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東風破的前世與菊花台的今生
About the past life of Dongfeng po and the present life of Juhua tai
◾️創作論述 / 方文山 Vincent F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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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莫高窟第257窟西壁上有幅《鹿王本生圖》的佛教藝術壁畫,這幅成畫於公元5世紀北魏時期的故事壁畫 ,是莫高窟知名的壁畫藝術代表之一。而那隻距今一千五百多年前被畫下的九色鹿,就是當時壁畫家,用他能掌握的繪畫技術,勾勒出源自他內心想像的九色鹿。壁畫裡…這《鹿王本生》故事的構圖、用色的濃淡、顏料的取捨,以及線條描繪,還有整體的繪畫布局,再再都是他的追求。只是他可能沒意識到,這樣的追求,就是在跟這個世界對話!
怎樣會更好?或更特別!
在往後數千年的歲月中,不論朝代如何更迭,滄海如何桑田,創作者對藝術的極致追求,從未間斷,也從未改變。因為藝術創作就是在跟這個世界對話,所不同的只是,你對話的載體是什麼?是繪畫、音樂、雕塑、舞蹈或者文學,你對話的形式是什麼?是抽象、寫實,是隱喻或諷刺,是通俗化還是純藝術?
對流行歌詞創作者的我而言
詞曲作品脫離了專輯唱片,它能夠以電影、戲劇,舞台劇的形式重新獲得新的生命。一直以來,我思索的是,歌詞文字脫離了音樂旋律後,它將以何種面目與表情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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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東風破》的前世
音樂是情感的催化劑,歌詞文字因為旋律的承載,因為與音樂結合,而有了生命。流傳度夠廣的歌曲,總是會形成某個時代的共同記憶,那些被旋律呼喚出來的情愫,總能觸及我們的心靈深處。《東風破》這首歌收錄在2003年《葉惠美》專輯裡,算算時間已過去了十七年之久。這首歌是我與杰倫合作的中國風創作中,第一首在詞、曲、編曲三方面都很符合所謂中國風概念的歌,當年也入圍了台灣《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
《東風破》是用五聲音階創作的,五聲音階也就是「宮商角徵羽」,是中國五聲音階中五個不同音的名稱。它與其他音階曲式最大的區別就是,它沒有fa跟si,只有do,re,mi,sol,la。但這首五聲音階的《東風破》,因為編曲配器的使用,其實混著R&B的「血統」,使這首歌擁有中國風曲調的同時,兼具時尚的節奏感。甚至可以說《東風破》有著中國古典音樂的骨架和西方流行音樂的血肉。
《東風破》這首歌,是我首次將歌詞文字脫離音樂,轉換成當代的裝置藝術,而這轉換必須有一個媒介,或者說一種儀式感。很明顯的,這媒介就是將美學奉為圭臬準則,甚至是信仰的北宋,而這儀式感指的就是,將平面轉換成立體。《東風破》的「破」字,是流行於宋代樂舞形式的名稱,如「琵琶獨彈曲破」十五曲,另外,蘇軾的一首詞牌《蝶戀花·京口得鄉書》裡有一句:「…一紙鄉書來萬里。問我何年,真個成歸計。白首送春拚一醉,東風吹破千行淚。」這句「東風吹破千行淚」 著實令我印象深刻,再著參考宋詞牌名的命名形式,如《破陣子》、《如夢令》、《東坡引》、《陽關曲》等,《東風破》這三個字的歌名也就呼之欲出了。
也因此,《東風破》這件歌詞裝置藝術,除了原歌名是仿宋詞牌外,再以蒸氣龐克風的機械山水呼應宋代的青綠山水,歌詞書法則引用宋四大家之一米芾的行書。可以說,這件作品迴盪著一股濃郁的宋代美學情懷,媚俗一點的說法是,《東風破》這件裝置藝術,它的前世來自九百多年前的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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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破》詞/ 方文山 曲/ 周杰倫
一盞離愁 孤單佇立在窗口
我在門後 假裝你人還沒走
舊地如重遊 月圓更寂寞
夜半清醒的燭火 不忍苛責我
一壺漂泊 浪跡天涯難入喉
你走之後 酒暖回憶思念瘦
水向東流 時間怎麼偷
花開就一次成熟 我卻錯過
誰在用琵琶彈奏 一曲東風破
歲月在牆上剝落 看見小時候
猶記得那年我們都還很年幼
而如今琴聲幽幽 我的等候 你沒聽過
誰在用琵琶彈奏 一曲東風破
楓葉將故事染色 結局我看透
籬笆外的古道我牽著你走過
荒煙蔓草的年頭 就連分手都很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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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龐克裡的有機生命體
蒸汽龐克(Steampunk)是現今當代藝術,特別是裝置藝術所攫取與引用的創作元素之一。早期具蒸汽龐克風格的影視作品,其背景多為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但現今則多成為架空世界的故事場景。如宮崎駿著名的動畫《霍爾的移動城堡》、《天空之城》,與大友克洋的《蒸氣男孩》;還有電影《太極系列》、《飆風戰警》、《雨果的冒險》、《移動城市:致命引擎》,以及《瘋狂麥斯:憤怒道》等。
對我而言,影視作品裡以蒸汽龐克為背景,並由齒輪、煙囪、儀錶板與大量的管線,以及蒸汽引擎等,所構築出的城市面貌,其建築外觀如工廠般充滿機械感,深深吸引著我。特別是街景巷弄中瀰漫著一股頹廢與懷舊的色調,那些斑駁著銅綠與鐵鏽的機械構件,其機械細節裡的結構美;與錯亂中,卻仍維持著的秩序美;以及老舊機械構件上,自然氧化的色差所形成的歲月美;如深邃的老靈魂,如誘人的鬼魅,幾乎壟斷我對機械美學的所有認知與解釋。
在我的理解中,蒸汽龐克風格,應該就等同於機械文明裡的古典主義。除此之外,電影銀幕上,另一類機械文明之展現,如人造衛星與太空梭類的所謂飛行器,其幾乎一體成形的機械外殼,與色調統一的外觀烤漆,還有一堆懸空觸控的液晶螢幕等,確實充滿未來感與科技感,可以理解成機械文明裡的現代主義。但卻如同鋼骨結構,與玻璃帷幕所建構的摩登大樓一樣,整體質感上,就是少了歲月與故事,沒有溫度跟細節,等同於沒有情緒與表情,不是我所偏愛的美學調性。
也因此,我還是鍾情於會氧化鏽蝕的蒸汽龐克,會風化斑駁的老建築。這二者共同的迷人之處在於,它們的外觀會斑駁,如同衰老;表層會鏽蝕,如同皺紋,有著時間經過的歲月感。也唯有如此,才顯得出它們也是有機的生命體。而我將這隱藏在蒸汽龐克裡的有機生命體,轉換構築成立體的、有著機械生命的《千里江山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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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江山圖》中的美學基因
《千里江山圖》是北宋少年畫家王希孟(1096-1119)唯一傳世的絹本設色青綠山水畫,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此幅鴻篇巨制是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對此畫作的賞析,也就不再累字贅語的添加溢美之詞。在此探討的是,東西方繪畫技術層面中,其根本上的審美差異,或可稱之為二種迥然不同的美學基因。
《千里江山圖》是青綠山水畫,但對一般觀山賞水的普羅大眾而言,山水畫的既定印象,通常是水墨,而非青綠。因為美術館裡的書畫展,除書法外,看得到的畫作,多為水墨山水,而非青綠山水。水墨畫現已成為中國繪畫的代表,某種程度上等同於狹義的所謂「國畫」。但其實中國的山水畫,是先有設色,後有水墨,而這所謂的設色,主要也就是青與綠。
清代張庚曾言:「畫,繪事也,古來無不設色,且多青綠。」那水墨畫風為何後來居上成為國畫主流,我的理解是,對追求形近神似的畫家而言,山水畫裡的青綠色還是太寫實、太具象了,太反映出真實環境。再者青綠山水,你還是需要研磨石青、石綠等礦物成粉,再入水調其色,多了一道工序。倒不如僅以一墨一水,即能繪出大千世界,來得瀟灑愜意,甚至帶點禪宗意味,或許也因此,水墨畫最終成為中國山水畫的主流。
如水墨畫為東方的代表性繪畫,那西方繪畫藝術的主旋律,就是顏料多彩、用色多元的油畫。西方油畫的用色,相對於東方的水墨畫,幾乎是二條等距平行線,永不可能交錯般的思維與想像,因為我們的水墨畫,其顏料只有單一的墨,用色也只分白、黑,與不同層次的灰,而實際上這裡所謂的白,指的是在畫作宣紙上不用墨而留白。水墨畫與油畫的繪畫用色,在美學觀念上,與繪畫技巧上,是多麼巨大的差異,如同日本也有獨樹一格的浮世繪版畫。而這也正是人類文化多元的意義,因為不同民族對美的定義,對美的話語權,都是獨立互不干擾的。其美學養成教育,來自不同的文化養分,與不同的文化傳承,各自擁有獨特的民族美學基因。當然,在現今全球化的浪潮下,各民族獨立的美學調性,已逐漸趨近一致性,或者說,在交互影響下更顯多元繽紛。
如今我將這九百多年前,還未受到西方繪畫影響,美學觀點相對純粹與原味的《千里江山圖》做為我此次歌詞裝置藝術的美學載體之一,將宋代美學重新組構與解讀,顛覆既定的單一感官經驗,去面對、去迎接、未知的,任何與創作有關的種種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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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文明間的碰撞與對話
「建築」是一座城市的表情,一塊土地的記憶;也是最立體的文化符號,最具象的民族圖騰。也或者說,建築是城市的名片;傳統建築,則是城市的文化名片。那麼一座帶著蒸汽龐克風格銅綠色調的機械城堡,又是誰的民族記憶?誰的文化圖騰?或者說,又是屬於誰的城市表情?!
