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源潮 ◎宋冬野
你說你知道他們的世界
悲歌三首買一切
買崑崙落腳 蓬萊放思想
買人們的爭執釀酒湯
買公主墳的烏鴉
事發之木和東窗之麻
買胭脂河裡船行漁歌
黃金世界中萬物法則
你我都一樣 將被遺忘 郭源潮
你的病也和我的一樣
風月難扯 離合不騷
層樓終究誤少年 自由早晚亂餘生
你我山前沒相見 山後別相逢
買石灰街車站的海鷗
山水禽獸和年少一夢
買太平湖底沉年水墨
哥本哈根的童年傳說
其實 你我都一樣
終將被遺忘 郭源潮
你的病也和我的一樣
風月難扯 離合不騷
層樓終究誤少年 自由早晚亂餘生
你我山前沒相見 山後別相逢
其實 你我都一樣 終將被遺忘 郭源潮
你的病也和我一樣
風月難扯 離合不騷
層樓終究誤少年 自由早晚亂餘生
你我山前沒相見 山後別相逢
你我山前沒相見 山後別相逢
你我山前沒相見 山後別相逢
--
◎作者簡介
宋冬野,1987年11月10日出生於中國北京,是著名的中國民謠歌手,音樂創作人,代表作品包括〈董小姐〉、〈安和橋〉等。
--
◎小編 R Shu/@poem4life 賞析
這是中國詞曲創作歌手宋冬野在 2017 年發行的作品,宋冬野也憑這首歌詞,獲得第 29 屆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
關於這首歌詞的含義,宋冬野本人在 2018 年 5 月時,在微博上給出了一種說明,但他也說,「一首歌其實被怎麼解釋都是對的⋯⋯聽歌的人和寫歌的人是平等的」。而今天,透過這首歌詞,我想跟大家聊聊,寫作時常常使用的、讓文字產生詩意的一種方法:陌生化。
「陌生化」簡單來說就是「不直說」或是「不用日常的語言說」,以中文為母語的人,稍微讀一讀歌詞應該就能感受到郭源潮的歌詞的確「不日常」。
以下我用 4 句歌詞,來說明它們到底陌生在哪。也試著用大家國中讀過的修辭來輔助解釋,說明〈郭源潮〉為何能產生詩意:
▌買崑崙落腳 蓬萊放思想 ▌
|借代|
這兩句話中,最為陌生的,就是「崑崙」與「蓬萊」,在中國傳統神話《山海經》中,崑崙山是西王母所在的仙境,蓬萊山也是八仙所在的神山。
回到歌詞中,宋冬野就是透過「崑崙」與「蓬萊」這兩個陌生化的傳統詞彙,代指仙境。整句歌詞來看,就是指:用悲歌三首,買到仙境般的生活,在其中落腳生活、暢談思想。
▌事發之木和東窗之麻 ▌
|調換順序、引用|
根據宋冬野自己的解釋,「事發之木和東窗之麻」引用自中國民謠歌手萬曉利的歌曲〈陀螺〉,歌中把人比喻為陀螺,並說人「在慾望裡轉/在掙扎裡轉/在東窗事發的麻木裡轉」,「事發之木和東窗之麻」就改寫自「在東窗事發的麻木裡轉」。
這段改寫之所以成功,不只因為他把一般人習慣的詞語「東窗事發」和「麻木」拆開,變為令人有點熟悉又帶些陌生的文字,更厲害的是,「東窗事發的麻木」被他拆成「事發之木」和「東窗之麻」後,有了新的意思。
「事發」延續上一句的政治意義,可以指任何重大事件的發生,而「樹木」在文學中,也是相對「高大、壯盛」的意象,符合「大事發生」的急迫感、嚴重感;而「東窗之麻」如果按照字面的意思解釋,則有「從東邊的窗戶看見外面麻之類的植物」,窗戶的開闊意象,加上麻相對「柔軟、矮小」的特質,讓整句頗有陶淵明「悠然見南山」的悠閒感。
因此,這句就有了兩種意思:
(1)東窗事發的麻木
(2)重大事件的緊張+觀看自然的悠閒
而且兩種意思,放在歌詞中,都非常通順。這就是將常用的詞,拆解重組成陌生的句子,進而讓它「一詞多義」,歌詞因此容易打動不同族群的人。
▌風月難扯 離合不騷 ▌
|婉曲、借代|
想要解釋 「風月難扯」、「離合不騷」,我們可以先將句子拆開,變成「風月」、「難扯」、「離合」、「不騷」。
首先聊聊「難扯」, 扯是牽動、拉動、使某個事物改變位置的意思,難扯, 因此也可以解釋成「難以改變」。像這樣需要延伸、聯想,委婉的談論一件事,在修辭學上,稱為婉曲。
接下來,要理解「風月」,則需要用前面提過的借代。「風月」有兩種解釋,第一是「風花雪月」的簡稱,代指情感慾望之類的事。
另外一種解釋則是,風、月都是容易隨時間變動的事務,中國古典文學中,也很常以「月」來形容時間的流逝。因此,整句話翻譯起來就是「即使歲月的流轉也,難以改變」,當然,也有人會翻譯成「情感慾望之類的事情,已經難以扯動我的心緒」
而「不騷」這句話中,騷是憂愁、憂慮的意思,不騷就是指「不憂愁、不憂慮」。
