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我,一心惟爾
都說閱讀是孤獨的,喜厭得失,都只有自心明白。但若能與意興相投者聊書談閱讀,那可真有天涯得知己的暢快。
讀傅月庵的讀書筆記,就常有這樣的感覺。
數位時代,人人可寫,事事可議,想問想知的事,網路盡皆可得,為何還要讀書? 沒別的原因,就是「一心惟爾」吧!
Dreaming of you。
少年嗜讀《宮本武藏》,一年一次,來來去去讀了七八回,深愛作者吉川英治。吉川能寫字,有一條幅,大書「生涯一書生」,隱然有種自負與自得,極喜歡。
上個世紀最末幾年,任職遠流博識網主編,沒預算找人寫文章,只好自己來,逼稿成篇,準時流淌。幾年後,居然也十多萬言。結集成書,取書名。想半天,靈光閃現,一口咬定《生涯一蠹魚》,還揚言:「一蠹魚、二蠹魚、三蠹魚……直直寫它個沒完沒了。」少年氣盛,不知愁還不知羞,災梨禍棗不打緊,想都沒想誰要讀你書?只知寫寫寫個不停。
新世紀第一個十年甫過半,硬碟裡又積了一堆文章,多半講書,間也講人講事。非虛構卻有不少「想當然耳」,自己浮想聯翩而出的。又到了結集時候,嫌「生涯二蠹魚」獃氣,也想讓另一位心儀的日本僧人良寬墨書派上用場,遂取名《天上大風——生涯餓蠹魚筆記》。此時盛氣稍減,卻還不少,自擬腰帶文案:「天上大風之日。我在人間讀書」,不僅自得自負,簡直好大口氣!
蠹魚兩隻,讀者不棄,沒連累人賠錢,遂還繼續寫,意氣則漸沉漸凝,不復風發飛揚。兩本書,四五年時間,送走父親也結了婚,悲欣交集,世事都知,閱歷深矣,再沒那麼天真活潑又美麗了。
與此同時,事情也正在發生變化。網路驀興,潘朵拉的盒子大開,人人都是一個發聲筒,閱讀不再是那麼單純靜謐的一件事。留言版、部落格、臉書、Twitter、微博、微信……從長篇大論到三言兩語,眾聲喧嘩我為你而讀而寫,書介書話書評……人所感受到的,卻多半是喧囂的孤獨。為了即時的讚聲,人們(包括我自己)停不下來,掏了又掏還掏再掏,窮而不已,唐弢先生所言「一點事實,一點掌故,一點觀點,一點抒情」的散淡與蘊藉,竟都消失於無形。
字越寫越小越草
詩越寫越淺,信越寫越短
酒雖飲而不知其味
無夕不夢,夢裡不是雨便是風
卻從不曾出現過蝴蝶(〈四月──有人問起我的近況〉)
最最老派的詩人周夢蝶都夢不到蝶了,遑論吾輩?
然而,即使如此不用功,細細算算又七八年之積,宛如水庫蓄洪,竟有三十多萬字。友人催促,應當結集成三,蠹魚再出。心裡卻總罣礙,不踏實,覺得沒什麼精彩的,「能出嗎?」「那就去蕪存精吧!」一去先去了近十萬字,還不中意,再去七八萬,所剩即今日所見,未必精絕,但至少不壞;如猶不入法眼,誠然作者筆墨修行問題了。
文章寫得多,選得少,頗經一番汰澤。書名則得來全不費功夫。二○一二年歲暮,某夜有夢:一名胖大和尚寫了一幅字送我,墨跡淋漓,力透紙背,是即「一心惟爾」四字。醒來便覺這是好書名,文言「一心惟爾」,白話「我的心裡只有你」。懂事解字以來,租書讀書編書買書寫書賣書講書……一路流竄,冊不離身,迴旋直入書天堂,已載滿歡樂亦辛酸。
副標則簡單許多,仿前次模式,取為「生涯散蠹魚筆記」。散者,三也,但也實在「大散仙」一枚。此書之議,二○一三年早便寫好「新書資料表」,篇目也大致選定,卻因慵懶,一拖再拖,校稿一擺即兩三個月。自己根本沒時間偏又不願放手,活脫脫「捏怕死,放怕飛」中年心態。幸而一鯉、健瑜寬容大度,不離不棄,要不是有這兩位好編輯,此書怕早已「散形」,胎死腹中了。偏勞接生,真是謝謝謝謝!當然,另一位必須鄭重致意的,是老友雅棠,相識廿年,合作完成的書一時也數不清,人生道途得有「亦師亦兄亦友」之人相伴,誠然有幸。他的攝影、裝幀,定然讓此書風采更增。
也是與健瑜與雅棠討論而出的:此書力求簡潔,散淡為先。凡所提及的書籍,無論大小,一概不標註出版資料、不出現書影。蓋數位時代裡,一機在手,搜尋快如閃電。作者文章寫得好,讀者有感,自然順藤摸瓜找過去,受益更多;文章不夠看,讀者無反應,要資料書影何用?時代在變,形式也要變,紙本當也嘗試與虛擬相結合,萬莫累贅才是。
寫作是一種抵抗,抵抗歲月的侵蝕,記憶的漫漶;雪泥鴻爪無非註腳,點檢人生種種,時代風向,如此或可讓腦袋清明一些,而生勇氣、得智慧繼續往前走。如此說來,寫作又像是一種人間修行了。偶讀《聖經》〈馬太福音26.41~43〉一段文字,驀然有感:
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這杯離開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我父啊,這杯若不能離開我,必要我喝,就願你的意旨成全。
走到此刻,於書於世緣流轉,或許就是這樣的心情吧。若把「杯」置換成「書」,「喝」改成「讀」字。浮生若夢,人在江湖;酬世來去,離離落落。年過半百還能保有一股「閒散」之氣,努力抵抗,一點初衷猶存,誠然大幸!
人間有我。一心惟爾。是為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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