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反覆思量幾天、幾週之後,還是不吐不快。
前幾天因性別議題沸騰的《#消失的情人節》,對我來說,在性別意識這題需要更多檢視的,是近期造成「現象級」的國片《#當男人戀愛時》。以下論點,僅在上個月看完試片時和身邊友人提過,現在此片票房破兩億台幣,也不會因為這篇文章票房暴跌,該賺的都賺到了,就別扣我「阻礙國片發展」的巨大帽子了。
而這一次《當男人戀愛時》還在院線熱映,應該也就沒有上 Netflix 才討論的罵聲了吧。
——以下有雷——
這幾天陸續看到有討論聲浪指出阿成是「跟蹤狂」,從男性行為來檢視,邱澤飾演的阿成的確比《消失的情人節》的阿泰更為積極、侵略,甚至對某些人來說是符合地痞流氓「可愛」的示好形象,這樣的角色形象與《消失的情人節》類似,但本文先不談此議題,相對於跟蹤狂的粗暴示愛,我認為《當男人戀愛時》真正需要被指出的問題,是許瑋甯飾演的浩婷,其女性形象在導演殷振豪的視角中,全然地成為服務、伺候男性的存在。
簡單用幾句話講完浩婷的角色曲線。開場照顧臨死父親,而後遇上強勢求愛的阿成,相愛後因阿成自私地動用兩人金錢導致分手,分手後空窗等待,阿成回歸之後再度認愛,阿成死後照顧其失智爸爸(蔡振南 飾)。
浩婷幾乎似聖女般,「不斷地」、「無條件地」「照顧」和「等待」男性,為什麼浩婷會如此單一與神聖?若爬梳影像脈絡,編導僅給浩婷一個動機——「無從解釋的愛」,但在編導無力、或是無從(不想)解釋的「愛」的意義中,這樣的母愛完全服務了男性。浩婷所碰上的三個男性,相對意義都帶著「失能」,臥病、暴怒、失智甚至死亡,而導演是有意識地去「利用」女性,去論述這件事——「我愛你所以我接納、照顧你的一切,甚至連你的家人都是」。
必須要說,在這背後,浩婷的個人意識基本上是完全被抹煞、拔除,因此,觀眾看不見浩婷為什麼咬牙苦撐父親的債務與病況;觀眾看不見浩婷為什麼在遭遇真正的危機(錢財散去)時,仍執迷等待將「吃苦自己扛」視作男人浪漫的渣男;而當阿成死亡時,觀眾更看不見浩婷為什麼還無怨無悔地照顧根本稱不上是親人的失智爸爸。這些原因,編導僅卸責且便宜行事地推給了「無從解釋的愛」,而女性對男性「無從解釋的愛」,就深刻傳遞出呆板的窠臼——「我愛你所以我接納、照顧你的一切,甚至連你的家人都是」,但是其中,浩婷的意識空洞到近乎愚昧,血肉模糊到不忍直視。
而上述這些橋段的唯二功能表面、膚淺且可怕。其一在於騙取觀眾的眼淚和自以為是的關心;其二,若願意近一步探究浩婷遭遇的危機(片中稱為愛),背後的象徵意義,是肯認綑綁女性的「父權幽魂」。
從開場至結尾的角色發展,浩婷完完全全成為服膺男性的存在,甚至是臣服約束女性的儒家思想「三從」——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而這些所謂的「美德」,甚至還是浩婷尚未「過門阿成」的結果。這就是《當男人戀愛時》大受好評吹捧的愛情與親情,在我眼中看來,這兩種人際關係最終不過是淪為綁架浩婷(女性)的手段之一。
因此,我不禁要問,在 2021 年的當代,從《當男人戀愛時》回看女性姿態,是否急速倒退?還是這樣的意識形態,透過大眾娛樂載體傳遞而出時,台灣社會仍認為「台式浪漫」四個字就能化解?「不合理、不合時宜的意識形態」並非不能出現,但若沒有加以論述其成因如何服人(我只看到被架空的浩婷)?難道真能以一句「看電影何必認真」草率帶過?
