歲,她五歲。我父母帶我去她家作客,她家在漢諾威,我們走了好久才到。漢諾威跟諾瑪鎮完全不一樣,繁華又氣派,羅列萊的家也是,我從來沒看過那麼漂亮的房子。還有羅列萊,她有一頭金色的捲髮,眼睛像紫蘿蘭一樣,我一看就呆了。」
心裏有個聲音在告訴他,對亞芮說這些話似乎不太好?但是他控制不住。
「我們在那棟漂亮的宅邸住了幾天,我每天都跟羅列萊在花園裏玩耍。有一天大人把我們叫進宅邸裏的小聖堂,讓我們在聖壇前交換誓言訂立婚約,然後我就跟著父母回家了。幾年以後,換成她的父母帶著她和一群送嫁的僕人到我們的城堡來舉行婚禮。因為在婚禮前見新娘不吉利,我一直沒有去見她,只是在最高的塔上遠遠瞄她一眼。那時只覺得,哇哦,這麼漂亮的人是我的新娘耶。然後在婚禮前一天,她……」
他沈默了下來。
「你一定很傷心吧?」
格蘭德爾搖頭。
「我只覺得很困惑,她為什麼這麼討厭我,討厭到大老遠跑來自殺呢?後來才明白,她的死跟喜歡討厭無關,也不是自殺,是被我身上的詛咒連累。她從屋頂上跳下來的時候,搞不好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想到那種景象,他全身惡寒,將臉埋進手心。
亞芮不知該怎麼安慰他,只好輕輕把手放在他肩上,給他一點溫暖。
「被詛咒而死已經夠慘了,她死後居然還被丟到魔境,變成人人喊打的吃人怪物,這簡直太沒天理了,這全是我害的。被吃掉的那些人,無論是平民還是王弟,都應該算在我頭上才對,被燒死的人應該是我!」
「不能這樣說啊,你又不吃人……」
「老大,你很奇怪欸!」
班傑明高八度的聲音打斷了亞芮不知所云的安慰。
「明明最討厭傷害人類的怪物,為什麼還要擔心她?」
「你不是說過,就算是吃人的魔物也有活下去的權利?」
「我也說過,吃人的魔物一旦被獵人抓到,就只能認命!」
格蘭德爾深吸一口氣。
「你說的沒錯。但是她是我的親人,所以我的立場馬上就改變了,我就是這麼自私的人,懂嗎?」
班傑明快要氣死了。
「我說了,那傢伙絕對不是真正的羅列萊,她的所作所為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亞芮,妳也這麼認為嗎?她不是羅列萊?」
「呃……」
亞芮不想說謊。
「沃爾夫說水精是四、五年前開始在這河邊出沒的,正好跟羅列萊過世的時間相符。而且她看著你的眼神很真誠,不像是假的。」
「亞芮!妳真是笨蛋!」班傑明氣得脖子快打結了。
「你現在才知道啊?可是格蘭,羅列萊吃人不是她的錯,當然也不是你的錯。雖然沃爾夫說水精無法改變,但是她是人類變成的,也許還有救。你也說啦,只要看好她,不讓她吃人肉……」
「所以妳也認為我應該要負起責任一輩子照顧她?」
格蘭德爾忽然冒出一句話,讓亞芮無言以對。
「妳認為我應該履行婚約跟羅列萊結婚嗎?」
這才是他最在意的事。關於他和羅列萊的婚約,亞芮是怎麼想的呢?
「呃……婚約應該是在一方死後就失效啦,是說她現在復活了,好像也沒人規定一方變成水精應該怎麼辦……重要的是,你想跟她結婚嗎?」
「亞芮妳幹嘛亂講話啦!老大,千萬不行啊!」班傑明高聲抗議。
「沒人問你!我只想知道亞芮的意見。」
亞芮深吸一口氣,給了答案。
「我只知道,如果眼巴巴地看著羅列萊被處刑,你一定會很痛苦。我不希望你痛苦。」
這話真正讓格蘭德爾清醒了。
沒錯,他現在沒有本錢坐在這裏自暴自棄,一定要有所行動才行。
不管羅列萊是不是罪有應得,不管她還有沒有救,不管他得分擔多少責任,他都不能任由自己的表妹被燒死。
他站了起來。
「我們走吧,去多利安把羅列萊救回來。」
班傑明冷笑。
「哇,老大,真難得你這麼有魄力耶。不過我要先問一下,你會游泳嗎?」
「廢話,不然剛才是誰把你跟亞芮從河底洞穴帶出來的?」
「我指的是在海上連游幾天幾夜不能休息,背上還得背著亞芮。」
「……什麼意思?」
「咦,你不知道嗎?」
班傑明再次變成最了解狀況的人〈鳥〉,又擺出一副跩樣。
「多利安是海上王國,城堡跟巿鎮都建在船上。多利安一族原本就是海盜起家,現在海面上還是有一群海盜四處橫行。至於海面下呢,有一大堆海怪,而且每隻都比陸上的怪物大十倍。順道一提,多利安也是五星之一,它的通道就是海上的大漩渦。一旦被捲進那漩渦,運氣好的人會被丟回人間界,運氣差的人就變成絞肉。如果你真的想去多利安救人,要不就先練習游泳,再不然就想辦法變成海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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