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字:以水的質地(詩集《時序在遠方》之序詩) ◎林餘佐
字彙內核是搖晃的液體
習字有如赤足涉入陌生的水域:
我吐出潮濕的音節
想要喚醒沉睡在溪谷的石子
你回應:曖昧、迂迴如狡猾的暗流。
意象在我們腳邊流轉,泡過水的偏旁顯得清澈
我們開始懂得意象的原始意義
彷彿先民收割的第一批果實
──飽滿、香甜的滋味尚未命名
只能在口中添上一橫,權宜稱之:甘。
潮汐與時序一同推移,沙灘上盡是老死的詞彙
某天有人拾起,聽:那古老的音節
細瑣如水母──靜靜漂浮在海面。
於是,有些聲響被寫下
曲折幽微的發音如招魂時的呢喃。
大雨將至,地上遍植鬼魂
它們以水的型態說:世上萬物字形、字音的由來。
字義的演變太過繁複,它們保持沉默。
土壤濕潤,雨似白馬之蹄來回踱步
踢亂了掩埋已久的屍首與部首。
每一次閃電都是詞彙的誕生
古老的字義與死者都在此輪迴
(造字如招魂:召喚已逝與未知。)
大雨過後,象徵之林茂密
新生的詞彙閃著水滴靜靜結在枝枒上
等待某人摘取、食用。
習字像進食,偏食的人會變得口拙。
味蕾是字典可供記錄、查閱
昔日國語練習簿上的造樣造句
教導我們以生硬的句式煮難吃的料理
未經馴服的舌頭翻轉了幾圈,偷偷地將水釀成酒
與戀人共飲──唇齒甘甜,微醺的肢體食髓知味。
習字如在意識裡煮水
陌生的筆順是流動的隱喻
沸騰著龐大的海洋、遙遠的樹林
然而,逝者如斯,肉身是破盆:
攝水量不足的我們,終生牙牙學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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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林餘佐,嘉義人。現為東海大學助理教授。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教育部文藝獎等獎項。出版詩集《時序在遠方》(二魚出版)、《棄之核》(九歌出版)。另有合著有評論《指認與召喚:詩人的另一個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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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編 Y 賞析
在本週主題中,我們談「自然的靈性與啟發」,而這其實是一個現代詩中非常容易被調度的元素。萬物的靈,字詞的靈,兩者之間彷彿隱約地有某種神秘而幽微的勾連,透過啟發與互動的過程,景與人得以相互映照。這首〈習字:以水的質地〉,便是以水為載體,去串連起詩人在不同生命歷程中的習字情景。與此同時也是一首結構非常完整,且意象經營十分洗鍊的詩作。除了收錄為詩人第一本詩集《時序在遠方》的序詩,也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某種意義上或許也能說:這些以抒情筆法所流瀉的自然、酒水、神性、時間意象,不僅是林餘佐新詩中極重要的寫作圖像,也是詩人自省一種。
在習字與寫字初期,寫詩者大概都會對林餘佐首段的句子多少感到心有戚戚焉:「我吐出潮濕的音節/想要喚醒沉睡在溪谷的石子/你回應:曖昧、迂迴如狡猾的暗流。/意象在我們腳邊流轉,泡過水的偏旁顯得清澈」,以及詩人如何詮釋詩之於暗流的神祕性:「曖昧、迂迴如狡猾的暗流」,與種種不確定(與可能性)的暗示:「大雨將至,地上遍植鬼魂/它們以水的型態說:世上萬物字形、字音的由來。」(造字如招魂:召喚已逝與未知。)
對詩稍有留心的讀者,大概也會知道「水」是一個極常見的意象,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似乎已然氾濫成災。但如果將這個框架處理得漂亮,便能演繹出更多新奇而有趣的火花。早在〈習字:以水的質地〉這首詩的命名裡,詩名其實就有一個非常有趣的亮點,也隱隱揭曉了詩人對自身作品更深一層的野心與思索:「質地」。我們能感知到寫作者帶著有意識地警覺砌字,在明瞭「沙灘上盡是老死的詞彙」的同時,詩人仍然在動用時序之推演,煮水煮字的輪迴,去拾起那些仍待反覆追索的閃現與意念:「新生的詞彙閃著水滴靜靜結在枝枒上/等待某人摘取、食用。」除了刻寫詩性(個人)與水性(萬物)的精巧對照,詩人也在結構與意象的推疊上展現嫻熟的一面。像自身的演進史,也近乎像是某種宣示。
