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觀點】(下)
自從自己當了母親,我更能理解母親,以及母親身為母親的困境。
母親是家中長女,國小尚未畢業以前,她已經身兼照顧弟妹的責任,去小學唸書時,還得背著弟弟到學校,一邊照顧年幼的弟弟,一邊認真唸書。
母親的童年,沒有童年,只有責任,無止盡的責任。
母親好不容易國小畢業,由於弟弟妹妹越來越多,她只能輟學,進入工作,幫助家裡減輕負擔。
母親一路工作,直至十八歲嫁給父親為止,都在工作中度過,長久以來,始終沒有真正的玩樂,也沒有童年的歡笑。
母親最年幼的弟弟,和母親自己孕育的第一個孩子,只差兩歲。
差別兩歲的意思是,母親懷孕之前,母親的母親也正在懷孕,兩人兒子的年齡,已經可以作兄弟,但一個是舅舅,一個卻是外甥,兩人輩份天差地別。
母親花了十年的時間,投入生產育兒,這一輩子,在走進家庭之後,可以說是完成了大半。
這樣的母親,一路艱辛的帶養弟弟,撫養自己的孩子,從來沒嚐過玩樂的滋味,她的丈夫又是個堅毅務實老實之人,丈夫只想好好的安穩生活,玩樂之於丈夫是多餘的,這兩個對生命有不同經歷的人,對未來有不一樣期待的人,結婚生子,考驗與磨合自然不小。
母親在我五歲時,找到了可以填補過去沒有被滿足的期待(玩樂),於是奮不顧身的出走,只想為自己活一次。
所以我是這樣看待母親的離家出走:
「一個辛苦30年的人,終於找到志同道合的玩伴,過去沒有滿足的遺憾,自然而然的會成為下一階段追尋的目標。」
這是我所選擇的觀點,以更貼近母親的位置,看待整個世界。
即便當時我才五歲,我仍是個需要母親照顧的孩子,但我所選擇的觀點,卻義無反顧的站在母親的位置來看待母親的離去,對我而說,是一次毫無懸念的選擇,因為我非常愛我的母親,願意她去作她自己,完成她自己的遺憾。
時光走過了落葉,走過了流水,走過了風走過了雲,我從來沒有改變這個觀點,母親雖是母親,但也是她自己,從那之後,我和母親走上條幾乎沒有交集的道路,我也走過我自己的童年,走往成年。
今年中秋節,我打了通電話給母親,問候生活也問候身體,順道告訴母親,中秋節我想帶孩子去她那裡烤肉。
言談間,母親嚷嚷:「你們兄妹幾個,沒事的時候都不會打電話來,每次都是有事才打來。」
母親言下之意是,我每次打去,都是為了去吃飯,才打電話給她。
我笑著說:「是阿是阿,因為你煮的好吃阿,想要吃好吃的料理的時候,我就會想起你了咩。」這是我的撒嬌。
我的談笑裡,有著我的接納,我允許母親作自己,也允許母親有這樣的觀點存在,但同時,我更允許自己以這樣的方式與母親相處,這對我而言,不是愛與不愛的表現,而是安全距離的拿捏。
從母親的觀點裡,可以看出母親的期待,她可能想說的是:平常我也需要關心,希望平常日子你們也會打電話來問候我。
我沒有回應她的期待,也沒有任何反駁的言語,我只是笑。畢竟,母親離家多年,與我的距離,不管是實質或是心靈,都是遠的,即便我很愛她,但我表達的愛的方式,是無法和童年一樣的。
那是歷經時間堆壘出的應隔,無法回到從前的黏膩相處了,畢竟我長大了。
長大後的我,是懂得先照顧自己的成人,在距離的拿捏上,有著安全的考量,在這安全的距離下,才是我願意與母親連結的愛,我必先愛自己,才能愛她人,而我的連結方式,儘管母親不是很喜歡,卻是我目前最好的連結方式。
在我的觀點裡,「吃飯」是我能向母親撒嬌的話語,也是我與母親連結的方式,那份要求裡,有著我對母親過往的記憶,母親的飯菜,總是用心與美味。
觀點,是可以選擇的,母親將「吃飯」視之為「有事才聯絡」,那是母親的選擇,這樣的選擇,對母親而言是比較辛苦,因為她在等待一個想像,等待眾多孩子們真正的關心,那份關心是以沒有目的性的方式來電,但那畢竟只存在於母親的想像,現實生活中,是很難達成的,於我而言,更是有困難的,因此對於她的期待,我無能回應。既然是母親的選擇,母親只能承擔期待後的失落,而我也毋須要求母親改變學則,我尊重看待事物的觀點。
但對我而言,「吃飯」的表達是非常有意義且重要的,因為那是我能與母親連結的重大表達方式,裡頭歷經了整個童年的蒼白與孤單之後,我所能給出的較好的連結方式,這也是一種「觀點」的選擇,不管母親懂或不懂,我將繼續以此與她連結,這是我愛她的方式。
母親可以繼續選擇觀看事物的方式,而我也可以選擇表達愛的方式,兩者沒有衝突,我們自然的在微妙的平衡點上,繼續母女的情誼。
我不強求母親對我的理解有所改觀,一如母親不會強求我以她的期待方式回應她,我尊重母親的生存方式,母親也尊重我連結的方式,這是彼此的選擇,只要能各自承擔自己選擇後的後果,我們都是自由的,彼此都有著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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