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夢二書店風景 人物篇
那個男人走進書店掀起簾子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你們書店開多久了？」（閩南話中部口音）我說「快五年」他說「這麼久我怎麼都不知道有這間店」「因為以前都沒有掛招牌，沒發現是正常的，那你怎麼找到的？」「啊我本來要去慈濟，今天不知道怎麼轉錯了彎，進來這條巷子才看見這間店。」於是，書店老闆和陌生的客人就這樣開始聊起來。
剛看完電影大佛普拉斯，那個男人神似演員李永豐，我一直有個錯覺湧上來，以為自己是在跟李永豐聊天，白髮蒼蒼又濃密，短髮是立起來的，微捲有型，從他臉上的皺紋和手上的掌紋可以判斷他歷練很多事，大多數是苦的，有自己的苦也有別人的苦，他的耳朵很大耳垂長，命苦卻是長壽相，說話時看人的眼神炯炯發光，但以前常喝酒抽煙，肝功能沒有很好，幸好他五年前戒了煙，也常走路和運動，是閒不下來也在家裡待不住的個性。
我拿了板凳示意他坐下來挑書，他隨意從書架抽起一本《實用人相學》看了幾頁又放在一旁，問我有沒有佛經或東方哲學之類的書，還問了幾句關於二手書店經營的事，接下來話鋒一轉，開始說起他自己的故事，我心裡很明白，他不是來買書的，他是上帝派來要說故事給我聽的，他知道我有多麼需要故事，需要認識像他這樣的人把那些我未曾經歷過的世界帶到我的眼前。
他說話並不快，慢條斯理的，有時還夾雜台灣俚語，講起往事，抬起頭偏向一邊，眼珠子不停地轉，有時也會陷入沉思，有時他在琢磨那個畫面，某句令他印象深刻的話語，要怎麼表達才能夠讓我明白，他有時說台語，有時混雜國語，他說他住在桃園火車站後面，陽明公園旁，他有個女兒剛念大學，有個兒子還在念國中，他沒有固定的工作，他妻子在做會計，但他很窮，沒什麼錢，有時要靠朋友接濟，妙的是他有時也會接濟流浪漢，認識街友，到處找人聊天。
他身上或許沒什麼錢，我倒覺得他的生活多彩多姿，充滿各式各樣的冒險和意外，他其實和我一樣，都是蒐集故事的人，他愛聽那些傳奇的無人知曉的江湖的市井的，他也很享受活在故事裡的感覺，傾聽那些來自底層的聲音，他說如果再年輕個十歲，他會想把曾經看過的書裡面的精華另外再編撰成一本屬於自己的書，或找個人為他把口述的故事記錄下來，因為沒有那麼積極所以一切都是想想而已，他不曾行動過，或許這就是他會來找我聊天的原因，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們並不曉得神的旨意，將為往後日子埋下什麼伏筆。
我問他，你以前做什麼的，他想了想，露出表情複雜的笑容，我做過特技表演，吞劍吞火，獨輪車，進過雜耍綜藝團，開過名犬繁殖場，開過餐廳，做過生意慘賠，遇到錢被熟人捲走，做過粗工，上山下海，也落魄過，流浪過，睡過公園睡過廟宇，睡過路邊和騎樓，身上只有伍圓拾圓，三餐沒有著落，日子也將就著過。
那時有人看我可憐，想幫助我想接濟我，想要我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還有人拿金剛經給我，要我讀完裡面的內容。我很感念，我恨自己沒用，可我還想著活，我不想死，我想要有自己理想的生活，雖然這幾年，運勢也不算好，生活也普普通通，但至少還可以吃飯還可以走動，有時也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找流浪漢來家裡吃飯，或送些有營養的東西給他們吃，或在言語上安慰人家，也是一種修行和渡化。
小人物該有的特質，在他身上全部都可以看得到，像他這麼平凡的人，說起那些平凡人的故事，聽在我的耳朵裡，卻是這麼的不平凡，我從小的生活環境，還算是小康安穩，絕少金錢上的極度匱乏，也沒有複雜的家庭背景，跟江湖走跳的夜市人生相去甚遠，跟大佛普拉斯的底層邊緣人彷彿平行世界。
若我能試著跨越內心的階級，放下我的驕傲與自尊，放下知識分子的傲慢與偏見，放開框架與束縛，實際去觸及芸芸眾生，聞聲救苦，哪裡有迫切的需要，哪裡有痛苦的聲音，就往那裡去，就在那裡為自己和他人修行，我沒有想過這問題，那個男人卻經常在想這樣的事，他消不掉身口意的業，他希望自己能無欲無求無怨無悔，雖然他做不到，但他懂得予人溫暖，雪中送炭，他有能力便想著成大事，他無能力便想著如何渡化他人，讓比他更窮更苦之人，能有一絲安慰或解脫，他不想做大善人，只求無愧於自己，路見不平，若不能拔刀相助，枉費為人。
他說他窮，再三強調他是多麼的「窮」所以他對窮人有深刻的體會和觀察，他對窮人特別能感同身受，他也深知人生的一生，時也、命也、運也，非吾之能也。我看他衣衫整齊，夾克和褲子都洗得乾淨，表示他重視體面，手腕上有錶，表示他重視時間，手腕上有佛珠，表示他重視信仰，皮夾裡有照片，表示他重視家人，他就像市場街上會遇見的普通人，見了面會寒暄，跟你多聊上幾句，他就像你家族裡面不時會管東管西的長者，看上去面惡心善的人。
願發菩提心，願種菩提樹，願此身覺悟，清淨自在，不被動搖，不去不來，不生不滅，不顯揚自己，不干涉別人，不在人間貪瞋癡，不去佛國求淨土，累世的因果他一個人擔就行了，來世的盼望也不去想，做功德不是給天上看的，而是心裡歡喜，做自己樂趣，能與人交，看破紅塵，是福德。那個男人給我這樣的感覺，很接近佛家的世界。
我一邊跟他聊天，一邊觀察他這個人，我知道他同時也在觀察我，他無時無刻不在觀察人，那是他的生物本能，也是他對環境對人對事的敏銳感受，短短兩個多小時，他好像快速地把自己的一生幾個重要的時刻說給我聽，他說很奇怪，為什麼第一次見面，理應陌生，他卻把我當老友在述說，很想把一些他觀察到的人生哲理講給我聽，他甚至不知道我正處於人生的低潮期，他並不清楚我的成長環境生活背景，他不知道我的來歷，我也沒有問他姓名，相濡以沫，相忘於江湖，你會想聽他的故事嗎？你會想知道那個男人的過去嗎？
慢慢，我會說給你聽。
文 / 銀色快手
2017.10.30 AM 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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