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外公,我身上留著你的血液。你的偉大與你的潦倒,你的時代與你的痛苦,一一收在我的心中。
我無法還給你具備尊嚴的晚年,但我同時願意繼承你獨特的熱情、慷慨與勇氣;我相信,愈愛你的人,了解時代愈深,也愈願意寬恕這一切!
外公過世後,我常常一個人在台中大院裡轉來轉去,日本式的木條柵欄擋不住不幸一點一滴地侵蝕這個家庭。
外公生前在院子種下仙人掌,蒼勁依舊,可是主人早已枯萎,不論他的軀殼還是生命毅力。另一棵夾竹桃,被二舅舅在某個暑假狠狠砍了;他說這是一棵含毒的樹;好像說著外公正巧碰上的時代。
他的人生種子落在明治後期,二戰期間。在人類時代的劇本裡,我的外公注定得扮演漂浮的種子,沒有早一步,也無法晚一步,剛巧遇上了往前往後都沒有退路的台灣人命運,除非他願意出賣自己。
二二八時,他等於已經死了一次,但他逃掉了;接著,在一切的棄絕中,祖國、家庭、身分、情感,……所有的棄絕皆發生後……他的軀體棄絕了他。
他死的時候五十七歲,比現在的我小四歲。
朋友去「大觀藝術空間」看我的作品,一見到「寫李叔同送別冊」,就決定收藏,因為小時候,她常聼她的外公唱李叔同(出家後成為弘一法師)作詞的「送別」。她的外公,年輕時是一位革命的浪漫主義者,及後歷經劫波,人生從此噤口,鬱鬱累累而活;當他唱著「送別」,想必有著自傷自棄的悲哀吧——送別過往,但往事總縈繫在心中眼前。
所謂心的觸動,就如同一隻蝴蝶拍翅引發颶風,或一隻兔子跑過引發地震吧。
今天朋友把這冊頁帶去台中,供在她外公神靈前,並拍了一張照片給我。
我看著照片,想起弘一法師圓寂前,寫下出於《觀經》也見於《楞嚴經》中的四字:悲欣交集。
天地寂寥,生死流浪,有情眾生因記憶而使珍愛的人事物在時間之塵裡,還得以發光⋯⋯
而記憶,那麼甜蜜,那麼悲悽,那麼私己;千種風情、千重冰雪,更與何人說?
有時,獨領獨受,也就不與他人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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