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3 屆 #奧斯卡 將於台北時間下週一上午頒獎。台灣影迷很幸福,今天有《父親》、《夢想之地》、《猶大與黑色彌賽亞》三部入圍最佳影片的作品登場,而《游牧人生》、《花漾女子》仍在大銀幕放映,其餘入圍最佳影片的電影也散見於串流平台,等著被有緣人觀賞——「作品是直到被觀看的那一刻才完整。」
而今天我想談的是 #Netflix 買下的《#女人碎片》。這部電影是我今年看過的 114 部劇情長片之中,前幾名的心頭好。有在關注北美獎季的影迷應該理解,奧斯卡除了比拼實力,往往比的也是「聲量」、「公關」、「時運」等等,這座小金人有太多「政治因素」參雜其中,而今年最佳女主角大概是薇拉戴維絲(Viola Davis)、凱莉墨里根(Carey Mulligan)、法蘭西絲麥朵曼(Frances McDormand)三人搶一。
影后的風向並沒吹往《女人碎片》的 #凡妮莎柯比(Vanessa Kirby),對我來說有點遺憾,因為實際看過這幾個人的演出,凡妮莎柯比是我今年的奧斯卡影后。(雖然我還沒看 Andra Day)
因此,雖然以下這篇影評 1 月 10 日發表過,但我還是重新分享,希冀讓新舊影迷趕在奧斯卡前,欣賞凡妮莎柯比收放自如的精湛表演,否則奧斯卡過後,這部片子應該更沒有人討論。
——以下有雷——
《女人碎片》將近 25 分鐘的「在家生產」,可能是我近年看過最好的開場戲之一。
近年,隨著女性對於自主權的醒覺,「居家生產」逐漸受到重視。許多人主張「生產」並非「生病」;「孕婦」也非「病人」,當一切準備妥當,女性能夠選擇適合自己的生產方式,且更認識自我身體,學著與自然法則共處、尊重。或許「生產」是偏向私人的,也更屬於家庭的,於是所謂在家「溫柔生產」的溫度,就與傳統「醫院生產」的冰冷拉開距離。熟悉的「家」取代陌生的「醫院」,生產是準媽媽、準爸爸、新生兒的生命旅程(加上助產士),生產方式的感知差異,就是《女人碎片》開場做到的事。
在此前提下,凡妮莎柯比飾演的女主角瑪莎選擇在家生產,觀眾便可知曉她是對「身體」主控權有所求的女性,某程度就刻畫出角色的強勢與思維,在迎接新生命時,凡妮莎柯比是想抓住自我、嬰兒與家庭的鏈結。於是在「溫柔生產」時,觀眾跟著凡妮莎柯比感知一切,包含起始羊水漏洩在地的驚訝、子宮收縮的痛楚、助產士臨時變陣的慌張等等,在呼吸吐納,情緒起伏之間,最終迎來新生的喜悅,同時碰觸消亡的遺憾。
於是 25 分鐘的影像堆疊,透過虛構的戲劇力度,再現生命迴圈,呈現真實感知,觀眾就能理解「在家生產」的巨大能量,是「醫院生產」所無法望見的。
在生產過程中,匈牙利名導 Kornel Mundruczo 的場面調度細膩出色,令人折服。其一為浴缸戲,當丈夫西亞李畢福(Shia LaBeouf)將凡妮莎柯比抱至浴缸時,鏡頭轉為特寫(Close-Up),並巧妙抽離雜音,在秒瞬之間,世界寂靜,新手準爸媽在手忙腳亂的慌張之中,反倒映照出和諧的共感,夫妻的齊心生成愛情的模樣,是直接而強大的靜謐力量,隔著螢幕透出,美麗動人。在醫院中,或許難能一見此情此景,再度拉開「家」與「醫院」的距離。
而此時劃破「寂靜」的,是助產師的「聲音」,此影像語言象徵這對夫妻的愛情,遭逢助產師介入,也暗示故事接下來的風暴,在嬰兒喪命與助產師官司等原因催化之下,皆是愛情與生活變質、相異的主因。兩人愛情世界的「安靜」,就此有了「雜音」,此等場面調度就能清楚傳遞創作者善用影像的內化功力,精準且犀利。
其二為結尾。「家」作為一種保護與彰顯自我(女性)價值的場域時,當象徵危險、緊急的「救護車」(醫療體系)介入時,立刻打破將外界隔絕在外的機制,西亞李畢福慌張衝出家門尋求救援之際,家的防護罩隨之瓦解,外在世界的冰冷,如同救護車的緊急聲響,教人不安,更帶來死亡。當救護車現身之際,這對夫妻與助產士,就捲入外界紛擾,片名《Pieces of a Woman》隨後緊接浮出,替這場「在家生產」戲收束,並為全片點題。
女人何以成為碎片,其因便始於此開場,雖然長達 25 分鐘,但絲毫沒有拖泥帶水的笨重,反倒透過出色的場面調度,兼顧戲劇張力以及暗示後續故事的發展,細膩拆解生產過程,此戲若缺少一分一秒,其味便會走偏,這樣的開場在我看來是完美楔子。
