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節選 ◎著:#莎士比亞/譯:#楊牧
卡力班:
不用害怕,這島上到處都是聲音,
樂曲,和甜美的歌,愉悅而不傷人。
有時候我聽見一千種樂器琤瑽
在耳朵旁邊作響,有時是
各種詠嘆卻於我剛從長夢醒來當
下又將我催眠入睡,然後,夢中
恍惚覺得雲層打開了,對我顯示豐美
瑰麗隨時將墜落我的身體,使我——
每當覺醒——都哭著想回到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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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利文祺賞析:
楊牧的《暴風雨》翻譯出版於一九九九年。故事講述米蘭公爵頗羅斯倍羅被弟弟安東尼奧篡位,因而帶著強褓中的女兒米蘭達逃到了一無人島(an uninhabited island),在此,他擁有兩位奴僕,其中一位為怪物卡力班。如今,安東尼奧搭乘的船在頗羅斯倍羅法術的作用之下,撞到暗礁而沈船,他和一行人來到島上,遇到光怪陸離之事,最後知曉所有事情皆為兄長頗羅斯倍羅的法術所產生,而請求其諒解。故事的最後,是頗羅斯倍羅再次成為公爵。楊牧想透過故事中的頗羅斯倍羅和安東尼奧和解,以及卡力班的壓迫,提出在後殖民時期,台灣該怎麼自處。
楊牧的譯本,體現了後殖民「混雜」(hybridity)的特徵。比如曾珍珍指出了「多元漢語語體的隨機運用」,仿照了「楚辭九歌」的形式描繪頗羅斯倍羅施行巫術的過程,或是以《山海經》的形式描繪愛麗兒變換成怪鷹,以《詩經》中農事詩的方式描繪莊稼的收成和豐饒。此外,曾珍珍也認為楊牧譯本出現「台灣當代辭彙與多語現在的再現」,比如有台灣國語,台語(比如「無膽」一詞),日本殖民痕跡(比如「怪物先生樣」),甚至出現時代錯置的狀況,如當代辭彙「警察」、「衛生棉」。這些都體現了台灣詩人楊牧本身的後殖民風格,不僅是繼承了中國古典,也展現了台灣在地風格。曾珍珍更認為,楊牧有意讓讀者產生時空錯覺,彷彿這故事可以發生在當代,在台灣或者台灣外圍的小島上。
在閱讀《暴風雨》,可以先閱讀楊牧寫的序〈莎士比亞《暴風雨》的外延與內涵〉。楊牧首先指出,莎翁作品源自於地理大發現後,對於地球另一端可能有烏托邦,和平喜樂的社會之可能。在此鳥語花香,與世無爭,如岡札羅在故事中描繪的理想國:「文字學問一律廢除,富裕與平窮/之別,僱傭關係,不許存在;契約,繼承,地界,產業範圍,田畝/與葡萄園之類,取消⋯⋯//⋯⋯舉國/賦閑,婦女也一樣,天真而純潔:/沒有君權統御」。而這樣的社會,透過莎士比亞在詩劇中提到的「一無人島」成為了可能。
然而,楊牧追問,此地真的是「無『人』」島嗎?難道卡力班不是人?楊牧認為,卡力班是女巫和惡魔生下的混種,然而為何希臘神話中神與人生下的孩子可以被稱為人,如同海倫(Helen)或是阿奇勒士(Achilles),但卡力班卻被認為是怪物?他應該是人形人影,被稱為怪物是頗羅斯倍羅的偏見,或累積的怨恨。探究卡力班的語言,也可以發現他那真摯的一面,楊牧提到:「客觀檢討,卡力班除害怕主子魔咒恐怖疼痛,偶然表現得緊張,不寧之外,平時凡事本能,其行為簡單率直,反而缺少人類之陰鷙,貪婪,懦弱;他對自由的嚮往與追求當然是勇敢,高尚的。卡力班更如此熱衷於尋覓失去的自然資源,他的清泉,沃原,山楂和花生豆子,他的藍樫鳥,小猴子,鮮貝——而且樂於將這種種與人分享,在平等互信的條件之下。卡力班對天籟之聲極度敏感,生息俯仰其中而無心胸的阻隔,他的神經和骨骼血肉順其旋律運作,行止;他對音樂的領會是以全部感官,生物性的接觸,擁抱去完成。」
