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蓉的制約反射
文：薯伯伯
在眾多感觀裡，似乎最易勾起回憶的，是味覺與嗅覺，有時這份記憶是深藏於心，自己也不自知，直至聞到那股熟悉的氣味或嘗到久違的味道，才一一湧上心頭。
法國意識流作家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裡，提到瑪德蓮蛋糕（madeleine）的氣味及味道，勾起一大堆回憶，小說原著是這樣描述： 「我呆呆地舀起一匙剛才浸過瑪德蓮的熱茶到唇邊，溫熱且摻著蛋糕碎屑的茶水一沾染我的上顎，我不禁渾身一顫，停下動作，專心一意感受那一刻在我體內發生的絕妙變化。」
不過說句老實話，瑪德蓮用蛋、糖、麵粉撈成，這樣的配搭，很難不好吃，但真的不算太特別。我曾經見過有人把這三樣材料倒進電飯煲，也做到可以接受的蛋餅出來。只是因為聽西藏作家唯色提起，所以我在法國之時，專門走到一家很有名氣的瑪德蓮蛋糕店，名叫 Blé Sucré，點了四塊蛋糕來吃。不過吃起來，沒有太多感覺，反而有點想念香港的雞蛋仔及格仔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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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食物勾起的記憶，倒有一事非常深刻。中二那年，因為交通意外，進了醫院。住院兩星期後，頭部消腫，再照 X 光時，才發現顴骨爆裂，上下顎骨移位。那年我 13 歲，手術是由牙科的陳金城醫生處理。我對他的名字印象很深，因為當時我問過他是否跟巴拿馬總統很熟（注）。
陳金城醫生的反應是：「你真係好記性啊。」
我阿媽在旁打圓場地說：「我個仔好幽默，好鍾意講笑⋯⋯」
陳醫生說我這種情況，要做兩件事，第一是在眼眉末端開刀，用「不銹鋼線」把顴骨固定，以後不用取出。第二則是要箍牙，也就是矯齒手術，箍兩星期，箍牙期間上下顎不能張合。那兩星期裡，我就一直「伊起棚牙」，說話時只能靠嘴唇、喉嚨、舌頭發聲，而沒法正確發出與牙齒相關的舌尖前音，不過溝通上大體沒有問題，可以靠聲調或前文後理去推斷意思。
反而是吃飯多障礙，由於上下顎不能張合，只能吃近乎流質的食物。醫院提供的是肉碎粥，肉碎其實還是很大，塞不進牙篷，而且當時覺得粥裡有股奇怪的谷米味。印象中自己不算太過挑食，但當時就是有點吃不下去。母親經過肯德基家鄉雞，忽然想起薯蓉，買了兩盒來給我吃，我居然全部吃光。
母親就像發現寶庫一樣，見我願意吃薯蓉，就買了一大堆來。出事之前，如果我多喝一罐可樂，母親也總要多說幾句，而且也甚少帶我們去吃麥當勞或家鄉雞之類的快餐，因為是垃圾食物。然後當我進了醫院，只要我願意吃，母親甚麼也會買來。她發現我可以吃薯蓉，居然比我還雀躍，一買就是二十多盒。你見過一個人去買二十多盒小薯蓉嗎？我就見過了。二十多盒薯蓉疊起來，場面很壯觀，即使到了現在，我都沒有見過這麼多薯蓉疊在一起，因為正常人又怎會一次過吃二十盒薯蓉呢？而那時卻是我的日常。
薯蓉都是馬鈴薯、奶粉、調味，再加上一堆抗氧化物及膨脹劑等混合而成，母親生怕醫生或護士不同意這等無營養餐，便把薯蓉偷運進來。當時因為我只顧吃薯蓉，沒有碰醫院提供的食物，剩下不少肉粥，醫生以為我有厭食症，還安排了心理醫生做輔導。離開醫院後，我都沒有刻意去吃過薯蓉，不是刻意迴避，只是從來就對薯蓉沒有太大的偏好。矯齒完成後，上下顎可以重新張合，便改吃其他食物。
直至多年之後，我都差點忘了自己曾經每天吃十多二十盒薯蓉的往事了，只是有次聞到朋友買回來的薯蓉，忽然覺得胸口頂著的，才勾起這份回憶。薯蓉本身的薯粉其實淡然無味，只是上面那些半透明的棕色雞汁（我當時以為是黑椒汁），才會散發出那種典型獨有的家鄉雞薯蓉味。
這種氣味勾起的往事回憶，嚴格來說不算噁心，但混雜著醫院感覺，居然像是條件反射那般反胃。我沒有因為這段回憶而驚訝，倒是因為自己幾近忘了這種感覺，略覺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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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在 1989 年的電影《賭神》裡，賭神高進（周潤發）及賭魔陳金城（鮑漢琳），最經典一幕，是在大嶼山時，陳金城說跟巴拿馬總統有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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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古巴首都夏灣拿的蔬果攤販，賣的東西叫 Yuca，即木薯，原產於美洲，早在 4000 年多前就有人印加人食用。攝於 2015 年 3 月 9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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