其實,或許「家」也恰恰呼應敘事,轉化為女性「子宮」的符號。離開家/子宮的庇護之後,世俗的社會眼光與生活壓力直面而來,西亞李畢福與凡妮莎柯比的愛情,正如同自己剛出生的女嬰,逐漸發青、逝去,這樣的轉變,正是《女人碎片》後續欲探討的核心與內裡。女性/碎片如何重新解構,如何重新拾起,當家庭乃至於家族碰上死亡哀愁,迎來可能的分崩離析,導演便攜著角色,徐徐展開與自我、親人對話的療癒旅途。
在開場戲之後,導演繼續展現對於「場域」與「色調」的敏銳度。在了無生氣的「灰色」厚重「高牆」下,凡妮莎柯比獨步走至「辦公室」,其氣氛與生育前的熱鬧截然不同,在空間與色彩的雙重堆疊之中,烘托人心的離異與冷卻,而觀眾仍能望見凡妮莎柯比的堅韌樣貌,在角色形塑上,從開場戲至此,自然能感受凡妮莎柯比的立體度,是強悍且極具主導性。這樣的女性角色就延伸出與上一代女性截然不同的思緒,當故事往下探索時,凡妮莎柯比與年邁的母親在觀念與溝通上自然有著巨大鴻溝。
說到底,「女人碎片」的樣貌有三,其一是年邁母親、其二是凡妮莎柯比、最後是死亡女嬰。導演就以死亡開啟對話,遊刃有餘地捕捉到兩代女性間價值觀的對立、衝突,隨著敘事推演,更有達成自我/雙方和解的可能,這樣的碎片是心理上的。至於生理上的,則是女嬰。死亡伴隨而來的議題即是器官捐贈與否,觀眾在人體研究室看見各種「器官」,被肢解過後大小不一的器官,就成了「碎片」,而這些「碎片」化為當代人類醫學進步的力量,或許就可浪漫地視作導演對於女性的另一種想像與致敬。
從上述三名女性來解讀,「女人碎片」就裹藏了心理與生理,也可歸納為三代女性的對話,進而合一,建立女性姿態,緊緊扣題。
至於貫串於女性世界的雄性視角,則由西亞李畢福撐起,前半段能看見導演對於男/女性對於嬰兒死亡的態度,也刻畫雙方的差異,例如藉由性愛逃避苦世,男性是外顯奔放的,女性則是內斂克制的。最終,西亞李畢福之於凡妮莎柯比的這段關係,垮在藍領與知識份子的階級窠臼之中,西亞李畢福最終遠走他鄉,對於舔舐傷口可能出現的難堪或復原,顯見編導對於男女兩性觀察的底氣。而編導也就此捨棄這條敘事線,轉而加深力道探問母女關係。
不過,私以為全片過於迅速地與西亞李畢福斷裂是可惜之處。凡妮莎柯比對於摯愛出走,毫無作為,雖然中間描述了夫妻關係的變質,但對比開場你儂我儂的化學效應,仍令人有頭重腳輕之感,稍嫌突兀與粗糙。簡單來說,我並不認為將西亞李畢福最終放在見錢眼開的位置,以及凡妮莎柯比對於曾經的摯愛無動於衷,這樣的鋪墊能完全說服我。
最後劇情推至法庭戲,此場戲做為尾聲,要替全片論點定調,是坦然放下,抑或承載憤怒,都是法庭攻防戲值得窺探之處。導演首先將鏡頭拍向「律師」、「原告」凡妮莎柯比以及「被告」助產士的嘴與咽喉,在此做法之下,觀眾立刻清楚知曉在法庭當中,誰擁有話語權,主/被動關係透過咽喉形象化後進而立體鮮明,此筆觸巧妙而精湛。至於,凡妮莎柯比與死亡女兒的影像在暗房中顯影,就能視作「重生」,也成了推動凡妮莎柯比的轉折,以便傳達全片最終核心。
於是透過凡妮莎柯比的嘴,說出以下對白更顯意義:「助產士並非故意傷害我的女兒,她那晚只想幫忙生下健康寶寶,我不認為是妳的錯。」這樣的女性宣言,鏗鏘有力成了女性主導的直接證明,在凡妮莎柯比的醒覺中,達成諒解/和解的可能。「解鈴還須繫鈴人」此等爛俗的勸世警語,在結尾中被明確體現,而在影像的幫襯之中,就少了言語的說教感,反倒能令觀眾欣然接納。
而在落幕前的高潮,《女人碎片》仍體現出女權縮影,在這樣的案例之中,不需要男性法官落槌,或是陪審團隔著距離的冰冷判決,「女人的碎片」仍有能力阻絕男性話語權。而此番女性宣言,似也替「在家生產」的醫療糾紛拉出一條可理解的路,消除女性承擔惡名的危險。
筆走自此,倘若進一步爬梳影像結構,《女人碎片》無疑是精準到位的,欣賞導演懂得利用自然環境的氣候推移,建立故事的起、承、轉、合。
觀眾在 9 月的波士頓望見的是枯枝、落葉離散,步入寒冬的冷冽,這時敘事就以新生兒的消逝(死亡)為題;到了 4 月則迎來被柔風、暖陽包圍的油綠景緻,碰觸春季的恣意,這時導演便用蘋果樹的盎然(新生)作結,在鋪陳得宜的敘事結構下,觀眾跟隨角色走了一遭寒徹骨,而生機復萌的撲鼻芳香,更為透心,久不能散去。