但肉身始終保有一份原始且清明的謙卑。在萬物降生面前,每一個字,都以不卑不亢的姿態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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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花椰菜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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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自然詩 #林餘佐 #自然的靈性 #時序在遠方 #棄之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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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序:〈世事如棋,俗流滿地〉
讀完黎紫書的新作《流俗地》,不知為何耳邊響起許冠傑的一首舊歌〈世事如棋〉,歌詞是這樣的:
倉卒歲月,世事如棋,每局都光怪陸離,
驟晴驟雨,人事天天變,有喜亦有悲。
恩怨愛恨,世事如棋,每局都充滿傳奇,
若顰若笑,難辨心中意,似比幕前做戲。
苦衷抛萬里,今天慶幸有知己;
捉番盤棋共行樂,衝破內心藩籬。
張眼遠望,世事如棋,每局應觀察入微,
但求共你棋藝相比較,了解做人道理。
這首廣東歌紫書一定聽過,喜不喜歡則不得而知。我引流行曲來開局,好像是刻意附和「流俗」的主題,搞不好很可能會變成「媚俗」。我一直在想,黎紫書為甚麼會選這樣的一個書名?甚麼是「流俗」?「俗事」總不免是「下流」的,但流動的「俗事」卻又有它的生命力和吸引力,形成一個「明媚」的「俗世」。人可媚俗,俗也可以媚人。這就是《流俗地》動人的地方吧。
上次替紫書的書寫序,是二零一四年的短篇小說集《未完.待續》。當時我對她的創作發展作了兩個判斷:離鄉流徙和自我身分探索。前者指她脫離手到拿來的馬華本土題材,書寫在世界各地的異文化中漂泊的經驗;後者指她以自我為寫作焦點,不斷以分身的方式尋找安身立命的可能。我把這形容為令人目瞪口呆的華麗轉身。沒料到六年後紫書再交出新作,竟又是另一次轉身,把我當年的預言完全粉碎,教我連眼鏡也保不住了。
黎紫書這次轉身,看來並不華麗,相反顯得非常樸實。跟她二零一零年出版的上一本長篇《告別的年代》相比,更加有洗盡鉛華,反璞歸真之感。那就好像一個被定性為擅長形式實驗的畫家,突然繪畫出一幅逼真無比的寫實風格素描,以向世人宣示:你們以為我做不到嗎?我們可以把《流俗地》視為這樣的一本,小說家大展毫無花巧的敘事基本功,卻可以做到出神入化的作品。在小說閱讀本身來說,肯定是個賞心悅目、滋味無窮的經驗。
《流俗地》沒有《告別的年代》那種立傳寫史的偉大意圖,好像完全是為了說好一個故事和說一個好故事,所以在主題和形式兩方面也貫徹了「流俗」的宗旨。表面上看,小說家的文學企圖心降低了,不再擺出開天闢地、捨我其誰的高姿態。她選擇低調地「回鄉」,回到自己熟悉的馬華城鎮生活題材;她也不再自我中心,去除主觀的視覺,置身於眾多小人物之間,與他們同喜同悲。敘述者有時像個說書人、講古佬,以娓娓道來的語氣綜論全局,有時卻又縮短距離,投入人物的內心世界。主觀客觀出入自如,不著痕跡。無論遠近,都感覺到作者對人物不傷感、不氾濫的同情。這份淡然的同情,並不排除必要的嘲諷,甚至是狠心的誠實。所以除了人物的喜怒哀樂,他們的善惡長短也同時躍然紙上、歷歷在目。
小說開場的一段對於山城錫都的石窟寺廟的描寫,看似是純粹的地方風物介紹,但其實深富寓意。「壁上許多山洞像被史前巨大的白蟻蛀空作巢,無盡縱深……櫛比鱗次,各路神仙像是佔山為王,一窟窿一廟宇,裡頭都像神祇住的城寨,擠著滿天神佛。……七十二家房客似的各居其所:肩挨肩,各抱香爐,排排坐食果果。」諸神下流,污煙瘴氣,仙凡一體。這些神靈的居住環境,不就像小說中的主要場景舊組屋樓上樓一樣,有如一座錯縱複雜的蟻窩?眾多人物和家族的故事,就在這幢蟻窩般的樓房裡交織,再隨著時代的變遷,往四方八面擴展開去,猶如蛀蝕進歷史時空的隧道和洞窟。
