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我看到的《南巫》
文:冯以量
图:張吉安導演提供
有幸在昨晚与吉安在线上獨家觀賞《南巫》。
我看到的《南巫》,是這樣的:
1。這是一個无边界的边界 (boundless boundary)。
2。不懂事的小孩可真懂事。
3。浑沌在这里,生机也在这里。
4。讓施降的、解降的以及壓降的,都統統被放下吧。
我開始寫了。一如往昔,我謝謝各位如此願意細心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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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是一個无边界的边界 (boundless boundary)。
在主张自我的年代里,我们要划清界限。我们用政治、宗教、种族、权力、名利等来划清个人、家族、种族以及国度之间的边界。
在生活里,我们难免会掉入和别人划清界限的习性里,来一一声明自己是谁。如:我是佛教徒、你是非佛教徒。再譬如:我住在城市、你住在kampong这种分化的概念。
这种愈来愈精致的分化概念,也逐渐成为社会主流的想法。因此,我们大部分人都活在同温层的假象里。这难免的,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总是有人会在不合时宜的年代里做不合时宜的事。
这个人叫做张吉安,他拍了一部电影,叫《南巫》。他用他亲身经历的童年故事来告诉我们他所经历的边界。
吉安长大于马来西亚及泰国的边界:吉打。他童年也常处在人界与巫界的边界,降头事件的发生比比皆是。他活在华人家庭里,在家说的是方言、在学校说的是华语、寫的是马来文,生活环境则坐落在马来人以及暹罗人的社区里。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多元语言、美食、生活仪式,宗教信仰,人们早就在这文化大染缸里成为一盘又一盘的 fusion rojak。
《南巫》里头有马来人的皮影戏、有暹罗人的祈祷文、有拿督公的烧符、有bomoh的降头稻草人、有华人家里供养的历代祖先,吉安想告诉我们在这个国与国之间的邊界里,哪有清楚的单一文化可言?!豈可能分化?!
在这边界,有邊界,即无边界。活在无边界的边界(Boundless boundaries)里,即混乱也美丽。
就这样,在无边界的边界里长大,诞生了这样的张吉安,也直接产生了这样的电影。
看到我痛哭流涕,一点都不夸张。吉安導演見證這。之前我還和他說,不好看的話,請你不要逼我讚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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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懂事的小孩可真懂事。
电影主轴不复杂,说着一个简单的故事:「爸爸生病了,疑似中降头,媽媽想尽办法找出能解降头的方案。小孩看在眼裡。」
吉安用的叙事手法是谧静的。那些被侯孝贤导演启蒙的长镜头手法:没有对白、没有音效,就只有画面安靜地铺着电影的情节。
那些从门隙里窥探的、窗帘布缝里遥望的,都是安静带过的,然而这画面却也有极大张力。
这让我想起最暖心的声音是安静,最贴心的距离是我在远处观望、给你足夠空间。
这些画面,对我而言,隱喻著小时候吉安所看到的画面。一个小孩当时是不太可能有太大的掌控力及主宰权,就只能够透過窥探及遥望的角度里悉知真相的一二。
大人常说小孩子还小不懂事,不用把事情告诉他们。谁知道小小的吉安早就运用自己内心本來就藏著的长镜头看着这些生活裡的情节,长大后他把它們化為一部勇夺金马奖最佳新导演的电影《南巫》。
谁说小孩不懂事?其實小孩都懂,只不过小孩通常他都沉默、他遥望、他安静。就像这部电影的氛围一样。
谁说小孩不懂事?
不懂事的小孩可真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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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浑沌在这里,生机也在这里。
我看过吉安编导的短片《義山》,他不急着要告诉你他想要你看懂什么。你看懂它,你就会心一笑。你看不懂它,也无所谓。你就用你看懂的方式去解读、去诠释。
這第三個點,是我從電影裡看到的。我想花點時間去寫出我內心有的思緒。
《義山》最后一句对白:「下一次,你還會再來嗎?」然後把一個又一個墳墓放入鏡頭。它留了空間給我們去思考:你如何看待哀傷這事。
《南巫》這一次也是,最後一句對白:「我永远……过不了这个边界,回不了我的老家。」。然後鏡頭放在海洋那寬闊無邊界的畫面裡。同樣的,這留了空間給我們去思考:你如何看待邊界(boundary)這事。
最後幾個鏡頭都還特地選在人時空的邊界裡拍攝。
時間是凌晨,那是介於日與夜的邊界。人物是兩個女人,那是介於上一代與下一代的角色。前者無法再前進、後者可以往前走。機遇的差異產生邊界。地點是:海中央,拍攝背景還特地給我們看得見Gunung Keriang,那是大海與陸地之間的邊界。
這幾個鏡頭,真的絕了。
是的,你是如何看待人時空裡邊界這事?