卡力班對自由的嚮往,以及渴望自己做管自己的島嶼,似乎隱喻了台灣民眾,不管是原住民,或是本省人。比如在劇中卡力班被頗羅斯倍羅罵為「賤奴」,似乎隱藏了《奇萊前書》中,楊牧在中學時期,看見本省同學被外省老師罵「無恥亡國奴」。卡力班對頗羅斯倍羅喊道:「這島本是我的,屬我媽媽夕可滑克絲/所有,被你奪去了」似乎隱喻了台灣被國民黨佔據。頗羅斯倍羅在來到島嶼後,教導卡力班語言,也讓人想起當初的「國語政策」,提倡國語,禁說台語,客語,原住民語。當卡力班大喊:「自由了,窪,慶祝!慶祝,自由了!」也似乎聽到台灣人渴望自由的呼喊。
除此之外,楊牧也特別提到和解的可能,他說:「《暴風雨》提示給我們的終極,最高境界是和解。」而楊牧將這樣的和解寄託給下一代,當頗羅斯倍羅的女兒米蘭達愛上了因船難而來的孚迪南,當米蘭達喊出「美麗的新世界」,似乎預示了下一代將是更和諧的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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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泱泱
圖源:泱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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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指環〉◎楊牧
為車臣而作
直對這罅隙,微光反射的街口
我認得清楚——開放的空間
種植一排無花果和寺院窗下的
紅薔薇,我狙擊的準星對準
他們無處閃避每當走到我童年
候車樹下進入我的射程,殘暴的
蓓蕾迎聲開放,隨即向南
疾行四條巷子登樓就位新據點
靠窗坐下,將槍隻擱置盆花
陶甕間,有時天空飄著冷雨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我想到你
但散兵踱過我扣板機毫不遲疑
或是雪花——想你必然已經
到達邊境的山區了,我快跑轉換
警戒,擠進我們那橋的結構裏
如預定計劃向廣場接近
遜札河水面無時不泛著寒氣
遠處傳來地雷爆破聲,太陽藏在
烏雲後面,羊乳酪凝重的天
我們將悉數撤離,下雪前
目標右前方高地傾斜的缺口
敵人背對著水光如靶牌通過
我的手指發麻,河水眼看就要
結冰,秋天的訊息東流入海心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已經越過
層層疊疊的丘陵,在斷續地雷聲中
到達了阿爾坎喀喇,天黑以前
發完這一槍我上山去會她
一隻黑鳥停在橋頭啞啞大叫,斷定
敵人正自城市側面移動,即將
進入我的射擊範圍,這戰爭
炮火連續四個月沒有停過
或許他們還在浮艇上增援渡河
從南北兩方向密努突卡廣場
收緊,我是堅持橋頭崗哨
獨立戰爭的勇士一等狙擊手
這和那一年幾乎完全一樣,揹負
彈藥緊跟著大家突圍密努突卡
廣場上春花燦爛,看敵人高處
懸掛征服者的旗,驕傲,顢頇
完全一樣,流動的警戒線閃爍
如鬼火,埋伏冷槍,快速換崗
渡河去上山,三千五百名獨立勇士
分頭撤退,相約在阿爾坎喀喇集結
只是水面多了一些流芹和小鴨
枝頭新葉為老樹張起疏離的蔭
姊姊將我帽子扶正,「未來的
戰士,」她說;為我戴上一枚指環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頭上包紮
