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brother,你真是言輕了,會把陳儀的行為解釋成「在當時的人眼中,用戰爭罪處置這些人,其實是一種把這些人保護起來、免受戰後仇日者迫害的做法」,其實連研究者都算不上,只能說是陳儀的粉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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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他的考據能力也有根本問題,例如引用鍾逸人書籍,卻塞入原作者根本沒有說過的話,引用《Formosa Calling》,竄改其中論述,稱作者躲入彭孟緝要塞,實際上,是作者躲入旅館,而被國民黨軍用槍指著,直到表明身分,那名士兵將旅館內所有人都叫出來,要把旅館內的人都帶往監獄,聯合國官員和他的翻譯原本也要被帶往,解釋完情況是「這名國民黨軍官把我們帶往位於高雄城外的山上要塞里」,他並擷取特定片段,加以錯置,營造出主和派和其家屬被反抗者刻意攻擊的錯覺,事實上,該名家屬是為了向聯合國官員求救,其被國民黨軍無端抓捕,而這名律師屬於處委會人員,被國民黨軍毆打成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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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mosa Calling》的作者已經很明確的表達自己對二二八事件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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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經過日本五十年統治,台灣人已經得到良好的生活水平,而且法律嚴格的范圍以內,台灣人也可以安全的生活.因此他們想象著,隨著大陸同胞的到來, 他們的經濟和社會條件一定會進一步改善.因此之故,當大陸人前來接收台灣時,的確受到台灣人揮舞著中國國旗興高采烈地歡迎.然而,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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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來接收台灣的國民黨軍人在迅速建立起簡陋的營舍后,立刻開始有系統的搶劫和強奸.舉例來說,在北投,街道上的女孩子往往被施以麻醉劑后帶往軍營讓軍人發泄,然后再用船送往大陸.其中一名比較聰明的女孩在騙取俘虜她的人的信任后,利用間隙翻牆逃到父親那兒,她的父親向警察求救.然而警察現在已經是大陸人擔任了. 這些警察對憲兵十分懼怕,因此當然對這件事置之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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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卻將自身的觀點,嫁接在作者身上,成為全然荒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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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認為,國民黨應該請艾德brother去演講,我想應該會好得多,如果他們不是想一群人聚在一起看a片手淫的話,brother.
父仇者大陸翻譯 在 政變後的寧靜夏午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略談元清非中國論(三)
五、愛國詩人屈原不是愛國詩人
這一系列講到元清非中國論,並沒有直接針對這個理論做很深入的解釋,因為其實現在在台灣流傳的,並不是正統的元清非中國論,但卻是以這個理論為核心的各種變形版。(延伸閱讀1)
你不會看到特別有人、有組織,在大肆推廣元清非中國論,但卻可以在很多綠營的政治粉專或是帶著台派思考的非政治粉專、youtube、老師、學者等身上看到這種思維。
這些人很多是名校出身,卓有所成,有的看起來不涉政治。但是在骨子裡面的那個思維,因為浸入了不知道哪裡來的元清非中國論式的歷史脈絡,一講起中國、中華民族、中華文化,就邏輯與心態炸裂到你懷疑自己智商。
所以我認為對元清非中國論做狹隘針對性的介紹,其實不能完整呈現我這些年,尤其是這兩年觀察到的,獨屬於台灣的,美日式洗腦智缺氛圍。必須換個方式,用另外一個角度切入。
不過不管怎麼寫,我想要說完我看到的全部,肯定超過上萬字,這對臉書社群的閱讀習慣來說,是個跟天一樣高的障礙,只好切割分段,但分段也有分段的壞處,就是單一篇觀之,恐更加突兀難有完整性。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就矇著眼寫下去吧。
……
……
屈原是愛國詩人這件事,應該是中華文化裡面的普遍常識,不過只要你有心,屈原也可以是「不愛國」詩人。
這篇文章作者說(圖-3.1,圖-3.12):
“當時的楚國只是一個諸侯國,如果稱他為「愛國詩人」的話,以今天的觀點,那他愛的應該不只是楚國,而該是整個周王朝不是嗎?
所以,若只將屈原視為一個「愛國詩人」,恐怕過於草率了。”
……
……
其實,從那篇臉書文章下面的留言可以看出,作者本來不是寫「周王朝」而是「周帝國」。
所以他上面那段話原文應該是「那他愛的應該不只是楚國,而該是整個周帝國不是嗎?」
這樣違反常態地將周王朝改成周帝國,再搭配上他下面的論述:
……
……
“我們必須知道,「愛國」並不是人類的本能,而是一個後天學習來的觀念。但是,我們對於自己所生長的土地,包含故鄉的山川水土……卻很容易建立起一種不可分割的情感。
屈原也是如此。
他在楚國長大……他關心的,絕對不只是個人的榮辱,而是這個自己土生土長、血脈相連的國家。
對屈原來說,他不會對一個形式上高於楚國的周帝國盡忠,因為他愛的並不是一個形式上的「國家」。他愛的是他生於斯、長於斯的楚國……”
……
……
作者寫這篇文章想傳遞的概念是什麼,就呼之欲出了。
如果不夠清楚,那再往下看吧:
……
……
“我們對於家鄉的情感,並不需要透過什麼概念或論述來建立……這樣的情感是不需要被教導的……和我們今天對家鄉產生的情感一樣,並不會隨著時代演進、政治制度改變、國家版圖變革就跟著改變。
我們可以透過教育,或以種種看似合理的論述,告訴一個人他應該愛一個他根本不曾有過連結的土地。但我們不可能能透過這樣的方式,去製造出任何真實的情感連結。
同樣的道理,我們也不能透過任何方式,去斬斷我們與這塊土地的情感。
畢竟熱愛一塊土地,是如此自然的一件事,不應該受到什麼意識形態左右,或被教導應該怎麼去愛。”
……
……
整篇文章白話翻譯其實很簡單,屈原愛的是鄉土不是國家,這情懷是高尚的,愛國家是被洗腦,就像現在愛台灣是高尚的,愛中華民國是被洗腦。
因為要扣住「愛國家」是虛矯的,因此把慣用的周王朝改成周帝國,被網友指正以後,才改回來。
因為要扣住「愛國家」是虛矯的,因此把比較常被比擬成聯合國這樣國際組織的東周王室改比擬成「國家」,而把當時確有國家之實的楚國,變成家鄉。
反正,寫周帝國或是周王朝,也不能證明作者心中在想啥,反正東周王室像什麼,是沒定論的,我說「比較常被比擬成聯合國」,你也可以否定。
……
……
整篇文章作者做了兩次妖:
1.刻意把愛國與愛鄉土分開。
2.刻意把早已在戰國時期,影響力以及情感上虛化的東周王室再度實體化。
所以在看文章的時候,你會有,他好像說的都對,又會覺得,有哪裡怪怪的彆扭,這就是作者「想借周室楚國之古來暗喻中國台灣之今」,卻不適宜產生的。
若真要拿古代歷史對比今日,東遷的西晉,南遷的南宋,都更加比楚國適合拿來對照今日的台灣與中華民國。
周帝國以後又楚國,難道作者沒發現「楚國」也被他定義成「國家」了嗎?
