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猶未盡 第十二篇/ 怒氣沖沖的巴勒斯坦烤肉
流浪旅人都是不按表操課的,所以在我沒有特定行程的時候,我就會隨性地在巷弄裡走走逛逛。這次的旅途我住在大馬士城門附近,屬於東耶路撒冷,一般人對這區的刻板印象,都會覺得不太安全,所以很少有觀光客來。但當我實際走訪,在巷弄內所看到的景象,其實都是很庶民、很真實的當地人生活。舉凡食物、衣服、日常用品都有,絕大多數店家都是當地人才會來採買的,外來面孔並不多見。
有天我閒來無事,走走逛逛,肚子餓了便隨便找了個烤肉攤。那是一家小小的、很不起眼的烤肉攤,就那麼幾坪空間,一眼就能望穿。小廚房裡,廚師在宰殺牛、羊、雞等食材。我觀望了一會兒,拿了一些想吃的東西,又等了一下,直到我咬下第一口時,我必須說,這個原本只想歇歇腳的烤肉攤,卻有著全世界最好吃、最鮮美的烤肉。我現在都還能記起咬在口中香嫩多汁的口感,尤其是雞肝,我猜,那可能是天堂掉下來的。
經過烘烤的食材的香味,那真的是……。
為了我心目中那全世界最美味的烤肉攤,我連續三年回到同一個地方,而第二次再訪這家烤肉攤是兩年前的事。那天我剛到那裡,門口坐著幾個阿拉伯裔巴勒斯坦青少年,全都盯著手機螢幕看──原來全世界的年輕人都一樣。當我還在想著要點些什麼吃的時候,接下來發生的事真的嚇到我了。
其中一位坐在門口的年輕人,突然怒氣沖沖地往我這走過來,不明就裡地劈頭就問:「What is this country?」
這裡是什麼國家?我心想,這裡當然是以色列啊!但這個問題這麼敏感,在全世界都那麼敏感,如果這麼直白的回答這位巴勒斯坦年輕人,未免也太找死了。我現在可是隻身一人在以巴交界處啊!
人在面臨危急的時候,果然腎上腺素分泌會變得旺盛,我當下整個人都機警起來。
「You tell me!」(你跟我說!)我回得冷靜。
他激動的回答:「Palestine! This is Palestine!」(巴勒斯坦,這裡是巴勒斯坦!)
後來這個年輕人又繼續直抓著我嚷嚷,要我看他手機裡的某個youtube影片。影片中,有一位阿拉伯婦人在一陣爭執中,被以色列警衛推倒在地,聽他在那裡七嘴八舌,應該是要我評評理。可是我一個華人能評什麼理呢?就別多說些什麼,讓事情就這樣趕快過去了吧。我半推半就地就這麼安靜的聽他說了一下,沒多久,他也就自討沒趣的離開了。
還好過了這一關,這一來一往,全身細胞不知道死了多少。那接下來呢……接下來就繼續接著看點些什麼吃,不然真是浪費難得來這裡的時間。
去年,我因為出差又再度回到以色列,第三度想回頭找那家烤肉攤時,竟然發現,那間小店已經不做生意了。眼看大門緊閉,沒能再吃到我心目中排名世界第一的烤肉,當然是有點小小失望,舊地重遊唯一的目的沒能達成,那就該走了。回過頭隨便攔了台計程車,上路離開。
我上的這台計程車,司機是個阿拉伯人。我坐在車內看著窗外時,錯身經過一位從服裝上就能看出是非常傳統的猶太人。那天是安息日,遵守傳統猶太教條的猶太人是不能工作的,所以當他們走在路上發現有人還在做著「討生活」的事,應該覺得格外刺眼,頻頻向我們車內豎起中指。但那位阿拉伯司機大哥也不是好惹的,一路就叭──叭──叭──的按著喇叭,還一面回嘴,沒在客氣的。
老實說,我心裡當時有點為這位司機大哥抱不平,猶太人可以守他們的安息日,阿拉伯人不用守這個儀節,當然可以照樣地討生活,有什麼不對嗎?心裡雖然是這樣想,但我也只能看著,沒能說什麼。
正常的安息日,街道上本來應該要很安靜的,這時的喇叭聲,像極了不滿的抗議,瀰漫在空氣裡。
那位巴勒斯坦少年人,有他的委屈,因為他覺得自己國家的人被外人欺負了;守著安息日儀節的猶太人,也有他們的不滿,因為他們覺得在他們的地界上,有一個外來人這麼不尊重這項重要的傳統;至於我搭上車的那位阿拉伯司機大哥,那更是冤枉了,畢竟他只是做著每天該做的事,出來討生活而已。