好看小朵藍花的紗巾,風照樣吹
吹拂她肩頭的髮梢,白金指環
鐫刻H.D.在陽光下晶瑩閃耀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她說:
「未來的戰士,祖國獨立的戰士」
揮手送行在春風中。短暫的分別
她說:為了歸來是祖國的戰士
太陽繞過高加索山嶔崎上升
大暑將陰影深埋絕望的
幽谷,我們沿著山稜線潛行
晨露在指環上沾點點涼沁
舊世紀最堅決的獨立戰士
手指輕揉記憶背面的花紋
衝鋒槍榴彈和利刃烈日下喘氣
直到我步行回到果羅茲尼
我說歸來了勇敢的戰士不再
離開,遜扎河的水光照亮
姊姊的指環脫下為她重新戴上:
「上天保祐,保祐你和祖國獨立」
那邊縈結的荒山再過去是蛇和
狼的世界,神話與傳說
我流血仆倒的樹林曾經就是
百年前托爾斯泰戰鬥的營盤
這邊我們的廢墟果羅茲尼
古老的城市中心鴿子已經散盡
H.D.伊安娜不知去向,新世紀
月暈渺茫為我顯示惡兆
黑鳥鼓翼向對岸飛去,我回頭
看到密努突卡廣場又一隻黑鳥
聒噪趕到,相同的姿勢停在
橋頭:複製的幽靈
細雪這樣悄悄,無聲下著,地雷
在遠方斷續爆破,遙遠的地方
H.D.伊安娜已經進入約定的
山區了,或者就是不知去向
我瞄準高地缺口逐漸在暗淡
橋下漩渦被月暈罩去了,一個
落單的兵士正通過如靶牌,發完
這一槍就上阿爾坎喀喇尋她
那人應聲倒地,迷亂的托爾斯泰
廣場一陣雜沓,夾在回響的
地雷和榴彈中;烏鴉隔岸
尖叫,我快跑到二號水門警戒觀望
雪地上紊亂的腳印如此多情
留下給毀滅的果羅茲尼,而我的
任務今夜已經完成,發過最後
狙擊的一槍告別毀滅的果羅茲尼
我咬牙沿水門黑暗摸索,判斷
出走的方向,天明以前完成撤退
為了開春重返,再來時崢嶸依舊
是為祖國獨立作戰的勇士
再見果羅茲尼我的夢幻城市
重炮傾頹的街巷,廣場,硝煙和
油氣凝鑄鬼形魅影成群,撞見
我快槍下喪命那單兵地上躺著
他的血流濺了一小塊南方不祥的
夜,覆蓋著無妄的白雪;他的右手
大力前拋復痙攣扳回,征服的火銃
摔出丈遠,左手停在胸口
左手?它認定月暈倏忽轉明當下
我狙擊的子彈準確命中的一點
血自手心滲透,凝固,瘦削的
食指上戴一枚怪異的白金環
那指環在殘餘的大星映照下
如巨靈逼視,對著雪光瞬息
閃爍聲音堅持,不停地眨眼:
H.D.海蒂伊安娜,海蒂伊安娜
H.D.,我認得那指環,啊海蒂伊
安娜——即使深陷腐蝕的死水心
我以盲目的直覺認知,並且
辨認它海蒂伊安娜
H.D.,即使禁閉我於烈焰的
銅火爐,我聾聵的專注
也將聽見祖國厄難對我呼救
回應H.D.海蒂伊安娜
H.D.,即使他們放縱兵馬
呼嘯,踐踏至末日我們祖國
果羅茲尼,我暗啞的聲帶提示
獨立,將春天預言再生的訊息
【附錄】
〈家書〉
連日下雨,從街衖的沉鬱情調到中南部山區的土石流,構成全部的,冬之眞實。想起二月中旬的紐約,空氣中也有一種眞實,但感覺上比較偏向清澈,無隱晦的冷冽。走在大馬路邊,或在校園,知道換一個環境,有足夠的空間與時間去想些別的事,終究是極好的。即使甚麼都不想,就這樣走著,也是極好,殘雪快速融化著,水漬擴散著。
但我的確不停在想。那幾天早上起來就到街口買報,追蹤一件新聞。二月中旬,俄羅斯軍隊在持續四個多月的猛烈攻擊之後,急於對全世界宣布他們已經拿下了車臣首府果羅茲尼。《紐約時報》顯然對俄軍所說並不相信,但莫斯科軍部和圍城前進指揮所嚴格控制新聞,《時報》危言戒慎,讀起來像讀味吉爾的史詩,既悲壯,又遙遠。到二月中旬,果羅茲尼已經被俄軍轟炸得翻了一層皮,建築物,道路,橋樑,通訊設施,水電,燃煤,無不徹底摧殘,破壞殆盡。一個平時熙往攘來,擁有三十餘萬人口的城市,估計只剩餘不到三千名負責殿後的獨立車臣反抗軍,另外就是那些一開始就躲藏在地下,長久不見天日的普通市民,數目不詳。留在傾覆頹圮的垣壁間的獨立戰士以游擊方式對進城的俄軍進行冷槍狙殺,同時待命撤退去南方近高加索山的峽谷地帶集結,希望開春後反攻回來,將俄軍驅離,像三年前一樣。只是那年的戰爭並不像這一次殘酷,果羅茲尼也不曾被癱瘓到這個程度,變成一座完完全全的廢墟。