整篇行文因為要強制把周王朝變成屈原心中的國家,因此產生了很多扭曲。
中華民國是失去了大陸國土,被迫遷移到自己「本有的」的台灣島上偏安。而不是跟周王朝與楚國關係一樣,是一個大國家逐漸分裂成很多小國家,而原來的大國家,只剩下如聯合國般的影響力。
現在大部分人提到春秋戰國時的人物,大多會再附上他所出身的國家,而不會單純只提他是「周人」,這不就更證明,我們大多把春秋戰國群雄視作真正獨立的國家。
這在歷史學上,不都是「常識」嗎?怎麼會有人忽然間就不懂了呢?
……
……
六、愛國家是洗腦、愛鄉土是本性?
文章裡面提到,愛家鄉是本性,愛國家是被教育洗腦而成的,這事實嗎?
試想:
如果有天,郭台銘在歐洲某個荒涼的角落建立了一個跟台灣現狀一模一樣的國家,建築乃至文化、制度等等,都一樣的國家。
而這時候台灣發生了各式天災,十二級地震,超強颶風,中美又在台灣島進行決戰,幾萬枚飛彈,甚至核彈炸過,台灣到處都是斷垣殘壁,根本不能住人,然後還因為核彈後遺症,產生了會吃人的變異人。
你會選擇留在台灣,還是到郭台銘建立的安和國度去?我相信,沒人會留在沒水沒糧,荒涼一片的台灣!
所以,誰有資格說「愛台灣」、「愛鄉土」?
當「台灣」破敗的時候,每個人都會離祂而去!所以,哪裡有人愛台灣(鄉土)?頂多只說喜歡,喜歡台灣這塊土地的美好,喜歡台灣帶給我們的好處,喜歡利用台灣!
愛跟喜歡,兩回事!愛是付出,喜歡是獲取。
一個父母愛小孩,小孩遭遇橫禍,即是身體衰老了,也咬牙照顧。
我們對台灣並不能說是愛。
作者所說的愛,就只是習慣、喜歡、適應自己出生的地方與國家。
而更重要的是,你的國家之於你的家鄉、鄉土,就像是人的生理機制之於人的皮肉骨血。
你有看過得病而全身皮肉爛光的病人,就會知道,沒有一個中控機制,平時光鮮亮麗的皮膚肌肉,就只會是一堆噁心的腐爛物。
你喜歡這塊土地,那為何這塊土地會不被入侵,你的房子不會被別的國家、民族、別的地域的人,甚至是自己鄉土上的其他強豪,要拿就拿,朝不保夕?
就是因為「有國家」作為你享受這塊土地好處的防護罩。
對家鄉的情感的確不會因為家鄉落入敵國之手而有改變,但是你為何要不愛國,任由國家衰敗,導致家鄉易主,徒增傷感與失去利益呢?
切割愛家鄉與愛國家,本就是種扭曲,一種為了切割愛台灣與愛中華民國而來的扭曲。
家鄉與國家之間,的確有可能出現必須擇一取捨之時,例如國共內戰,很多人東渡來台就是選擇國家不選擇家鄉,而留在大陸的那些,就是選擇了家鄉,而捨棄國家。
可是這狀況不適用在屈原身上,何必為了自己的政治意圖,強制比擬?