暴露在戶外的機械構件,它們金屬表面上的銅綠與鐵鏽,其腐蝕跟氧化的程度與色澤,是濕度、是陽光,是風雨決定的。機械構件歷經歲月打磨、風雨侵襲,所呈現出的那種頹廢與滄桑感,是恣意野生的,是隨機發生的,是無法人為的,有著一種無從速成的獨特美感。對我而言,這種野生美極其迷人。也因此,這展座上的機械城堡,其色調,有故事潛伏在裡面;其鏽斑,則有歲月行走在其間。
《東風破》展座上這十一座機械城堡,其山勢結構跟擺設位置,呼應的是,北宋王希孟(1096-1119)傳世名畫《千里江山圖》中的第二段。原畫作非常長,使用了整絹一匹(縱51.5cm;橫1191.5cm)。我在創作的設定中,以銅綠色調,對應青綠山水;以立體的裝置藝術,對照傳統的絹本設色畫;其時間軸橫跨了九百多年。
千年前北宋(960-1127)絹本設色的青綠山水,以孕育自維多利亞時代(1837-1901)的蒸汽龐克之機械山水表現,是此裝置藝術的設計初衷與核心概念。以100多年前英國的蒸汽龐克,來對比與轉換及重構近千年前北宋的山水畫作,這是二個不同文明間的時間碰撞,與空間對話。在垂直縱向的歷史長河裡,尋求水平橫向的邂逅與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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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石文字 一種新的嘗試
這座銅綠機械城堡的底座歌詞,是米芾(1051-1107)的《行書集字》。米芾為北宋年間的書畫家,也在朝為官,他與王希孟是同一個時代的人。被宋徽宗刻意栽培的王希孟肯定看過米芾這位前輩大師的書畫作品,但二人應該永遠沒見過面,王希孟年幼米芾45歲,等他15歲進入汴京(現開封)的翰林書畫院時,米芾早已離世4年,享壽56。此件作品將米芾的行書立體化,把原來在宣紙或拓印法帖上的平面書法,轉換成有碑石刻鑿效果的石刻文字,賦予米芾行書視覺上的新質感,一種欣賞書法的新視野。
此處有意思的地方在於,我們欣賞書法字體的角度,幾千年下來,未曾改變,全都是以平面藝術的思維去鑑賞書法。所謂的書畫同源,跟水墨山水畫作一樣,書法字帖一直以來,也都是書寫在紙或絹、或木板、或屏風上,甚至還有瓷器瓶身。但不論書寫的材質如何改變,字本身都還是維持著平面的墨色體。然後承載書法藝術的作品格式,可能以中堂、橫幅、楹聯、鏡片、扇面、匾額等形式出現,當然此書寫儀式感,是書法之所以為書法的根本精神,因為立體的字體都已是二次創作,而非真跡。如拓印的法帖,基本上也不再是原汁原味的真跡,因為再精準的刻匠雕工,都無可能百分百還原手寫的真跡!特別是魏碑,雕工匠人,也都應算入書法作品的團隊內了。書法書寫的儀式感,不容改變,也不應改變。只是此次的作品,有個還原法帖字體的再創造,將平面的法帖書法,轉換為立體的碑石文字,此概念或許是將平面書法納入立體裝置藝術的一種新嘗試,一種創作上的新選項。
至於這底座上的11大座與2小座的機械山水,其3D零件設計模組超過130個,總零組件數連同機械城堡內大小不一的基本磚,將近4500多個獨立的3D零件。我可謂一磚一瓦的搭蓋出這11大座2小座的機械山水,再交由團隊將其修邊對齊,再次固定黏合後,逐一分層分梯次上四次漆與補土。其中最關鍵的是,最後一次保護漆前,那道手工銅綠色的工序,必須作舊而且有層次感,經數次來回的討論及試作後,最終團隊裡的美術專職人員,果然不負眾望的精準達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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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芾體合字裡的偏執
為達到原設定將歌詞文字作出石刻碑文的質感,首先必須開始進行書法集字。這《東風破》歌詞,連同詞曲作者與歌名等,總字數205。我工作團隊將這205個字,以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精神,翻遍所有能找到的書籍與字帖跟網站,原預計全數以米芾的行書集字取代,但最終只能找到193個字。這193個字分別來自三十餘幅有名有姓的傳世字帖與拓印法帖,如:《蜀素帖》、《向亂帖》、《跋殷令名碑》、《苕溪詩帖》、《致伯修帖》、《天馬賦》以及《彥和帖》…等等。其中《蜀素帖》就集字了15個歌詞單字,如:「口、地、重、一、還、聲、破、葉、將、結、連、分、山、走、古」。另外還創造了米芾體合字12個:「傑、琵、琶、你、們、沒、苛、怎、剝、楓、笆、很」。原因是我們找遍所有能找到、買到的書法帖與書法相關的字典辭書,就是找不到這12個米芾的行書字。這些字,有可能米芾一輩字根本沒寫過,譬如:「你、們、很、沒」,這種現代用語。就像杰倫同學的「杰」字,是現今流通的俗體字。北宋時期的米芾行書體找不到,是能夠理解的,所以,杰字也是米芾體合字,其中的「木」字來自《行書明道觀壁記》而火字部首的四個點,來自《行書淡墨秋山》裡的「照」字。再則某些字應該有寫過,譬如:「琵、琶、楓、笆」,但偏偏在傳世的紙本真跡,以及拓印的法帖中沒有流傳下來。所以最終我只能拆解米芾的不同字體,再重組合成一個我所欠缺的歌詞集字。
在此,也就姑且名之為米芾體合字。此篇《東風破》歌詞,雖然少了12個米芾行書集字,但這12個米芾體合字的線條,也還是米芾的行書體,而且都有法帖來源依據。也就是說,《東風破》裝置藝術底座上的歌詞文字,每一個字都有所本,底氣足,全都經得起一路追溯。可以說這205個字,全都是來自米芾傳世碑帖的歌詞集字。
這些來自古代碑帖的書體,如要轉用在平面印刷物上,稍事微調排版即可使用。但如果要以3D列印成立體字,就必須修補字體邊緣的鋸齒狀,如此電腦作業時解析度上才能判讀,機器才能列印。因為這些古代的書法字,不論是否為後世流傳的拓印法帖,一開始都是以墨寫於紙上。紙有紙的纖維,有肉眼無法判讀的凹凸面。這些字體一旦進入電腦螢幕放大,字體幾乎都會有墨色不均,邊線不規則的問題。所以《東風破》底座這205個字,我們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碑帖裡找出來,然後再一個字一個字,用電腦修補它的邊線。最終3D成形後,再以人工手繪出其字體的岩石感,對米芾行書歌詞集字的要求與嚴謹,已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接近偏執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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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菊花台的今生
古琴,原稱琴,是中國原生的撥弦樂器,有三千年以上歷史,屬絲竹之音。古琴形制為七弦十三徽,初為五弦,漢代起定為七弦。徽位,為古琴之音位,其徽位常以螺鈿、玉等標示。古琴之出聲法主要有三種,即散音、泛音和按音。古琴除作為樂器彈奏外,亦為禮器之一種。古琴在中國古代文化地位很崇高,位居琴棋書畫四藝之首。現存最早的古琴手抄本文字譜為唐代的《幽蘭》(其調名為碣石調),現藏於東京國立博物館,為日本國寶。它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傳世琴曲樂譜,距今一千三百多年!