而就在二月中旬某一天,幾個原已逃離果羅茲尼的車臣婦女,為了甚麼原因竟相約潛返毀滅的孤城,不幸在街頭遭數名俄軍撞見,開槍射擊,紛紛倒在雪泥地上。其中一年輕女子名海蒂者實際並未受傷,但佯裝死亡躺著。俄國兵士隨即洗劫婦女身上細軟,其中一人趨近佯死者,看她手上戴著一枚指環,強力卸之不能下,正打算抽刀斷其指以截取之一剎那,指環竟脫滑而出,乃與同伍兵士棄她與諸婦屍首於瓦礫沙發床堆中,嘗試舉火焚燒,但天霾物潮,火苗隨點隨滅,遂倉皇轉移他去。女子因僥倖逃過一劫,以生死原委愬告途中遭遇之行人,傳遍全世界。
車臣位在裏海和黑海之間內陸,高加索山之北,面積約臺灣二倍,據說地下儲有石油與天然氣,原屬蘇聯成員一部份;史達林時代曾將車臣人民集體迫遷西伯利亞,赫魯雪夫當政始令返籍。蘇聯解體,車臣亦要求脫離俄羅斯獨立。十九世紀俄國人道主義者,小說家托爾斯泰少年時曾從戎戍邊於車臣一帶。又,舊中國涉外歷史有「車臣汗」,傳為鐵木眞發跡地,在蒙古與滿洲之間,和現代車臣國沒有關係。一說張騫通西域,曾到車臣,惟《漢書》無記載,存疑。
天雨路滑,出入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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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利文祺賞析:
這首詩寫於2000年二月,而三月即將舉行總統大選。在這個時刻,台灣又成為中國文攻武嚇的目標。此時,東歐的車臣正在經歷第二次車臣戰爭,抵抗俄國的侵略。楊牧以車臣為台灣,俄國為中國的隱喻,在當時的政治場域亦可以看到。比如1999年十二月,江澤明和葉爾欽發表〈中俄聯合聲明〉,提示中俄在台灣與車臣的立場上為同一陣線,並反對分離主義與激進份子。兩千年春天,中國更發表白皮書〈一個中國的原則與台灣問題〉,強調台灣為中國不可分割之部分,同時並以飛彈試射與部署來恫嚇台灣,企圖影響選情。
在這樣的政治氛圍,楊牧寫下了這首詩這首關於第二次車臣戰爭的詩。他想像一位游擊兵男孩,伏擊在首都果羅茲尼,此時他的姊姊已經到了山區,到時男孩伏擊完就過去會合。他想起過去在一次突擊中(或許是第一次車臣戰爭)前夕,姊姊摘下自己的指環為他戴上,以作為他的護身符,她說:「未來的戰士,祖國獨立的戰士。」而當他回來時候,他脫下指環歸還給姊姊,他說:「歸來了勇敢的戰士不再離開。」此時回憶停止,他回到現實看到一個俄國士兵,他立刻狙擊。打死這位士兵後,他想著該回到山區了。他離開時看到這位死去的士兵手上戴著姊姊的指環。他意識到姊姊已經死去,此時他的獨立意識更加堅定。
這首詩附上的〈家書〉展現了楊牧對於弱勢的關懷。我想特別著重於倒數第二段關於車臣的歷史,提示楊牧如何質疑中國和俄國給的大敘述。首先,楊牧將車臣的地理和台灣相比,以此建立他的比較論述。車臣的地理位置和豐富的資源表明其對外國勢力的地緣戰略重要性。 流亡的歷史預示著尋求主權自治和對抗外部統治的必要性。 這些情況與台灣的情況極為相似。 在地理上,台灣處於第一太平洋島鏈,可防止中國擴張; 從經濟上來看,台灣資源豐富,特別在東南海域的島嶼,有開採資源的潛力; 歷史上,台灣曾被幾個外國政權殖民,如今卻受到一個更強大的鄰國的壓力。