……
……
七、哲學、歷史和文學可以是偷渡自己政治意識給群體最好的工具
把愛自己的國家當成被洗腦,因此寫就一篇屈原是否愛國的反思,這很明顯就是先射完箭,再去畫靶。
看起來教的是國文與歷史,但其實藏著的是政治意圖。
在文章截圖裡面,我故意略去作者,但我相信應該有不少人知道這文章來源為何。
這篇文章的來源,是幾年前一度很有名的粉專,地表最強國文課沒有之一。
這粉專的人氣,六萬多。更重要的是,他表面上不被定義成政治類粉專。
……
……
說個我曾聽過的故事:
A女與男友是大學同系的學長學妹,根據A女自述,因為男友長得不特別亮眼,所以她一開始也沒特別注意,而她「相信」男友一開始也沒要追她,根據A女所言,她這位男友學長,初見她之時,還對她表示出頗不以為然的態度。
A女之所以會對男友產生好感,是因為剛上大學那學期,她因為太多其他學長約,導致有些女性同學會對她多有閑言,因此她的男友,為了排解她所受的攻擊,維持系上和諧,便以學長的身份,特地將她約出來。
因為當時在很多同性朋友間受到委屈,就在講述這委屈之際,哭了起來,然後得到了學長的安慰,因此對學長產生好感。
好了,故事說完了,到底A女的男友只是無心插柳柳橙汁還是怎的,就以一個連情人眼中都無法變成帥哥的顏值,追到了全系第一美女,也只有天知地知她男友自己知了。
人性本就是如此,面對一個對你有防備心的人,你要改易他的意念跟情緒方向,本就比較困難。
所以,你想用政治粉專的身份將自己的政治意識浸入異溫層人心,比起非政治粉專要難多了。
請問,非綠陣營有這樣的粉專嗎?那種表面上在探討文學、歷史與哲學,但內在卻不斷在偷渡作者政治意念到可以扭曲解釋知識常識的粉專!
不要說綠營跟非綠陣營的政治性粉專,在「人氣量」上有明顯的多寡差異,在「質」上,從上述所言來看,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
……
其實,我寫這些文章,心理壓力都很沈重。因為看的人不會多,但是寫著擺著卻有機會讓自己陷入險地。
別人說自己是歷史粉專、哲學粉專、文學教育粉專,你卻說他偷渡個人政治意識,你這不是小人嗎?不打死你打死誰?
但是看到地表最強國文課粉專作者,陳茻先生,這幾年跑去跟楊翠、朱宥勳、「奇異果文創」,一塊編寫他們心中的國文教科書,也屢屢跟朱家安、朱宥勳兩個政治味道那麼濃厚的「非政治網紅」在一起話事。
甚至在地表最強國文課這粉專撐香港、挺性平,乃至自己個人粉專上以另外一種文筆性調去大肆揶揄韓國瑜。
我只能說……不管其他人怎麼想,我只覺得可怕。
屈原這一篇文章,是寫在2015年的9月,離他粉專開張才四個月,當時執政的是國民黨。其實在2015年那一年,他還寫了不少類似調性的文章。
例如『諸葛亮說清楚』,是在藉著諸葛亮的出師表說:現在的政治人物有必要在做出每個決策的時候,將自己的立場梳理清楚,並將之整理出來告訴人民。
『伯夷叔齊想幹嘛?』是在說掌權者會利用手段操弄民意,而百姓被騙往往不自知。
這些都是在2015年中以後那段選舉緊繃的日子中寫的文章。
但是包括屈原在內的這三篇文章,老實說,都很扭曲。
例如講述伯夷叔齊的那篇,完全無視司馬遷已經在自序裡面寫出為何寫伯夷叔齊的故事,硬是替司馬遷內心開了個司馬遷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劇場。
……
……
最後,這篇文章實在太長,不停不行。
政治意識,不是在說,我要選哪個政黨、哪個政治人物,更多的是,我要選哪個社會、國家方向,我要選擇哪種看待事物的態度。
例如挺同反同、擁核廢核、親中仇中乃至要採取怎麼樣的教育方向,這點在陳茻先生的國文粉專以及他為關鍵評論網等媒體寫的文章裡面,表現得真是淋漓盡致。
他跟朱家安、朱宥勳等人真可以說是承接了他們前輩們的大旗。
你以為國民黨跟韓國瑜敗是敗在2016或是2020,那就錯了,你以為國民黨是敗在政治能力與辯才不佳,那就錯了,一錯再錯,豈能再起?
這是一座冰山,你只看到浮在水面上的一小部分。
我一直都說,側翼粉專如只是堵藍、打馬悍將這些只是綠營傳媒勢力,浮在水面上的部分,如果沒有冰山潛於水下部分的支持,這些綠營粉專的粉絲數量又怎麼會隨便都遠勝非綠粉專?
你覺得陳茻、呂捷等人教過的學生、演講過的受眾,人數是超過只是堵藍還是不及?
而陳茻、朱家安、朱宥勳等人的「所知」、「所想」又是怎麼來的?難道是天啟?
這一切都得從數十年前大學內的各種「學術研究」和「課堂教育」開始吧!
其實當年的文革,難道不是從民國初年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演變來的?很多人會覺得拿這兩者相提並論很侮辱五四運動。但是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一個普通中性的學術研究與思想創建,被有心者拿來利用,又不是第一次。
大家最常嘴的儒家思想,老是想要打破的禮教,不也是如此才被詬病嗎?
更何況,現在很多,站在領導宗師地位的台派思想學者,他們的初心本來就不單純。
到現在,這些前輩們播下的種子,藉著他們教過的菁英學生在網路社群,開出最嬌豔卻也最毒媚的花朵與果實。
更慘的是,有些以前只能在學術領域挖空心思扭曲一切的學者,現在終於進入權力中樞,並建立起新黨國體系。
這樣子的逆行,變成制度內外,盡在我手的絕對優勢,國民黨現在才要還擊,晚矣。
羅智強以為他可以挽回一切,天天上街街講,我看到也只是呵呵。我對他的傻勁與品格是抱持著敬意。但問題是,你根本沒看清楚別人到底做了啥,你做了別人所做的百分之一,又能挽回什麼?