「離合」則再一次用到借代。字面上來說,「離」是指「分離」,「合」是指人「相聚」,但這句話要說的當然不只分離和相聚,「離合」是「悲歡離合」的代稱,意思就是人際之間的各種紛擾,「離合不騷」則是「我已經不會再為人際之間的悲歡離合感到憂愁」。
無論採用哪種說法, 「風月難扯,離合不騷」兩句話呈現的都是一個人看盡世事滄桑,對於人世一切已經麻木,因此即使歲月的流轉,也難以改變這個人的想法,就算歷經人事的悲歡離合,這個人也已經心如止水。
▌層樓終究誤少年 自由早晚亂餘生 ▌
|引用、轉品|
這段歌詞中,宋冬野使用了古典的詞彙:「層樓」、「餘生」,並用古雅的詞句,「誤⋯⋯」代表「耽誤了誰」,另外也把形容詞轉品為動次,寫出「亂餘生」這樣的句子。從詞彙到句式都很陌生。
而「層樓」與「少年」的句子,引用自南宋詞人辛棄疾的〈醜奴兒〉:「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郭源潮〉融合了這闋詞的意義,「層樓終究誤少年」就是指:年少時,為了寫出憂愁的詩詞,耽誤了許多大好時光。
不過,即使不知道辛棄疾的詞,這句話也有另一種別具風味的解釋:層樓本身就是高樓的意思,同時也是人仰望的目標。在現代社會中,高樓不免令人想起都市、浮華夜景或資本主義。
因此這句話也可以解釋成,少年時追求榮華富貴,或者從家鄉來到都市追逐理想,卻因此耽誤大好時光。但這似乎是許多人逃脫不了的業障,詞句中用了「終究」這個詞,加深了這句話無可違抗的命定感:一代代的年輕人,即使聽過上一被追逐理想失敗的故事,作為少年,總是會情不自禁,被理想的光芒吸引,卻因此耽誤了年少的時光。
然而,如果能夠拋下理想的執著與桎梏,卻可能面臨另一種煩惱:過度自由,可能讓心靈飄零無依。若年少的理想與找工作、賺大錢合流,那麼老後的飄零無依,就不僅是心靈,也可能是沒錢買房、無法養老的、經濟上漂泊與凋零。
兩句話合起來看,世界彷彿注定殘酷,追逐夢想使人耽誤年少時光,但如果選擇自由,也同時要承擔漂泊的痛苦。在「不日常」的陌生化詞句中,宋冬野兩句話就說盡人世的無奈。
歌詞之所以動人,可能包含幾個層次:文辭優美、故事動人、視野/意境遠闊。今天談的只是最基礎的「文辭優美」,如果想知道整首詞的故事和意境,下面附上幾個連結,有興趣都歡迎點進去,看看對這首詞深入的解析。
►宋冬野自己曾在微博上解釋這首詞,現在已經找不到,這裡有人備份他的微博全文:
為什麼有人說宋冬野的《郭源潮》是他寫過的最好的歌曲呢?
https://bit.ly/38CDNC2
► 這篇文章提到,為什麼〈郭源潮〉可以感動中國音樂界
大麻的民謠啟蒙《宋冬野》北京民謠當代傳奇
https://bit.ly/3yGrrTI
--
美術設計和攝影來源:李昱賢,IG:https://www.instagram.com/ahhsien_/
--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9/blog-post_11.html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當代詞選 #宋冬野 #郭源潮
花自飄零水自流修辭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卡爾維諾:月亮的女兒們】
如標題,這次分享的是卡爾維諾的短篇〈月亮的女兒們〉。
這部短篇小說,描述一個喜新厭舊的城市在即將把月亮也廢棄時出現很多女孩一路救起月亮並反撲了城市的的故事。
咳,好吧上面這段描述有點長,總之是個奇幻的、頗有深意的故事。
一起來看看這部作品吧。
-
月亮的女兒們 / 卡爾維諾
地球最初並沒有表層大氣作為保護層,暴露於無休無止的隕石撞擊和太陽輻射的侵蝕之中。據康奈爾大學湯瑪斯·葛得教授所說,月球表面的岩石在與隕石粒子的磨擦過程裡被研成粉末。而根據芝加哥大學格拉德·凱柏教授的說法,從月球岩漿散逸出來的氣體可能曾使這個地球的衛星變得輕盈而多孔,有如一塊浮石。
「月亮是個老傢伙,」他表示同意,「滿臉都是坑洞,傷痕累累。它裸露著身體在宇宙中運轉,就像一條被啃光的骨頭,身上的肉被侵蝕殆盡。但這樣的事情不是頭一回發生了。我記得,有許多月亮比這個更為年邁,也更為殘破。我曾目睹這些月亮的一生,目睹他們的誕生,運轉和死亡:一個被飛射而來的星星穿刺而亡,另一個死於它上面的所有火山口發生大爆炸,還有一個身上滲出瞬間揮發的琥珀色汗珠,然後渾身覆蓋了淡綠色的雲團,爾後收縮成一扇乾燥而多孔的貝殼。」