《菊花台》這件歌詞裝置藝術上的古琴《減字譜》,是由年輕一代的古琴演奏家張璐協助採譜。張璐,2005年考入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古琴演奏專業,2011年保送升入中央音樂學院。榮獲第三屆中國古琴”幽蘭陽春獎”金獎,曾任職於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研究基地鈞天坊-鈞天琴院,擔任該院的執行院長。現為中國民族管弦樂學會古琴專業委員會理事。
《減字譜》的琴譜字體,取自明代的《清湖琴譜》,此善本琴譜,編者佚名,琴譜上記載由古杭人惠寀所校正,現傳世版本為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嚴鴣(嚴嵩之孫)所出資的重刊本,共收錄琴譜三十八首,曲目名稱都頗有詩意畫面感,如《莊周夢蝶》、《御風行》、《屈原問渡》、《漁歌》,以及《昭君引》等,清湖琴譜屬浙派七弦琴譜,現藏於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此琴譜為僅存的傳世孤本。
將距今四百五十多年前的古琴《減字譜》,取其琴譜構字,採譜成可實際彈奏出《菊花台》的減字琴譜,並將譜字以環氧樹脂包覆,以現代社會才具備的化合物技術,透過聚合物間的重合反應或者聚合的作用,形成透明膠狀物,一段時間固化後即變成所謂的水琉璃。這件作品的主體就是透明的環氧樹脂包覆著琴譜構字;文青一點的形容是,這《菊花台》首座的古琴減字譜,被封存在水琉璃裡;再詩意一點的說法是,如同凝固一段歷史記憶般,《菊花台》淒美的今生,將凝固成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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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台》詞/ 方文山 曲/ 周杰倫
你 的淚光 柔弱中帶傷
慘白的月彎彎 勾住過往
夜太漫長 凝結成了霜
是誰在閣樓上 冰冷的絕望
雨輕輕彈 朱紅色的窗
我一生在紙上 被風吹亂夢在遠方 化成一縷香
隨風飄散 你的模樣
菊花殘 滿地傷 你的笑容已泛黃
花落人斷腸 我心事靜靜躺
北風亂 夜未央 你的影子剪不斷
徒留我孤單 在湖面成雙
花已向晚 飄落了燦爛
凋謝的世道上 命運不堪
愁莫渡江 秋心拆兩半
怕你上不了岸 一輩子搖晃
誰的江山 馬蹄聲狂亂
我一身的戎裝 呼嘯滄桑
天微微亮 你輕聲的歎
一夜惆悵 如此委婉
菊花殘 滿地傷 你的笑容已泛黃
花落人斷腸 我心事靜靜躺
北風亂 夜未央 你的影子剪不斷
徒留我孤單 在湖面成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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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莫渡江 秋心拆兩半
《菊花台》這首歌是五聲調式的創作,五聲音階是中國古代的音樂旋律主架構,一般而言,偏哀傷的曲式,可用小調;而一些比較明朗歡樂的曲式,通常為大調。這首歌裡的古箏很對味,很中國風,可以說,古箏就是專為五聲調式所發明的樂器。但古箏的音域範圍並非只能彈五聲調式,就像音域寬廣的古琴一樣,也並非只能彈五聲音階。
順帶一提的是,這首歌的副歌「北風亂,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斷。」裡的夜未央,詞彙發想自1959年鹿橋所著作的小說名《未央歌》。「央」的含義除了中央跟央求之外,還有終止、完結,所以未央就是未到一半的意思,夜未央也可以說是夜晚將盡未盡時。另外,《未央歌》就是還沒有唱到一半的歌,指的就是故事還沒結束。
另一段也頗值得在此分享的歌詞段落為「愁莫渡江,秋心拆兩半,怕你上不了岸,一輩子搖晃。」這句歌詞我以拆字的手法,去鋪陳歌詞的含義。因為「愁」字拆開來看,便是秋與心,所以我將「愁」字比擬為一個人——他渡過了不該渡過的河,招惹了不該招惹的紅塵,於是上不了人生的岸,無法了斷塵緣,反而落得一輩子搖晃動盪,不得安寧的結局。
這首歌也是張藝謀導演2006年的電影作品《滿城盡帶黃金甲》的片尾曲,當年得到第26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獎,也入圍第十八屆臺灣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還有2006年中華音樂人交流協會年度十大優良單曲等音樂獎項。還記得電影上映時,有北京朋友跟我說,因為《菊花台》這首歌在片尾時才播放,雖然劇情已放映完畢,但很多觀眾都坐著沒走,想完整聽完《菊花台》。這麼多年過去了,偶而思及此景,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會心一笑。回憶就像發酵的酒,越放越醇,越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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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溝般的文化隔閡
古代中國並無發明如西方世界所盛行的五線譜,也無近代所流通的簡譜,那麼古代琴人樂師要如何彈奏樂器?師徒間莫非僅依賴口傳心授,然後一代接一代將彈奏撩撥樂器之法傳承下去,非也!古代中國早已有承傳千年的記譜法,分別為《減字譜》與《工尺譜》。其中《減字譜》專為古琴所使用,這源起於唐代的《減字譜》,為古代中國所特有的記譜法,屬指法譜的一種,這裡所謂的「減」指的是,為彈奏識別之便,減其漢字筆畫,其演變由更早的古琴文字譜而逐步發展而來。此《減字譜》通常會在曲名下標示調名,正文則由譜字組成,再以小字為旁註。
這《減字譜》對現代人而言,無疑猶如魔幻天書般的艱澀難懂。或者說,絕大多數的人都知道五線譜與簡譜,因為學校音樂系教五線譜,年輕人自學音樂看簡譜,但了解古代中國,有自己一套行之千年的減字記譜法的人,恐怕為數不多。甚至現今一些流行音樂的年輕創作者,對其也極為陌生,如此鴻溝般的文化隔閡與斷層,促使了我此件的歌詞裝置藝術的發想,決定將古代的《減字譜》琴譜與現代流行音樂的歌詞相結合,試圖透過通俗文化的強大散播與影響力,讓年輕一代最起碼能知道,在君臨世界樂壇的五線譜面前,也能挺起脊梁的說,咱們也有《減字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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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墨黑與時尚金黃
《菊花台》此歌名中的「菊」與梅、蘭、竹合稱「花中四君子」,這四君子頻繁地出現在中國古詩詞的創作中。其中菊花象徵著脫俗絕美、遺世獨立,不與群芳爭豔,是高雅純潔的象徵,受歷代文人墨客所偏愛。可以說,花中四君子是中華文化裡,獨有的植物情感聯繫。另外,雖然櫻花幾乎等同於日本文化的象徵,但菊花紋章,才是日本皇室的家徽圖騰,日本護照封面上的徽章,即是十六瓣的菊紋。也因此,菊花此一花卉在東亞文化中,具備著一定地位的文化象徵,雖然菊花品種繁多,但其主要色調與文化聯繫還是設定為黃。菊花之古稱別名即為「黃華」(華為花之古字),四季的花卉代表裡,菊亦被列為象徵泛黃的秋,謂之秋菊。
所以,此裝置藝術的展座底盤色調,我把它定義為貴族黃,其黃偏金,其色多層。也就是,裝置著機械結構的展座底盤,整體色調偏金黃色,這金黃色調,為手工調色,帶著深淺不一的層次感,是謂貴族黃。這貴族黃裡的機械結構,其繁瑣交錯的線條,對應的是上方透明樹脂裡,橫豎線條繁複的減字譜字;以金黃的機械結構線條,對比墨色的琴譜體漢字筆畫;這是二種不同時空,不同文明間的相互對比與映襯。制式的機械線條,凸顯手寫漢字筆畫的溫度;都會時尚感的金黃,對比文人墨黑的沉穩。同樣的,文人墨黑的低調,也映襯出時尚金黃的自信;琴譜字中不規律的手寫感,也彰顯了機械線條的穩定與秩序。二種迥異的創作形式與物質文明,在此裝置藝術的作品中,卻如此和諧的、同時是對方的紅花與綠葉,對比與映襯出雙方在此創作中的存在價值與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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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技術都是不摻水的乾貨
此《菊花台》歌詞裝置藝術的減字譜透明樹脂展座,製作上非常繁複與耗工,但完成後的成就感也最大,首先必須將減字譜展座建成特製石膏模,等脫模成形後,再開始依序倒入環氧樹脂,此樹脂需先抽真空以防氣泡產生,而且需在密閉室空間作業以防灰塵沾染。此環氧樹脂倒入的時間與厚度,是此作品成敗與否的關鍵之一,每次調配一定的量倒入模具,經反覆實驗後,此單層厚度有一定的限制。每一層所需乾燥與硬化之時間,視天氣而定,若天氣晴朗、濕度低則需費時5-6小時,若陰天或夜晚則可能需要10個小時左右,但若下雨天濕度高,光等單層乾燥就需24個小時以上。此減字譜展座,總計倒灌填充了24層透明樹脂,而且需在展座中間層時,將事先製作完成且已上色之減字譜立體字,經特別技術置入,以防字體間的筆劃不規則與滑動。待所有譜字位置都正確了,才能繼續倒灌填充透明樹脂。等整體倒灌完成且硬化後,再反覆施行鏡面拋光。所有的製作層面都需反覆討論與實驗,所有的技術都是不摻水的乾貨,因為幾乎少有人挑戰如此大型(高87 cm、長160cm) 的透明樹脂作品。
另外,此《菊花台》歌詞裝置藝術的底座,金黃色的機械構件,製作上一樣耗時費工,這長方形的金黃底座(長170 0cm、寬23 cm、高14 cm),四邊都崁入機械構件,這些機械感十足零件,總數近900多個獨立的零組件。這些機械零件來自八十幾組的3D電腦模,等列印完成,再以手工逐一組裝黏接。這近千個各自獨立的機械零件,等組裝完後,先噴三道補土漆,再一層底漆後,最後的工序則是以手工調配十多種漆料合成的特別漆,再分層分次噴上這獨一無二的菊花台特別漆,所謂的貴族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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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東風破這件作品
一開始的構想,就是以蒸氣龐克的機械山水對比捲軸上的青綠山水,再以書法家的碑帖集字去表現歌詞文字。當時整個創作狀態是亢奮的、是迫不及待的!!因為將不同文化間的美學或藝術,給予一個動機及概念,然後將其顛覆或融合,再創造出炯然不同的觀點,是我極其感興趣的事。但構想完此作品後冷靜下來,發現所謂的機械山水其實只有山而沒有水,那到底要用何種元素去呼應青綠山水裡的水!?於是我將創作的思維再次重整,尋求概念上的突破。最終的設定是將所有的山,都變成了島,將所有的土地都化為水,於是,此刻的每一座山,如同創作的概念與動機,都自由了!
