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小劇場 第4場 你笑起來的樣子】
「他真的很扯,從退伍到現在,沒上過一天班,一天都沒有!」
食指敲擊桌面的聲音,不斷往我身上逼近,這股波動來自我對面的女人,一位戰力沒有上限的熟女主管。但離奇的是,整件事根本與她無關,事情的開頭明明不是長這樣的。
真正的案主,其實是坐在門外的男人,他被懷疑有「額顳葉型失智症」,常見症狀是突然變得冷漠。今天的評估已經花了一整個下午,原本我打算請男人的妻子進來,澄清一下婚姻狀況後就快樂收工。因此當時的我根本沒料到,這場單純的失智評估,最後竟然會一路走鐘無縫接軌到婚姻治療。
「你說嘛,退伍後不工作要幹嘛,我做保險的,家裡又不缺錢,要他工作,只是希望他不要整天窩在家裡。」
「我記得他是四十多歲退伍的吧,陸軍中校不錯啊。」我翻回先前的晤談紀錄。
「就是這樣才慘!出了圍牆,軍階就是歷史,而且還是沒人在意的那種。給他錢開便利商店不要,保全不做,跟我跑業務也沒興趣,眼高手低,十幾年了,每天就靠終身俸悠哉過活,一點志氣也沒有,人生每天都要有目標啊,你說是不是!」
不得不說,對方氣場著實強大,一番開示後居然讓我有些動搖,忍不住開始在腦中規劃六十歲後的人生。
「當初我們結婚時,就希望他能培養一些責任感。」
「他有嗎?」
「有是有,如果符合不喝花酒,按時領錢回家的標準,他算啊,因為他本來就沒甚麼朋友,哪來的交際。」
「那他退伍後呢?」
「我那時剛升協理不久,工作比較忙,所以都由她負責接送女兒上下學或上補習班,三餐也都是他在料理。」
「還蠻盡責的啊。」
「這是基本的吧,我也沒閒著啊。等到女兒上大學之後,他就真的沒事幹了,每天都要我三催四請,結果呢,公職考不上,身段又不夠軟,找什麼工作都碰壁,以前就不太擅長交際,這幾年開始又變得更自閉,對我也愛理不理的。」
「他之前個性怎樣?」
「就很隨興啊,不太看會人家臉色,年輕的時候就喜歡講一些無聊的笑話,還動不動學放屁的聲音,再不然就偷搔別人癢,有時候連我在生氣都還這樣弄,根本長不大,我們家戶口應該要再多報個長男,他這樣能升到中校簡直就是奇蹟。我們家妹妹是很吃他那一套啦,但要是跟他住在一起,你就知道有多丟臉了。」
不,這種年歲還願意搞笑的男人根本就是國寶。
我隔著門縫望出去,國寶般的男人就坐在等候椅上,臉上沒有表情,外貌比實際年齡還蒼老,與其說是倦怠,倒不如說像是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樣子,不過那並不是因為淡定,而是棄械,我很確定,那樣的男人絕對不可能去偷搔別人的癢。
「他是突然變冷淡的嗎?」
「也不是,這幾年慢慢轉變的。」
我突然想起評估時男人對我說過的話,但眼前的女人應該還不知道那件事。
「你似乎對他很失望。」
「我是不否認啦,但他更應該要對自己失望吧,他那幾個舊同事幾乎都順利轉任公職,每個都還在拚,但他完全不以為意耶。」
「嗯,那你有期待他要變成什麼樣嗎?」
「不知道,但至少不要在家軟爛。」
「好,假想一下,你們兩位都是馬拉松選手,只是你是全馬,他是半馬。雖然起點相同,但這是一種錯覺,因為你們原先報名的組別就不同,實力也有落差,自然會抱持不一樣的跑法與心態。你是拼了命想超越每個選手,讓其他人只能看到你的車尾燈,而他是只求跑完全程就打卡下班的那種咖,在跑道上,你是雄獅,他是弱旅。」