當一個月亮死去的時候,地球上發生的事情是難以描述的,但我嘗試用還記得的最後一個例子來談談。在經歷漫長的進化過程之後,地球已經多少有點我們現在的樣子;換言之,它已進入一個轎車比鞋底淘汰得更快的時代。與現今人類幾乎一模一樣的生物生產、購買、銷售各樣商品,城市的璀璨覆蓋了所有大陸。這些城市的發展類似于我們今時今日的相同地點,不過大陸的形狀有所不同。那會兒甚至也有一個紐約市,相似於你們都熟悉的紐約,但它更顯新,應該說,更充溢著各種新產品——它如同一個全新的牙刷,它的曼哈頓區向外伸展著,上面閃閃發光的摩天大廈就像那尼龍質地的刷毛一般
在這個世界,每一樣物件只要有一點點損壞或變舊,亦即在出現第一處壓痕或者汙跡時,便會遭到丟棄,並且一件嶄新而完美的替代品會取而代之——只有一個錯漏,一個陰影:月亮。它裸露著身體,歷經侵蝕地行走於天際,黯淡無光,越發與這裡地上的世界背道而馳,是過氣物品中的漏網之魚。
古老的表述,像「盈滿之月」啦,「半月」啦,「下弦月」啦,依然在延用,但事實上已經變成一種修辭手段:我們怎麼能夠說一個佈滿劃痕和坑洞,並且看上去像就要伴隨著一場碎石雨墜落到我們頭上的東西「盈滿」呢?更不要說漸晦之時的月亮了!它十足一塊被一點點啃掉的乳酪外皮,而那月朔之時總是在我們預期不到的時候到來。在每一期新月之夜,我們都疑惑他會否再度出現(還是我們期望它就此消失而去?),而當它真的再度出現,並且變得越來越像一把缺齒的梳子時,我們不由打個寒顫,側目而不視之。
這是個壓抑的情景。我們離開人群,挎著包包,從日夜開放的百貨公司出來,看見在摩天大廈上架設得越來越高的霓虹燈告知我們,將會有源源不斷的新產品發售,我們突然之間見到它蒼白的身影在炫目的燈光之中緩慢而病態地移動著——一種想法便縈繞於我們腦間無法被驅散:我們所買的每一件新貨,每一個產品,都會相似地變舊,破損,褪色;我們還損失了外出購物和瘋狂工作的熱誠——一種對工商業不無影響的損失。
正是如此,我們開始考慮如何處置這個有害無益的衛星。它毫無貢獻,只是一艘無用的棄船。當它變輕之時,它的軌道會開始偏向地球:沒有其他什麼東西比它更危險了。隨著它的逼近,它的運轉週期越來越慢;我們不能再計算出月相。甚至乎連曆法,這月份更替的節奏,也變成只是一項例行公事;月亮一瘸一瘸地向前移動,仿佛它就要準備崩潰。
在這些月亮低懸的夜晚,性情變得更為躁動的人們開始舉止異常。總有一個夢遊者沿著摩天大樓的扶手緩慢向上爬,伸出雙手想要搆到月亮,或是一個變狼幻想症病人,在時代廣場的中心放聲狂嘯,又或者是一個縱火狂放火燒碼頭倉庫。如今這些都已經是尋常事,不再吸引好事者聚集圍觀。但當我看見一個少女完全赤裸地坐在中央公園的長凳上時,我還是不得不停了下來。
甚至在我遇見她之前,我便有種感覺,某樣神秘的事情將會發生。當我開著敞蓬跑車經過中央公園時,我感到自己正沐浴在一道閃爍著的光之中,就像螢光燈泡在達到穩定之前放射出的一閃一閃的鉛色亮光。我周遭的景色就如同一個陷入月球火山口的花園一般。那個一絲不掛的女孩,坐在一個反射著單薄月光的池塘旁邊。我刹住車。我想是在一秒之間我留意到了她。我走出車向她跑去,但一下子又停下來。我並不知道她的身份;我只是感覺到,我得趕緊為她做點事兒。
所有東西都散落在那張長凳周圍:她的衣服,一隻長襪和一隻鞋子在這兒,另一隻襪子與另一隻鞋子卻在那兒,她的耳環,她的項鍊,她的手鐲,錢包,裡面的東西從大大的口子漏出來的購物袋,還有數不盡的小包和小物件,仿佛她在一次大手筆瘋狂購物後的回家路上,突然聽到某種東西召喚她的聲音,然後扔掉所有東西,發覺必須把自己從所有將其束縛於地球的客體和符號中解放出來,而現在她正等待著被帶上月球去。
「發生什麼事了?」我結結巴巴地說,「有什麼我能幫助你的嗎?」
「幫助?」她朝上注視著我問道,「所有人都愛莫能助。所有人都無能為力。」很明顯,她說的話並非關於她自己,而是關於月亮。
月亮在我們之上,呈現一個中間突出的形狀,一副就要壓下來的樣子,如同一個破損的屋頂,佈滿芝士磨板上的那種坑孔。就在這一刻,動物園裡的動物開始嗥叫起來。
「到此為止了嗎?」我機械地問道,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她回答道:「剛開始呢。」或者是類似的其他說話(她說話時幾乎沒有張開嘴唇。)
「你想說什麼?是說這是結局的開始,還是其他別的什麼事情正要開始?」