進一步大膽點說,沒有阿成的存在,浩婷或許揮別父親的死亡之後,能順利開設手搖飲料店,成為「前程似錦的女孩」(Promising Young Woman),從這個意義上來解讀,《當男人戀愛時》中的浩婷,比起《花漾女子》中的女性受害者更為可悲。《花漾女子》的女性終其一生在對抗父權,甚至是與自我價值的拉扯,直至死亡,而死亡之後,仍能恣意地做自己,上演「公主復仇記」。
然而,《當男人戀愛時》中浩婷的前途被阿成親手毀滅,編導竟然還將「這就是男人之愛」的形象浪漫化,對我來說,浩婷縱使活著,卻如行屍走肉般欠缺自我意識,就此被禁錮於父權社會,永遠輪迴「等待照顧」下一位「失能」男性,這就是《當男人戀愛時》中告訴所有觀眾——女性的真實意義。兩片對照觀看,死亡的意義遠大於活著,而無論從戲中或是後設的角度來看,某程度上,我會說浩婷早已消亡在男性的剝削與消耗之中。
在 2021 年,長期由男性把持的好萊塢,能看見艾莫芮德芬諾(Emerald Fennell)將女性放在「主動進擊」的位置上,在台灣,觀眾則只能呆看著浩婷,在散場之後說出廉價且不明究理的「感人到哭掉一包衛生紙」,而我卻認為,這樣的不明究理,某程度上是根深蒂固的傳統陋習的幫凶。
而當電影的主題是「男女戀愛」,就不可免地描繪兩個主要角色,但因為在「男人」的大前提之下,編導完全單一工具化了女性的功能性,甚至是取巧地讓女性身陷泥沼,妄想召喚觀眾的同情(事實上以兩億票房的標準來看也真的做到了),對浩婷的想像來說,原來「愛情你比我想的閣較偉大」中的偉大愛情,是指無條件地犧牲、奉獻給男性,這樣的傳統規訓,不是瀟灑的兩個字「啥款」,或是浪漫化「給我一分鐘」能迴避的。
從上述的角度來看,《消失的情人節》、《同學麥娜絲》的性別議題,變得相對可愛。對我來說,陳玉勳流露出的是不知所措的中年異男視角,而黃信堯則知曉處理不了女性角色,乾脆雙手一攤,讓女性具象化為「女神麥娜絲」,成為男性侵淫的對象[1]。陳玉勳與黃信堯,都並非真正想「利用」女性做到什麼,但《當男人戀愛時》的女性本質與積極地利用女性做到的事,比起這兩部電影都劣化許多。
再相對來說,張耀升去年的《腿》反倒有點良心。他意識到男性,尤其是所謂渣男的可惡/可憐,因此讓楊祐寧不斷地犯錯,桂綸鎂則不斷地擦屁股(也和《當男人戀愛時》設計了同樣橋段——男性皆私動用金錢,自以為愚昧的善意能幫助女性),而在男性丟、女性撿的垃圾循環中,桂綸鎂卻尋回自我,端看桂綸鎂在片尾站在升降台上升的影像符號,以及在靈堂前的對話,就可清楚知曉張耀升賦予、點燃女性自身意識的意義,而在這個意義上,《腿》中的桂綸鎂是立體的、是有尊嚴的,當然就此與《當男人戀愛時》的浩婷拉開距離,而且是幾乎是光譜兩端。
最後,我要說的是,無論導演殷振豪怎麼思考角色和文本,我思、我寫與創作者皆無關係也不需有關,我篤信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作者已死論,作品的話語權不僅限於作者本身,當代已然不是作者掌握單一溝通的方向與渠道,我從我的所思、所想之中理解作品,非從作者希望或引導的方式解讀,而若評論還有一點力量,能成為創作者與觀眾甚至是與自我溝通、對話的橋樑,那就仍然會是我下筆的主因之一。
而「電影不會是與道德分開的」,電影也並非「不須負起任何教育意義」,影像的危險與力量,上個世紀如德國納粹、義大利法西斯到當代的中國共產黨,甚至標榜自由民主的美國好萊塢,歷史上的各大政權都深諳此道,影像當中的意識形態,需要梳理,縱使在高度娛樂化的 21 世紀中,電影仍不可能僅是單純娛樂,電影更是傳遞意識形態的重要媒介,許多想法與思考,就在潛移默化之中,深植人心,引響後世,在這樣的前提下,一句「左膠」誤國、箝制創作自由的指控,是否太武斷與去脈絡?