東風破裝置藝術
Overall:長180x寬81x高48cm 版數:1/4
作品材質: 玻璃纖維,聚氯乙烯,多媒材
簽名:方文山 2020年10月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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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菊花台這件作品
因為音樂是聽覺,不是視覺;是流動的,不是固定的。也因此,初衷發想此件作品概念時,雖早已設定以減字譜去表現菊花台,但又給自身一個限制,就是這減字譜,不能是立體雕塑,也不該書畫於紙上。此作品不能是雕塑,也不應是繪畫作品,更不可能以音樂或舞蹈的形式出現,最理想的狀態與面貌,就是當代多媒材的裝置藝術。最終,將減字譜字以透明樹脂層層包覆,如此一來,因為透明感強化了字體在視覺上的懸空,如音符般的漂浮,此刻的每一個譜字,都離開了琴譜,跟愛情一起,被永世封存。
菊花台裝置藝術
Overall:長175x寬28x高104 cm 版數:1/4
材質: 環氧樹脂,鑄模樹酯,玻璃纖維,聚氯乙烯,多媒材
簽名:方文山 2020年10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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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瀚斯-八音克諧:中國音樂藝術片羽錄拍賣會】
時間:2020年12月1日PM 2:30
地點:香港金鐘邦瀚斯拍賣會
網址:https://www.bonhams.com/auctions/25938/
絲網印刷的套色是什麼意思 在 廖小花的隱性台灣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在台第四年,終於開始像一個台灣人那樣生活〉
#教我處理財務事項的網友們
「你需要有人教你過真正的台灣人的生活。」
這是前段時間一個網友跟我說的話,彷彿是預言,這一次回台灣,我的生活確實發生了許多的轉變。
這次疫情解禁回台灣,對很多陸生來說,遠程支付隔離旅館費用是一樁麻煩事。這位好心人用自己的Visa幫我刷接近四萬的隔離費用,讓我出關後再還。
後來我的學妹遇到相同的問題,也請他幫忙代付,這小半個月,他已經無償幫好幾個陸生處理這些事了。
台灣沒有我們熟悉的微信和支付寶,訂葛馬蘭車票、高鐵票、網路購物等等,幾乎都需要用到信用卡。
大家建議我辦理中華郵局賬戶綁定的金融卡,這樣以後即使不在台灣,繳大筆的錢也不用那麼麻煩了。
熱心網友留言告訴我,在台灣期間可以順便辦好富邦銀行與華南銀行的卡,「在你求學期間這兩家銀行會有小用,但回到大陸或到香港求職,或是未來進行金融理財,經商首款,將有大用。」
這位網友告訴我,將來收付西方的款項,這一張卡會很好用,在台灣就讀時期具備正當申請開戶資格,一定要把握機會。
#從買書開始
#學著用台灣的網購平台
從前我購買上課用教材,一般會先找學長姐借用,借不到再跟班上同學一起買,每個學期的書本費用真的不少,繁體字的書普遍比簡體字貴(與印刷質量和體量有關),更別提某些課程要用到的原文書了。
某天我突發奇想在繁體中文網域搜索了一下所需要的書籍,結果出現了露天拍賣、蝦皮、TAAZE讀冊生活網路書店、博客來、露天寶書等網路購物平台,
讓我眼花繚亂,正想著怎樣才能找到最實惠的價格,就看到了一個比價網站非常貼心地出現了,「飛比價格」網,直接將各平台價格統整比對,很快,我就找到了幾乎是原價五分之一價格的二手書。
#八點前到家
#阿公阿嬤教我等垃圾車
我現在借住在老師工作室的其中一間房子里,這裡有廚房、衛生間、洗衣機、陽台…對我來說簡直是總統套房!
某天傍晚,老師問我:「垃圾捆好放在門口了,八點前能到家嗎?」
從前住在陸生宿舍,不需要垃圾分類,後來搬出去,也是住在方便打工族和學生族的有承包垃圾處理服務的住所,因此,四年了,我都還沒有自己追過垃圾車。
我回復老師,可以八點前到家,老師叮囑了我幾句,說:「問附近的叔叔阿姨,他們會教你的。」
在我住進來以後,老師就帶我到住家對面和鄰居的幾戶人家中去打照面,給長輩們介紹我是廣東來的學生,會住在這裡一段時間。
當天晚上七點多,我提著垃圾袋跑到對面的洗衣店內,兩位白頭髮阿北看看我,說:「八點十五再出來啦,它會響的啦(垃圾車會放音樂)!」
果然,分秒不差,垃圾車的聲音在十五分準時響起,我趕緊跑出來看,這時巷子里已經排滿了拎粉色袋子的阿公阿嬤了,垃圾車以每分鐘五米的速度前進,經過自己的時候,大家便以優美輕盈的弧度朝裡頭一扔。
我正要上前,結果隔壁家阿嬤看到我的垃圾袋,攔下我說:「啊你這個不行啦,你要用新北市專用的那個袋子啦!」
啊,丟垃圾還有專用的袋子?左鄰右舍都丟完了,剩我手足無措,我腦子嗡嗡的,今天扔不了的話廚余會發臭啊,而且老師有交代...
這時,阿嬤大步流星,一把抓過我手中的袋子,趁大伙不注意(沒有這回事,大伙目光灼灼都看著)直接丟了進去!
哇咧,阿嬤你不是說...只見阿嬤拍拍手上的灰,淡定地朝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沒事,阿嬤罩你!」
接著,阿嬤就拉著我走進她家,給我看具體的政府規定的垃圾袋長什麼樣子,給我看不同的型號,還給我指路,要去哪裡買。
後來老師跟我說,其實我的袋子也是新北市的垃圾袋,只不過是個頭比較小,顏色比較淺,阿嬤當時可能以為不是...
#成為郵局常客
#叔叔阿姨教我填表
陸生要寄東西回大陸可供選擇的方式很多,除了常用的順豐,在學校郵局還有EMS大陸快捷、中華郵政公司兩岸速遞和大陸包裹等多種方式。
當時我打算寄三到五公斤的包裹回家,不曉得價位,便詢問櫃台的阿姨,阿姨知道我是大陸來的孩子,長輩都非常照顧年輕人啊,阿姨就幫我在不同家郵政公司分別查詢,還幫我比價,
最後怕我自己找單子,稀裡糊塗拿錯,就自己繞到外面來,拿了兩張單子給我說,這一家是八百五十多,這一家是八百八十,算是這麼多裡面最優惠的了,你就可以按照自己心儀的時速,來自行挑選哦!
剛開學,又是大早上,郵局沒什麼人,旁邊的阿叔聽到剛才我和阿姨的對話,就跟我嘮嗑,說現在寄兩岸比以前貴了啦!因為吼,兩邊都要給你課掉一些稅,所以比較貴啦。
這位叔叔從我就讀世新開始,一直都在這,阿姨負責包裹,而這位叔叔的工作主要是資金存儲流動。
我在世新的這幾年,所有取錢、存錢、轉賬、繳費幾乎是他一手包辦的,等待機器作業的時間,他還會跟我嘮嗑,說自己家孩子讀書遇到什麼狀況,最近話題變成現在年紀大了肌肉流失,你們年輕人吼一定不要熬夜不要貪吃甜食,要多運動才可以!
有一次去郵局,寄兩本筆記本給朋友,詢問櫃台,阿姨問我「你裝好了沒?」我說我裝好了!結果我拿出來,她就說:「啊你不是說你裝好了?」
我說是啊,用紙袋裝好了啊,阿姨才說,「吼不是啦,是要用專門寄紙質品的信封裝啦!」然後很耐心地教我買哪一種大小才合適。
我習慣了一個字都不用寫,app下單,快遞員就在我所規定的時間上門取件的便利;無論是轉賬、付款還是提現,手指動一動幾秒鐘就搞定,但和我在大陸使用微信和支付寶不一樣,
台灣大大小小郵局,光是資金流動去向不同,就分了好幾種來填寫,有郵政存部儲金、郵政划撥儲金存款單、儲金憑金融卡窗口提款單等等共七張。每一張都要填寫日期、姓名、賬戶號、對方賬戶號等等,而且還要區分大小寫...