處於這些人時空的邊界裡,有些人要跨過去,渡彼岸。有些人(如戲中的妻子)可以回到以往的穩定、有些人(如戲中化身的珂娘)一生也回不去自己的老家了,就只能處在邊界裡。
邊界迷人之處就是:混沌在這裡,生機也在這裡。怎麼說呢?我也不曉得我能否說得清楚,我就儘量說一說。
邊界之處有解構及再建構的功能。
a)用時間來說:早上準備要進入夜晚,我們有傍晚來做邊界。傍晚「解構」日間來再建構「夜間」。同樣的,夜晚準備要進入早晨,我們有晨曦來做邊界。晨曦「解構」夜間,來再「建構」日間。在24小時來說,傍晚及晨曦,往往都是最迷人的時刻。因為混沌在這裡,生機也在這裡,而且兩端之間不停變化、交替。
b)用空間來說:從吉隆坡北上,一旦你進入吉打,你會開始能吃到泰國道地的美食,聽到暹羅話的對談、看到泰國電視節目,這些都在「解構」我們本有的文化,再「建構」當地獨有的文化。例如:邊界裡的美食,便宜又好吃。多元在這裡,美妙也在這裡。
c)用人的生理來說:衰老以及生病是生死之間的邊界。
衰老以及生病都在「解構」你本來活著的信念,而再「建構」你對死亡的信念。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意味著你內心看破世間的空間大了,所以福氣就產生了。這才是真正紮實的後福,而不一定是天降之福。大部分的病人事後,生活往往沒變,可是他們看待生命的厚度差生變化了。
凡是有親身經歷而走過這個生死邊界的人,大部分都能體會我所說的。戲裡的老公,也就是導演的爸爸,走過生死邊界之後,在現實生活裡,生命從此展現截然不同的面貌了。混沌在這裡,生機也在這裡。
d)用人的心理來說:災難的出現就是痛苦與快樂之間的邊界。
災難逐步「解構」你定義的快樂,而再建構你定義的痛苦。你的痛苦真的是痛苦嗎?你的快樂真的是快樂嗎?你會發現人類的進化,往往是因為痛苦而給予的。人類的墮落正是因為太快樂。
看懂了嗎?
所以我才說:「邊界迷人之處就是:解構在這裡,再建構也在這裡。」
人生,其實你願意認真看清楚一些,我們都一直處於邊界狀態,一直處於在解構與建構的擺盪之間。
像現在的疫情,我們也常處於無常與日常之間的邊界。在這邊界裡,我們常感受到無力、無助,卻也感覺內心因不斷深思生命活著的課題而產生力量。
既然我們都常處於邊界之間,你選擇看見了混沌、還是生機?
謝謝《南巫》電影刺激我往邊界這課題作出延伸思考。
寫出來之後,我終於明白為何我昨晚觀賞時如此大的感觸。因為這疫情,我就正處於日常與無常的邊界。那裡頭有混亂、有生機,有好多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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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讓施降的、解降的以及壓降的,都統統放下吧。
降頭能在日常生活裡出現,就是科學(醫學、心理精神科)以及神學之間的邊界。你會看見有些人一面看精神科醫生而服藥、一面則看拿督公而吃符。或許老外不明白,可是我們作為馬來西亞華人清楚得很。我們就是活在這邊界裡的邊界人。
戲裡的降頭是難以解釋的,戲外的「降頭」亦是如此。
請允許我把「降頭」的定義拉闊一點(冒著會被人罵的風險),我覺得只要能催眠你、讓你深信不疑,又能左右的你生活及行為,都能統稱為開關引號的「降頭」。
不是嗎?
看看我們各國媒體、廣告、電影、社交媒體、互聯網、報章、政治人物、宗教領袖、心靈大師、科學家、商家,有那一個不是正在給我們開關引號的「施降」?