所以,國民黨天天只能在改名被笑,不改名也被笑的窘境中打轉,卻連「看清楚」對手做過啥的意願都沒有,真的是東施效顰。
延伸閱讀:
1.略談元清非中國論-1:https://reurl.cc/R1YXZn
父仇者大陸翻譯 在 龍應台 - Lung Yingtai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2020年7月30日,李登輝先生過世。———————————————-
......「我們是叫化子軍,」他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七十軍,在到達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從血河裡爬出來的?你知不知道,我們從寧波出發前,才在戰火中急行軍了好幾百公里,穿著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沒想過,但是,我知道,確實有一個人想過。
一九四六年春天,二十三歲的台灣青年岩里政男因為日本戰敗,恢復學生身分,決定從東京回台北進入台灣大學繼續讀書。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舊的美軍貨輪「自由輪」,大船抵達基隆港,卻不能馬上登岸,因為船上所有的人,必須隔離檢疫。在等候上岸時,大批從日本回來的台灣人,很多是跟他一樣的大學生,從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見,成批成批的中國軍人,在碼頭的地上吃飯,蹲著、坐著。在這些看慣了日軍的台灣人眼中,這些國軍看起來裝備破舊,疲累不堪,儀態和體格看起來都特別差。甲板上的台灣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批評,露出大失所望、瞧不起的神色。
這個時候,老是單獨在一旁,話很少、自己看書的岩里政男,突然插進來說話了,而且是對大家說。
「為了我們的國家,」這年輕人說,「國軍在這樣差的裝備條件下能打贏日本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們要用敬佩的眼光來看他們才是啊。」(99)
岩里政男,後來恢復他的漢名,李登輝。
在那樣的情境裡,會說出這話的二十三歲的人,我想,同情的能力和包容的胸懷,應該不同尋常才是?......(《大江大海》(2009)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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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草鞋
我終於找到了一個七十軍的老兵,在台北溫州街的巷子裡,就是林精武。
所謂「老兵」,才剛滿十八歲,一九四五年一月才入伍,十月就已經飄洋過海成為接收台灣的七十軍的一員。
「在登陸艦上,你也暈船嗎?」我問。
他說,豈止暈船。
他們的七十軍一○七師從寧波上了美國登陸艦,他注意到,美國人的軍艦,連甲板都乾乾淨淨。甲板上有大桶大桶的咖啡,熱情的美國大兵請中國士兵免費用,儘量喝。
我瞪大眼睛看著林精武,心想,太神奇了,十八歲的林精武分明和十八歲來自密西根的小鮑布,在甲板上碰了面,一起喝了咖啡,在駛向福爾摩沙基隆港的一艘船上。
林精武看那「黑烏烏的怪物」,淺嘗了幾口,美兵大聲叫好。
兵艦在海上沉浮,七十軍的士兵開始翻天覆地嘔吐:
「頭上腳下,足起頭落,鐵鏽的臭味自外而入,咖啡的苦甜由內而外,天翻地覆,船動神搖--吐到肝膽瀝盡猶不能止,吐的死去活來,滿臉金星,污物吐落滿艙,還把人家潔淨的甲板弄得骯髒,惡臭,真是慘不忍睹。」
這個福建來的青年人,一面吐得肝腸寸斷,一面還恨自己吐,把美國人乾淨的甲板吐成滿地污穢,他覺得「有辱軍人的榮譽,敗壞中華民國的國格」。
打了八年抗日戰爭的七十軍士兵,在軍艦上個個東歪西倒,暈成一團。林精武兩天兩夜一粒米沒吃,一滴水沒喝,肚子嘔空,頭眼暈眩,「我在想,這樣的部隊,還有能力打仗嗎?然後有人大叫:『前面有山』,快到了。」
擴音器大聲傳來命令:「基隆已經到了,準備登陸,為了防備日軍的反抗,各單位隨時準備作戰。」
全船的士兵動起來,暈船的人全身虛脫,背起背包和裝備,勉強行走,陸續下船,美軍在甲板上列隊送別。林精武邊走下碼頭,邊覺得慚愧:留給人家這麼髒的船艙,怎對得起人家!
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一堆小山一樣的雪白結晶鹽。福建海邊,白鹽也是這樣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湊到嘴裡嘗了一下,失聲大叫,「是白糖!」大陸見到的都是黑糖,這些士兵,第一次見到白糖,驚奇萬分。一個班長拿了個臉盆,挖了一盆白糖過來,給每個暈頭轉向的士兵嘗嘗「台灣的味道」。
在基隆碼頭上,七十軍的士兵看見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宿在車站附近;日本僑民,在苦等遣返的船隻送他們回家鄉。
七十軍的老兵-大多是湖南子弟,八年抗戰中自己出生入死,故鄉則家破人亡,一下船看見日本人,有些人一下子激動起來,在碼頭上就無法遏止心中的痛,大罵出聲:姦淫擄掠我們的婦女,刀槍刺殺我們的同胞,現在就這樣讓他們平平安安回家去,這算什麼!