我夾在這三個角色中,其實不過是很短的瞬間,但,那樣的民族、國家、信仰的對立,卻再清楚不過的攤在我的眼前、觸到我的腳跟。而我也知道,這每一個委屈與不滿背後,有很多事是說不清楚而且沒有正確答案的。有一部漫畫中的台詞這樣說道:「就算是再好的人,只要認真努力的話,在某些人的故事中,還是會成為壞人。」在這樣的景況中,我清楚知道自己有多無能為力,多說都只是在論斷而已。
當看到有人需要幫助的時候,像個英雄一樣出手拯救,有時真是會讓人自我感覺良好。可並不是每當有人把問題帶到你面前時,都是你該伸出援手的時候。人如何面對問題,會很真實地反應生命的某個過程:有人正好處在學習與問題很真實地、赤裸裸地相處的時候;有人正在學習如何接受幫助;有的人根本還困在問題所帶來的情緒裡……。
在你想當英雄前,至少要懂得分辨現在是什麼樣的狀況,更何況,幫助,也並不是只有出手把問題解決掉這麼一種方式而已。
很多時候我們該學習的,與其實際「做出」些什麼,還不如忍住「不做」些什麼。選擇是否介入一件事情需要分辨的智慧,而介入一件事情後要有足以處理的身量。如果兩者都不具備,那還是旁觀地傾聽就好。
「不該」做出些什麼的時候,要忍住什麼都不要做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把介入的手收回來,仔細地傾聽就可以支撐一個人的脆弱跟委屈。英雄不是只有一種當法,軟性的力量,許多時候是更強大的。
什麼是信仰(faith),什麼是宗教(religion)?我曾經聽過一個這樣的描述,這是目前為止,比較接近我心中理想的詮釋。
信仰,是個人對所信仰的對象產生的主觀互動經驗,轉變成生命中生根且難以奪取的信念。是一種關係,也是一種選擇、一種態度或一種堅持,不是今天你早上起床感覺還不錯,覺得可以繼續相信就繼續相信,明天感覺有點懷疑,就放棄不想相信了。它不是一種搖晃的感覺,是大過自己理性與感性層面的一種堅定。
而宗教,比較是一種外在行為,例如交換,好比說是用好行為或是單純的祭物供品去交換自己想要的事物;或是單純描述在制度內運作的群體活動,人會在固定的時候做固定的事情,如:無意識,習慣性地燒香、朝拜……等等。但除此之外的大多時間,它與個人的生活與生命無關。
人的一生中會經歷許多理性上不能解釋的際遇,以及情感上難以跨越或修復的破裂,就算有答案或應對的方式,其實我們也並不一定會因此釋然,但這也是讓人發現自己所擁有的是信仰,還是只是宗教。信仰不是用來解釋生命的,而是用來支撐生命的,支撐那些無法靠自己跨越的許多時刻。
《以猶未盡》
不斷重新認識自己、誠實面對自己的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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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時代我也常去美麗華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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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有三家二輪戲院,分別是:永和戲院、福和戲院和美麗華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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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戲院距離我住的地方較遠,所以最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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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和戲院國小時還會全班帶去看電影,例如《老師,斯卡也答》或是《陳益興老師》等。