有人說疫情讓我們不自由了,反而我覺得倒是疫情讓我「暫時」自由了。
疫情期間給我足夠的時空,重新調整我生命的輕重。我無需像一個不經思考的人,持續順著社會的巨輪而行走。
在生活裡,我們大家極像一群又一群的蝗蟲,往不知名的方向共同奔去。彷彿你不跟著群飛覓食,你就錯過了重要的什麼,殊不知或許我們就因此全部都中了「降頭」而忙碌地生活著。
我不想美化疫情的生活,我也不想醜化之前的步伐,我只是想說:我們真的是一個真正自由而沒有被施下「降頭」的個體嗎?
答案絕對是不可能的。人類是群體動物,我們都在彼此催眠、彼此「施降」。
找個空間去想一想,我們能否像戲裡的媽媽一樣,想盡辦法為自己心愛的人解降?
開著那輛舊貨車,拎著那些丈夫被偷走的舊衣服、那根降頭稻草人(施降的)、那一把Kris(解降的)、那一個拿督公神像(壓降的),抵達碼頭,然後乘著船隻奔向大海,毫不猶豫,頭也不回把所有相關物品統統丟向大海!
予我,這是一個「統統都放下」的儀式。不是選擇性的放下,是不管是施降的、解降的以及壓降的,都統統放下吧。
通通都放下吧。好安靜的電影畫面,卻在心裡大聲的說著。
在邊界裡,解構它們,再賦予它們一個全新的皈依處,全都被藏在大海底下,它們再也和你的生命無關了。
如此唯美童話的畫面,是我們看戲人的渴望。而我們也深知在現實生活裡,它不是長成這個樣子的。
就是因為如此,當我看到劇終的畫面時,久久不能自己。導演吉安見證我痛哭的畫面。等我疏理好情緒,才能開始好好和吉安在線上作出電影觀賞的感想。
那放下,予我,是生命一直的提醒。
謝謝吉安及其團隊,在疫情如此艱難時刻,後製出一部如此可貴的電影。
就是有一群人總是会在不合时宜的年代里做不合时宜的事,或許他們就是我們生命的「解降師」。難怪頻頻得獎。你們值得!敬你們!敬生命!
以量
23/01/2021
#期待吉安下一部電影義山
沉默的病人電影線上看 在 侯文詠 Houwenyong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我所記得關於大平先生的一切
最後一次見到平鑫濤先生是2014年皇冠60周年慶的會場上。那時候他抱病出席。平先生向來低調,那次承蒙大家盛情,終於願意上臺與大家合照。他上臺的時候走路的姿態有些虛弱,聽得出來說話的中氣不太足夠。儘管如此,至今我印象深刻的仍是他臉上那一對炯炯有神的目光——二十多年來,一直沒有改變過的眼神。
第一次見到他,是將近三十年的事了。那時我剛服完兵役,在一所階級輩分儼然分明的大醫院擔任住院醫師。醫師看似光環閃亮,但挨罵、被訓其實是家常便飯。一個像我這樣懷抱作家夢想的小住院醫師,才在皇冠出了一本書,接到文化界重量級大腕的吃飯邀請,那種受寵若驚以及忐忑不安的心情不難想見。
吃飯那天,現任社長平雲隨侍在側。平雲話說算是少的,或許是不熟的關係,那天更加沉默寡言了。我的年紀以及輩分接近平雲,因此,他的舉止動靜便成了我的參考標準。結果一頓飯下來,大平先生只好一個人唱獨角戲,努力炒熱氣氛。說起來有點無奈,儘管看得出他用心良苦,但礙於當時戒慎恐懼的心情,我一點也愛莫能助。
例行的餐會進行了幾次,跟大平先生變得比較熟悉了,他開始在晚上打電話跟我談天說地。時間通常是九點過後。一開始談話的內容多半是我的新稿件,漸漸範圍越來越廣泛,短則一、二十分鐘,長的時候不知不覺,等放下電話才發現好幾個小時已經過去了。
我讀過一本書講美國總統府內規,不同層級官員會佩戴不同的識別證——一般事務人員和實習生,除非被諮詢,否則是不能主動去和佩戴最高級識別證的官員攀談的。或許是受到這本書的影響,印象所及,我從來不曾主動打電話去刁擾平先生,每次總是他打電話來。
隨著我的新書在皇冠一本一本出版,平先生的熱線也越來越密切。那段時間,他忙著拍電視劇、舉辦大眾小說文學獎,親自參與每個月出版的皇冠雜誌……事業可謂風起雲湧、每天都在風尖浪頭上。接到大平先生電話,我其實是很開心的,但他花那麼多時間打電話跟我這個小輩閒聊,讓我很過意不去。有一次,我忍不住在電話上對他說:
