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黃乙玲》
星期天我在早上六點醒來,而昨晚出門的新室友剛回家。
起床,走到電腦桌前坐下,螢幕顯示下載中的《淫行面揭官》已經完成百分之九十二。點閱網路新聞,因看到令人興奮的新聞炯炯有神,頭探出房門對新室友呼喊:「你知道黃乙玲有私生女耶。」
新室友抱著毛巾正要去洗澡,耳垂閃亮碎鑽,繃緊的襯衫不扣鈕都是為了表明胸肌,所有聰明一世的打扮都為了週末夜的糊塗一時。「黃乙玲有私生女,so what?」新室友口氣冷淡,轉身關上了浴室的門,就擋住了對話的可能。
很多話題注定在社交場合引起雪崩,譬如黃乙玲和外丹功。況且現在是星期天,星期天習慣早起的人不是注重養生就是週末沒人約太早睡,誰在星期天早晨與你附和八卦呢?星期天早晨,我一個人用iTunes上聽第兩百六十三次的〈無字的情批〉和第四百三十次的〈愛到才知痛〉。
唱歌的女人單薄的聲音顫抖著都像在哭,哀怨的哭腔泣訴寂寞的際遇和愛情的背叛,眼看就要自我毀滅,然而哀傷隨著旋律一轉,聲音陡然上揚,「等別人對待你就親像你對待我,愛到才知道痛」,婉轉的控訴,歌聲裡飽滿的元氣都是勇氣和韌性,bravo!那就是我最喜歡的歌姬。黃。乙。玲。
〈無情的字批〉播放第兩百七十二次的時候,MSN有人咚咚咚丟來了訊息。「你看看這個連結。」前室友說。暱稱顯示為現正熱硬中並未更改,淫到出汁的浪蕩稱呼是昨夜深裡欲望腫脹勃發遺留下來的痕跡。
「《紫花》是什麼東西?」我在問號後面接了困惑的表情符號,眼睛咕嚕咕嚕地轉動。
「徐譽誠的新小說,裡面的人物在趴場裡面出生入死,彷彿神農嘗百草吞E拉K吸Rush5-MEO,寫藥物經驗口氣平淡如家常瑣事,但文字抒情璀璨,漂亮得不得了,如果朱天文嗑藥,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他說,「裡面有個故事寫一個白領上班族和小底迪過招,說上班族穿四角大內褲,額頭有皺紋,小底迪見面都喊老爹。徐譽誠說那個人,僅僅三十五歲,三十五歲耶,幹,原來我們都變成了老爹了。」
我點開了連結一看究竟,不免讚歎:「靠,這傢伙長真帥。」
「重點不是很帥,」舊室友說,「重點是我們都變成了老爹。老爹!」
我說:「文壇和政壇一樣,只要相貌端正都可以當俊男美女,這傢伙,都在高標以上了。漂亮的人講什麼都可以被原諒。」
「帥嘛,沒關係,過幾年就老了。」舊室友說。
我知道舊室友和我對話的用意無非是要拉我一起同仇敵愾,去稀釋那個青春大勢已去的難堪。以往在酒吧有大叔來敬酒,都要在背地裡羞辱對方的肚子都跟胸部一樣下垂,誰知一下子就來到了大叔的年紀了。或者恐懼的並非衰老本身,而是因為青春而被請了多少酒,占淨了多少便宜,現在都要一筆勾銷。那不是王嬌蕊會了一樣本事,捨不得不用,而是即便使出渾身解數,也都沒人買帳了。
說自己沒有那樣的焦慮都是騙人的,但是畢竟得到的青春好處不及舊室友多,口業造得少,掙扎一陣子也就挺過了,我對舊室友說:「一堆五、六十歲的人在報紙上寫文章尚且稱三少四壯。就看開點努力賺錢,有權有勢就算是戎祥人家仍然把你當費翔。」
然而舊室友根本不想用理智面對這一件事情:「假使有賀軍翔可以當,有誰願意當賀一航呢?」
「你不要再隨便詛咒不認識的人,那是老化的象徵。」
他說:「哎,這種事,你們這種星期天早上一直聽著黃乙玲的髮姊是不會懂得。」我來不及反擊,舊室友便化做一尊紅色人偶顯示離線。
星期天上午無端地淪落成了別人口中的髮姊,然後攢到廚房把統一肉燥麵倒在昨晚吃剩的咖哩飯加熱。週休二日,非常宅心仁厚:星期五晚上下班採買了零食啤酒之後就直接回家,一個人下載港劇色情電影,輕輕鬆鬆地看漫畫和睡覺,聽iTunes裡面的音樂,興致來了就去看二輪電影,把週休二日美好時光都蹉跎掉,沒有什麼好,但也沒有什麼理由可以不好的。