福和戲院有三件事讓我印象特別深刻,一,小時候電影分級制度不嚴格,我在福和戲院看了香港鬼片《猛鬼出籠》,從此對香港鬼片留下「好~恐~怖~」的陰影(男主角洗臉,洗一洗居然把臉皮洗掉了...);二,蔡明亮導演拍攝《不散》,來到福和戲院取景,我和山羊鬍是坐在戲院中的臨演之一;三,福和戲院看的《一本漫畫闖天涯2》(張衛健主演),是我記憶中唯一一次因為電影太難看而落荒而逃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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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美麗華戲院,陪伴我走過學生時期大量看片的年代(福和戲院以港台電影為主,美麗華以西洋片為主),高中時期的我、山羊鬍和另一名好友(River),常利用畫室練畫時間跑西門町或美麗華或MTV看電影(年輕時沒錢,午餐都吃蘋果麵包省錢看電影);美麗華一廳放兩片,換廳忘記要不要加收錢,隨時可以進場看片而且不用劃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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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麗華看過不少電影,有些片首輪看一次二輪再看一次,例如《屠夫的靈媒嬌妻》;也有電影爛到讓人印象深刻,例如《翻天覆地龍鳳配》;有些片讓人嚇得不敢亂喊名字,例如《腥風怒吼》;碰到喜歡的電影可以反覆觀賞,例如《紅粉聯盟》(但因為是兩片聯映,所以要撐過另一部沒那麼喜歡的電影時間);放映熱門片時,美麗華也是會塞滿觀眾,每次換場都要搶座位,要想搶到好位置,要不站在後方看片等換場,要不先去別廳看一小段,換場時再趕過來,印象中克林伊斯威特和梅姨合作的《麥迪遜之橋》就票房鼎盛,當時戲院擠滿福和國中的女學生,全場哭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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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的二輪戲院規則都大同小異,兩片聯映,通常是搭一部名氣較高的大片和一部名氣較小的作品,年輕時對雷利史考特導演不熟,也不認識吉娜戴維斯和蘇珊莎蘭登,以為《末路狂花》是沒啥名氣的B級片,一進戲院剛好接到電影結局,車子衝出大峽谷的畫面讓我和朋友有點嚇到,隨後,我在美麗華看了四次《末路狂花》,電影隔年獲得奧斯卡五項提名,影片重新回到台北首輪,我和朋友又衝去捧首輪的場(沒記錯的話是日新戲院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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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以前好愛電影,不用寫文章不用非要跟人分享什麼,就是看電影,讓自己溺在戲院中,跟著喜歡的作品又哭又笑,就算不喜歡的片,其實也不會太嫌棄;年紀大了之後,電影還是愛著,但因為部落格也因為臉書,總覺得看電影這件事,變得不那麼單純,也不那麼享受了(這樣的心情也是起起伏伏,只要碰到喜歡的片,又會瞬間想起自己愛看電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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