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浪
小六上學期，十二歲的我從大都市的「示範」小學轉學到鄉下。第一天，大驚奇的發現是：學生都打赤腳走路上學，很多人是穿過一片一片稻田，踩著田與田間的爛泥小徑來的。到了學校，先到教室旁的打水幫浦沖腳。
我欣喜若狂脫掉了鞋。
苗栗苑裡開啟了我人生第一個自由天地。
然後同一大幫孩子快快樂樂一起上了苑裡初中，歡歡喜喜一起轉成十三歲。
學校門前的苑裡溪，像亞當夏娃洪荒時代，原始叢林蓊蓊鬱鬱覆蓋著清澈活潑的溪水。放學的我們在溪水裡捕蝦，透明如玻璃的蝦在手心裡蹦跳，我們總是濕了裙擺、亂了頭髮、髒了腳丫回家。
到苗栗竹南「國家衛生研究院」分享《天長地久》，一結束，一個瘋狂的朋友說，「既然來到了苗栗，你乾脆回一趟母校吧？」
我跳起來，說，「走。」
現在是初高中混合的「苑裡高中」了，可是——啊，深呼吸，它草木依依，景物嫣然如昔。「禮義廉恥」四個字是最深的價值烙印，仍舊鑲在入門大樓上，風吹雨打五十年，不動如古寺晨鐘。
孫中山的銅像和「天下為公」大字，半世紀幾番星移物換，卻只是曬黑了一點，彷彿沈默本身就是宣言。
熟門熟路走到操場，看見司令台，竟然定格在十三歲的那時那刻，不離不移的北斗星，好像我昨天才離開......
十三歲的我，被派予一個「重大任務」，每個朝會從一千多個孩子的隊伍中風一樣跑上台，站立在司令台中央，對著直立的麥克風「恭讀總統訓詞」。不知道自己唸的是什麼，一千多個孩子也無辜地聽著，但是無妨，這任務對我的意義是，哎，視野多麼開闊——小小的我，司令台好大好大、操場好寬好寬，圍繞著大操場的是伸向遠方、沒入天色那綠油油的稻田，從司令台上可以看見風吹起一大波一大波鼓動搖擺的稻浪。
此刻的我，像一隻老狗趴在司令台旁，凝視這些在二十一世紀轉成十三歲的孩子。他們坐在上世紀十三歲的我曾經站著的地方——我在讀一個自己不明白的「訓詞」，他們在玩各形各色的樂器。
浮雲一別後，流水五十年。原來悠悠長長五十年，也只是稻浪起伏中一個不經意的回頭、一個稍恍神的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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