其次,為避免意見過度傾斜於車臣,詩人以俄國的角度提出了另一種觀點。他以托爾斯泰為例,其見證了俄國發動戰爭,清洗高加索地區,並將其領土併入戰爭的過程。托爾斯泰批評了俄羅斯貴族的殘暴,虛偽和冷漠,並讚揚車臣人的英勇。儘管托爾斯泰描在他的小說中繪了為車臣人爭取自由和獨立的鬥爭,但當代的俄羅斯政界人士似乎無法理解托爾斯泰和關於車臣人性的教訓。 19世紀中葉的歷史事件在20世紀末和21世紀仍屢次發生。
最後,楊牧對中共的歷史敘述提出了挑戰。他質疑政權所支持的大敘述,認為中國歷史上的「車臣汗」與現實中的車臣毫無關係,張騫此次訪問的故事「存疑」。同樣地,中共建構了自己的民族神話,認為其領土疆域中包含「固有」的新疆、西藏、台灣、香港等地。然而事實是,「中國」的觀念是在清末發明的,其邊界在歷代中皆有變化。中國的大敘述是不可挑戰的,且展現了帝國凝視和絕對的權力。楊牧由本土、邊緣出發,聯合車臣,以另外一種敘述來挑戰和圍堵中國和俄國。在這首虛構但充滿張力的故事,台灣和車臣能以自己的聲音說話,說出自己對歷史和外來強權的本土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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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泱泱
圖源:https://pixabay.com/photos/bird-crow-dark-flying-raven-3792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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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為林義雄作◎楊牧
遠望可以當歸
——漢樂府
1
逝去的不祇是母親和女兒
大地祥和,歲月的承諾
眼淚深深湧溢三代不冷的血
在一個猜疑暗淡的中午
告別了愛,慈善,和期待
逝去,逝去的是人和野獸
光明和黑暗,紀律和小刀
協調和爆破間可憐的
差距。風雨在宜蘭外海嚎啕
掃過我們淺淺的夢和毅力
逝去的是夢,不是毅力
在風雨驚濤中沖激翻騰
不能面對飛揚的愚昧狂妄
和殘酷,乃省視惶惶扭曲的
街市,掩面飲泣的鄉土
逝去,逝去的是年代的脈絡
稀薄微亡,割裂,繃斷
童年如民歌一般拋棄在地上
上一代太苦,下一代不能
比這一代比這一代更苦更苦
2
大雨在宜蘭海外嚎啕
日光稀薄斜照顫抖的丘陵
北風在山谷中嗚咽,知識的
磐石粉碎冷澗,文字和語言
同樣脆弱。我們默默祈求
請子夜的寒星拭乾眼淚
搭建一座堅固的橋樑,讓
憂慮的母親和害怕的女兒
離開城市和塵埃,接引
她們(母親和女兒)回歸
多水澤和稻米的平原故鄉
回歸多水澤和稻米的故鄉
回歸平原,保護她們永遠的
多水澤和稻米的平原故鄉
回歸多水澤和稻米的
回歸她們永遠的
平原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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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利文祺賞析:
這首詩寫於1980年三月,回應在二月二十八號的時候的林宅血案。在前一年十二月的美麗島事件後,林義雄以及其他黨外份子被以叛亂罪起訴。此時,林義雄六十歲的母親、以及他的兩位女兒被刺殺身亡,另一位女兒身受重傷,至今仍無法得知兇手是誰。楊牧以及悲痛的筆調,為林義雄代言,寫下這首詩。
這首詩的體裁,除了在副標題提示的「樂府」,並引用〈悲歌〉一首,完整詩為「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思念故鄉/鬱鬱累累/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這首詩呼應楊牧在西雅圖的心境,他悲傷,但無法回鄉,只能透過遠望,表達思念,但即便回到台灣,也彷彿家中無人。然而為何「家中無人」這是因為楊牧將林義雄的家人比做自己的家人,林義雄的家人被殺害,也彷彿自己的家人被殺害,這也是為何詩題是「為林義雄作」這樣的代言體,也是為何會出現以彷彿是詩人的「母親和女兒」被殺害的句子。
亦呼應了西方「田園輓歌」(Pastoral elegy),以楊牧在《一首詩的完成》中〈社會意識〉曾提到的彌爾頓的詩〈里西達士〉(Lycidas)為例,詩中彌爾頓哀悼身為牧師的朋友溺水而死,他想起自己曾經和朋友享受田園風光,在回憶的同時,也批判了教會腐敗,楊牧認為,這是「一首古牧歌體的輓詩延伸出去,對教會提出了批判」。同樣的,楊牧這首詩或許是現代哀歌,在最後一段呼籲回到田園,筆調也屬於對國民黨的批判。
如同牧歌體中城市和鄉間的對比。國民黨時期因為經濟起飛,讓許多青年開始離開家鄉而到城市打拼。在城市裡,人心疏離,而在鄉下,田園被荒廢。楊牧的田園輓歌建立在這樣的二分法之上。田園在此為美好、和諧、純粹,甚至不曾被國民黨沾染過的社群(community),這樣的社群或許只有在1949年以前可以參考,因此這種社群形式是充滿鄉愁的。此外,楊牧意識到他們那一代在國民政府的教育之下,忘記了台灣的語言、文化,也忘記了台灣歷史(如詩中所言:「逝去的是年代的脈絡」)。如同同一年的作品〈出發〉所言:「我們/從鄉村進入都市,又回歸/鄉村」。回歸到田園,也表示了回歸鄉土,認識自己的土地。
這首詩歌或許呼應了阿岡本提到的「裸命」(bare life)。他認為,當代政權鞏固主權的正當性,透過「排除」的方式將人的生命「納入」,換句話說,人的生命以被排除的形式納於司法之內,成為主權決斷的施行對象,這種情況被稱之為「例外狀況」(a status of exception),而在這種狀況下,人們成為赤裸、可以任由政權隨意宰割的生命體。這樣的暴力體現在猶太集中營內的屠殺,而這樣的暴力也是在法律默許之下運行,甚至更加鞏固了政權。這樣的概念常出現在楊牧的詩中,那些被政府任意蹂躪的裸命,包含了〈林沖夜奔〉的林沖、〈禁忌的遊戲〉的羅爾卡、〈失落的指環〉的海蒂伊安娜,或若幾首關於復活節起義的那些愛爾蘭人,以及林義雄的家人。這些詩歌都顯示了對於任何強權的抵抗,也暗喻了對於國民黨的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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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計:泱泱
圖源:https://pixabay.com/photos/spirit-creepy-halloween-ghost-23044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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