這個星期天,和上個星期天、上上的星期天都沒有什麼不同,除了下午要參加社區大樓集體普渡團拜。下午兩點鐘社區大樓彷彿被搗毀的蟻窩,捧著貢品紙錢拎著水果的住戶像是工蟻一樣來來去去,我擺好了餅乾水果,順便偷看了一下他人祭品,多半還是多力多滋和泰山八寶粥,第一名的祭品之力。
星期天下午我蹲在大樓門口摺紙錢,而睡醒了的新室友穿了小麋鹿POLO衫和迷彩短褲正要去健身房。他說晚上要和我的舊室友,還有誰誰誰去吃飯,要一起來嗎。我答這個星期的誰誰誰跟上星期的誰誰誰是一樣的嗎?
新室友沒有回答,咧嘴的笑容始終是一道未癒合的傷口。
我揮手跟新室友掰掰,說星期天晚上要燉雞湯就不出門了。
等待一柱香燒完的時間,攢進閱覽室找書看。報紙讓人給霸占,眼睛就快速掃描了書架上的陳列:《寰海探奇》、《證嚴法師靜思語》、《漢聲小百科》、《腹語術》、《紅顏男子》、《燦爛笑容練習術》……等等《燦爛笑容練習術》前面是什麼?視線往回看,《紅顏男子》!
血液衝上腦門 ,見二手書市中的夢幻絕版書如發現江湖失傳的《九陰真經》,耳畔有煙火無聲無色綻放著。李岳華著,1994年聯經出版,和《荒人手記》同梯的小說,但未曾收到如同朱天文那樣多讚美和寵愛,寂寞的,紅顏男子。
大樓閱覽室發現了如此一本絕版書,相見比懷念更美,中元普渡,天化日之下百鬼繚亂,我在閱覽室專注的閱讀,直到供桌上香火燃燒殆盡,所謂理想的下午。
聲色各異的五個短篇寫的都是同一樁心事──男人愛上另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身邊有另外一個女人,眾人經歷一番夢幻之後,各自沉默,各自曲折。紅顏男子將真事隱去,說「提起筆來想留一個見證,曾有人這樣愛過」,一字一生。但沒有什麼比那個折封口更像小說了:「作者曾從事服務業,現已去世。」
流星一樣的人物,畫過天際馬上不見,文學雜誌未見任何議論,GOOGLE也沽不到來龍去脈,傳說他生了不能言說的惡疾,傳說密友為他揭竿起義發起了同志運動(小說裡面的倪平?),也有傳說說那是個化名,根本不存在的人。傳說是風聲、是寫在水上的名字,餘波蕩漾都成了安靜,因此懷疑紅顏男子是否真正來過,也懷疑自己的閱讀只是一場夢。
書的感情很重很重,但文字很輕很輕,短短的,如同籤詩,預示了一整個世代的命運。那是沒有拓峰網路交友UT男同聊天室小熊村的年代,那是僅能從報紙上男男交友和世界電影的筆友欄認識人的年代,沒有一整套的知識系統可以奧援,沒有瑪丹娜阿妹凱莉一班偉大女神可以寄託,什麼都沒有,空蕩蕩的天地裡,荒人與孽子,彷彿兩片落葉在風中相聚隨即散去,紅顏男子花一百零五天與另一個人相愛,然後耗費另外十個一百零五天去回憶或者遺忘。
紅顏男子用文字排遣寂寞的境遇和愛情的背叛,自愛自憐自我毀滅,彷彿黃乙玲。那個年代,就只有那麼一千零一種情歌的唱腔,那麼一千零一種愛情,在愛情裡人人都是黃乙玲。
紅顏紫花,我的星期天和兩本書產生了神祕的聯繫,從這本書到另外一本書,連?兩本書的出版日期恰恰將時間一刀切成了兩個斷代,紅顏荒人和搖藥紫花的年代,而我在時間的跨度裡面變成了一個大叔。
棒棒堂男孩的名字都複雜得如同卡拉馬助夫兄弟們,iTunes最常播放的歌都成了鄧麗君和黃乙玲,當腰身和大腿弧形扯成了一條筆直的線 ,跨越了那條線什麼都不一樣了。
沒有力氣在一個夜晚愛上一顆藥,也不會花一百零五天去為一個人而流淚,悲情和哀怨都僅止於iTunes上聽歌,關閉程式悲傷就會終結。大叔一樣的年紀彷彿都被兩個世代罷黜,但其實是雙邊都撈淨的好處,大叔的年紀感情只取兩個世代平均值,愛或遺忘一個人,只要十五天,沒有什麼好,也沒有什麼理由不好。