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王盛弘文章中提到美麗華有放過首輪片《割喉島》,這件事我也有印象,男主角當年有來台灣宣傳,電影在台灣的票房也不差,只是國外票房超慘,間接影響到吉娜戴維斯和導演雷尼哈林的好萊塢星途(兩人當時是夫妻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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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人的文章中讀到自己的青春
當我再一次站在美麗華戲院前,視線所及,已沒有了高喊著看我啊看我的布告、劇照與海報,端詳它的原貌我才發現,這是一座蓋得不知該說是土樓還是城堡的建築,通體髹漆成赭紅色,外牆上管線紛陳宛如皮膚底靜脈浮凸而出。
馬戲團已經走了,而帳篷被棄置於原地日曝雨淋那般地,老了舊了,煢然獨立。
我慢緩緩地繞著這座建築走了一圈,心裡有話想找人說,又走一圈,我想告訴遇到的不管哪個誰,三十年前我常在這裡看電影。說出這句話,讓我覺得自己也是個有故事的人,有點滄桑有點驕傲,天方夜譚那般地,可以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說上一個故事又一個故事。
是十八歲那年,九月中旬一個傍晚,大哥領我搭野雞車北上。怕被取締,車子停在一橋之隔的三重,那時候還是市,三重市,一批批乘客轉搭小巴接駁,過了淡水河,在北門落車,乘259路公車到永和,那時候還是市,永和市,哥哥以月租兩千元,住在竹林路91巷48號頂樓加蓋。
隔天,我尾隨大哥自中正橋頭永和豆漿,沿竹林路往東,這是鴻源百貨,那是網溪國小,韓國街,市公所,哥哥一一點名,還與他租住永和市場二樓公寓的同學一起用了午餐。
竹林路盡頭,隔著福和路與永貞路相啣,繼續走下去,不久後我們穿過一處機車腳踏車愛怎麼停就怎麼停的穿堂,在住商混合的販厝圍夾下,龐然矗立一幢建築。這是美麗華戲院,哥哥說,我常來這裡看電影。
這是第一回我到美麗華,我們看的是《金臂人》。當脫衣舞孃黛安‧蓮恩幾乎不著寸縷地挑逗觀眾時,我僵在座位上,竭力保持不動聲色。跟自己的哥哥看這種戲,太讓人不知所措了。
《金臂人》裡,小鎮青年麥特‧狄倫懷著擲骰子絕技,跳上巴士到紙醉金迷芝加哥闖天下。賭場雇用他時,要他清空口袋,將紙鈔、硬幣統統裝進信封,賭場說,我只是替你保管,幫你把回老家的錢留著。夥伴也告誡狄倫,這是個花花世界,很容易讓人迷失,你很快就會看到了。一句句台詞都像在對我耳提面命。
後來,整整將近一年的重考生活,每個周末我多在美麗華度過;這座戲院專映二輪影片,五十元一張票可以看上兩部,看完若還想換廳繼續,將折價若干。
那幾年真是窮啊,搭公車常要提早幾站下車,走長長的路只為省下一段票;還曾在市公所斜對面一爿小書店發現一家出版社,剛成立的吧,裝幀怎能這麼美,但售價無法負擔,再三猶豫之下選了一本馮至的《山水》開口與老闆娘打商量:這家叫大雁的出版社,以後出的書我都想逐一買下,可以給我比較好的折扣嗎?沒談成。
直到上了大學,還常因為沒錢吃飯,用餐時間我便窩在床上,睡過一頓中飯或晚飯。到了月底,小虎常常問我,還有錢嗎?說著,掏出紙鈔給我。小虎是我的同班同學,好朋友,我永遠記得他說過的:我的記性不好,我只記快樂的事。
有一回實在餓得慌,跑回竹林路,哥哥不在,我將兩隻書桌抽屜整個地倒在蘋果綠地磚上,卻只發現幾枚遺落在角落的硬幣。離去時,遇到住隔壁的游文文,也不知我的臉上就寫著餓啊好餓或怎麼地,她沒多說什麼,硬塞給我一張紙鈔。我說我會儘快還你。游文文回我,不急不急,我再跟你哥哥要就好。
其實跟游文文也不算熟,上台北後哥哥把他的住處讓給我,自己住到中正橋頭永和豆漿後,一個公寓的客廳角落用塑膠拉門隔出來的,甚至不能稱之為房間的小隔間。我考上輔大搬進理二舍後,他才又回91巷頂加小屋子,課餘兼家教,打很多的工。