當我走出郵局,想起上一次進郵局還是十年前在廣東,看了公益廣告,一腔熱血地寄衣物到偏遠山區希望小學,十公斤衣服收39元人民幣。先詢問如何寄件,填寫地址,排隊,包裝,稱重,收錢,找錢,寄出。而我什麼都不會,是身邊的大人甚至老人手把手地教我。
如今在台灣的我,從進入郵局開始,也是這樣,被這個空間里所有的人有意無意地照顧著,包括告訴我在牆上的電子錶盤可以看今日日期,告訴我封裝的膠水在哪裡,告訴我填寫哪一張表才合適...
便捷的生活方式固然幫了大忙,但是這樣重新學習如何充滿儀式感地寄出自己的一份心意、寄出一份思念,也未嘗不可啊,何況在這個過程中,還有那麼多人與人之間親切的笑容和真誠的問候呢!
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嫌棄這種「老派」的郵遞方式了,我也甚至有點懷念在廣東的老郵局寄東西的樣子,
貨櫃上展現的典藏紀念郵票、斜跨軍綠色郵差包的小郵差擺件、桌子上溫馨放置的各度數玳瑁老花鏡、紅色印章、計算機...
還有用卷卷彈力線牽住的書寫筆,這不是我小時候跟大人去郵局時最喜歡玩的嗎!
還有五彩繽紛的金融銀行宣傳的卡片,小時候因為裡面印著很多卡通,總是每一家銀行都要帶走一張回去玩剪紙遊戲裝飾手賬簿呢...
#台灣媽媽教我實用購物技巧
我搬進來後,老師帶我去量販店採購。老師幾乎是徑直走到需要的東西面前,拿了就走,「我們以前來,都是瞎逛,結果不需要的東西買了一堆,後來就知道了,要買什麼提前想好,這樣又快又避免買錯。」
我們買了一大桶廚房用油,二十四包的抽紙套裝,溫泉蛋,豆腐,黃油,起司奶酪,羅勒蒜香豬里脊肉等,買大份量的食材回家,老師教我如何分裝保存。
我問老師為什麼不買瓜果蔬菜,老師說在這裡買太貴,去附近的菜市場買就好。
我又問老師,堅果在哪裡買比較好?
老師說堅果要在早市買,價格差很多哦!
回家放好東西後,老師又帶我去家附近的全聯買促銷的雞蛋、優格、4.5公斤裝的洗衣粉。在冷凍櫃前,老師告訴我平時可以留意促銷活動,例如這一盒雞蛋,就比平時少了12元。
「在市場買這個十根大概40,但這裡才這樣就要50。」走到洗碗精區,老師也有主婦妙招,「家裡有瓶子,我們就買補充包,這樣比較划算。」
有一天我經過捷運站附近的一個夜市,買了一盒蔬菜,第二天跟老師去福和市場,發現一模一樣的,這邊二十塊呢。
跟著老師買了一個禮拜後,我才知道大學生日常開銷其實可以更少的,這些都是父母的辛苦錢,我們只需要稍微注意就能節省下來,何樂不為。
#教我調配萬能醬料的大廚叔叔
我搬進來的住所同一棟樓里,
住著一位大叔叔,他是老師的弟弟,
一位職業廚師。
中秋連假老師全家在這聚餐,由叔叔掌廚,我們喜提飽腹美餐一頓!大家對叔叔調配的牛排醬料最贊不絕口。
當天剩下的醬料冰凍保存,接下來幾天我自己下廚時發現,無論是披薩、荷包蛋、起司焗飯、炒時蔬,只要有叔叔的醬料加持,通通變得超級美味。
老師便和叔叔商量,請他教我們做這一款萬能醬料,叔叔毫不吝嗇,傳授「秘法」。
我們把熬好的橙紅色、粘稠醇香的醬料分裝好放在保鮮盒里,接下來的大半個月啊,我做飯不用愁了,橫著炒竪著炒,都一樣好吃!
以後還可以自己動手做醬料,用高湯、鹽、醬油、醋等,按照喜歡的口味和比例,調懶人必備的「萬能醬料」。
#從外食族
#到自己搞定每一餐!
本來我開始下廚,是為了處理上次家庭聚餐大家剩下來的食材,卻沒想到,因此,我喜歡上自己做飯了,怕是姑娘們天生就得灶神爺厚愛,
哪怕從前如我一般雞手鴨腳、對家務一竅不通的人,只要開始下廚,都可以找到自己的生活靈感。
從廚房開始,我學會了享受每一天的生活,愛上用美好的早午餐喚醒一天好精神的感覺。
自從開始下廚後,路過菜市場都會停下來比比價格,在柴米油鹽中多留一些心眼。今晚經過夜市,看到了像鑲了花邊的小黃瓜一樣的東西,我問說這是啥?
賣菜的小哥太忙了答不上來,旁邊同來買菜的阿姨很耐心地向我解釋,「這是翼豆,就是翼啊,龍的那個翼!」啊?見我疑惑,阿姨還用手比飛翔的姿勢。
「你看嘛,它這個飛起來像翅膀一樣!」「那這個怎麼吃啊?」「用來切塊炒肉絲很贊喔!」
正好是要做晚餐的時間,我立馬心動,趕緊買了一盒,要走時,阿姨還不忘提醒我「記得去掉絲喔!」
這裡是五根豆的量,拿來炒豬油渣,超香的。今晚我的這四道配菜,用不到台幣20元:
雞蛋3.7元,全聯特價買的冠軍雞蛋;泡菜大概5元的量,翼豆5根大概4元;高麗菜大概2元,25一大顆,這裡是1/16;
早午餐的便當是早上做好的,下課了直接拿出來吃就好了,不再在趕教室和買飯之間糾結。
當了三年大學生,三年外食族,突然發現自己做便當好健康好省錢好安定,自己做飯的過程真的感覺「踏踏實實的活著」。
來自遠方的留學生,如果開始自己買菜做飯,而不是匆匆外食,就會開始對這片土地產生諸多的眷戀⋯至少我的內心,這份情感正在悄悄地破芽。
#提醒我生活細節的老教授
學校的老教授常邀請幾位陸生到家中小聚,那天洗碗後,我隨手把瓜皮一丟,這位教授爺爺看到了,輕輕地告訴我:「台灣人在這些地方比較注意。」彎腰把瓜皮撿起來。
我當時很難為情,沒想到他拍拍我:「就慢慢學吧!」語氣平和慈悲,只怕傷了我的自尊:這麼大的人,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才想起來,三年來,沒人說過我垃圾分類做得不好,而我在珠海也完全沒有這個習慣。
這不是文明不文明的問題,教授爺爺沒有把這個視為我的錯誤,也沒有認為這關乎道德高低或人品優劣,而是希望我意識到,到了哪裡,就要配合當地的生活方式,而不是順著自己的習慣來。
一件小事,教授爺爺像家人一樣叮嚀,是春風化雨良苦用心,在自己人這倒是不要緊,是怕我到時候出門在外,這些習慣惹人不悅,會對我不好。
#教我為人處世態度的室友
這一次搬家,離開同住近一年的室友若莓,我們都很不捨得彼此,視訊談到這一決定的時候,兩人都自動避開鏡頭的窗口,因為都閃到一邊抹眼淚去了。
中秋節,我跟著若莓回到了她的老家宜蘭,她知道我想體驗一次中秋家庭式烤肉,可是她們家今年太忙沒有要烤,她就找到了自己國中的好朋友,說對方同意了,願意帶上我一起!
烤肉當天下午飄著小雨,若莓騎著機車來載我,我問待會會不會經過伴手禮店,我想要給阿公買一盒酥餅,若莓載著我先停在一家刨冰店,買了七盒雪花牛奶冰,她說這是她媽媽的最愛。買完給阿公的餅乾,我們就前往若莓好朋友家。
快到的時候,我才發現,哎呀我忘記給這位朋友家帶東西了,可是去吃烤肉,我又沒有買食材、也沒有帶器具,完全吃別人的誒,真的很不好意思。
結果我們一到朋友家,若莓就把牛奶冰遞給朋友,說:「這是廖小花買的,要給你們吃。」
當下我非常震撼,又非常感動,我想就若莓對我的瞭解,她早就猜到我可能會忘記吧。
這些綱常倫理、為人處世的細節,我和她同住的日子里,真的默默地學了很多。
時刻替人著想、時刻想著他人的需要,為人做下一步的打算,讓人如沐春風、賓至如歸,這是我切實地在這片土地上生活,在很多台灣人身上看到過的特質,也是最溫情的地方。
#腳踏實地在這裡生活著
我開始用當地金融卡,垃圾車到來的時間會催促我回家的腳步;我開始留意菜價和米價,超商的促銷會讓我提著購物袋不自覺地在路上雀躍哼歌;
我開始使用慢節奏的郵局來處理金融和收寄物資,親手做的便當讓我感念糧食的珍貴,體悟粒粒皆辛苦;
我開始學習台灣人的為人處世方式,
不留痕跡地讓人感受到溫暖和幸福...
