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關於我的採訪內容大多是以食物為主,這篇很特別的是多了我個人其他部分的著墨,非常謝謝鏡週刊記者嘉琪的細心觀察,能在拍攝食物之外聊共同喜歡的作者與書真的很開心,和大家分享這篇報導!
https://www.mirrormedia.mg/premium/20210922food001
純真博物館 在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2021年7月號印刻文學
《那些金色時刻》胡晴舫
大概因為太常搬家的緣故,我時常揣摩死亡的意思,並不是指人死了之後所進入的永恆黑暗,而是一個人離開之後的世界,應該就像一間搬空了的公寓,很快又有新住戶入駐,之前那個人生活過的痕跡完全抹去,無所殘留,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我也常想,為了避免發生日本電影《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的情形,最好自己動手,先把不想被其他人看見的東西早點清乾淨,千萬不要留下什麼令人作嘔的日記或任何會惹來奇異眼光的惡趣味物品。每回收執行李時,我都在想像自己的死亡,從別人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身後,只覺得驚悚,便有急迫感想要事先處理我這個人用一生累積而成的物品。真的是什麼都帶不走啊。在別人眼中恐怕皆是垃圾吧。連回憶我也很少認真去整理,沒有後代的人不會去規劃要留下什麼遺產,因為無人在意。
全球疫情發生,突然就不用搬家了,新聞每天報導著各地的確診數字和死亡人數,我腦海裡卻出現一間又一間公寓,不是淨空了的那種,而是內裝舒適,細節講究,裡面裝滿了照片、碗盤、內褲和球鞋,還有盆栽,代表了主人對生活的想像。什麼都不捨得丟,任何想要收藏的心思無非是一種對美好生命的眷戀吧。那些我因為不想變成「令人討厭的松子」而趕緊扔棄的累贅物品,突然變成過去鬼魂似的東西,從心底慢慢浮現。
也開始時常夢到當時在東京的生活。表參道底,青山道口,有一間麵包店叫「安德森」,每天我去那裡買日常需要的麵包。店家每日開門,假日也罕見休息,推門進去,香氣四溢,架上擺滿各種形狀的麵包糕點,口味各一,閉眼隨便挑,都不會錯。之後,沿著根津美術館長長白牆,提著各色新鮮蔬果,慢慢走回家。東京的晴空總是很高,空蕩蕩,一片乾淨。我買麵包時買得那麼漫不經心,好像春天該有櫻花、夏天該有菖蒲、秋天該有紅葉、冬天該有皓雪一樣天經地義,邊走邊皺眉頭,以為自己在思考(但我現在想不起、因此肯定根本不重要)什麼關鍵的人生命題,我真正未曾好好深思的是這幅簡單的生活畫面,背後該有多大的集體心力才有那樣美好如童話的街角麵包店,散發暈黃燈光,折射出溫潤的麵包光澤,讓一個普通不起眼的平凡人不須特別擎香向上天祈求,就能安安穩穩地隨時有美味麵包可食。也該有多大的幸運,世局如此靜好,麵包店能夠天天按時營業,扭開水龍頭就有熱水、開窗就有綠蔭鳥鳴,不愁沒咖啡喝,電鍋有香噴噴的白米,生活平穩如在鐵軌上行駛,悄悄不受打擾——像是瘟疫。
我搬離東京那麼久,安德森也已經關門了。這些年之後,這間麵包店突然回到夢裡,推門進去的手感仍記憶猶新,麵包出爐的芳香盈鼻,一時不知那是何時的事。帕慕克小說《純真博物館》的第一句話,「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而我卻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能夠守護這份幸福嗎?一切會變得完全不同嗎?是的,如果知道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我絕不會錯失那份幸福的。在那無與倫比的金色時刻裡,我被包圍在一種深切的安寧裡,也許僅僅持續了短短幾秒,但我卻年復一年感受著那份幸福。」
