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寫下「他人的自盡有時是一種啟蒙」這樣的句子,都讓人斟酌多日。是「啟蒙」這個帶有正面、工具性、由凡脫胎的暗示的詞彙,甚至隱含將未啟蒙者之「蒙」視為蒙昧的上對下觀看,令我自覺對亡者與自死本身的不敬。但這份因禮節的馴化而觸發的不舒適,常常恰是我們將自殺神祕化的原因,而將死亡神祕化並不等於對它帶有敬意。這裡的啟蒙,不是帶有功利動機的積極追求,而是用以討論當活下來的人意識到死確實改變了什麼,那麼,該如何面對那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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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很喜歡大眾作品將死之啟蒙的隱喻藏於眼瞳:輕輕帶過者如《哈利波特》裡,唯有親眼目睹過死亡的人才能看到隱形的騎士墜鬼馬;企圖宏大者如《火影忍者》裡,唯有眼見摯愛之人逝去才能開啟的萬花筒寫輪眼,而宇智波一族禁地深藏的石板,上面的記載根據寫輪眼開眼程度才能漸次解讀 —— 但我不再喜歡這些隱喻的原因,也恰是它們對這些歷程抱持一種過於方便的正面態度:死亡讓活下來的人變得更強了、死亡讓活下來的人看到本來看不到的東西了。但不是這樣的。活下來的人當然依然有看不到的東西,而我甚至相信,有歷經過他人之死的人反而看不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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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的死亡讓倖存者變得更了悟,這個認知無比危險。我們必須先消去這個過程是一種「開眼」的潛預設,避免立刻將這種經驗當作一種優越,然後才能更妥善地前往下一個問題:隱形或有形,哪一個才是騎士墜鬼馬本來的狀態?以及,當我們終於看見了牠,我們能理所當然地判斷發生變化的只是我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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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致不在場的他們與遲到的我》當中,「文學作品」被放置在和宇智波石板和騎士墜鬼馬類似的位置,在邱妙津、袁哲生、黃國峻等人的作品片段與生命歷程的陪佐下,小說其中一位角色在線上個版的發文,被當成解讀尋死的線索。其他角色則像《國家寶藏》般,藉由對文本不同程度的領悟,來進行效用不等的「推理」。從李璐的前作、劇本《南十字星》出發,便會意識到《致》將已故作者的作品與故事線索並置的意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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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若真能造成活下來的人有什麼改變,那絕不會是像天啟一樣、「自動獲得」的東西。那是必須經由勞動(在小說裡,這裡的勞動被投射在對文字的深度閱讀)、主動積極的提問,以及歷經時間的思索,才能得到或不得到的東西。這是李璐在創作時面對死亡以及他人生命史對自身的基礎修煉,在《致》中,她則嘗試以主角的偵探旅程告訴讀者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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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除了上述的態度錨定,在我眼中《致》最動人之處,依然是它著手處理的情感 —— 正當我一面閱讀小說、心中一面不斷冒出某個問句,小說中作中作的角色也在故事後段呼告了一模一樣的問題:「為什麼活下來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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倖存者難以緩解的悔恨,常常化為某種「責任感」,認為將死者的意念傳遞下去或做出「正確的」解釋是生者的義務,有時甚而是贖罪的方式。但姑且不論死者的本意為何,這份責任感本身隱含「活下來之後要為『什麼』服務」的判斷,並且,將死者所遺留的全部事物都視為有意為之的密碼,於是有的種種追悔:我是不是早該從他的信裡看出他想死?我當初是不是不該把他的小說當成虛構?我是不是早已握有阻止他自殺的訊息卻沒有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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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到了騎士墜鬼馬的問題。文本之於死亡,兩者之間是否存在著更為游移的關係?當我們在他人死後「讀懂」了他所寫的什麼,那究竟是「我們變得更好了」,還是死亡這個狀態賦予了作品在作者自殺前所無意附加的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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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璐在這部小說裡無畏地提點出這個困難的疑問:當溝通的可能已被死亡全然封閉,解讀該如何道德。而從小說的閱讀中,我們會發現她提出這個疑問的目的,主要並非質疑或糾正某種生者的姿態,反而,是為了面對他們。噢不,我們。