我的簽證上,賦予我來台資格的表格中寫著幾個字,「赴台就學」,就學,這是我的目的和任務,因此,我總提醒自己,台灣不是最終目的地。從前的我步履匆匆,心境飄忽不定,總是患得患失。
而如今的我,學著過和當地人一樣的生活,把自己沈入這片島嶼,深深地浸泡於其中,我去聽她水面以下的呼吸,去感受她土壤之下的震動...
我依賴她、喜愛她、受她的饋贈與包容、感念她的恩情。
台灣不曾改變,改變了的是我自己,要和這片土地發生什麼樣的連接,也取決於自己。
四年了,我才終於覺得,自己腳踏實地地踩在這座島上。
我也知道,唯有這樣,未來我離開這裡,待我的皺紋開始爬滿眼角,在某間餐廳聽到有人說起太平洋左岸的一座島,我才有資格回頭,緩緩地插一句:
「哦?你們在說台灣嗎,我知道,我在那兒生活過。」
那時的我,會滿臉笑意,
有些驕傲,又忍不住熱淚盈眶。
2020.10
絲網印刷的套色是什麼意思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也許是有史以來最凶狠的銷售員了】
這次分享的短篇小說,篇幅略長,是出自嚴歌苓的〈茉莉的最後一日〉。
篇名中的茉莉,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婦人,她每天都得固定時間吃心臟的藥。
直到有一天,有位名叫鄭大全的銷售員,來跟她推銷一張床......
故事的最後會怎樣呢?一起來看看這部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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茉莉的最後一日 / 嚴歌苓
一幢、一幢、一幢相似的小樓數過去,第二十八幢裡就住著茉莉。茉莉後面還有兩幢樓,街就沒了。接壤的是一大片雜樹林,叫橡樹公園,乍看一個人影也不見,據說裡頭幹什麼的都有:有殺、有奸、有劫,連同野餐的、遊戲的、男歡女愛的。有條自行車小道給你走。不久鄭大全就從這條小道上來,找上了茉莉。
茉莉八十歲了。從七十八歲那年,她就沒跟人講過話了。電話上講話也是一兩個月一次。茉莉主要是和她的醫生交談,每回都是同樣的話:「感覺還好?」「還好。」「一定要按時吃藥。」「藥方我已經給你寄去了。」「我收到了。」「買藥有困難嗎?」「不困難的。」這個國家樣樣都方便的,因此省了你講話。茉莉一個月出去買一回食物,配一回藥,只要你有錢,不需你費事講任何話。
茉莉的錢是丈夫留給她的,還有這幢房,還有那輛車。只要不活過了頭,茉莉的錢夠花了。茉莉還有些首飾,夠她慢慢賣了添到物價飛漲的差欠中去。總之,茉莉活得跟沒活一樣平靜。吃飯讀電視預告,吃甜食看電視,躺在床上睡不著覺也不要緊,可以成宿成宿地看電視裡推銷東西:衣服、首飾、工藝品,見終於有了買主,她便惋惜一聲:能信推銷員的嗎?上當啦,你個倒楣蛋兒。
正看著十點的晨間新聞,茉莉忽然想起藥還沒吃。那是治療她心臟的藥,不吃,很快就顯出它的靈來。但她跟自己商量:等把這段節目看完吧。這種情況從來沒發生過;茉莉吃藥一向是教條地準時。今天她卻破了這教條,她根本意識不到它所含的某種宿命意識。
走到底樓還不停,再往下走,便是鄭大全的住處了。地方很潮濕,潮漬在牆上畫了地圖。鄭大全妻子就從隔年的掛曆上剪些圖景、人像貼上牆去。但不久人像的臉就給潮得扭曲起來。
鄭大全是幹推銷的,一早就背上大包的產品介紹出門。妻子兜著大肚子送他到門口,說:「少背些!你以為有人會看它?」
鄭大全笑笑,在她枯焦乾瘦的臉上啄了個吻。
在亮處妻子才發現丈夫的西裝上有幾處油污,領圈磨得能看見裡面的麻料。這西裝絕不止二手貨了。她沒說什麼,只問他身上還有沒有錢。
「你呢?」他反問。
「你要多就給我幾塊,一會買菜去我怕不夠。」
他讓大包壓得人斜在那裡。從皮夾裡抽出唯一一張二十元,皮夾口躲開妻子的眼。
「你沒了吧?」
「還有。」
「早點回來,晚上咱吃餃子!」她隔著七月身孕的大肚去夠他的嘴唇,「吧噝」帶響地親了他。他倆一向很要好。
鄭大全已走到街上。他心裡使著勁:說啥今天也得推銷出一件去;說啥也不能讓人拿門縫夾我一會,不等我話說完,就把我擠出去。得在妻子分娩之前搬到稍微人味些的地方去。
車跑起來時,他忽然來了股快樂,似乎預感到有那麼個老茉莉等在他前頭。
茉莉其實早從電視上跑神了。她想到這天是她八十歲生日。二十歲時她嫁給路易。路易那時黑頭髮,不像她,髮色完全像金子。他要活到現在,會跟她一個髮色了,銀灰的。她跟著路易去過亞洲,之後是把全美國住遍了。因此她沒朋友,習慣不同人熱絡,否則住不久離開,你是記著他們好還是忘了好?她不喜歡拖著許多記憶;明知這一世不再見了,幹嗎去麻煩自己,又是信,又是電話,年末還得聖誕卡。路易說:「聖誕卡總他媽的免不了吧?」他便整盒的卡買回來,打字機前一張張打發,脾氣大得嚇壞人,似乎那些收他卡的人逼他做這勞役,躲也躲不掉,賴也賴不掉。他們知道你還活著,怎麼可以不收到你的卡呢?到現在偶爾還收到寄給路易的卡。他曾經以聖誕卡做了太多「我還活著」的聲明,因此他死了十年人們也不拿這死當真。
將電視音量熄弱些,茉莉起身去吃她的藥。能感到心臟的饑餓。可半道上,她卻聽電視裡說,前總統尼克森病危,茉莉愣住去聽,再次把藥給忘了。
一個門上開了個方洞洞,裡面是張拉丁種的女人臉。
「找誰?」女人問。
鄭大全伸頭縮頸地笑笑:「送東西的。」
女人說:「把東西留在門口,你可以走了。」
鄭大全再打個千兒:「這麼回事——我們公司新出的一種產品……」
女人說:「我沒有的第一是工夫,第二是錢。」
「正好啊!新顧客有百分之三十折扣,還可以分期一年付款……」鄭大全想抓緊時間多說些詞兒。
女人「嘭」的一下關閉了那方洞口。
鄭大全只好再次捺門鈴。
方洞又打開時那女人說:「你再按一次門鈴,我就叫員警!」
「對不起,對不起!」
「你按了三次門鈴了!」
「兩次!……」
「三次!」
鄭大全馬上說:「好吧,三次。」他只能先輸給她。他低頭從包裡拿出一冊產品介紹,再抬頭時,那方洞又閉上了。裡面的話是講給他聽的:「如今的推銷員都這麼有侵略性,像盜匪!」
鄭大全想拾塊磚頭照那門砍過去。想想還有老婆,算啦。在外頭給人氣死,一想到家裡等著個黃臉嬌妻,也就能自個對自個說句:「拉倒吧。」他將那份「產品介紹」順門縫給掖進去,走不遠回頭,見那東西已給掖了回來。他立定,沖那緊閉的大門莊嚴地豎起中指。
鄭大全對那女人豎起中指,心中唸道「操死你,操死你」的時候,茉莉正在滿屋子找她的藥瓶。她從不亂擱它的,卻常常找不著它,不好,這回竟找了一個多小時。她自然不知道鄭大全今兒是拿她做最後一個攻擊目標了。
中午了,鄭大全一宗生意也沒做成,他餓了,背著大包從橡樹公園朝茉莉走來時,感到太陽光暗一瞬明一瞬。
茉莉開門,見門外站著個東方男子,方臉,細皮膚,身子與頭比,似乎又小又單薄。
「你好?」鄭大全微笑,鞠一躬。他馬上認定這個白種老太婆內心暗藏的對於他的邀請。
「請問……?」茉莉微笑,儘量去想十多年前某種微笑是怎樣擺出來的。
「我是在做一個考察……」
茉莉點頭,真拿他當回事了。