「平先生,我的書反正都會在皇冠出版。你要是時間忙不過來,不用一直打電話招呼我沒關係。」
沒想到電話那頭大平先生哈哈大笑,對我說:
「文詠,到我這個年紀,賣不賣書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我覺得很尷尬,好像表錯情了,正不知如何回應時,平先生說:
「我喜歡跟你們年輕人聊天,可以學到很多新的事情。跟我同年紀的人聊的不是老、就是病,就是死,我不喜歡那些。」
那次談話,打開了我的某種無形的心鎖,我試著放下「長輩情節」,開始「沒大沒小」地和平先生聊天。一開始我不是很適應,但平先生似乎一點也不以為忤。聊得多了,我感受到大平先生德高望重,內心卻隱藏一個童心未泯的小孩。
當時哈利波特風靡全球,皇冠出版的中文版量屢創新高。有一次電話,大平先生問我:「文詠,哈利波特這麼暢銷,你怎麼看?」
我坦誠地招認自己從來不是哈利波特的粉絲。從一開始讀到出版前的試閱稿時,就一路不看好這本書會暢銷。大平先生聽了哈哈大笑。
「文詠,我也跟你一樣,一點也不看好。完全不明白為什麼會暢銷成這樣。」
哈利波特後來又出版了六本續集,證明了我們兩個人錯得離譜。我們像兩個做了壞事的高中生一樣,分享著這個秘密。有次碰到平先生時,正好哈利波特的續集又創下銷售佳績,我拋了一個「噢噢」的眼神給他,他準確地接到了我的眼神,還神秘地回了我一個頑皮的笑。
這些不合時宜、又不宜公開的電話談話,不勝枚舉。真要剪輯起來,一大本書恐怕都還不夠寫。
大平先生是個超級夜貓子。掛了我的電話之後,他看影片、看稿子的時間才開始。他對看電影、電視劇、看稿子都有種無法言喻的熱情。我大學時代的記錄是一年看三百多部電影。他以七十多歲的高齡,看的影視作品——據我粗略的推算,絕對超越我當年的記錄。我們像發燒友一樣,給彼此推薦新的電影、電視劇、甚至交換手上的DVD——或許是辦雜誌、開出版社以及影視製作人的經驗,他對電影、電視劇不同類型的接受度非常寬廣,幾乎不受到年紀、或者是類型的限制。
我們常常無止無盡地聊著那種不知要到幾點才會掛斷的電話。從小說、電影、電視劇、作者、導演、演員,不管任何一個話題幾乎都可以切入,然後無限制地延伸、跳躍。他像一個豐富的寶藏一樣,不管是報紙副刊、雜誌、發行電影的過程,順手拈來就是一段精彩的往事,稍稍著墨,就是一段深刻的人情世故。他謙虛地說是忘年之交,跟年輕人學習新的事物,其實大部分的時候,是我透過他豐富的經驗與歷練,一次又一次學習到許多他之所以能夠成就這麼大的事業,背後的氣度與信念。
幾十年來,我的書交稿後,第一個給我意見的人總是大平先生。他的建議,沒有一次不是在讚美與鼓勵中完成的。有一次,在給了我諸多稱讚之後,話鋒一轉,他忽然談到瓊瑤阿姨尚未拍攝的最新劇本情節,忘我地分析了故事的結構以及為什麼會那麼精彩的邏輯,足足說了有半個小時之久。在電話這頭中獨享這種大師級的寫作講堂,我自然聽得忘我。直到掛了電話細想起來,才恍然大悟,他花了那麼多時間說的,正是委婉卻又真誠地送給我的專業建議。
1997年我辭去醫院的工作成為專職作家,花了一年半時間寫了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白色巨塔》。書稿交出去之後,我自然想聽到大平先生給我的意見。那通電話比我預期的還來的晚了一些。電話中,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文詠,台灣的市場流行短小輕薄,我讀得出來這是你的嘔心瀝血之作,但這本書和市場主流不同,或許我們要有一點心理準備。但無論如何,皇冠以能夠出版這本書為榮,我們會竭盡我們一切的努力,去推廣這本書。」