她站起來,走過草地。她有一頭銅紅色的頭髮,披散在肩上。她是那麼的弱質纖纖,以使我覺得有需要以某種方式去守著她,保護她。我把手伸過去,準備若是她倒下來或者接近什麼可能會傷害到她的東西時抓住她。但我不敢用手碰到她,總是和她的皮膚保持幾釐米的距離。在我跟著她穿過花園的一路上,我發覺她的動作和我十分相似,即是,她也在盡力保護著某樣易碎的東西,某樣容易掉到地上,摔成碎片的東西——因此需要這樣子將這件東西帶到一個可以把它輕輕安置下來的地方——某樣她不能夠碰到,只能夠用手勢指出的東西:月亮。
月亮仿似迷了路一樣。它偏離了軌道,再也不知何去何從;它任自己如一片枯葉般飄零。有時候它突然出現,垂直墜向地球,在另一些時候,則以螺旋之勢打著圈兒下降,還有些時候,它看上去就像漂流著一樣。它正在變輕,這是毋庸置疑的:在有一瞬間,它看似就要撞向廣場飯店,但其實它滑入了兩座摩天大樓之間的防火走廊,從哈德遜河的方向消失而去。短暫時間過後它再度出現在城市的另一邊,突然從一朵雲彩之後竄出,以灰白色的月光灑照著黑人住宅區和東河,然後,它似乎被一股強風吹颳到,滾向了布朗科斯區。
「在那兒!」我喊出來,「在那兒——它停下來了!」
「它不能停下來!」少女驚叫道,裸露身體,赤著腳板地跑出草地。
「你要去哪裡呀?你不能這樣子周圍走!快停下來!喂,我在跟你說話啊!你叫什麼名字?」
她喊出一個像是戴安娜或者狄安娜的名字,也可能是一聲祈禱。然後她就消失不見了。為了跟上她,我鑽進汽車,沿著中央公園的快車道搜尋。
車燈的光線照亮了籬笆,山丘,石塔,但那少女,戴安娜,卻無跡可尋。如今我已走得太遠了:我必定已經略過她了。我轉頭照原路駛去。一把聲音在我身後說:「不,就是那頭,繼續追!」
坐在車後座的正是那位赤裸的少女。她正直指著月亮。
我想叫她下車,解釋我不能這個樣子載著她大模大樣地在城市裡開車,但我不敢叫她分神。她正專心致志,以防那時隱時現的輝光從視線逃走。但不管怎麼樣——這更為詭異——似乎沒有路人留意這個坐在我車子後座的女性幻影。
我們駛過一條連接曼哈頓和主城的大橋。現在我們走在一條多車道高速公路上。其他車就走在我們旁邊。我兩眼直直地盯著前方,害怕我倆的行徑所必然引起的來自周圍車輛那兒的譁然大笑和說三道四。但當有一輛轎車超過我時,我驚訝得幾乎要把車開出馬路:一個全裸的少女蜷伏在車頂,頭髮隨風飄揚。一刹那間,我以為我的乘客從一輛開足馬力的轎車跳上了另一輛;但我只稍微轉過臉去便看見戴安娜的雙膝仍在那兒,與我鼻子持平的位置。她的身體不是在我眼前唯一的奪目之軀,我見到少女隨處都是,用各種最怪異的姿勢伸展著身體,緊貼著賓士的汽車天線,車門,或者擋泥板。她們金色或黑色的秀髮,和她們裸露的皮膚發出的粉色或小麥色光澤形成鮮明對比。每一輛車上都有一名這種謎之女乘客,全都身體往前靠,催促她們的司機追趕月亮。
她們受到瀕危之月的召喚——我敢肯定。那兒有多少這樣的少女呢?越來越多的車子載著月之少女從城市的各個城區匯合於似乎停止不動的月亮之下的地方,聚集在每一個十字路口和道路交界。在城市的邊緣,我們發覺來到了一個廢車停置場前面。
道路消失於一片有著小型的山谷、山脊、山丘和山峰的地方,但造就這種崎嶇地勢的並非這裡的原始地形,而是那些一層層被扔掉的商品:消費至上的城市用過的東西,為了享受到使用新商品的快樂便將其拋諸腦後,讓它們在積聚二手貨的鄰居這兒壽終正寢。
經過長年累月的堆積,破冰箱壘成的堆阜,生活雜誌黃頁以及廢棄燈泡遍佈於一個巨大的垃圾場。月亮現身於這個狼藉腐爛的王國之上,一片片變形廢舊金屬垃圾鼓起上升,猶如被洶湧的潮水沖起。老朽的月亮和那片如同焊上了一塊各類殘骸的混成物的地表十分相像;廢舊金屬的山脈變成首尾相接的一條鏈,就像一座露天圓形劇場,形狀就跟一個隕石坑或月海如出一轍。月亮懸掛在這片空間之上。行星和它的衛星就如同對方的鏡像一般運轉。
我們的車子停下來了。沒有什麼比車的墳墓更讓汽車怯懦了。戴安娜下了車,其他所有的戴安娜也一樣。但現在她們身上的能量好像在減弱:她們邁著猶豫不決的步伐,似乎她們發覺自己置身於那些廢銅爛鐵之中,就驀然意識到自己全身一絲不掛;許多少女抱著雙臂擋著乳房,就好似受涼而打著顫一樣。與此同時,她們散開來,爬上廢棄物的山脈,爬下來進入那露天圓形劇場,在中心排成一個巨大的圈。然後她們全都高高舉起雙手。
月亮動了起來,就像受到她們手勢的影響。在一霎那間它似乎恢復了能量,再度爬起來。站成圈子的少女雙手向外伸展,臉和乳房朝著月亮。這是月亮向她們要求的嗎?它需要她們把自己撐回天空?我沒有時間去細想這問題。在那非常時刻,起重吊車粉墨登場了。
