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才做完第一次療程,就判斷手法理療的成效,未免言之尚早。不過,老先生居然順利輕輕摸我最痛、最敏感,也最不能讓別人碰的大腿內側,而我沒有反射性退開、沒有叫喊,甚至可以繼續配合他的指示,保持身體放鬆,後來還漸漸接納大腿上和暖的觸感⋯⋯頃刻間,我的眼淚驟然失控,一顆接一顆掉。
「從來沒有人誇獎過我懂得放鬆的。」老先生的動作,無意中觸碰到了我內心深處最脆弱,也最柔軟的地方:原來把手掌放在大腿時的不適與疼痛,可以輕微如此;原來我也可以靠自己放鬆身體、控制手腳,而不是一出生就受過腦傷,連想短暫降低肌張力都痴心妄想。我這才發現,原來我也不過是一個人,一個堅強又軟弱的普通人,同樣需要被鼓勵和肯定。
我是個大學生,卻也正正在我成為大學生之後,先天的不足反而更加顯眼。譬如說,除了行動不便,以前我不太覺得大腦麻痺是個問題,直到在大學裏,我無法不扶着什麼來讓自己坐穩上課。但其實,在西醫將手術後所出現的、大大小小的狀況統統諉過於大腦麻痺之前,這四個字對我來說無非是單純的醫學名詞,我對它或許有怨,卻沒有沉重的恨。
我沒有亦不打算否認患病的事實,十幾年前我便知道腦傷不可逆轉,所以大腦麻痺是不治之症。奈何真話通常十分難聽,有些時候我倒寧願大人們不那麼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實情,畢竟知道了也於事無補。就像醫生為了撇清責任而斷然對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坦白:「走路不止靠肌肉,還要靠腦袋。」暗示我理應乖乖認命,接受自己從此不能再步行,餘生都必須待在輪椅上生活,「像某個比你更不幸的病人一樣樂觀積極。」我始終認為,這句說話的殘忍程度足以殺死當時那個早已絕望到底的靈魂,只是她恰巧可憐得連自尋短見的本事也欠奉罷了。
上星期去算命,我原原本本地覆述:「不要再想進步了,你不退步已經要謝天謝地。」師傅難以置信地問:「怎麼竟然會有醫生這樣打擊病人的生存意志?」我偶爾會想,特別是這一年來我持續不舒服,渴望去求救卻偏偏三番四次打退堂鼓,假如當初他們允許我不切實際,或至少婉轉一點,不全然扼殺我對痊癒以至人生的所有盼望,今天我是不是就會有足夠的勇氣回到沙漠醫院,不至於連撥個電話去問清楚雙腳的情況,讓老先生更加放心為我治療都懼怕到渾身發抖?
「不要緊的,也不用急。」然而老先生說:「那就等你克服得到心理陰影,能夠回去的時候才諮詢醫生吧。隨着你的雙腳慢慢好轉,你的心理也自然會愈來愈強大。」
你問我還想死嗎?我仍然會答想,沒可能不想的。不過現在我覺得,在一走了之前,我可以再試試看努力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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