帕慕克描述的是愛情。對我來說,那間麵包店成了金黃色幸福的意象。當時仍算年輕的自己,雖無恆產但生活無憂,住在美麗豐饒的街道,周圍大部分人皆溫和有禮,就算我言行不當了,都願意包容我的失禮,那時候最大的煩惱似乎就是自己這個人如何安身立命而已。當然是回不去了。時空已逝,店家已換,這個人恐怕也變了不少,而全球新冠肺炎疫情更是事態凌厲地,一下子阻隔了所有時空的延續、交換、流動,再無任何可能回去行走原來那條街,收集過去的足跡。
當瘟疫變成一種日常,那間麵包店卻回到我的夢裡,顯得如此不真切,不像是這輩子發生過的事,不是如隔三秋,而是恍如隔世了。我已不相信自己曾經擁有那般金光閃閃的日子。夢中滑過時,好像在看串流平台上的韓劇,有種作戲的不真實,不屬於現實,更不屬於自己。
如果當時很快便覺悟,如此幸福不但有盡頭,不會再現,甚至連舊地重訪都不可能,當時的我會不會過得不同?我會不會一樣很快將之藏在回憶的深處,很少向別人提起?日子的盡頭是死亡,人類因為死亡的逼視,才會去思考生命的意義。
住在東京時碰上日本觀測史上最大地震,隔日福島核電廠傳出災情,周圍空氣頓時顯得可疑,本來用以維繫生命、最自然不過的呼吸變成幾近自殺的行為,家中門窗緊閉,戶外不宜久留,出門一律長袖長褲,戴上口罩,速去速回,商家架上貨品一下子淨空,因為災情,補貨變得困難,礦泉水、衛生紙等民生用品限購每人一日一件,那時候的心情就是每天怎麼驅吉避兇地活著,如何取得可靠的水源、上哪裡買到必要的民生用品,但究竟要怎麼呼吸到新鮮空氣,避免與死亡正面衝突,內心其實一點把握也沒有,只能多方收集資訊,觀察周圍的其他人怎麼做,當時心裡默默猜想,可能所謂的戰時生活就是這樣子,物資吃緊,個體的命運與集體綁在一起,人只能想著如何維持吃喝等基本生命功能,努力保持心情平靜,無法做任何長遠的打算。
當自己屬於捲入重大歷史事件的無名大眾行列,特別會明白自己與一棵樹、小狗、石頭沒什麼差別,我們存在於宇宙的方式是一樣的——思於此,寫作這件事其實也難免顯得有氣無力。
就某個層面來說,此時全球爆發疫情也是大自然的反撲。人類在地球上建造了一個強大的物質帝國,肆意掠奪資源,強力架構起一套豐饒便利的生活方式,人類一代代出生,不僅要健康長壽,且拒絕老去,那些日常慾念無時無刻不在製造億萬頓的塑料、萬年不滅的核廢料,城市面積不斷擴充,無用產品被當作資本燃料不斷被製造出來、淘汰、變成無法回收的垃圾,污染整個地球生態,對生命的貪歡已是當代人類的至高生命原則。因為有死亡的逼視,才明白生命的有限,如何珍惜並善用生命,但,在新世紀,生命的盡頭卻成了慾望的藉口。人類花費多少資源在維持自己的青春肉體,只為了活下來,但活著是為了什麼,似乎已經無人追問。
全球疫情令我駐在台北,兒時的城。生活重點在維持基本生活功能這件事,吃飯、喝水、睡覺,小心呼吸,讓自己活著。我忖度,是不是斷髮出家也就這麼回事,斷了一切浮誇的念頭,所有超乎生命基本需求的企圖心都散去吧,讓原本就簡單的生活更簡單,明白自己形而下的限制之後重新尋找形而上的自由。回到了台北,回到自己的童年,又開始閱讀厚厚的章回小說,加上新科技時代的網路武俠小說,熬夜慢慢翻閱,任自己墮入另一個時空。我從小熟悉這樣的心境,如何從一副瘦弱無趣的軀體飛脫出去,體驗現實生活裡永遠不可能經歷的時空,都說人類的想像力其實是旅行的最佳方式,翻一頁書,人已全身黑色勁裝上了明朝宮殿的琉璃屋瓦,像名功力高強的俠客,往下窺視腹黑的宮廷政治,滑一次手機,又進入了豪門名族政治,愛恨情仇糾纏不清。瘟疫並不是新時代的發明,而是一種歷史的永恆回歸,就像做完李白大夢,終究回到童年的起點,靜靜過起古典的生活。
然而,時空就算會重疊、交換,平行或跳躍,回歸並不是回到真正的原點,時間畢竟是線性前進。居家隔離、全球邊界關閉,時間彷彿靜止,地球仍然繼續公轉,四季自然仍循序替換,只有人類社會被迫留在原地,所有想要延長生命的人類依然持續衰老中。生命終止之前,人,要做些什麼呢?除了享受優渥的物質條件,拼了命打肉毒桿菌、換掉失效的器官,活著,所以能過日子;一直過日子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因為近乎僧侶的生活,生命的核心反而如黑色礦石顯露出來。整理自己的心緒時,東京街角麵包坊就突然夜裏來到夢中。活著不只是享受生命的美好事物,更應該是為了創造真心相信的價值吧,而生活之所以必需趨于簡單,也是為了集中所有的心力,去做最重要的事情吧。若是明白了那是幸福的時刻,除了當下的珍惜,也應該學會怎麼去守護,縱使世上很多事情都不在個人能力範圍內。
