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夜晚難以安頓的心靈
說到生命的堅強與只能靠自己,是很多人的共同生命信念。特別是在我們的華人歷史中,不論地區為何,家庭都經歷過被殖民或移民的記憶。
在那些不可考的歷代家族史中,或許那些關於被殖民或移民的辛酸與恥辱過往已漸漸從後代的記憶中模糊,但留在代代血液中的,是不可捍動的家庭信念:我們必須成為「強者」,好在現實而殘酷的生存競技中,保全性命,為自己與家族掙得更多有利資源及條件;好讓原本恥辱的、羞愧的、辛酸的往事過去,讓尊嚴得以平反,也庇佑延續家族後代的安全與光榮。
被要求「要強」,幾乎在我們的社會文化與家庭中,乃至學校都在傳達著「你若不是強者,你就無法生存,你就是恥辱」的恐懼。大多數的人,都曾經在小時候聽過大人說:你這麼笨、這麼不努力、這麼差勁,你以後只能做工人,或是當個要飯的,連養活自己都有問題。
雖然理智上,我們知道職業無貴賤,任何人的正當職業都有其辛苦付出與應當獲得的權利。但階層概念,仍然使得以菁英或優越感為主流價值的社會,將不認可的職業類別做為訓誡孩子的威嚇與羞辱。
而脆弱者更是容易在環境中受到欺壓、恥笑、羞辱、輕視,讓人恐懼自己的弱勢。好像一旦有弱處,這個人就給了別人機會糟蹋、羞辱與取笑的機會。
每個人「要強」的背景因素與脈絡是不同的,所被塑造的過程也是獨特的。但不論因素與過程如何,「要強」成為我們內在柔軟的那顆心的盔甲,一層層的防護我們的內心不受到傷害、打擊與失落,好鞏固我們想形塑出的自我形象,也避免接觸到我們不想承認的脆弱、不堪、卑微的自己。
我的人生在前二十九年,可說也活得相當堅硬。對於從小便失去父母親照顧與關愛的我來說,生存必須仰賴許多環境中的親友協助與供應,才能順利存活。因此對我來說,強勢是必要的,控制情況也是必要的,這兩者都是因應變化多端、危機四伏的生存環境,所需的必要能力。
這種「強」與「控制」在不知不覺中,漸漸的演變為越來越「硬」;「硬」的個性,「硬」的觀念,「硬」的人際互動,「硬」的關係狀態。「硬」到失去彈性,也「硬」到與四周只要和我不同的人為敵。「硬」到不得不,「硬」到四處碰撞,「硬」到自己感覺到難受、不舒服卻一點兒都無法改變。總之,「硬」得動彈不得。
直到活到生命的第二十九年,那一年,我的人生變得一無所有,原本從小就失去父母親照顧的我,沒了伴侶(親密關係),沒了歸屬,沒了工作,沒了同事伙伴,沒了朋友,沒了夢想,沒了方向,沒了穩定住所,沒了經濟條件與能力……那些好不容易建構下來的一切生存條件,與外在形象,我都失去了。我真是走到四大皆空,萬物皆空的地步。而接下來,該怎麼辦?我一無所知。
這種被「失落」打趴在地上的狀況,過去也曾有,但從未這麼徹底過。我一度認為是老天(God)不讓我的生命繼續走下去,不然怎麼會如此讓我一無所有?甚至連我的信仰,都徹底的被瓦解,因為我所信仰的並沒能讓我擁有更多,也沒有保佑我不必經歷苦難與失落。我不知道我究竟在信仰什麼。
我的人生燈塔熄滅了嗎?