《白色巨塔》因為提及當時醫院內部的陋習以及文化,連載的過程中,我早已聽見一些醫院同仁以及過去師長傳來的批評。平先生的提醒,更讓我更是有種「前有斷崖,後有追兵」的烈士感。我冷靜下來,反復斟酌平先生那句話。如果市場反應不好、醫院同仁也不諒解,作為一個作者,自己是不是還能引以為榮呢?想來想去,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想了幾天,終於想通。是的,我以自己的作品為榮。這件事想通了,一切該放下的也就放下了。
皇冠卯足勁,編足了預算去鋪通路、做宣傳,我也卯足了勁跑通告、簽書會、見面會。這本書意外地暢銷,至今已經賣出三十多萬冊了。不但如此,後續還改編拍成了電視劇,拿了金鐘獎包括最佳導演、劇本、男配角在內的許多獎項,在醫學人文、倫理課堂這本書的內容被被廣泛地被討論,更多學術論文更是引用了這本書的內容作為論述的文本。
再次跌破眼鏡,我當然覺得開心,大平先生似乎比我更開心。事後他對我說:「事前打打預防針總是有必要的。」看他一派醫師對病人的口吻,我反倒是無言以對了。
乍看之下,大平先生堅持的:「以作家為榮,以讀者為尊」的信念,看似簡單,但經歷了這件事之後,我感受深刻。如果說出版社的核心信念如此,作為一個受尊受榮的作家,更應該寫出足以引以為榮的作品才是。假如一個作家有任何其他考量,寫出自己不能引以為榮的作品,那麼,出版社如何「以作家為榮」?讀者又如何覺得自己真實地被「尊重」了呢?
後來,我常在Facebook發文。那時,大平先生的健康狀況已經亮起紅燈,無法在電腦螢幕上讀我的作品了。編輯告訴我,為了看我發表在Facebook的短文,他會要求她們把我發表在Facebook的文章下載下來,並且一篇一篇放大、列印,及時交給他閱讀。有段時間,我還有機會跟他說上電話時,他也也總是抱著病痛的身體,興致勃勃地鼓勵我,跟我說,我寫的哪篇短文怎麼樣怎麼樣,又給他帶來什麼樣的樂趣……
2016年底,交出新的長篇小說「人浮於愛」上半部初稿時,我早從平瑩哪裡知道大平先生已經臥病在床了。但是當稿子交出去之後,有好幾天,我仍然還是不自主地等待這那個儀式般電話響起來。大概是那樣的覺知吧,我忽然理解,我是那麼地渴望聽到他的意見。也正是那個時候,我第一次理解到,那個我最在乎的讀者,再也沒辦法讀我的作品了。這樣想時,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大平先生走了的消息,是平瑩打電話告訴我的。聽到消息,雖然難過,但一想到他說過的話:「跟我同年紀的人了聊的不是老、就是病,就是死,我不喜歡那些。」不曉得為什麼,竟然有種為他感到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如同他一直以來的低調作風,不喜歡繁文縟節的儀式、規矩,不喜歡標榜自我、不喜歡麻煩別人,他的告別式,我甚至是在報紙上讀到的。
讀到報紙那天,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心裡想著:一切就這樣了煙消雲散了嗎?
如果說生命的滋味是酸甜苦辣交雜,與大平先生相處的記憶,神奇地竟然只有甜蜜歡喜,沒有酸痛、苦澀,更無辣嗆,一切都美好得不像是真的。人與人之間的因緣,既隱晦又奧秘。我不知道自己此生何其有幸,成為此生被他用最珍貴的心情呵護的作家,無以回報。
這樣想時,眼淚就又來了。
我就這樣一個人在書房,面對著電腦,以及與大平先生相處的歷歷往事。寫寫停停。一切彷彿我們在熱線上獨處的時光。
「沒有老、沒有病、也沒有死亡了。」忽然有種衝動想對他這樣說。
或許正因為對生命、對文學的想望,我們總是在繁花盛開中一再交會。相遇時青春的容顏,炯炯的眼神,所有的美好,正是我所記得關於大平先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