延伸解釋,觀眾在秋、冬、春三季的更迭與循環中,讀取到的是「自然法則」與「生命軌跡」的交融疊合,導演更同時善用橋墩工程與緩緩流水,交代自然與人心的彼此共生、無法切割。從此角度來看,《女人碎片》便不僅止於女人故事,而是宏觀的生命真理。雖然在影史上,以「大自然呼應人物心境與事態發展」的手法並不新穎,但使用得當,仍能收穫良好效果。
最終,女人散落一地的碎片,是在導演溫厚凝視的定鏡之中,被呵護、被理解、被療癒,進而有了重生的可能。
#希望之後趕的出夢想之地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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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爺爺說再見》-現出家庭的原形
所謂的親戚就是,他們的事與你無關卻又息息相關。血濃於水的說法早已過時,當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成了和尚在喪禮時誦念經書時,不管是直系還是旁系血親,此時才是每個家庭現出原形的時候。
對於日本人來說,齊家團圓的日子除了盂蘭盆節外,莫過於「喪禮」之時,一如《海街日記》香田三姐妹在父親喪禮上遇到同父異母的妹妹,然而《跟爺爺說再見》不禁令人想起西川美和的《漫長的藉口》,同樣以「在親人死去時,自己正與他人交歡」作為主角帶有罪惡感的設定,失去親人後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的丈夫,來到《跟爺爺說再見》則成了爺爺死後三兄妹各自的家庭,漫不在乎的緊張矛盾情結與關係。
「至少在喪禮之前,讓我們扮演幸福的家庭」
與其說是因為爺爺的死,再次凝聚分崩離析的家庭,《跟爺爺說再見》反而不斷解析、重新詮釋日本的社會現象:高居不下的離婚率、家裡蹲重考生、老人痴呆與安養問題、中年失業與終身雇用制、女性自主與晚婚...有趣的是,導演明明塞了這麼多的東西,卻以流暢的敘事與人物設定,交織成看似「鬧劇」卻又令人感同身受的家庭物語。
看似衝撞與緊繃的關係,透過有如日常般的對話得以讓本片顯得親民,即便不到喜劇的高度或是令人慟哭的橋段,《跟爺爺說再見》反而以柔中帶剛作為電影主要調性,沒有日本電影常見的煽情,或是《家族真命苦》在引人發噱的鬧劇中求真理,反而是在一杯看似無色無味的溫開水中,細細品嚐或許看不到卻有如礦物質般存在的箇中滋味。
「奶奶的人生還輪不到你插嘴」
「死亡」同樣也是日本電影最常見的題材,《幸福湯屋》罹癌的母親決定在生前讓家人得以自立、《我們家》只剩一星期可活的母親讓家人首次團結、《四十九日的幸福秘方》繼母過世後透過一本手繪書重新凝聚家庭...《跟爺爺說再見》的死亡不僅是肉體上的消逝,電影中沒有一個人是走在社會價值樹立的正軌,彆扭、無情、想太多、自傲、叛逆等人性特質,便能逐一看見家人彼此間走向死亡的關係,反而是失去記憶的失智奶奶,是唯一有血有肉的存在。
《跟爺爺說再見》雖然同樣主打在崩壞中求和解的命題,編劇山崎佐保子的女性視角,反而讓過往總是不斷鞏固男尊女卑、結婚等於幸福的日本傳統家庭思想,以潛移默化的方式,翻轉電影的男女關係。電影中,握方向盤開車的永遠是女人,即便父親依然為一家之主,卻是頹廢與不爭氣的大叔形象,兒子不是家裡蹲就是處男,女兒們雖然皆會抽菸喝酒,卻有穩定的工作與夢想,就連春野家長女更是開著法拉利的單身女子。本片的性別刻畫,對於其他日本電影來說有如異類的描寫,放到《跟爺爺說再見》卻如此自然。
作為導演森垣侑大首部劇情長片,即便依稀能看到其生澀,甚至是刻意塞入意象畫面的野心,與過於貪心而顯得可惜的收尾。然而作為一部小清新的家庭物語,甚至是翻轉日本人的傳統的性別刻板印象,《跟爺爺說再見》透過一場喪禮解剖日本社會的家庭關係,至少在人死之前都是一場美麗且絢爛的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