房東在頂樓隔了三個房間,除了我,還有一個讀復興商工的男孩永遠沒睡飽似地,話是沒聽他說過,但出入時甩門的勁道像剛被情人甩了狠狠洩憤一般,另一個較大的房間住著游文文,後來她的弟弟叫游俊義吧也來與她同住。投幣式公共電話擺在走廊上,很少有我的電話但常常是我接的電話,接了電話後,敲敲她的房門說電話喔。回房間,聽見她嘩啦嘩啦潺潺流水般的說話聲隔一扇門響著。
當我考上大學時,游文文送我一盒二十四色粉彩筆,我拿它畫了許多卡片送給朋友,用著用著我捨不得用完,還留著到現在。
游文文老家在宜蘭,搬離永和時我給過她聯絡地址吧,有個暑假她自東京寄來一張明信片,手撕畫是三隻猴子各遮住了眼睛、嘴巴、耳朵,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這是我最後一回接到她的音信。社群媒體這樣發達的今日,可惜我還是找她不到。
既然窮,怎麼還有錢看電影?那你告訴我吧,能有比二輪電影院更省錢更容易消磨時間的地方嗎?沒有電影,要怎麼排遣重考生活,那像溺在蛋液裡濕淋淋的雞雛怎麼啄也啄不破蛋殼的苦悶。
美麗華不畫位,我愛挑放映室下方位子坐,當燈光熄滅,耳際響起咑咑咑咑機器規律運轉聲,旋即為音響掩去,礟口般小洞射出一束白光,雞雛啄破蛋殼,看見了天光,光裡有灰塵微粒彷彿海底浮游生物載浮載沉。
電影是光影藝術,不用五顏六彩它也是電影,靜默無聲它還是電影,唯獨不能沒有光,光的技術,光的魔術。
大江健三郎為他那帶著殘疾來到世上的孩子,就取名為「光」。他曾在受訪時解釋,孩子出生時他正在讀一名法國哲學家的書,書上記載了一個因紐特人的寓言:當天地草創,一片闃黑,一隻烏鴉啄食撒落地面的豆子,每每不得其喙。烏鴉心想,如果有光就好了。就在牠這麼起心動念之際,黎明報到,世界在光裡鋪展開來。哲學家說,當你全心全意地期盼,你所護持的心願就將得以實現。
看著日漸恢復健康的孩子,大江健三郎明白了:他的困難就是人類的問題,只要他還活著,就一定會朝設法解決問題的方向努力。這也是薩依德所說:這是人的問題,因此我相信,如果放上一段時間,就會在明亮的方向上看到解決的徵兆。
電影不自人生便自人性取材,就算故作跌宕起伏、顛沛流離,比較起來,人生還是艱難得多,人性更是複雜,投射在銀幕上的光影斷不能解決現實的困境,偶或有啟發,時或有暗示,多數時候卻連徵兆都未能夠顯影。人生大於電影,「就算沒有電影這狗屁,人生還是能繼續下去」,但是,它賜予了一段時光,一個半、兩個小時或更長的時間,觀眾被應許、被庇護,讓我們忘記現實的磨難。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劇,同聲高歌的神曲,排著長長隊伍循序買票進場的電影,通關密語一般,讓我們指認彼此,啊,原來你也在這裡。沉積岩似地,流行文化每每標誌了時代的記憶,然而當我主要以透過電視螢幕,播放自購的DVD或藍光的方式來觀看電影,也許一整個夏季我與伍迪‧艾倫為伍,下一個季節卻對金棕櫚獲獎名片目不轉睛,電影於我就只能是時間的亂針繡,不再像初上台北看的那一些,在時間座標上扎根,變成了鄉愁。
《比利小英雄》、《飛進未來》便是我永誌不渝的玫瑰花苞,結在我出門遠行的十八歲。
十九世紀的北歐,年邁父親帶著稚子比利,搭上自瑞典開往丹麥的慢船,他們的眼光投向遠方,畫破重重烏雲的是陽光,穿越年深日久的陰翳的,是希望,或對希望的想像;二十世紀美國郊區,少年賈許對著祖塔遊戲機許下心願,一覺醒來願望成真,他成了個三十歲的成年男人。一個是空間上,對新天地的展望,一個是時間上,對未來的嚮往。
可是,離開這裡,離開現在,就會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嗎?
銀幕上演的,雖是虛構的故事,觀眾卻投入自己的真心。報業大亨查爾斯‧凱恩終生記掛著兒時雪橇上刻的Rosebud,而我,念念不忘初上台北,在美麗華看的《比利小英雄》與《飛進未來》,那是因為,我在這兩部電影裡看到了自己。