「直到有一天,他終於跑完賽程了,想好好放鬆一下,於是躺在終線納涼放空。一路領先的你看不過去,只好不情願地停下來折返到他身邊,希望他繼續跑下一場,因為你始終堅信,人生總有下一場比賽。一切看似合理,但最大的問題是,他根本沒準備好啊。」
「一個是才剛結束比賽的人,一個是只跑到一半的人,同樣要他們繼續跑下去,面對長長的跑道,兩人的態度絕對是截然不同的。對你而言,你的終點還很遠,還有很多人等著被你超越,你根本不需要熱身,就能維持跑速趕上進度,因為你熱衷跑步。但他明顯不是,看他那樣,肯定比較熱衷散步。」
「這種事可以訓練啊!」
「沒錯,但前提是,他必須對這種事有興趣。這世界上,有很多人其實是對工作沒興趣的,只是為了餬口不得不做,或許對妳先生而言,這就是他的困境。如果你們結婚當時他就是這樣看待工作,那當他退休時,實在沒理由蛻變成一個正向又熱情的人。」
「好,看來是我在勉強他,那他可以講啊,沒必要把我當空氣。」
「依我看,他應該不是一下子突然掉到這種狀態的。」
她點點頭。
「說實話,你先生在兩個鐘頭前跟我提過,他不是故意變得冷漠,而是放棄跟妳溝通了。」
「放棄溝通?他有跟我溝通過嗎?」
「溝通不一定要正面交鋒啊,有時候也可以通過旁敲側擊。會不會經過某些互動後,讓他感覺到溝通或許不會太順利,於是逐漸放棄了呢?」
「誰知道,我只知道他之前常常練肖話。」
「這就對了,要讓一個常常練肖話的人放棄互動,那需要多大的動力啊,這表示他可能受到蠻大的挫折。」
「可是我也很挫折啊。」
看來到目前為止,她一直沒找到關於先生的使用說明書,因此我必須找到方法讓她理解先生的處境。
「我明白,你們現在的處境,很像我看過的一部電影,尤其是它的結尾,那部片叫『愛在午夜希臘時』,你聽過嗎?」
她點點頭,透過她的眼神,我可以大膽地假設,她一定只聽過「愛在沸騰」。不過沒關係,我請她給我五分鐘,讓我把故事背景交代一下,然後直接將劇情帶到結尾。
主角也是一對老夫老妻,在希臘的旅途中,兩人一路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起爭執,不斷在冷戰與和解中折返。一直到最後五分鐘,女主角茱莉蝶兒仍舊為瑣事生悶氣,苦無對策的男主角伊森霍克為此唸了一長串自以為有梗的冷笑話,但女主角卻毫不領情,直接請他閉嘴,氣氛十分尷尬,此時男主角對太太說了一段話,
接著我把那段台詞轉述給她聽。
她罕見地沉默了一會,沒再多講什麼,只是抿著唇,臉上甚至還有一點點不屑,對治療的一方而言,那是個讓人有些氣餒的表情。
「我知道了,今天差不多了吧。」語畢她隨即起身,對於眼前的會談桌與對談都不太眷戀,只是低著頭,躲過我的注視,逕自走向外面那落寞的男子,連背影都那麼倔強。
或許,今天的對談對她而言,只是用來確認自己的委屈,一旦回到家,她可能就會忘記大部分的內容,只留下某些情緒。但我希望,她不要那麼快忘記那段台詞,那段她老公始終無法說出來的台詞,
「其實我這樣做,都只是想逗你笑而已。你想要真愛,這就是了,它並不完美,但這才是真的。」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取悅對方或被對方取悅,成了一件奢侈的事。不是因為這件事的難度多高,而是我們已經習慣不去做這件事。
或許是因為,我們一直渴望看見,對方變成我們要的樣子,而忽略了,對方或許只想看到我們笑起來的樣子。
哪一種樣子,比較珍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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