「我還聽說,」林精武說,「有兩個兵,氣不過,晚上就去強暴了一個日本女人。」
「就在那碼頭上?」我問。
「是的,」林精武說,「但我只是聽說,沒看見。」
林精武離開故鄉時,腳上穿著一雙迴力鞋,讓很多人羨慕。穿著那雙父母買的鞋,此後千里行軍靠它、跑步出操靠它,到達基隆港時,鞋子已經破底,腳,被路面磨得發燒、起泡、腫痛。
軍隊,窮到沒法給軍人買鞋。有名的七十軍腳上的草鞋,還是士兵自己編的。打草鞋,在那個時代,是軍人的基本技藝,好像你必須會拿筷子吃飯一樣。
麻絲搓成繩,稻草和破布揉在一起,五條繩子要拉得緊。下雨不能出操的時候,多出來的時間就是打草鞋。七十軍的士兵坐在一起,五條麻繩,一條綁在柱子上,一條繫在自己腰間,一邊談天,一邊搓破布和稻草,手快速地穿來穿去,一會兒就打好一隻鞋。
只懂福建話的新兵林精武,不會打草鞋。來自湖南湘鄉的班長,從怎麼拿繩子開始教他,但是班長的湖南話他又聽不懂,於是一個來自湘潭的老兵,自告奮勇,站在一旁,把湘鄉的湖南話認認真真地翻譯成湘潭的湖南話,林精武聽得滿頭大汗,還是打不好。他編的草鞋,因為鬆,走不到十里路,腳就皮破血流,腳指頭之間,長出一粒粒水泡,椎心的疼痛。最後只好交換:十八歲讀過書的福建新兵林精武為那些不識字的湖南老兵讀報紙、寫家書,湖南的老兵,則為他打草鞋。
「林先生,」我問,「台灣現在一提到七十軍,就說他們穿草鞋、背雨傘、破爛不堪,是乞丐軍--您怎麼說?」
「我完全同意,」林精武抬頭挺胸,眼睛坦蕩蕩地看著我,「我們看起來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時候,我們的棉衣裡還滿滿是蝨子,頭髮裡也是。」
我也看著他,這個十八歲的福建青年,今年已經八十三歲,他的聲音裡,有一種特別直率的「正氣」。
「我們是叫化子軍,」他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七十軍,在到達基隆港之前的八年,是從血河裡爬出來的?你知不知道,我們從寧波出發前,才在戰火中急行軍了好幾百公里,穿著磨破了的草鞋?」
我是沒想過,但是,我知道,確實有一個人想過。
一九四六年春天,二十三歲的台灣青年岩里政男因為日本戰敗,恢復學生身分,決定從東京回台北進入台灣大學繼續讀書。
他搭上了一艘又老又舊的美軍貨輪「自由輪」,大船抵達基隆港,卻不能馬上登岸,因為船上所有的人,必須隔離檢疫。在等候上岸時,大批從日本回來的台灣人,很多是跟他一樣的大學生,從甲板上就可以清楚看見,成批成批的中國軍人,在碼頭的地上吃飯,蹲著、坐著。在這些看慣了日軍的台灣人眼中,這些國軍看起來裝備破舊,疲累不堪,儀態和體格看起來都特別差。甲板上的台灣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開始批評,露出大失所望、瞧不起的神色。
這個時候,老是單獨在一旁,話很少、自己看書的岩里政男,突然插進來說話了,而且是對大家說。
「為了我們的國家,」這年輕人說,「國軍在這樣差的裝備條件下能打贏日本人,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我們要用敬佩的眼光來看他們才是啊。」
岩里政男,後來恢復他的漢名,李登輝。
在那樣的情境裡,會說出這話的二十三歲的人,我想,同情的能力和包容的胸懷,應該不同尋常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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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梵竹「一張高爾夫球場會員證的故事:訪何既明先生」,引自《共產青年李登輝》,藍博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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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讀下去:
反共不能凌駕「人」的立場
——對李登輝史觀的質疑
龍應台 《新新聞週報》1999
李登輝在今年1月接受了日本作家深田佑介的專訪(1月31日《自由時報》),專訪全文刊在《文藝春秋》社出版的政論月刊《諸君》2月號。李登輝是日本媒體的寵兒,談話廣受日本讀者注意。而身為中華民國的總統,他的言論不可避免地被視為代表台灣人民的聲音。深田佑介說,有些日本評論家稱李登輝為「哲人政治家」,對他推崇備至。不論是「哲人」還是「政治家」,前瞻的能力是一個必要條件,而前瞻的能力植根於對歷史的深刻的認識。李登輝在訪談中提出的史觀,既涉及中國人的過去,也論及台灣人的未來。台灣正處於一個摸索著尋找自我的歷史關鍵─ ─與中國大陸、與日本的關係如何界定,對於重新翻出的歷史如何做出價值判斷,做出的判斷又將如何影響自己未來的定位和格局,都是茲事體大的考慮。以李登輝的政治強勢,他個人的想法很可能就把一個社會推向某一個特定的方向,儘管那個方向不見得是正確的方向。對他的史觀提出質疑,我認為,是一個公民不得不盡的義務。
「深田:去年11月江澤民訪問日本時,猛烈地抨擊過去日本對中國的侵略,有關日本的「過去」,並且要日本「認識歷史」,在所到之處一共說了11次,反而造成日本人的反感,我認為現在正是加強日台友好關係的最佳機會,因此特別來傾聽總統的看法。
李總統:50年前的舊事沒有必要反覆重提。我倒覺得在認識歷史上,江澤民比日本更有問題。為什麼呢?日本在戰後五十年間遵守和平憲法建設民主國家,很努力地向亞洲擴散和平民主主義,對這點不加以正視而不斷地反覆提舊事,絕非正確的歷史認識。
……外面說是因為江澤民小時候親戚被日軍殺害,而且他被強迫學習日語,身為國家領導人,以個人的恩怨和經歷對日本的過去加以斷罪最是很危險的。如果要說「過去」,50年前和五百年前都是一樣的……
……台灣本來有原住民,然後有為了追求自由而由中國大陸來的,就是我們這些台灣人,我們的祖先在四百年前因逃避明朝的暴政而來到台灣,現在我們所稱「外省人」,也是在50年前因逃避共產黨而到台灣的。最重要的是到台灣的這些人不是來台灣做統治者,而是要一直有建設新國家的精神,來建築我們的社會,追求自由和民主……」
舊事不必重提?