非常長的一段日子,我沒有任何辦法重建我的生活。應徵的履歷表總是有去無回,書籍與文字的投稿總是一退再退,要談的工作計畫總是無疾而終。在嘗試新的接觸時,總要面對環境中許多的懷疑與拒絕,因為我沒有一個社會身分,沒有一個社會角色與社會形象來烘托我這個人的存在價值。
而過去的人際關係,幾乎沒人幫得上忙。大多數的人選擇離開我這個落難與一無所有的人,不然就是切割,好似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慶幸的是,還有兩、三位朋友願意相信我是遇到了人生的艱困逆境,而不是因為我做人太糟、太差才遇到這樣的情況。但其實我也無法向她們吐露我痛苦不堪的心情,深陷其中的我,只有滿腹的怒氣與怨恨,每當遇到挫折與不如預期的情況,我便一面怪罪環境及他人,一面指責自己的不堪與卑微。沒有人能夠告訴我究竟「我」怎麼了?也沒有人能告訴我未來在哪裡,連半座人生燈塔我也沒瞧見,只見到一片黑暗籠罩。
這一切遭遇真是糟糕透頂,我甚至深信,老天(God)是藉此要滅了我。我也恨不得祂真的滅了我、收回我,因為這條性命,實在沒有任何讓人有所肯定與讚賞之處。
憂鬱、沮喪、徹底挫敗的我,癱軟到像一灘爛泥巴,害怕讓人嫌惡、讓人恥笑,我選擇了躲藏與逃避;盡量將自己藏起來,逃避會見到任何「向光面」的「成功」人士的機會。他人的光芒,必定更映照出我的狼狽、不堪與失敗。所以盡可能的能躲就躲,能藏就藏。
於是,我進入到一個絕對封鎖的空間,那個空間死氣沉沉,暗無天日,被厚重的黑暗覆蓋。彷彿只有我與一個死去的自己,我與這屍相伴,關在那個空間裡,只有腐臭的生命氣味與令人嫌棄的生命歷史同在。
在我人生如此痛苦、沮喪、絕望與大挫敗時,我曾幻想有一個「理想」的強大之人可以來愛我、撫慰我,不再像過去那些總是離棄我的大人一樣遺棄我,能完全照著我的意思來好好滿足我、照顧我。
但感謝生命的智慧之主,這一切並沒有照著我的渴望而實現。我個人的小我欲望始終沒有實現,我才明白了現實,也看清了真實。現實或許殘忍,真實或許不美也無情,但我明白了生命來此一遭的責任,是為自己想成為的生命樣子堅持與努力,而不是等著他人來供應與給予,更不是怪罪他人與環境為何辜負我、不能滿足我。
我因此明白:他人能給予,是一種幸福,他人不能給予,是一種限制;他人能夠理解,是一份感謝,他人不能理解,是一份事實。
當我承認這一切的現實與真實,不再以「他怎麼不能」、「他怎麼沒有」、「他怎麼可以」……來迴避現實與真實,我才能開始接受這一份失落,認回自己的力量,為自己生命的成長與成熟,好好努力,好好摸索。
也因為我認回自己的責任與力量,我也更多的明白了,愛的基礎是來自於我對生命的接納與疼惜。我不僅面對自己長期受生命經驗與生存環境的塑造與框架,在解構及自我分析的歷程中,漸漸明白我在「愛自己」的體認上過於缺乏與無知,也相當偏執與僵化。
要強,讓我離自己越來越遠⋯⋯
長期的環境塑造下,我以為「愛自己」是充滿條件的,夠優秀、完美、成績夠好、無可挑剔的表現、受人歡迎、得人喜愛、獲得與擁有不會褪去的關注及滿足、被人捧在手心中,獲得一份專屬特權……等等才足以讓我愛自己。那樣的愛,才能得的不心虛、不懼怕、不隨時擔心失去。
但偏偏真實經驗中,我時常經驗到失去、失敗與期待落空。並常聽到與見到他人對我的評頭論足,不甚喜愛與滿意的眼光。更甚至,有尖酸刻薄的嘲諷話語和羞辱話語衝著我來。這樣的情況,要愛我自己,幾乎是難上加難,被傷害的脆弱感與痛苦感總讓我強要更強、硬要更硬,不認輸、不低頭、不喊苦,是我對自己維護尊嚴的最嚴厲要求。但也使我離愛自己,距離越來越遠。
當我能夠回顧、翻開、檢視與用更大的角度來理解生命腳本的設定,並重新學習與經歷真實愛自己的歷程,我也還給他人自由和自在的空間,還給他人也是獨一無二個體的存在性,真實的與他人互動和相互瞭解。不再以過度美化的期待,來幻想他人的拯救與全然完美的對待和回應。
我認知到我是人,他人亦是人。在同樣文化的塑造與影響下,我和他人沒有什麼巨大的差異。我沒有經驗過的,他人亦沒有經驗過;我所缺乏的,他人亦是如此缺乏。在愛的課題上,集體的經驗,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同。我所渴望他人給出的,其實也是他人所真正缺乏的。
這樣的一份理解與明白,不是又走回頭路,又無奈的只能靠自己,又耳提面命的要自己堅硬起來,別再跟他人表達需要的關愛與理解。那一份勸誡與命令,不再出現了,而是滋長出對人生命共同經驗的了然於心,多了一份心疼與慈悲。不再是忿忿不平的認為「為什麼別人都可以輕易擁有愛,我卻怎麼都得不到」。
這一份幻想,徹底破除。
我開始學習與自己和平相處⋯⋯
當我漸漸開了眼界、心界,真實的接觸生命(包括自己與他人),我也一點一滴的理解到每個生命的痛處與苦處。情節故事雖不盡相同,卻都有生命承擔傷痛與失落的辛酸及悲痛。
於是,我和他人之間,有了不同的理解力來聯繫彼此的個體經驗,在情感經驗的連結上,多了有別於以往的互動層次與深度接觸。我不再那麼容易受表面行為或事物影響,而自顧自的解讀與評價,甚至論斷他人與自己。在事情與人的對待上,我更重視人的生命經驗與獨特脈絡的體會。
這些開始讓我的世界不同起來。
我不拘泥於小我的滿足時,不過於放大自己的重要性時,我也能持平的看待自己與他人的需要,並試著對話、討論或協商出關係的互動方式與相處。
我開始經驗與自己的和平相處,也漸漸的遷移這些經驗到與他人的互動中,摸索與創造雙方都可以安心及自在的關係,而非是操控與索求的關係。
—《其實你沒有學會愛自己》· 蘇絢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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