這台起重機由權威設計及製造,特別用作除去那不美觀的累贅,淨化蒼穹。這是一輛加裝了一條高高舉起,蟹鉗一般的吊臂的推土機。履帶運轉,吊車前行,穩夯有力,有如螃蟹;等它到達施工地點,似乎變得更是穩當了,底盤緊貼地面。吊臂快速旋轉,起重車把它的爪子伸向天空:一輛有一條這麼長吊臂的起重吊車能被造出來,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吊臂上的鏟斗張開,露出利齒;現在,與其說像一隻蟹鉗,不如說它更像一張鯊魚的大嘴。月亮就在那兒。它顫抖著身體,好像想要逃跑,但起重車似乎帶有磁力:正如我們所見,月亮像被吸住了,落到起重車的爪子上。伴隨著一陣乾澀的響聲——「咵!」——鏟斗的雙頜閉上了。在一瞬間,月亮似乎是像塊蛋白酥那樣被粉碎了,但是事實上它仍留在那兒,一半在鏟斗內,一半在鏟斗外。它被壓成了扁圓形,就像被鏟斗牙齒咬著的一支雪茄煙。土塵如驟雨一般掉下來。
吊車現在嘗試把月亮從軌道上扯下來。吊臂開始扭向後方:此刻,需要很費力氣才能夠扭動吊臂。在這整個過程中,戴安娜和她的夥伴們高舉雙手一動不動地留在原地,似是在期盼以圈子的力量戰勝敵人的進攻。土塵從崩潰的月亮上掉下來,落到她們的臉上、乳房上,她們才只好散開。戴安娜失聲痛哭起來。
此時,被禁錮的月亮失去了它僅餘的光華:它變成一塊形狀醜陋的黑色岩石。如果鏟斗不能將它好好卸下,它便會撞到地球上。地面上,工人們正張羅著一張金屬網,用長釘固定在地上;起重車正小心翼翼地把它的負荷卸載到這個區域。
月亮到達地面,呈現為一個佈滿坑洞的沙質巨岩,如此的黯淡、渾濁,難以想像曾幾何時它以明亮的反射光華來照亮天空。鏟斗的雙頜張開了:吊車隨著履帶運轉而後退,當卸下負重的一霎,它差點兒翻倒。工人們已經把網準備好了:他們把月亮網住,困在大網和地面之間。月亮在桎梏之中掙扎了一下:就像地震時出現的一波振盪,導致垃圾山上的空罐子雪崩般地滾下來。其後一切便再度回復平靜。現在,那片無月的天空被大型照燈的光芒所浸淫。但不管怎麼樣,黑暗總算是消退了些。
拂曉之神發現這車的墳地上又增添了一具殘骸:月亮被困在墳地中央,幾乎不能將其和其他被棄置的東西區分開來;一樣的顏色,一樣糟糕的外觀,讓你難以想像他們也曾經新淨光鮮過。一陣低沉連續的聲響在這凡塵垃圾上的火山坑中迴盪:拂曉之光照在一群懶洋洋,剛醒的活物身上。蓬頭垢面的傢伙們正在廢棄貨車被掏空了的軀殼,損毀的輪胎,受壓變形的鐵皮之間穿行。
在這堆被拋棄的物件之中居住著一個被拋棄者的社群——被排擠於社會邊緣,或者是寧願自我放逐的人;厭倦了奔走於城市,購買和銷售註定轉眼便會落伍的新商品的人;認為被丟棄的東西才是世界上唯一的真正財富的人。這些消瘦的人圍繞著月亮,遍佈那露天劇場似的垃圾場,或站或坐。這幫人的臉都被鬍鬚或蓬亂的長髮遮去半邊。這是一幫衣衫襤褸,穿著失禮的人,而我那全身赤裸的戴安娜,還有昨晚其他所有少女就混在他們中間。他們走上前去,動手把那些用深紮土中的長釘固定著的鋼網弄松。
忽然,如同一艘軟式飛艇從停泊碼頭飆出,月亮上升起來,盤旋於少女的頭頂和擠滿流浪漢的看臺之上,被鋼網纏著,懸掛在那裡。戴安娜和她的夥伴們正對付著那些網絲,一會兒用力拉扯,一會兒把它們抽出來。突然,少女們跑起來,月亮跟著她們,身上依然纏著網絲的一頭。
隨著月亮移動,一股浪潮從殘骸的深谷中湧起:被壓擠得像手風琴的廢車蹣跚地加入到遊行隊伍當中,踴動前進;由破罐匯成的奔流發出像雷鳴一般的響聲。你無法判斷它們是在拖動著什麼還是被什麼所拖動。跟隨著這個在垃圾堆裡被拯救出來的月亮,那些被遺棄的人和物在馬路之上捲土重來,湧向城市的富裕鄰居那頭。
那天早晨,城市裡正在歡度消費者感恩日。這一年一度的盛會在九月某一天舉辦,專為購物者向那孜孜不倦地滿足大家每一個願望的生產活動之神表達感激而設。城鎮裡最大的百貨公司每年都組織一次節日遊行:跟隨一支奏樂隊伍之後,一群盛裝打扮的女孩用彩帶牽引著一個體積巨大、顏色明豔的娃娃外形氣球招搖過市。那天,巡遊隊伍正走到第五大街:領隊的女孩揮舞指揮棒,大鼓被敲得梆梆響,而那個象徵著「心滿意足之消費者」的巨型氣球,溫馴地被一群頭戴圓頂單簷帽、滿身彩穗飾物、佩戴流蘇肩章、騎著漂亮摩托車的女孩用彩帶拉扯著前行。
與此同時,另一支巡遊隊伍正穿過邁哈頓區。那乾裂而黴爛的月亮也正被赤裸的少女們拉著前進,在高樓大廈之間航行。在它後面跟著一條由報廢汽車和火車殘骸構成的長龍,被靜默不語而漸漸壯大起來的人群簇擁其中。成千上萬的人又加入了那從清晨就開始追隨月亮的隊伍當中。只見各種膚色的人們,許多帶著大大小小孩子的家庭,紛紛加入到隊伍當中,尤其是在隊伍經過黑人聚居地和哈萊姆的波多黎各區時這種情況更見明顯。