《流俗地》雖然是長篇小說,但卻運用了短篇的寫法。每一章都以特定人物為重心,可以作為相對獨立的短篇般看待,有其各自的起承轉合和筆法變化。總體來說時序是直線發展的,由最核心的一對人物銀霞和細輝的童年說起,一直到三十多年後二零一八年大馬變天。但是,因為每一章的敘述流程都是重新開始,而不是連接上一章的結尾,所以不少事件和細節都出現多次繁簡不同的處理。這不但沒有造成重複和累贅,反而形成一種時空縱橫移動的動態,就像棋盤上的棋步,馬而後車,車而後炮,或左或右,有進有退。用音樂的說法,則是韻律結構和節奏鬆緊的變化。這些不外露的章法,猶如武俠小說講的「手中無劍,心中有劍」,是不見形式的形式。與其說是技巧,不如說是寫作和人生歷練所培養出來的藝術直覺。
通過《流俗地》,我讀到一個舉棋若定、氣靜神閒的小說家黎紫書。書中寫到下棋,我認為不是隨意的,也不只是一個細節。盲女銀霞、鄰居細輝和樓下理髮店印度老闆的兒子拉祖,三個人以中國象棋對賽的場面,處於整個小說的核心。細輝棋藝一般,遠遠不及印度仔拉祖,但拉祖又不及盲女銀霞。銀霞天賦過人,只需背下棋譜便學懂下棋,能以盲棋的形式打敗開眼的對手。三人的情誼深厚,多年後在一次相聚中,再以一盤棋局重溫舊夢,但世事卻已面目全非。後來,拉祖甚至身遭橫禍。再後來,銀霞以下棋和退休的顧老師結緣,發現小時候的棋譜原來是細輝向年輕的顧老師借取的。最初的一步,造就了最後的結局。作者描寫棋局的爭持和下棋者的心思固然精彩絕倫,但棋局本身作為意象,更加令人拍案叫絕。
我不妨大膽地說,《流俗地》是一本小說棋譜。它的四十個章節,就是四十個棋局示範。每一個字是一下棋步,每一個造句、每一章的謀篇,也是變化多端的棋藝展演。這樣欣賞《流俗地》,就解釋了它看似平平無奇的講故事方式為何如此引人入勝,令人步步留神、着着讚嘆。雖然小說人物眾多、焦點分散、線索紛歧,但隱藏的重心其實落在銀霞身上。故事以銀霞開始(當德士呼叫台廣播員的她接到失蹤多年的大輝的電話),也以銀霞結束(和顧老師結婚後的她,在眾人歡天喜地慶祝大馬變天的當晚,悄悄獨自睡去。)作者對銀霞投入最深的同情,也從銀霞身上得到最大的啟發。她借助銀霞失明者的角度,摹描出錫都生活的感官世界,測繪出馬華庶民社會流動的時空座標。低調而技藝高超的棋手銀霞,就是小說家黎紫書的寫照。
人生如棋局,是個甚為俗氣的比喻。但它的俗,正切合《流俗地》的平民百姓經驗和視覺。人物絕對不只是作者的棋子,他們有血有肉的人生,各自展現出不同的棋局。而且,下棋必有對手。人際關係,如親情、愛情、友情、鄰里關係,統統都是博弈。勝局、敗局、和局、殘局,局勢千變萬化。在個人的局之上,還有社會的局,政治的局。也許,覺醒是由棋子變成棋手的過程。除了看人物的應對,也看作者的運籌,小說內外,各有精彩,相得益彰。
我說了這麼多,好像也沒有對《流俗地》作深層分析,既沒有談它的時代意義,也沒有討論它的文學史定位。一來是由於,我不是馬華文學專家,沒有資格在脈絡承傳方面置喙。二來則因為,經過上次的判斷失誤,我實在不敢再對黎紫書的創作方向說三道四。她一定不會願意被定型,下一次又會再來個甚麼轉身,甩走人們加在她身上的標籤。我唯一能肯定的是,黎紫書是個永遠能為讀者帶來驚奇的作家。用廣東俗語說就是:「唔聲唔聲,嚇你一驚。」
除了作為讀者,我同時以一個寫小說的人的角度,去閱讀紫書這部新作。一邊讀一邊感覺好像是跟她在切磋棋藝,思索著她的棋步是如何推敲,戰術是如何鋪排,哪一下是虛招,哪一下是殺著。其實在下棋之外,環繞著盲女銀霞還有許多細節,既具有生活寫實的功能,又同時可以作為意象解讀,例如編織、廣播、地圖、點字書等。為免剝奪讀者自行領會的樂趣,我便在此打住不說了。
為別人寫序,最忌喧賓奪主,呈自己的智慧,搶作者的威風。我非學術中人,也不宜在這裡妄加導讀。最理想的序莫如開胃前菜,引起讀者的食欲,令他們能好好享受主菜的美味。我但願自己沒有辜負紫書的厚託,倒行逆施,破壞大家的胃口。