江澤民要來日本為戰爭侵略向中國人民道歉,李登輝把這個舉動稱為江澤民的「個人恩怨」。日本的侵略造成三千多萬個中國老百姓的死亡,在那三千多萬個死者身後還有數目更大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這樣深沈巨大、史無前例的人類災難被輕蔑地貶為「個人恩怨」,實在令人駭異。以色列總理要求德國人道歉,或者波蘭總統要求蘇聯人道歉,我們都體認到:在每一個「要求」背後有多少慘痛的犧牲得不到彌補和安慰。對這樣的慘痛,我們只能垂首肅穆。李登輝是個學識廣博的人,他會以如此輕浮的態度來看待中日曆史,不會是由於缺乏知識,而有更深沈的歷史因素。
至於「50年前的舊事沒有必要反覆重提」,這所謂「沒有必要」,究竟是因為「舊事」已經經過徹底的爬梳整理,歷史的責任與是非已經交代清楚,還是因為舊事重提可能傷害到眼前的政治權宜?為什麼「沒有必要」?
非常湊巧,2月份西方世界最引人注目的重大新聞之一正是50年前的舊事重提:德國財團企業界開始對二次大戰中強征的奴工進行賠償。從50年代以來,德國政府已經對受過納粹迫害的個人付出了大約七百億美元的賠償金,但是德國企業,當年獲利於強征奴工的勞力,卻儼然置身事外。近一千萬名來自各國的奴工曾經在極不人道的情況下為德國的武器工廠、機械和汽車工廠夜以繼日地免費勞動;這些人絕大多數來自東歐國家,戰後又受到東西冷戰的懲罰,得不到任何補償。50年過去了,奴工凋零殆盡,為他們爭取權益的律師和人權組織終於有了突破。
去年夏天,德國大眾汽車公司(VW)在二十多個國家刊登全版廣告,通知當年的奴工前來申請賠償;大眾公司設立了一個兩千萬馬克的賠償基金準備發放。一方面想免於訴訟,一方面想對歷史的債做最後的結算,德國政府集結了當年曾剝削過奴工的各大行業,籌足大約20億美元作為賠償金,預備在99年9月1日正式執行賠償。所有的行政環節都以最速件打通處理,因為倖存的奴工皆已老邁,去日無多;選在9月1日則因為在60年前的9月1日,德軍侵入波蘭,掀起了二次大戰。選擇這樣的日子進行賠償,德國人再度向受侵略的民族表示他們的道歉和對歷史的擔當。
在歐洲,顯然不管是侵略者還是被害者都認為「舊事重提」不但必要,而且迫切地必要。歷史的罪責與是非不僅只是抽像空洞的哲學概念,它可以落實到有血有肉的個人身上。侵略者不但要對受害人道歉,還要對他做實質的補償;不但要做實質的補償,還要趕在受害人有生之年完成補償。舊事的重提,歷史的清理,必要,而且迫切。正義如果有任何意義,就得趕在這一整代人含冤死亡之前得到實現。所以50年前和五百年前是不一樣的;50年前造成的傷害,人們還有道歉和彌補的機會,歷史仍是活生生跳動著的此刻,良心逼著你正視它。
花岡事件
歐洲的奴工重新發出聲音不能不讓人想起花岡事件。
大戰爆發,日本的企業馬上感覺到人力資源的嚴重缺乏,於是與日本軍部取得默契:軍部從佔領國家強征奴工交與企業,企業以金錢回饋。日本從中國運來大約四萬多名奴工──多數是在東北擄來的俘虜和莊稼農民。在花岡的中國奴工為DOWA礦業公司下的鹿島組做最艱辛危險的地下採礦粗工。借用荷蘭歷史學者Ian Buruma的敘述:
中國奴工們即使在嚴寒飄雪的季節,仍舊穿著一襲軍衣,在地下的礦坑中挖掘堅硬的石塊,或是站在水深及腰、幾將冰凍的河溝中疏浚污泥;而他們每天所賴以維生的,僅是一顆即將腐爛的蘋果當作中飯,以及一碗稀飯當晚餐。
1945年7月30日,大約八百名中國奴工因為不堪虐待,集體逃亡,藏身在附近的山區。日本警方號召居民出來獵捕奴工;日本居民遂個個手持刀棍,圍捕奴工。
這些瘦骨嶙峋的奴工,本來就營養不良,再加上對當地環境不熟悉,絕大部份都在很短時間內被追捕回來。他們陸續被押到小鎮廣場上,一一強迫脫去了僅存內褲的襤褸衣衫,五花大綁地將雙手捆於背後……他們在如此又餓又渴的情形之下,在現場罰坐了三天三夜,當場就有50餘人暈死過去;他們無糧無水,聽說有不少的犯人相互飲用彼此的尿水維生,真是駭人聽聞、最為殘酷的暴行。
悠悠50年,這些中國奴工得到什麼樣的補償?
1945年9月,倖存的花岡奴工被當地的秋田郡地方法院以危害地方治安的罪名判以「無期徒刑」,終身監禁。後來被盟軍解放。
1948年,鹿島組的八名主管受軍事審判,坐了八年監牢之後釋放。其中之一叫岸信介,作了日本首相,鹿島組一轉身變成鹿島建設,日本首屈一指的重工業財團,戰後在中國大量承包工程,成為中國市場的大投資家。
1972年,周恩來與日本簽訂中日和約,放棄所有對日本索賠權利。
中國的奴工──當然還有韓國的、澳洲、美國、英國的戰俘奴工,在東方的歷史洪流裡,人,像蟲子一樣被衝進遺忘的黑暗中,轉瞬不見蹤影,連喊叫的聲音都發不出。他們只能在風燭殘年的破碎的夢裡看見;有一天,鹿島建設在世界各國刊登全版廣告,請當年的奴工前來索取賠償,日期還在7月7日,因為在62年前的這一天,日本士兵的皮靴與刺刀跨上了盧溝橋。
這一天還很遙遠,由於許多極其複雜的文化以及政治因素,日本人對歷史的認識還沒有走到這一步,他們還需要時間。白髮蒼蒼的慰安婦現在四處奔走,就是為了在死前能見到正義的實現,但是在日本人有一天終於有能力面對歷史的時候,那千百萬的受害者已經化為無聲無息的塵土。
舊事怎麼能不反覆重提呢?就是日本境內也有不少諤諤之士,譬如大江健三郎就在1990年法蘭克福書展上猛烈抨擊過日本對歷史罪責的自欺心態,稱日本人為最缺乏反省能力的「種族主義者」。江澤民訪日,身上背負著最沈重的債券,怎麼還也還不完的人性債券;李登輝有什麼權利、什麼立場,說,「舊事沒有必要反覆重提」?