日後,每隔幾年我便播放《比利小英雄》重看一回。在惡魔的天空下,這一雙父子面臨一次又一次難堪的挫敗,一場比利以一枚錢幣換取對智弱同伴的一頓毒打,場面十分慘烈,讓人皺起眉頭想別開臉去。比利是想嘗嘗權力的滋味,或只是發洩長期以來遭受欺凌的憤恨?身在底層的他只能對比他更弱勢的同伴下手。還好,還好當比利有機會緩和被奴役的命運時,他作下決定,決定不當管理階層的打手。他收拾行李,離開地主家,他要創造自己的命運,奔向全新的未來。
未來是什麼呢我們並不知道,但是未來總是令人期待。
至於《飛進未來》,終於在藍光時代我得以重看(如果你年紀夠大,而且不健忘的話,你會記得,這期間我們經歷了BETA/VHS、VCD、DVD,一路收集的影片又一路捨棄),唉,不過是部典型好萊塢電影嘛,但我仍然好有興致地看著。看賈許無法招架女友蘇珊有進一步承諾的要求時,小孩子一般嚷嚷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蘇珊問:什麼,你結婚了?賈許回她:蘇珊,我只是個孩子,我還沒準備好面對這一切,我只有十三歲。蘇珊:誰不是呢,我心裡也有一個害怕的小孩。賈許只能虛弱地說道:我真的只有十三歲……
我不是賈許,沒有祖塔許願機,無法蟲洞裡旅行,奔向三十歲又回到十三歲,我只能往前。然而我畢竟擅長於回顧,回顧,卻也是為了前行。
有一天,我便興起舊地重遊的念頭。搭捷運到頂溪站,租一輛uBike,蔡榮祖不召自來:背著行囊我要去流浪,要到很高很遠的地方。踩著踏板,我輕快哼著:帶著一點點行囊,和一點點惆悵,將過去所有煩惱都遺忘。穿越福和路後,是永貞路,很快地左手邊迎來福和國中,右手邊老公寓包夾中,就是美麗華了。這幢建築,單獨看它像城堡,若與圈圍著它的公寓畫歸成一個整體,則像土樓。
五月天,日光被阻擋在外,陰影底一片清寂,老公寓群背對著它,家庭餐館在通道旁置備了大桌,將菜肴裝盤後端到客席,一名男人悠緩吸著紙菸,鐵欄杆上栓一條癩皮狗,三個小孩趴地上玩遊戲,全像被消音了似地,小孩、狗、男人、廚師,他們動作著但不發出一點聲響。
我放慢腳步沿著建築繞了兩圈,攔住一名婦人,滄海桑田似地問出其實已經清楚答案的問題:啊,以前這裡是座戲院呢,什麼時候關門的?
婦人仔細思索後回我:關很久了,沒落了,沒有觀眾,應該有,有七八年了吧。這些我都知道,我還知道,它在一九八一年開幕,有六個廳,專門放映二輪片,九五年《割喉島》是僅有的一次播放首輪電影,九七年同一棟建築成立了一家商場(被塗銷文字的看板還像一頂帽子戴在樓頂),旋即倒閉,新世紀一○年美麗華縮小規模成只有兩個廳,當年九月十六日歇業迄今。婦人還說,這裡打算都更,但沒有什麼具體進展。
我告訴婦人,三十年前我常來這裡看電影。攔住她與她攀談其實為的就是說這句話,說出這句話讓我覺得自己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沿著建築又繞了一圈,看到入口一扇門上有張告示,「本棟樓內已無有價物品,請勿再入內行竊」,這反倒激起我的好奇,上前一步,試探地推了推門,出乎意料的是,喀喀什麼東西一疊碎裂聲中,兩扇門微啟一縫,趁沒人注意,再用力一推,側身,一片影子般地我閃進室內。
停佇在釘著劇照的玻璃櫥窗前,透明玻璃上倒映一名少年的臉孔,他轉動眼珠子,這個看過了,那個也看過了,心裡嘀咕著,怎麼還不換片?可是不看電影,又還能到哪裡去呢?最後選定了兩部片子。
撕票後走進放映廳,一股腦地,爆米花、滷味,各種食物加上地毯、座椅長年吸附的氣味混攪成一團朝我湧來。我挑了放映室下方的位子坐。片刻後,燈暗,別著小美冰淇淋字樣的簾幕緩緩往舞台兩旁撤退,光束射出,耳際傳來咑咑咑咑放映機運轉的低頻聲響,我抬眼,看見光束中有微塵浮動。
黎明報到,世界在光裡鋪展開來。
國歌前奏響起,觀眾懶懶地站起了身,歪歪斜斜地,不知有多麼不願意。三民主義,吾黨所宗,有人低聲跟唱,以建民國,以進大同。銀幕上軍容壯盛,十大建設如萬花筒一朵朵綻放。也有觀眾並不起身,坐座位上逕自抓著爆米花吃。是越來越常看見有人不理會唱國歌時必須立正的規矩了,還聽說有個地方首長剛發布過行政命令,說在他轄下,電影放映前不必播放國歌。