月之巡遊在市郊一帶兜兜轉轉,然後開始沿百老匯大街而下,靜悄悄而迅速地來與那拖著巨型氣球沿著第五大街行進的另一支隊伍相會。
在麥迪森廣場,一支巡遊隊伍與另一支相遇;或者可以更準確地說,兩支巡遊隊伍匯成了單獨一支。也許是因為撞到了月亮那尖突不平的表面,那「心滿意足之消費者」癟了氣變為一張塑膠布。現在坐在摩托車上的是戴安娜們,她們正用五彩繽紛的帶子拖動月亮:或著,應該這麼說,裸女的數目翻了一翻,那些女騎手們都甩掉了她們的制服和圓頂帽子。類似的變化也出現在巡遊的摩托車和汽車之上。你不能再分辨出,哪些車子是新的而哪些車子是舊的:扭曲的輪子和生銹的擋泥板跟光潔如鏡、陶瓷般地反射著光澤的車身混合在一起,。
不止如此,巡遊隊伍所過之處,商鋪櫥窗便佈滿了蛛網和黴菌;高樓大廈裡的升降電梯吱嘎作響;廣告海報變得發黃;電冰箱好像變成恒溫孵化箱,蛋架上坐滿了小雞;電視機上顯示一片雪花。城市一下子把自己消費殆盡了:現在它變成跟隨在月亮背後,作告別巡遊的一個用後即棄的城市。
伴隨著樂隊打在空罐子上的鼓聲,巡遊隊伍來到了布魯克林大橋。戴安娜高舉她的指揮棒:她的同伴們擺舞起她們的彩帶。月亮作最後衝刺,穿過大橋弧形鋼架的間隙,滾向大海,像一塊磚頭那樣墜進水中,沉下去,在水面上弄出千千萬萬小泡沫。
此時此刻,少女們並沒有鬆開抓著彩帶的手,而是繼續緊緊握著彩帶;月亮把他們甩高,飛過鋼架,飛出大橋:她們就像潛水者一樣,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然後消失於水中。
我們一部分人在布魯克林橋上,其餘就在岸邊的防波堤上,都站在原地吃驚地看著這一幕,正猶豫該趕緊跳下去救人,還是相信她們會再度像以前那樣出現。
我們無須守候多久,海上便蕩起圓圈形的波浪。在水波的中心出現了一個小島,向上升起,就像一座山丘,然後變成一個半球,再後如同一個放在水面的球體,準確說,剛升到水面之上了;不,就像一個升向天空的月亮。說是月亮,但它已經不再和幾分鐘前那個我們看到沉入深海的月亮相像:然而,這個新的月亮用一種非比尋常的方式來表現它的脫胎換骨。它從海中出現,垂著一條由閃閃發亮的綠色水藻構成的尾巴;月球上噴泉噴出的水流賦予它翡翠般的光彩。它的表面就如同被一個水汽彌漫,但沒有一點植物的熱帶雨林所覆蓋。這層覆蓋物看上去就像用孔雀的羽毛編成,上面佈滿眼睛圖案,一身明豔色彩。
在這球體轉眼升上天空之前,我們幾乎未想到過會看到這樣的景象。更多的細節都佚失於一種「重獲新生」和「生機勃勃」的籠統印象之中。此時正是黃昏:顏色的強烈差異淡化為顫慄不穩的明暗對比;現在,那月陸和月樹只是這個光潔的發亮球體表面上勉強可見的輪廓。但我們能看到一些吊床正掛在月樹的樹枝上隨風搖曳。我看到,躺在上面的,正是那些把我們帶來這兒的少女。我發現了戴安娜,她悠然自得地搖著一把羽毛扇子,可能正是向我示意。
「她們在那兒!她就在那兒!」我高聲喊道。我們都在叫喊。但隨著月亮升入黑暗天空,只可看到月海和月陸反射太陽的光華,那再度見到她們的喜悅便已被因永遠失去她們而起的痛苦所代替。
我們全都喪失了理性:所有人在大陸之上狂奔疾走,穿過那些重新覆蓋大地的草原和森林,焚燒城市和公路,銷毀一切我們存在的痕跡。我們仰天長嘯,高高昂起長鼻和獠牙,甩動著屁股上蓬鬆的長毛。這股充斥我們這群青年猛獁象內心的盛怒讓我們做出了這一切——其時我們發覺如今正是生命誕生之初,才明白到,我們想要的,我們永遠都不能得到。
花自飄零水自流修辭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X 詩.聲.字】
風鈴 ◎楊牧
雨止,風緊,稀薄的陽光
向東南方傾斜,我聽到
輕巧的聲音在屋角穿梭
想像那無非是往昔錯過的用心
在一定的冷漠之後
化為季節雲煙,回歸
驚醒
想像那是記憶
記憶的風鈴
大聲搖過我們的曾經
秋之午後,當陽光試探了
水缸冷暖又將反影投射
天花板上,不斷波動
凝視一張喧嘩澌濺的床
我仰首默數光彩如潮
洶湧,在正上方變化
如暈,如雲,如星隕
依序升沉
如韻
我聽到
鈴聲跌宕過
收穫的瓜園
阻於圍牆,遂反彈到半開的窗前
再不猶豫,飛踴到床上依偎
依偎著通紅的頰。飄零
是髮,是惺忪的眼──
那音樂,這時,充滿了
亢奮的血管,一萬條支流
發源於夢的古潭,上下
頡頏,又一萬條支流
發源於夢的古潭
接觸,匯合
滂沛若洪水
想像那是記憶
記憶的風鈴大聲飄過
我們曾經的
秋之午後
-
◎作者簡介