如果人性價值也必須劃分疆界,中國人的死難都只是他江澤民的事,與李登輝毫不相干;好的,那麼,從1937年到1945年總共有20萬7千多個台灣青年被徵調投入戰爭。其中將近六萬人或戰死、或失蹤,為日本天皇做了炮灰。還有那受了皇民思想號召而肆行屠殺,戰後被當做國際戰犯而處死刑的26人,處10年以上徒刑的147人。這些台灣人的犧牲──日本表示過歉意嗎?對台灣的慰安婦,日本表示過歉意嗎?更何況,在今天的所謂「台灣人」裡,畢竟有百分之十幾二十的外省人在大陸親身面對過日軍的刺刀,李登輝可曾考慮過他們的情感和創傷?誰 對他們道過歉?即使吝嗇地只談「台灣人」,李登輝,身為總統,又哪裡有權利、有立場,去對至今不認錯的日本說,「舊事沒有必要重提」?
台灣人的面對歷史
我不認為李登輝有失立場的談話是他有意取悅於日本媒體。他曾經公開批評過李光耀所鼓吹的「亞洲價值」而強調他信仰普遍的自由和人權。但是他對中國共產黨政權的憎惡、他對日本的源遠流長的好感,以及海峽兩岸的緊張對峙關係,扭曲了他對普遍人權的判斷。
李登輝說江澤民比日本人「更有問題」。是的,江澤民代表的是一個對自己人民開槍的政權,這個政權統治中國50年,手上所沾中國人的血可能比日本人還要濃腥。但是,甲殺了人,不能說因為「乙也殺了人」或「乙殺了更多的人」而使甲的罪行得到豁免。這個邏輯是荒唐的。中國共產黨有一天也必得站上歷史的審判台接受審判,但是共產黨再不義也不能拿來為日本的不義作辯護。
李登輝說,日本「在戰後50年間遵守和平憲法建設民主國家」,因此「過去」不必再談。這個邏輯也是奇怪的。就被害者而言,日本今天貧或富,獨裁或民主,對已經造成的傷害有什麼影響?就日本人自己而言,正因為日本是一個民主國家,它更有理由誠實而勇敢地面對陰暗的過去。戰後的德國難道不是一個「遵守和平憲法的民主國家」,為什麼在那裡,「過去」的討論和整理如此重要?
對日本的好感是李登輝這一整代人的歷史情愫。以中國民族主義為出發點的人很容易對這種情愫義正辭嚴地口誅筆伐,而這樣單向思維的批判很可能是錯置的。就如同在今天的香港有許多人對英國殖民所帶來的體制和文化認同超過對自己民族──中國的認同,李登輝這一代人對日本的認同也有它的「正當性」,必須放在時代的背景中去理解和尊重。問題的癥結在於:認同日本的什麼?大江健三郎、東史郎、家永三郎都是日本人,卻對日本政府和主流社會處理歷史的態度絕不苟同。這些人代表了日本文化中最珍貴的良心和勇氣。曾經是日本國民的台灣人,譬如李登輝,是否 在模糊的、浪漫的日本情愫之外,認真地思索過更深刻的問題:
在侵略戰爭的大浩劫中,屬於日本國的台灣人究竟是純粹的被害者還是身不由己的迫害者,或者兩者都是?界線怎麼劃分?如果民族主義的立場被拋棄,那麼他是否通得過「人」的立場的檢驗?對於自己,他是否能在日本人的歷史罪責裡看見自己的角色?對日本的歷史,他又是否能撇開自己的情感糾纏,做客觀的評斷?