國歌唱畢,觀眾落座。緊接著幾個廣告短片後,一部巴士開進銀幕,奔馳在高速公路上,一會兒後鏡頭切換到車廂裡,懸在座椅上方的電視螢幕無聲播放著豬哥亮歌廳秀,兩名少年比肩而坐,較稚嫩的那個因為暈車,頭埋在塑膠袋裡嘔吐,眼看著情況趨緩,卻又一個噁心,較年長的那個趕緊輕輕拍他的背。
巴士開下交流道,靠邊,乘客被催促落車,馬上地又被趕上一輛輛九人座小巴。小巴陸續駛出,上高架橋,橋下流水倒映七彩燈光,染得少年蒼白的臉頰一下子紅一下子綠,跌進染缸似地自己全作不得主。抵達對岸時,先看到的是高架橋旁一排老舊建築,牆上斑斑駁駁好大的字寫著中華商場。
眼前這座城市像個大工地,雜沓卻充滿生命力,少年的身體疲倦,但精神亢奮,新天地撲面而來,少年睜大眼睛張望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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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這些社會最底層的聲音很多人都選擇忽略也聽不見。
【單車/天涯】
他來的時候,全身髒汙,牽著破舊的單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總是看著遠方,迷濛濛的憂傷。
帶他來的老教官拜託著我們:「這孩子輟學很久了,沒爹沒娘,在外頭遊遊蕩蕩沒個家,你們可以收留他嗎?」
他是小董,從那一天起至今,他在台南恩友中心已經住了五年。
那時候的他,從不開口說話,從來沒有笑容,總是不願意與人四目相對.每餐吃過飯,便騎著單車外出,外出是為了找工作,他卻始終連應徵的動作都沒有。他是那麼的不願意面對陌生人。
直到我正式接手台南恩友,問他要不要當同工,也可以有些零用錢,他不置可否的稍微點了下頭。
他還是不願意說話,每天默默地的幫忙洗菜,撿菜,掃地拖地,休息的空檔就騎著零件鬆脫,老是發出吱吱聲響的單車到處閒逛...
沒有目標,對未來不抱任何期待,
我感受到他濃濃的孤單,心中微微痛著。
想著,該如何替他褪去那麼重的哀傷。
每天跟他說話,帶著他做事,甚至帶著他到街頭發送恩友月刊,讓他面對人群。
終於,他願意開口跟我說話了,從單字到片語,然後到簡單的句子,竟花了半年多的時間。
第一次跟他談到家,問起他的母親,他慢慢說著:「她生下我就難產死了,我,沒見過她..」
語氣沒有任何起承轉合,冷靜的讓我震驚。
而後他告訴我,他爸爸是聯結車司機,從小把他帶在車上養,領了錢就喝酒,喝了酒就打他,他從小就希望自己快快長大:
「長大了看他還能打我嗎...」
念高中的時候,早已喝酒成傷的父親突然就此失蹤,房租沒有人付,學費生活費沒有人付,有自閉傾向的他被房東趕出門。
他成了中輟生,也成了小流浪漢.每天騎著單車穿梭在大街小巷,騎向天涯,沒有目標的天涯。
累了,睡在騎樓,公園,地下道.餓了,去麥當勞偷翻人家垃圾桶吃剩的漢堡薯條,或者到賭博性遊藝場吃每晚十二點整免費泡給客人吃的泡麵,一吃就是一整年.每天幾乎只有那一餐。
而他竟熬過了一整年,直到來到台南恩友中心。
這就是小董的故事。
他現在過得很好,是佳里恩友中心的廚師.喜歡看動畫,工作的零用金一半存起來,一半買漫畫。
他說他小時候根本不會有零用錢,所以想看也看不到。
長大了的他,用自己的方式補償那失去的童年。
曾經在我生病的時候徹夜守在我床邊不敢去睡,半夜醒來問他幹嘛,他竟然掉淚了:怕你死掉..
我點點頭安心睡去。
他一直很平安的過著日子,很多朋友建議甚至想介紹工作給他,其實我沒反對過。
他只是淡淡回我:「外面沒有家。」
我懂。
他廚房手藝很好,大家請放心,等他慢慢成長,我會讓他去唸餐飲學校的。
他是自由的,他選擇留在這個家,他缺的始終只是一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