備註
[1]同樣是四個男性中年危機的故事,丹麥的《醉好的時光》基本上舉重若輕地化解了黃信堯碰上的性別困境,目前還在院線播映。
後記
上個月在寶藏巖的山城廣場,看了「#石岡媽媽劇團」的演出作品《#梨花心地》,這是一齣動人的作品,是近期讓我傾心的戲劇/影像作品之一。與《當男人戀愛時》沒什麼直接關聯,但女性角色勾回了我的記憶。
特別喜歡《梨花心地》的收尾,透過所有女性團員柔韌且堅定地說出「我是女人」劃下句點。這句「我是女人」的女性宣言,同時回應了劇中激進哀嘆的這句台詞——「女人的命,沒有人看到,就像沒有影子的人」,劇中團員以「後設」的角度,褪去農村女性勞工的表徵符號(外衣、男鞋)以及燒毀用文字書寫而成的框架規訓,在完成某種儀式性之後,以全白的衣裳,擊抗了父權幽魂,進而表現女性的各種可能性,這是對自我的肯認,理解女性後的覺知與醒悟,於是在身份認同上,這齣戲的女性從此有了影子。
在這之後,女性可以是妻子、媽媽、阿嬤等等,更可以是農民、工人、老師、詩人、藝術家等等,女性的多重身份在劇場中透過石岡媽媽劇團的身體表現被觀看;透過對白臺詞被對話,劇場的場域也成了有機的雙向互動,這是富含力量的女性作品,女人就是女人。
《梨花心地》是 2021 年需要的劇,全劇緊扣女性在客家農村的處境,探究父權社會下女性群體與「土地」「語言」「婚姻」「家庭」「勞動」「生孩子」等面向的窠臼,時而悲壯、時而哀嘆,但最終是用一種樂觀的態度看待,而並非侵略與報復,更顯可貴。
這齣劇是由一群在戰後走過戒/解嚴、甚至是遭逢 921 災後而成立的大齡女性演繹,每個角色應該都是其真實經歷,她們汲取自己生命歷程,轉化為戲劇,格外動人。進一步對比當代社會,現下男/女性的厭女氛圍,當晚的寶藏巖因為石岡媽媽分外柔軟,療癒人心。
戲劇有如此力量,或說有什麼積極的實質影響,它能撫平災後傷痕,能搖動意識型態,是我在石岡媽媽身上看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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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無論評論褒貶或有所期許及建議,都是為著一項值得一再思考的議題,便是當文化生產以戲劇作為中介時,完成這項生產的主體是誰的問題。
#石岡媽媽劇團 #劇團 #演出 #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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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二十年歲月後將以《梨花心地》訴說歲月若長河的旅程】
1999年,921大地震,帶來巨大災難;卻也結了劇團的緣!歷經一年後的災區心靈重建,隔年,在石岡災區誕生了《石岡媽媽劇團》。
二十年,若用時間度量。也就是彼岸到此岸的距離。如果這距離不僅僅是尺度,而是超出尺度之外的歷程。這歷程,可以比擬為一趟旅程。經常的旅程,僅僅以看見作為回憶的藍圖;然則,時間的旅程,便有旅行者情感與認知的介面,作為感官與思維的底蘊。
#921大地震 #地震 #石岡 #石岡媽媽劇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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