我和紫書是同行的關係,既是惺惺相惜,也是棋逢敵手。〈世事如棋〉這首歌雖然頗多陳腔,但唱到「今天慶幸有知己」、「捉番盤棋共行樂」、「但求共你棋藝相比較」,還是令人有所觸動的。希望紫書不嫌歌詞通俗難耐,接受我憑歌寄意,並賀《流俗地》馬華版的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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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贅」不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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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承載意義,但人們親近意義之前,往往會受阻於文字的藩籬。擔任編輯工作多年,我很能理解教授在審查論文時,如何在雜亂的贅詞與無章的標點間泅泳的悶勁。
對大多數人而言,寫作需要的只是基本功──如何簡潔而準確地傳遞你的想法與情感,而不在於別出心裁的修辭,或令人拍案驚奇的布局。用詞與標點就是兩大基本功。
在我看來,贅詞的罪行,其實比錯用標點輕微。濫用贅詞只是拖累了語意,弱化了語勢;錯用標點則經常造成語意糾結不清,扭曲難解,甚至導致誤讀。
贅詞就像文章花園裡常見的雜草,這裡那裡一兩株倒也無傷大雅;但問題是,你要視而不見,稍一不慎就蔓草叢生,氾濫成災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不得不對贅詞心存戒心的原因。
中文寫作的贅詞形態眾多,我在《深度報導寫作》一書略有述及,這裡只談談與「被」字相關的贅詞問題。
我想,許多人對「被」字的「鄙視」,應是受到英文寫作規範的影響。自一百年前,威廉‧史壯克的《寫作風格的要素》(The Elements of Style)出版以來,文中主張的避用被動語態、不採倒裝語句、禁絶副詞,幾被歷代英語世界的寫手奉為圭臬;以致經常有台灣的中文寫作指導者照搬準則,以此告誡新手。
其實,中文的被動語態,並不像英文那般被評為「軟弱無力的句法」。被動語態「錢被他花光了」,相較於主動語態「他花光了錢」,在語勢上並沒有明顯的弱化。
再如,「他被懷疑偷東西」若改為「他有偷東西的嫌疑」,或「他的意見不被大家接受」若改為「大家都不接受他的意見」,對語句的簡潔、生動都沒有太大的幫助。
從語法的修辭來看,被動語態不必刻意迴避,重點在於學習如何把被動句與主動句靈活搭配運用,讓句子的節奏與視角產生變化。
其次,中文的語法並不若英文文法嚴謹,被動句與主動句的語氣經常混為一談。如「錢被花光了」,往往以「錢花光了」的主動語態呈現。因此,一般而言,省略「被」字並不會影響到語意的明確,但語氣反而更顯簡潔。(這是大多數「被」字贅詞的濫用情況)
當然,「被」字也不必被趕盡殺絕,有時適度保留下來,反而更能凸顯「施者」與「受者」之間的強弱勢關係;例如:「舊的治理模式把個人當做是需要被規訓的對象。」
再者,編輯上處理「被」字贅詞,並不只有刪除或保留兩種選項。如前所述,好的編輯還是應該優先考慮是否要改寫成主動句,以營造句法結構與敘事視角的變化。此外,「被」字也可以使用「讓」、「受」、「遭」、「獲」等單詞或詞語替代,以避免重覆濫用。(如:此研究讓高房價議題得以被看見/此研究讓高房價議題獲得關注)
最後,寫作者有時也要留意「口語文體」與「書面文體」的區別;「被」字具有較明顯的「口語」性格,是否合適替換成其它「書面」性格較強的詞語,則要斟酌文稿的語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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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寫作]
不只是碩士論文,教授寫的文章也常常看到被字相連到天邊。
(1)這枝筆太貴,所以沒有被列入考慮。
(2)這個事件值得被討論。
(3)這項研究成果後來被發表在頂尖的國際期刊上。
(4)東西要藏起來,以免被家人發現。
(5)這個目標是否有被達成。
(6)舊的治理模式把個人當做是需要被規訓的對象。
(7)此研究讓高房價議題得以被看見。
(8)這個價格應該是可以被接受的。
(9)核四議題難道不應該在下次總統大選時被討論嗎?
(10)每個新的概念,都應該在第一次出現時被清楚地定義與解說。
這些句子,熟悉嗎?請問妳會留下幾個「被」,或者用其他詞語取代?
論文寫完之後,請使用搜尋功能,看看出現了幾次「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