楊牧(1940年9月6日-2020年3月13日),本名王靖獻,臺灣花蓮人,著名詩人、散文家、評論家、翻譯家、學者。花蓮中學、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愛荷華大學創作碩士、柏克萊加州大學比較文學博士,親炙徐復觀、陳世驤兩位學人。曾執教於多所大學,如西雅圖華盛頓大學、國立東華大學(文學院院長);亦曾擔任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特聘研究員兼所長,並參與香港科技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創院。
楊牧自中學便矢志新詩創作,並共同主編詩刊。早年筆名「葉珊」,浪漫主義詩人的影響溢於筆端;1966年赴柏克萊攻讀博士學位,見證六零年代學生運動,三十二歲而改筆名為楊牧,嘗試以詩介入社會。詩文曾譯為多國語言。曾獲時報文學獎、中山文藝獎、吳三連文藝獎、國家文藝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紐曼華語文學獎蟬獎等。
-
◎ 「詩.聲.字」特約撰稿人 賴位政 賞析
第一段:序曲
王國維說「人生過處惟存悔」,愈是看重的,悔恨也特別多。以此觀入,〈風鈴〉不啻是一部斑駁的懺情錄,寫一段「對不起,我曾經愛過你」的自剖。情之所起,自需觸媒,楊牧先用三行喚起興發的瞬刻:
雨止,風緊,稀薄的陽光
向東南方傾斜,我聽到
輕巧的聲音在屋角穿梭
「雨止」預設了兩個前提──主人公必知曾下過雨,同時曉得這場雨在此刻已結束了。「風」、「雨」在詩中常用來隱喻苦難與波折,故「雨止」便像是說:我曾一步一創殘地領受過一段感情,而現在它已成為過去式了。雖然往事早成明日黃花,但「風緊」卻傳達了並未真正放下的事實。「風」可看作情緒的暗喻或是撩動情緒的外力,急吹的風表達了「我的心卻仍不得平靜」。「雨止」(事已了)、「風緊」(心未平)乃拉開了最初的張力。自然物象賡續發展,由「雨」、「風」過渡至「稀薄的陽光」,一個魔幻經驗就此迸現:「我聽到/輕巧的聲音在屋角穿梭」,從光到聲,視覺轉聽覺的模式,烘托了詩題「風鈴」。在「風鈴」二字尚未正式登場前,楊牧先定義這聲音:
想像那無非是往昔錯過的用心
「往昔」曾「用心」過,但終究「錯過」,不禁讓人好奇這裡頭究竟有何銘心刻骨、陽差陰錯?「往昔」、「錯過」,故曰「止」; 因「用心」,所以「緊」,結構呼應精巧。次三行黏合甚嚴,宜與此行一氣貫讀:
在一定的冷漠之後
化為季節雲煙,回歸
驚醒
人遭逢重大傷痛時,心理會發動「刻意疏遠」或「自然遺忘」的功能以為保護,「冷漠」恰好透露「往昔錯過的用心」原有的熾熱。主人公曾試著以「冷漠」自我療癒,無奈事與願違,這些記憶總「化為季節雲煙,回歸」。「雲煙」可見而不可網羅,與記憶質性相似──非無非有、亦無亦有。第三行只有兩個字──「驚醒」,像樂譜上的表情記號,為這盤旋的意緒安上跳動的心律。
費了偌大工夫,楊牧才拋出三行,讓「風鈴」正式登場,「聲音」真相大白:
想像那是記憶
記憶的風鈴
大聲搖過我們的曾經
第二段:過份炫耀的展開部
第二段開頭,楊牧將莫大創造灌注於「傾斜的陽光如何運動」一事,空間高低、視角物我、節奏緩急,騰挪移轉。這是全詩最教人血脈賁張、氣管收縮的炫技段落。
秋之午後,當陽光試探了
水缸冷暖又將反影投射
天花板上,不斷波動
凝視一張喧嘩澌濺的床
「秋」和「午後」分別是一年、一日「高峰已過而終局未來」的過渡期,給人已沒法努力卻又不好放棄的「躊躇式徒勞」,點染慵倦疲憊的氣氛。「試探」則是面對未知、恐懼的一種警戒反應,這個擬人修辭,把波光粼粼的動態寫得物性、人情兩盡其妙;「試探冷暖」更把「重將往事思量過」的心情取象得十分熨貼,彷彿陽光之手簸搖了缸中淨水使之晃漾,為底下的「不斷波動」埋下伏索。舊憶、風、光、聲、鈴、水缸以及更後頭的大水(流、潭、洪),庶可看成是主人公之心不斷借殼、變形、換位的同質異態,那粼粼光影複誦著「我的心將不再平靜了」。
陽光射入水缸,乃由高向低;「又將反影投射/天花板上」,則低而復高。繼之,楊牧安排了一個定焦鏡頭:「不斷波動/凝視一張喧嘩澌濺的床」,結裹前行,陡然視角轉換,「凝視」一語換置了物我主客的對待關係,從「我看 光」翻作「光見我」,並帶出新的擺置──「床」(此即「睡」的變奏、「醒」的 伏兵)。「喧嘩澌濺」是波光而非床的質性,如此表述,則有光影又從天花板返照在床上的婉曲,又是一次由高向低的運動。這種起起伏伏的動態,象徵了不能平靜的心情。
我仰首默數光彩如潮