台北這個童年的時空,使我憶起當初那份對未知的嚮往,不需要高科技、僅憑已身的幻想力,便打開宇宙無數個時空,那時候從文學認知的世界雖然看起來危險,詭譎而複雜,卻不標榜污穢,也不崇尚卑劣,仍有大是大非,追求真理的企圖、以及彰顯正義的決心還是可以寫到文章裡,每個人都要獨自面對自己的心魔,因為活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須要找到衷心相信的事情才可以繼續。
原點,指的是心的純淨吧。
搬空了的公寓也可以說是宇宙開了另一扇門。世界終究會重新開機。
純真博物館 在 新經典文化ThinKingDom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帕慕克與夏法克的土耳其
#倒數10分又38秒_線上對談精采側記
提到土耳其文學,一般讀者首先想起的,或許是曾獲諾貝爾文學獎殊榮的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與夏法克相異,帕慕克出身伊斯坦堡上流社會,他筆下的土耳其,有早期作品《我的名字叫紅》中,華麗如織錦、輝煌似宮殿的細膩筆觸,但在《純真博物館》則逐漸走向庶民日常,建造實體純真博物館,更成為觀光客造訪伊斯坦堡,想像這座城市的具體依附。
「在博物館裡展示了《純真博物館》小說男主角搜集的東西,譬如菸蒂。像這樣的小東西,透過文學,創造出『無意義之物的意義』。」黃宗潔在男性作家帕慕克筆下讀到的土耳其,像滿足大眾籠統的感官想像,而在夏法克的作品裡,讀到的則是從更邊緣、更女性,幻滅與破碎的人物視角,勾勒成想像力的補充,「讓我們不會固著在自己的想像中。兩位作家都可以豐富我們認識土耳其的面向。」
「城市的靈魂在於它的集體記憶,廢墟象徵著遺忘也開啟了遺忘,但廢墟也能成為其他人修築新夢想的空地。」黃宗潔以帕慕克所言為例,《倒數10分又38秒》像開啟一種集體記憶的曖昧性,「這個集體是誰的集體?邊緣的記憶如何納入集體之中,而不被集體記憶遺忘與吞噬?我覺得夏法克在抵抗這樣的東西。」
Kristin 則提及自己曾讀到帕慕克和夏法克的對談裡,夏法克詢問帕慕克,自鄂圖曼時代以來,土耳其男性小說家筆下的女性,皆如繆斯般靜止不動,只能被遠觀和迷戀,一如被冰封凍結的美麗,卻缺乏智慧或創造力、更缺乏人的血肉。帕慕克笑著回答:「我明白妳的意思,但我是一名男性土耳其小說家,我還能做什麼呢?」身為作家,他們深知性別差異的宿命明顯得難以扭轉,對誰來說似乎都是太過沉痾的命題。
但不同於帕慕克出身上流社會,夏法克自幼與外交官母親幾經遷徙,她曾說自己無論內在與外在,都是過著游牧生活,更替自己與帕慕克的差異下了註解:
「帕慕克看往城市的目光是憂鬱,對逝去的時光懷抱悲傷,但我看到的是波動――是一種飄忽不定的城市能量,可以往任何方向流動,令人眼花繚亂,令人興奮、筋疲力盡。」
Readmoo讀墨電子書
Readmoo讀墨×mooInk 線上討論區
一頁華爾滋 Let Me Sing You A Waltz
https://news.readmoo.com/2021/06/03/10_minutes_38_seconds_in_this_strange_world/
純真博物館 在 純真博物館|關於愛情的“戀物癖” | PTT新聞 的推薦與評價
世界博物館日到底有沒有一個世界能安置人世間一切純真的感情?當人們發現自己的純真感情注定顆粒無收,我們能否繼續純真?在帕慕克的小說《純真 ... ... <看更多>
純真博物館 在 [心得] 純真博物館- 看板book 的推薦與評價
網誌版:https://killu7529.blogspot.tw/2014/10/blog-post.html?spref=fb
純真博物館,奧罕˙帕慕克
「一段很長的沉默。
多年來我一直在想這段沉默的含意,
我想現在我能夠客觀地來概括這個問題了:
我對芙頌說的最後那句話還有另外一層含義。
那就是茜貝爾婚前和我做愛是因為愛情和信任,
而芙頌做同樣的事情卻是因為勇氣和現代。