「噢,這是我的名片。」
茉莉只得伸手去接。上面印著什麼脊椎神經研究中心。就是說這個模樣清秀的東方男子是一位科研人員。不過茉莉仍覺得與他談話的道理不充足,她已想不起人與人之間交往的真正緣起是什麼。
「謝謝。不過……」茉莉開始關門。
「您別關門呐!」鄭大全說。
「很抱歉……」茉莉的微笑開始萎縮。
「請您聽我把話說完!」鄭大全吼起來。
茉莉嚇得精神也渙散了一瞬,竟聽了他的,把門開到原先的程度。
鄭大全自己也給這吼弄愣了。但馬上老起臉皮,將她看住,眼光是關切甚至是孝敬的。茉莉好久沒經受這樣的注目,吃不消它所含的溫暖。
「我想我應該好好跟您談談。」鄭大全說:「我可以進去慢慢說嗎?」
「不。」茉莉很不含糊,雖是微笑著。
「那好。我一下就看出您的右邊肩膀不舒服,是您的床引起的……」鄭大全開始講床與人的脊椎神經的關係。他今天的英語很幫忙,雖然滿是語病,卻毫不打疙瘩。
茉莉不知道他完全是在豁出去的胡說。她神情認真了,心想,他竟斷出我右邊肩膀的病痛呢。他卻停住不往下多說了,知道自己的瞎話說中了她。但多說就要走板。人活長了脊椎都出麻煩,麻煩多半影響肩膀。反正人一共兩肩膀,你說哪一邊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正確機率。
「你說得挺對。」茉莉說:「不過我不會買你的產品。」
「能讓我進去喝口水嗎?」鄭大全問。
「不。」
「我真是快渴死了!」
茉莉微笑:「這不是我的錯。喏,那邊有個咖啡店。」
還是完了,鄭大全想,他媽的、他奶奶的。
「再見。」茉莉說。
鄭大全見茉莉真的就要拿門給他擠出去了。他猛地把兩根手指往前一送,正讓門擠上。他「哎喲」一聲慘叫。
茉莉慌了,大敞開門。鄭大全疼得抱住手指頭,一臉都在抖。
「實在對不住!沒注意你的手……」
「沒事,我自己也沒注意!……」他心想,這苦肉計並不是預謀,是急中生智。
茉莉幾乎攙了他進來。生怕他真傷著了,請她吃官司。鄭大全這才看清整個的茉莉。她身上一件邋遢的睡袍,一雙踩塌了幫兒的鞋。房子很小,氣味卻很大,是那種孤苦、灰心、活得不耐煩的氣味。茉莉請他坐下。他沒有,口裡直謝。我他媽上這兒幹嗎來了?唯一能向她推銷的,怕是骨灰盒。他將那一大包產品介紹卸到沙發上。紫紅的絲絨沙發上每個方墊都被屁股坐成了光板,還沾了些銀灰的、蛛網般的枯髮。他決定不喝茉莉從水龍頭裡接給他的水,萬一他碰了這房子任何東西,可得記著洗手。
「請坐呀。」茉莉說,將一杯水擱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另一隻手把各種紙、帳單、減價廣告往一邊刨了刨。手指上的鑽戒閃幾閃,像只賊眼珠。
鄭大全的目光跟上了它。他想,她並不窮到發臭的地步,她僅僅是活膩了,並不是活不下去。不像他和妻子,活得一身勁頭,可就是時時活不下去。
茉莉不知道她的假鑽戒給了鄭大全那麼多希望。她頭緒顛倒地向他講起足球賽、颱風、尼克森病危。她猛然意識到多年來淤積的話早堆到了嗓子眼兒。
鄭大全並沒聽見她在講什麼。他流覽這房,它有兩間臥室,地下室一定還有一間。妻子要生了孩子後,這套房給他三口子住,正正好。想著,他隨口問:「您一個人住嗎?」
茉莉說:「我丈夫還沒下班。」
「噢。您丈夫在哪兒上班?」
茉莉抽象地一指:「不遠,路口那個警察局。」
「噢,真棒。」鄭大全應著,心裡笑得要嗆死。您這把陽壽了,丈夫做員警祖宗?
茉莉又沒頭沒尾聊起路易隨軍隊在菲律賓駐防,曼谷的寺廟和茵香葉兒。鄭大全誠懇點著頭,一咬牙,一橫心朝那死了的、腐爛了的沙發上坐去。
茉莉漸漸活潑,口舌也靈巧起來。她這才瞭解自己:她放進這麼個陌生人來,是想把他製成個器皿,盛接她一肚子漚臭的話。
鄭大全伸長腰去那大包裡翻什麼。
「你拿什麼?!」茉莉問,帶戒指的手竄向電話機。那上面裝有自動報警裝置,只需撞它一個部位,員警們就會朝這兒上路。這時她看清他從包裡拿出的是一本冊子。是本印得精美的產品介紹。她出口長氣。
「您的右肩情況很糟。」他用類似風水先生的低回聲音說。
茉莉下意識以左手撫摸右肩,聽他講解印在那滑亮的印刷品上的床如何神奇:「看這兒,這是按摩器,一開這個按鈕,它馬上就會動起來,給你背上來『馬殺雞』!一次人工馬殺雞你知道多少錢嗎?」
茉莉笑笑,表示不想知道。
「五十到七十!」鄭大全揚高了嗓門道,臉上是種激烈的煽動:「最貴的到一百呢!一小時,一百塊!想想看,假如你有一張這樣的床,每天能給你省多少錢?!算你每天只『馬殺雞』兩鐘頭,算算看,一天能省你多少錢?」
茉莉無神地看著他,意思是你高興多少錢就多少錢吧。
鄭大全從懷裡掏出一台小計算器,忙不迭地在上面按一通,把它亮給茉莉:「看,是這個數!你一個月能省三千塊!」
「噢。」
「三千塊呀!」
「三千塊。」
鄭大全看著她,發現她一絲心也沒動。不過他不打算放棄,妻要生孩子了,孩子一落地就是錢。你可不能撤退,好歹是攻進來了。「三千塊呐!」他感嘆得那麼深切,眼睛死等著,等她問價兒。
茉莉想也沒想去問價兒。她只覺得僥倖,因為這陌生男子不是個匪徒。什麼科研人士?你是個滿身嘴皮子的推銷員。
「你替你母親買了嗎?」她隨口問道。
「我母親?我母親在中國,遠著呐!」鄭大全淡淡地說:「跟她有七年沒見了。」
「七年?!我的主!」茉莉對這話題興趣大多了:「我兒子活著的時候,每年一次回來看我,有時回來兩次!……他得腦癌死了,死的時候和你一個年紀——你多大?」
「三十了……」
「怎麼真是一樣年紀?他死的時候剛滿三十!」
「很抱歉!……」
「不是你的錯。」
「您就這一個兒子?」
「就這一個。你能相信嗎?他都死了三十年了!三十年就這麼過去了?……」茉莉撮起三隻手指頭,對它們一吹,如同驅散一朵蒲公英。
「可不。」鄭大全滿肚子別的心事。
茉莉發現他有眼無神的樣子,便問:「你母親在上海嗎?」
「不,她在北京。」
「不過我喜歡上海!」茉莉說。她不知不覺露了原形:多年前一個無知卻偏執的女子。「上海怎樣了呢?還在嗎?」
鄭大全摸不清頭腦了:「上海怎麼會不在?」
「從日本人轟炸上海,就再沒聽到上海的消息了。我去過上海,整個上海像『百老匯』!」
「對對對!」鄭大全有口無心地說。
「你住上海什麼地方?」
「我住北京。」
「可是我喜歡上海!」茉莉腦袋一挑。半個世紀前她這副神情是很動人的。「你能相信嗎?那時我還學會一句上海話呢!」她調動著乾癟的嘴唇,把它們圓起來,又扁下去,不行,她咧出無疵的假牙笑起來:「不好意思!肯定會學不像……」
鄭大全覺得一腔內臟都餓得亂拱,發出很醜惡的聲響。他想,把這樁推銷做成,馬上去吃個九角九的漢堡。
茉莉並沒察覺鄭大全的笑與搭腔都是在為他下一次進攻做準備。她只認為這推銷員的笑十分友善體貼。已經很久沒有這麼一張臉如此近地對著她,容她盡興地東拉西扯。
鄭大全急得出了汗,卻怎樣也插不上嘴。老婦人的話似乎是堵在肚中的棉花絮,此刻全從嘴紡出線來。有的紡呢。妻子這時一定邊做活邊看天色,一分一秒地在巴望他。妻子七月身孕就那麼墜在大腿上,拼裝出上百件塑膠玩具,直到腿腫得如兩截橡皮筒。他非讓這老洋婆子買下一張床,她已經耗掉他四小時了!