洶湧,在正上方變化
如暈,如雲,如星隕
依序升沉
第一行的「仰首」透露了主人公的位置與行為,只有位於低處才需「仰首」,而 光影的正下方便是「床」,由此可知主人公應是坐臥在床上。「光彩如潮」是「反影投射」、「不斷波動」的變奏,嚴守著意象連接著意象發展的結構技巧。「默數」有沉湎思量的意味,而「彩」字則給人奇崛不凡的想像;整句話有檢視心中舊憶何等奇崛的意思。楊牧接著抓準「洶湧」,連用三個意象,寫出先緩後疾的節奏──「如暈」,像油彩初滴入水中,中心濃而周圍淡,整體呈規律的圓形緩慢向外擴張;當擴張到臨界,圓形裂解,無方向地朝八方流散「如雲」;最後像「星隕」般飛速劃過。暈、雲、星「依序升沉」,形成如觀洪荒開闢般極隨機又極秩序的壯盛之美,這如潮光彩怎樣洶湧變化,便彷彿在目前了。
本段最終收在「如韻」二字,一方面表達光影、往事固有的情致(情韻)外,更重要的是完成「由光轉聲」的變換,亦即這個「韻」更多指涉了「聲韻」,也就是第一段所謂「輕巧的聲音」、「記憶的風鈴」,並攏絡了第三段的第一行「我聽到」。由第二段轉向三段,呈現了從光的運動到聲的運動之轉變。
第三段:開誠布公的再現部
第三段以「我聽到」承襲上一段的「如韻」,極力敷衍風鈴之聲如何運動。「跌宕」是一種不穩定的高低行進,這個動詞機巧地回應了前一段光影的上下騰挪,該模式再次讓人聯想起坎廩不平的心境。底下兩個障礙物乃脫胎於楊牧所深諳的《詩經•大雅•文王之什•綿》,其中「緜緜瓜瓞」成為後世子孫昌盛的題辭,而常語中又以「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表示事物的完成。故從懺情的角度解析,「收穫的瓜園」當是暗示對方婚姻的完成與發展,此即雖心繫之卻不得不「阻於圍牆」的癥結。此心受制於外在現實,已不容妄加探觸,正如鈴聲受物體阻絕而勢將反彈,「運動」由此持續:
遂反彈到半開的窗前
再不猶豫,飛踴到床上依偎
依偎著通紅的頰。
此「窗」既非暢行無阻的全開,也非閉籠深鎖的禁閉,「半開」反映的是徘徊可否之際的曖昧!然而既知瓜園有穫、圍牆阻隔,還存著可否之念,便可推想舊人舊事之可戀。但現實催促著理性發用,主人公毅然決然地「再不猶豫」,鈴聲從「半開的窗前」再「飛踴到床上依偎/依偎著通紅的頰」,由「窗-床-頰」,除了以空間轉移書寫主人公的思慮過程,更點明了他的位置與狀態──即「寤寐之間」。敻虹有詩曰:「不敢入詩的/來入夢/夢是一條絲/穿梭那不可能的相逢」,大概只有在夢的國度,人方能跨越阻隔,一親現實不能滿足的願望。頰所以「通紅」,可解作濃睡留下的紅印,也可說是思及舊夢所引發的赧然與激動,而作為下文的伏筆。「飄零/是髮,是惺忪的眼」乃睡眼惺忪、頭髮凌亂的描繪,更有力地支持了「寤寐之間」的推斷,而「飄零」則是對這個事件的直截論斷。楊牧既而就何以「通紅」大肆發揮,將想像從醒後回溯至夢中:
那音樂,這時,充滿了
亢奮的血管,一萬條支流
發源於夢的古潭,上下
頡頏,又一萬條支流
發源於夢的古潭
接觸,匯合
滂沛若洪水
在「夢的古潭」中,一切感覺、企望都得到昇華、放大,鈴聲變成了更複雜的「音樂」,並一變為磅礡的視覺摹寫──支流之數以萬計,血管亢奮,上下頡頏。頰的「通紅」顯示了潛意識的狂烈程度。在夢中,非但我可以想望她,甚至還自顧自地相信「我思君處君思我」,早已不得交接的彼此,竟可在夢中以同等的盛情「接觸,匯合/滂沛若洪水」。有多大的匱乏,便引發多強烈的補償欲望,主人公的心情始末,在第三段作出最不遮不掩的表白,將全詩推向未有的高峰。
第四段:尾聲
最末段,楊牧掇拾已用過的句子,從第一段「驚醒」後三行對幻聲真相的剖析,來到了第二段開頭的「秋之午後」。由主觀歸於恍若無情無感的外在客觀,以形式的復沓迴旋發揮了如戲劇收束的「疏離」作用,讓心由第三段的激昂回復平靜,張力獨具。而舊有的句子,又因一個「的」字之調動,使「我們的曾經」一變為「我們曾經的」,續以「秋之午後」,造成了欲說還休、不言而言的餘韻──「我們曾經的/秋之午後」內情如何呢?大抵「無非是往昔錯過的用心」吧!
美術設計:泱泱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身體詩 #身體與空間 #詩聲字 #楊牧 #風鈴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03/blog-post_2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