由此得出的結論就是,芙頌因為『勇氣和現代』和我做愛,
所以我將不會對她產生一種特別的的責任和依賴感。
因為她『現代』,
所以婚前和一個男人上床,或者新婚之夜不是處女,
對她來說不會成為負擔……
就像幻想中的歐洲女人,或是在伊斯坦堡大街上溜搭的那些傳說中的女人一樣……
因為這句話日後我後悔了很多年,而當時我是以為芙頌喜歡聽那樣的話才說的。」
「過了很久,芙頌說:『其實我不勇敢,也不現代!』」
繪寫性的書很多,純真博物館從故事的第一頁開始就寫主角的性,
而那樣的場景一再地在回憶、或者回憶的回憶中,重複,
或如同言情小說般,鉅細靡遺地營造曖昧的場景,
凱末爾與芙頌裸身談天、幽會。
有些故事裡性是必要發生的情節,那屬於故事的一環,既自然而然,也可有可無;
另外有些故事,比如米蘭昆德拉村上春樹云云,性幾乎為一種象徵,一種儀式。
純真博物館裡的反覆書寫的做愛卻有些不一樣。
就像凱末爾不斷重複訴說的,他將此視為一件嚴肅的事。
是啊,對於穆斯林而言,
歐美日本小說裡的場景,想必都是現代化、開放、敗德的,
在那些地方,
欲望舉手投足、欲望不遮不掩,欲望理所當然,欲望不涉針砭。
這是個很特別、很普通的故事,
作者很善良地為我們解說土耳其、伊斯坦堡、穆斯林的傳統、習俗、社會觀念。
而那些主角做愛的場景儘管不斷地被書寫,
這卻絕不是個離經叛道的小說、前衛壞俗的羅曼史,
它有真實而且老派的架構,老派的像是所有隨手可以找到的言情小說、偶像劇:
有完美未婚妻的富家小開,難以自抑地愛上美麗的窮女孩,
有許多甚至比我們所能理解還更多的禮教束縛。
我應該可以馬上找到一百本這樣架構的小說,
然而其中必不能有一本像純真博物館一樣動人,一樣特別。
在最壓抑性的地方,人們最渴望性,而依斯坦堡就是這麼虛偽的地方,
一個真正的女人難以存活的地方,
貞操和財富相同重要,名聲比愛情重要。
身處一個失去童貞就如同失去生命、靈魂的社會,
獻身(在這架構下我不得不認為她是獻身)就像走鋼索,
若非筆直地抵達婚姻,一偏就是整個人生的粉身碎骨。
那個書中所描寫的性別極度不平等、完全地男性沙文主義的社會,
對性的壓抑及保守之下,卻真實存在單方面經默許的淫邪猥褻,
在女性主義者的我眼中,滿是值得批判處。
然而在凱末爾的嘮叨的自敘中,我卻幾乎能原諒了他,
原諒他對芙頌的愛帶著輕佻與輕視,原諒他的腳踏兩條船。
這是之所以我能理解了芙頌,理解一個沒有財富而且拋棄貞操與名聲的女人,
在那個社會裡,支配她的是激情?或是更巨大更強烈的東西,不言可喻,
啊,妳怎能愛上歧視妳的人,
他把妳獻予的一切當成妳的殘缺。
書裡描寫與芙頌有類似處境的另一個情婦女孩,
卻是凱末爾與正牌未婚妻談話中的八卦題材,
然而在凱末爾面對芙頌時,則必須避開這種尷尬的話題,
許多這樣的說明,隱喻或明示,也預見了芙頌脫離這段關係的必須。
當然,對這本書而言,芙頌的離開不是結束,只是博物館建立的開始。
寫作的人怎麼可能抱怨沒有題材,
僅是描述迷戀,就足夠架構一本長書,
關於愛情有那麼多話可以被說,那麼多同與不同的心情能夠描述。
我覺得最精彩的,
是還存在凱末爾、芙頌、茜貝爾三方拉鋸的那一整段(開頭的三分之一左右),
在那之後,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土耳其是我們很少閱讀的時空背景,伊斯蘭社會是這冊書的底蘊,
不是在土耳其,這段感情恐怕很難以這樣的方式封存多年。
愛情的欠債與還、守候或被守候、付出、犧牲與病態,
最後就這樣構成了一間詠唱愛情的純真博物館。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4.46.192.207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book/M.1413614651.A.245.html
※ 編輯: killua7529 (114.46.192.207), 10/18/2014 14:44:36
※ 編輯: killua7529 (114.46.192.207), 10/18/2014 14:45:01
...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