茉莉停住嘴去想一個詞兒,鄭大全馬上將「產品介紹」推到她面前:「你瞧這個——」那一頁滿是人的相片:「這些人都是被這床治好了脊椎病痛的!」
茉莉看了他們一眼,說:「是嗎。」
「比方她,根本站不起來!自從買了這張床,奇跡發生了!……」
茉莉見他手指點著的是張老女人的相片,穿一身「比基尼」,在一棵棕櫚下醜陋地扭著臀。
「她是誰?」她突然問。
鄭大全一怔:「不知道……」
「你認識她?」
「不認識。可是……」
「你不認識她你怎麼能相信她?」茉莉語言激烈並很帶辯爭性:「你不認識她,怎麼知道她不是給雇了去瞎說八道?!」
鄭大全想,真他娘的,這老太婆並不像看上去那麼愚鈍溫順。
「這絕對是真的,絕對!」他說,眼睛兇狠起來。
茉莉忙向後撤身子,靠到沙發上,「好吧,」她無力地說:「就算是真的。」
「你看,它還可以自動升降,變成任何角度,適宜看電視、讀書……」
「我從來不讀書。」茉莉打斷他。
「那好,讀雜誌……」
「雜誌也早就不讀了!」
鄭大全火上來了,煩躁地嚷:「那你讀什麼?!」
茉莉驚得吞了聲:「我……我唯讀帳單。」
「好吧,你可以舒舒服服、享享受受地讀你的帳單!」
她看看他,畏縮地:「好的。」曾經兒子沖她嚷,她便是這樣忍氣吞聲,怒而不敢言。
「像您這樣的新顧客,公司給百分之二十五的折扣。不過我可以給你百分之三十。」
「謝謝……」
「不用。百分之三十是相當可觀的了!……」鄭大全又在那小計算器上戳著:「您瞧……」
茉莉只得去瞧。她心裡卻想,我說什麼也得馬上吃藥了,心臟已開始鬧事。但她不能走開去找她的藥瓶,讓個陌生的推銷員盤踞著客廳,自己走開,誰知他會幹出什麼來。退一步,即使藥就在手邊,她也不會當著外人吃它。在她的觀念中,吃藥不是一件可以當眾做的事。因為一個人的病是一個人的隱私,當眾服藥,等同於當眾剔耳朵挖鼻孔修足趾。茉莉屬於那類不憎惡維多利亞生活方式的人,她不知道有她這種觀念的人基本上死得差不多了,她是僅剩的。她焦灼地捏了捏手指,它們已開始打顫。
鄭大全感到餓得要癱。忽然,掛在他褲腰帶上的Beeper叫起來,趕忙一看,是妻子在呼他。他屁股往電話方向挪一步,問茉莉:「可以借您電話打一下嗎?」
茉莉答:「不可以。」
「我妻子懷孕七個月,我怕……」
「那你馬上回去吧。」
「我得先打個電話,看她是不是沒事……」
「換了我,我現在就回家。」她將電話機挪到他夠不著的地方。
鄭大全咬咬牙關,決定拉倒,電話不打了。他不能在節骨眼上放了老太婆。
「剛才忘了告訴您!」他拼命往嗓音中添加神采:「你這樣的老年顧客,另有額外的百分之五折扣!這樣你可以有百分之三十五的折扣!」
茉莉在沙發上越縮越矮。她想,這人前腳走,她後腳就吞藥片。
「這樣吧,」鄭大全說:「我再給你加百分之五,湊個百分之四十折扣,怎麼樣?」
茉莉求饒地搖頭,她臉上出現一種長辭般的疲憊,以及由疲憊而生的淒惋。鄭大全心想,我可不能可憐她,可不能!再加一把勁,就是徹底征服。他褲腰帶上的Beeper再次叫起來,他不去理會。他不願在成功之前分心。
「三千六,去掉百分之四十,」鄭大全在計算器上飛快戳點手指尖:「兩千一百六!算你兩千塊好了!」
「兩千,」茉莉聳聳肩,「那可真不壞。」她臉上沒有任何嚮往。
「你給兩千,這床就是你的了!」
茉莉感到心臟像給什麼重物壓住,正橫一下豎一下的掙扭。她伸頸子喘一口氣。
鄭大全注視她,覺得她大喘一下是下決心的表現。他覺得事情終於是可以再進一步了,從口袋掏出一支筆,一本收據,一張保險維護單。就在這當口,他一陣暈眩,險些照著茉莉懷裡一頭栽去。磨嘴皮子是非常殘酷的事,至於他和她是同等殘酷。他知覺自己臉上僅有的一點人色全褪盡,連十根手指甲也灰白灰白。
「不。」茉莉說:「兩千?不。」
他想上去掐死她。但他仍拿慘無人色的臉對她笑,說:「那您說您願意付多少?」
「我……」茉莉再次聳聳肩:「兩千塊買張床?不。讓瘋子去買吧。」
「我可以給你再降一些價。給你對半打折好了!」
「我的床好好的,三十年了它一直好好的。」
「三十年了!三十年你沒換過床?!」鄭大全叫喚起來。其實他和妻子的床是大馬路上拖回來的,少說有五十年了,兩人上了床情不情願都往一堆滾,做起愛來床比他倆還忙。「三十年一張床?難怪它擰您的脊椎骨!」他大驚小怪嚷著,同時人癟在沙發扶手上,起不來了。
連茉莉也看出他的變化。
「你怎麼了?」她問。
「沒事……」
「你看上去不像沒事。」
「就是……非常非常地餓……」他遲鈍地把眼珠轉向她:「從早晨到現在沒吃過一口東西。」
「可我不會給你晚餐吃的,」茉莉以她善良的褪光了睫毛的眼睛真誠地看著他,「因為我自己也從來不吃晚餐。」
「我不會吃您的晚餐。」
「我不吃晚餐已經習慣了。有時我會喝一杯牛奶。不過我得抱歉今天我牛奶也不會喝的。抱歉。」
鄭大全沉緩地點點頭,表示心領了。他感到那陣突襲的虛弱已將過去。
「怎麼樣——我給你百分之六十的折扣?」
茉莉感到心臟一點點在胡來了,非得立刻吃藥了。
「我說過我暫時不需要這床。」她說。
「其實我給您百分之六十折扣,我已經一分錢也沒得賺了!」他說,攤開兩隻巴掌。
「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鄭大全軲轆一下爬起,將小電腦給她看:「一千四百!只要一干四,床就歸你了!」
茉莉閉上眼。鄭大全斂息等待。她睜開眼,他馬上問:「付現金還是付支票?」
「我說過要買了嗎?」茉莉說,已不再親善。
「是我聽錯了你?」
「很可能。」
兩人都被折磨壞了。天色近黑,鄭大全已不記得褲腰上老婆呼叫了多少次。
「聽好:我再給你添百分之十的折扣——一千零四十!」鄭大全將臉湊到她跟前,沒點燈,他想讓她看清他臉上的誠意和猙獰。
沒有眼鏡茉莉卻什麼也看不見。她拉亮燈,嘆口氣說:「天呐。」
「一千整!」
「假如你肯降到六百,我就買。」茉莉說,心想,這下我可安全了。
「六百塊,您讓我賠本呐?!」鄭大全喊道。
茉莉笑。好了,你死心了,可以讓我清清靜靜吃我的藥了。她撐著沙發扶手,半立起來作出送客姿態:「大門在那邊。」
鄭大全站起,據顧一眼這座活墳,想到自己一生最精華的一段中有七個小時被糟蹋於此了,他突然看定茉莉,帶些悲壯地說:「好——六百就六百。」
茉莉徹底癡呆了。
「六百!聽清楚了吧?這可是您自個兒說定的價!」鄭大全聽見自己的嚎。
茉莉咽一口幹唾沫。天黑盡了,外面。她已看出他想掐死她的熱望;在這七小時中,這熱望不止一次地湧上這東方青年的心、身、兩隻虎口。她開始在茶几上糟七糟八的紙片裡翻找。鄭大全盯著她。她加快翻找的速度。支票簿終於浮現,她小心地對鄭大全看一眼。
他遞上自己的筆。他勝了。他得逞了。沒賺多少錢,可還是得逞了。看著這風燭殘年的老婦顫抖著手撕下支票的刹那,他拼命克制自己那突然迸發的同情。
茉莉將支票遞向他,小小一頁玩藝抖得如同暮秋風裡的蟬翅。
鄭大全剛離去,茉莉已感到自己的奄奄一息。在剛才兜底翻覆的雜色紙堆裡,她發現了藥瓶。她將它抓在手心,正要擰開瓶蓋,想起一件更要緊的事。她拖過電話機,按了銀行的號碼,那頭是個機器聲音,請她等候。茉莉卻沒有力氣等了,對那頭喜氣洋洋的機器聲喊道:「取消……取消……」她想告訴銀行取消那張剛開出的支票,卻怎樣也湊不出足夠的生命力將這句子講完。她橫在了沙發上。
鄭大全一路飛車到家。開門撞上二樓一位女鄰,她正從她家出來:「你你你怎麼回事?」她以食指槍口般指住他:「晚啦!打你的傳呼機,你怎麼也不回話!你妻子去醫院啦!」
鄭大全那磨去一層皮的嘴刹時成一口洞。
「大出血!早產!沒看這地上!」
地板上是一路血滴,從他的地下室延上來。血還鮮著,燈光裡晶閃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