相形之下,這篇序都顯得太過義正辭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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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而言,我以及《致》,都無意將死者與他們遺留的作品全然切分。只是在這部作品裡,活下來的人如何與被遺留的事物共存、面對自己僅是被遺留下來的事物之一這一事實,隨時對自己對死者的詮釋保留最大限度的疑問,與無知。這並非什麼對死者的敬意,純粹是對自己的公平。而這種公平,只有在意識到對死者的責任感其實是一種傲慢之後才能抵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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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自己是盲昧的,算是一種啟蒙嗎?即使知道了,但盲昧依舊。李璐再次提醒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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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大限度的無知
李璐《致不在場的他們與遲到的我》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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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_ 時報出版
本貼文攝影_ 蕭詒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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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各獨立書店_ fribooker.wordpress.com/bookst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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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客來_ books.com.tw/products/0010876072
死亡萬花筒博客來 在 一頁華爾滋 Let Me Sing You A Waltz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每月一書 之十二月推薦:《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Italo Calvino
記得六月的時候選了《最後來的是烏鴉》,怎麼樣也沒料想到,僅僅相隔半年的時間,在 2019 的最後一個月、出版四十周年之後,竟有機會迎來如此令人振奮的新版經典代表作《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還是倪安宇老師義大利文直譯,楊照老師撰文導讀,身為台灣讀者真的太幸福了。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博客來: https://reurl.cc/9zWVdO
被譽為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義大利作家之一,伊塔羅卡爾維諾是一個相當吃讀者頻率的一類作者,頻率不對的人嫌他叨叨絮絮過於囉嗦,頻率相仿的人則形容這是睿智博學、靈活思路與萬花筒般的寫作手法,平心而論他並非一位親和度高的作者,也勾起不了多數人太大的興趣,但細讀之下卻也不至晦澀難懂,反而見識到自己的淺薄與狹隘,就像好酒一樣越陳越香,喝下一口輕、快、準、顯、繁,彷彿打開一個前所未有的嶄新視野。
「您以為每一個故事都必須有開頭和結尾嗎?古時候,一個故事只有兩種結局:經歷各種考驗後,男女英雄主角不是結婚,就是喪命。所有故事的最終意義只有兩個:生命的延續,死亡的必然性。」
他說,我們活在一個故事有開頭沒結尾的世界裡,《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為其最受歡迎的代表作,不但開啟了後設小說的全球潮流,也是後現代文學歷久彌新的傳世經典,模糊長期以來的故事輪廓,跳脫習以為常的閱讀經驗,以高超文學技巧嘗試透過小說文體去探索閱讀、寫作與想像的可能型式,從充滿可能的全新起點認識這個世界。
全書由十部不同情節、形式、風格與作者的小說組成,從一個故事開啟另一個故事,以第二人稱敘事,讀者的眼裡還有讀者,小說之上再展小說,帶著奇幻、懸疑、童話、浪漫色彩,不停往返,持續歸零,打破單一維度往四面八方延伸,並於情節逐漸清晰時戛然而止,接著轉往下一個時空。義大利的寓言故事不出談論愛與命運,在層層糾纏的文字迷宮中一起追尋故事輪廓之外的真正結局,寫作是一種視野,拉得愈高,也就愈能看見真實,在卡爾維諾此本真正獻給讀者的書裡,沒有人是旁觀者,亦沒有人是局外人。
「你並沒有特別期待從這本書得到什麼特別的收穫。你是那種原則上不會對任何事有所期待的人。有很多人,比你年輕或比你年長的人,成日期待能從書本、他人、旅行、事件和明日可能發生的種種得到非凡體驗。你不會,你知道唯一能夠期待的最好結果就是不會遇到最壞。這是你從自己人生中得到的結論,你是這樣看待一般問題,也是如此看待世界。那麼書呢?你把書單獨劃分出來,你認為自己還是可以保有年輕時的樂趣,對書這個明確範疇有所期待,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即便失望,後果不會太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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