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室傾聽003-金字塔上的視野】
店裡有這麼一位瀟灑的客人，我們都叫他衝浪哥。
衝浪哥有一頭柔順波浪的中長髮，膚質很好的臉上鑲著一對銳利有神的眼瞳，俐落的濃眉與乾淨的腮鬍；若不是親切如頑童般的笑容與氣質，活脫脫是《海賊王》裡七武海的鷹眼。
衝浪哥來喝酒很有意思，什麼都能聊，酒也百無禁忌。
第一回衝浪哥帶著一群朋友來店裡，是因為朋友的生日；一群人連喝了幾杯，酣暢淋漓，熱熱鬧鬧的。接著他們點了分解版的長島冰茶，把長島冰茶的六種材料分裝成Shot杯，一鼓作氣接連喝完，是一些夜店或酒吧常見的喝法。點了兩套之後又點兩套，接著一杯正常版的長島冰茶，這樣豪飲，嘆為觀止。
再一次遇見衝浪哥是隻身前來，帶著爽朗的笑容與所有人打招呼。當時店裡沒什麼客人，衝浪哥坐在吧檯正面，一臉興味地看著Bartender。大概因為不用因應朋友們歡騰的氣氛，衝浪哥選了醇厚雅致的Old Fashioned，一邊搖著酒杯一邊東拉西扯地談。
杯中的方形冰塊隨著旋轉透著不同的光，像萬千的萬花筒，映著人間百態；慢慢地衝浪哥說話大聲了起來，仍然帶著笑意，好像說到了興頭。
「反正學校就只是拿個文憑而已。」衝浪哥搖著杯子，依然笑得颯爽不羈。
原本聽他們還聊著學校的女生哪一個清新脫俗，哪一個性感璀璨；聊著哪間吧的酒層次分明，哪些清淡如水令人難以下嚥；東拉西扯聊了個閒話家常，都是侃侃而談。不知何時話鋒一轉，聊到了一些正經事。
「我早上去點名補眠，中午吃完飯就去上班了，錢不好賺啊！」看著衝浪哥身上的行頭，我覺得我的錢絕對比他的難賺很多。衝浪哥念某個私立大學的企管系，家裡似乎頗有餘裕，然而衝浪哥好像也不是繼承家裡的工作，只是在親戚的廣告公司有一份工作，對他來說一切太過容易了。
其實衝浪哥有個頗有財力的遠房阿姨，移民到澳洲，在當地也有收一些亞洲人做打工渡假；但聊到這位阿姨時，衝浪哥的笑容好像黯淡了一些。
「我那個阿姨，在澳洲置產有幾棟房子，她真得很有錢，不誇張，她在東區明曜百貨後面還有一排四棟，都是她的。」衝浪哥雖然嘴上這麼說著，卻不見一絲誇耀的語氣。「長工知道是什麼嗎？」衝浪哥手指轉著杯緣，嘴邊笑出一抹不可一世。「她叫我去澳洲，去她底下做事。房子、車子任何我需要的東西她都會買給我，如果我要結婚，婚禮、蜜月，所有要花錢的她通通都會處理掉；如果不小心車子撞壞了，她會再買一台給我。」
聽到這裡，我們不可置信，一坑不聲地聽他繼續說著。「但是這些都不會真正屬於你。在她底下工作不會有薪水，她給你的房子、車子通通登記在她名下，一旦你有一天走了，這些通通要留下。」
衝浪哥抬頭，鎢絲燈泡撒滿他一臉柔和金光，像海邊爍爍的沙。「你的小孩不會有任何遺產，這就是長工。」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金字塔頂端的世界離我們太遙遠，從沒想過有人是這樣豢養另一個人的未來，也沒想過有生活是這樣賺來的。「所以我阿姨那時候包給我一個大紅包，八萬澳幣，我直接拒絕了。」衝浪哥離開椅子，靠在吧檯慵懶地看著我們。「兩百多萬台幣，不知道是多少亞洲人身上榨來的。我常常覺得莫名其妙，人越是有錢越懂得壓榨別人。」
「是他們因為懂得壓榨別人，所以才變有錢吧。」我說。衝浪哥說其實在澳洲反而台灣資方常常欺負台灣勞方，這個狀況在台灣已經是常態；然而出了島，到了南半球另一邊的島嶼，雪白的沙灘上，是前仆後繼，帶著夢想卻散落一地的浪花。
衝浪的人追逐著白浪，等待在海中沉浮，期待有一個浪頭能夠乘上去。每個衝浪的人都會告訴你只要衝上一個大浪，就能看見被白浪與蔚藍水牆包圍的絕世美景；但這份美景，卻只有衝浪的人，而且是站上大浪的人才看得見。
衝浪哥很幸運，一開始海域就比別人寬一點，既不擁擠也不危險；但如果水面風平浪靜，起不了浪，那也沒什麼好衝的了。
像是自我放逐，與其一個人在私家的海域衝浪，還不如在海水浴場與眾人比拚，等待那個最美的風景。許多人期待站上最高的浪頭，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衝浪哥卻只是悠然地戲耍於暖陽之中，帶著他那不可一世的颯爽笑容。
或許衝浪哥的這份不羈，是因為他如此貼近金字塔的尖端，從一開始起平視著這些奢糜浮華，對他來說如細沙般瞬流即逝；在我們仰望的眼中，他們如此靠近天空，卻只是孤石獨磚。
衝浪哥不需要仰望也不必擠身之中，大概也是一種幸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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