這些問題,90年代以來紛紛在歐洲各國浮出。法國、比利時、荷蘭,長久以來把自己描繪成被德國壓迫的無罪的羔羊同時又是抵抗侵略的勇敢的英雄。歷史學家現在把現在把材料徹底翻出來,讓人們看見;羔羊英雄只是事實的一面,另一面是和侵略者權勢結合、狼狽為奸的懦弱與卑下。
把歷史的石頭翻開,露出長久不經日照的蟲豸,不是為了族群間的政治清算,而是為了更瞭解自己的存在地位。尤其台灣人正在尋找全新的未來航程,釐清自己的過去是不可或缺的羅盤。
李登輝公開說自己在22歲以前是日本國民,被民族主義者視為大逆不道,我認為是後者的立場偏執。但是李登輝對日本主流價值的全盤接受──全盤到罔顧歷史、罔顧正義的程度,我覺得非常可憂。如果他是一般學者,談話代表他個人,也就罷了,偏偏他是中華民國總統,在外代表全部台灣人說話,而所說的話比日本右翼還要右翼,實在使我這個台灣國民惴惴不安。
不是民族主義,是人權主義
我相信日本的過去是必須深掘、必須探究、不可遺忘的,而這個立場,不是因為我是中國人台灣人,屬於被侵略被殖民的族群,因此尋求報復、洩憤。有這個立場,是因為,做為人類的一份子,希冀看見和平的實現,而20世紀兩次大戰給了我們一個極重要的教訓:如果歷史的是非曲直、怨怒疑忌不經過梳理就被草草掩蓋,它就變成一個數著秒鐘的定時炸彈,踢踢踏踏走向爆發。沒有對歷史的共識就沒有和平的基礎,而共識的達成唯有透過對「過去」的鍥而不捨的深掘與追究,最有責任研究日本過去的應該是日本本身的器識宏大的知識份子,就如同對文革史絕不放鬆的應 該是中國本身的知識先進,因為最深的批判來自最深的關切。令人憂心的是,中國與日本讓眼前的政治權宜將歷史的傷口暫時遮住,但是傷口在暗地裡潰爛惡化,有一天,傷者,或那自視受到不公待遇的,又以復仇者的猙獰面目再起。這樣的惡性循環,難道是日本人、中國人、台灣人所樂於見到的嗎?為了避免這樣可怕的前景而要求德國或日本切實地面對歷史,不是「哪國人」的立場,是「人」的立場。
要求日本道歉,因此不是一個狹隘的民族主義的問題,而是一個普遍的歷史罪責的問題。江澤民本人是否有這樣的認識,很值得懷疑。毛澤東和周恩來與日本人簽約時,從不曾問過老百姓的意願。但是那死於戰亂的三千萬人、那飽受凌虐的奴工和慰安婦,有權利要求精神與物質的彌補,只因為他們是「人」就足夠的理直氣壯,與民族主義扯不上關係,與人權主義卻大有關係。李登輝對人權價值的尊重我相信是真誠的,但是在他反中共和親日本的架構裡,人權價值卻不自覺地被壓縮得看不見了,三千萬人的犧牲變成「個人恩怨」,未經整理的重大歷史變成「不必再提」的舊事。
不,就是對距離我們極遙遠的盧安達或科索沃或阿富汗的屠殺,我們都不忍,也沒有權利這麼說的。
「新台灣人」來自「舊台灣人」
深田佑介的問題充滿投機主義的惡味──趁著中國與日本為歷史罪責起矛盾的時候,趕快發展台日關係!李登輝的回答也果真與他一拍即合。不能不問的是,建築在這樣一個基礎的台日關係,能為台灣帶來什麼利益?機會主義的結合能持久嗎?或者說,以扭曲歷史、蔑視人權為基礎建立起來的政治關係,是我們台灣人所渴望的嗎?
我不同意。
就如同我不能同意李登輝所描繪的美麗的台灣人圖像是符合歷史的。在他的描繪下,台灣人就是一個追求自由民主的族群。哪有這回事呢?李登輝說四百年前來的台灣人是為了「逃避明朝的暴政」而來到台灣,但是鄭成功的旗子上不是明明寫著「永明」嗎?「到台灣的這些人不是來台灣做統治者」的,李登輝說,但是他怎麼解釋來台的漢人是如何壓迫原住民的?五十年前的「外省人」是逃避共產黨而來,但是他們來了之後就建立了自由民主嗎?
台灣人受日本統治50年,受國民黨高壓控制50年,現在又受共產黨的武力威脅,在自我意識上就逐漸投射成一個羔羊似的被壓迫者,而羔羊在道德上都是純潔無瑕的。這真是一個美麗的自我圖像,但是,我們既然要求別人正視歷史,自己又何能例外,四百年來的台灣人既是羔羊,也是惡狼,被別人壓迫過,也壓迫過別人。對自由民主的認識絕不是台灣人的天生麗質,高人一等,而是經過不斷的墮落和奮起才獲得的一點淺淺的成就。這點成就我們可以珍惜,但是不必把它誇大成一個一以貫之的台灣人傳統。
解嚴12年來,台灣一步一步的在遠離老國民黨時代的中國意識,發展出以自己為主體的台灣意識。李登輝的史觀標誌著12年的距離;12年前,台灣的「中國人」和大陸人一樣談日本人的「血債」。黃春明的「沙喲那啦再見」對死不道歉的日本充滿義憤,是那個時期的經典作品。到了1999年,台灣總統對日本人公開說,要日本人對侵略戰爭道歉是江澤民的「個人恩怨」,日本現在是和平主義的使者,中國反覆對日本提起過去「絕非正確的歷史認識」。這個距離實在是驚人的。
這樣的史觀,就是李登輝所鼓吹的所謂「新台灣人」的史觀嗎?我看見其中蘊藏著非常大的危險。我想我們之所以反對中共政權,是因為這個政權與我們所信仰的人權價值有嚴重牴觸;信仰人權價值是因,反對共產政權是果。但是如果說,為了與中共爭取政治資源,為了與中國意識割離以凸顯台灣意識,而把歷史扭曲,而把人的災難渺小化、兒戲化──因為這些人恰巧是「中國」人;也就是說,反共倒果為因,成了最高指導原則,台灣人豈不是在1999年又退回到意識型態僵化的1949年,只是蔣介石版的教條換成了李登輝版的教條?不以人權價值為基礎的台灣意識 值不值得我們追求?我們可不可以讓反中共的目標無限放大,大到使我們對更普遍的恆久價值變得盲目?
「新台灣人」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他必定得從「舊台灣人」蛻化而來,帶著他所有的歷史,所有的回憶,所有溫存的情感。對這些千絲萬縷的歷史回憶和情感,他必須沈思、梳理、衡量、選擇;每一番沈思梳理,每一個衡量選擇,都一點一點決定了他未來的面貌。「新台灣人」最後的成熟──不論他屬於哪一個族群,一定是在他給自己的歷史記憶和情感重新找到了安身之處以後,絕不在於把自己的過去粗暴地斬斷。而每一個族群的歷史記憶和情感,在台灣人重新凝聚的過程中,都是必須受到尊重的。
原載《新新聞週報》1999
攝影:龍應台,屏東大鵬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