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又像是發生了許多事情,星期天,我把拜好的貢品和書本一起帶走。星期天倒數最後幾個小時,洗好了衣服,把鞋櫃的鞋子擺好,儘管沒有去什麼遙遠的地方,鞋面都很乾淨。就只是煮了雞湯,癱瘓在沙發一邊看「命中注定我愛你」,一邊把剩下的《紅顏男子》看完,書看完了,星期天也就過去了。沒有開心,也沒有不開心,我的星期天。
同時也有1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4萬的網紅啟點文化,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相關課程】《學「問」~高難度對話的望聞問切》 從此再也沒有難談的事! 課程資訊:http://www.koob.com.tw/contents/232 更多學員心得分享:http://goo.gl/A07zZ0 假如你有滿腔新點子,該怎麼知道哪些點子能賺錢,哪些不可行?假如你的公司想轉型,投入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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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全職太太的故事也太讓人心疼了吧】
大家肯定都聽過,全職太太被稱作「黃臉婆」,對於丈夫在外的某些糟糕的行為,不得不忍氣吞聲。
今天要分享的這篇〈白水青菜〉,就是這麼一個故事。乍聽之下似乎挺常見,但在作者潘向黎的筆下,卻以一種跟篇名一樣平淡的筆觸,重擊讀者的內心(小編一度感到難受得看不下去......)。
一起來看看這個故事,也說說你的感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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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青菜 / 潘向黎
他進門的時候,客廳裡沒有她的身影。他微微一笑,向廚房走去。她果然在,正在用飯勺攪電鍋裡的飯。她總是這樣做,盛飯之前要把電鍋裡的飯徹底攪翻一下。他曾經問為什麼,她說:「好把多餘的水分去掉,口感才好啊。」顯然她是聽見了開門的聲音。
飯冒著蒸汽,她的臉有一瞬隱在水氣裡。他聞到了飯香。
飯很香。奇怪的是,他在別的地方幾乎聞不到這種香。這是好米才有的香味。他知道她只用一個牌子的米,東北產的,很貴,因為是有機栽培。
好米只是密閉著的香味,要加適量的水,浸適度的時間,然後用好的電飯煲煮,跳到保溫之後,燜合適的時間,香味才會爆發出來,毫無保留,就像一個個儲滿香膏的小瓶子打破了一樣。
她是他遇到的最會煮飯的女人。他這樣說過,她回答:我尊重米。
在他笑起來之前,她又加了一句:不過只尊重好的米。
他洗了手,坐在餐桌邊時,兩碗飯已經在桌上了,他的這邊多一個空碗,筷子照例擱在擱筷上,是一條魚的形狀。她端上來兩個青花小碟,一個碟裡是十幾粒黃泥螺,並不大,但很乾淨,一粒粒像半透明的岫玉,裡面有淡淡的墨色。一個碟裡是香菜心,嫩嫩的醬色,也是半透明。家裡的菜一向這麼簡單,因為他都是在外面吃過了,回來再吃一遍。
最後她端來一個小瓦罐。這才是他盼望的重點。馬上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裡面有綠有白有紅,悅目得很。她說:「你先喝湯。」自己坐下來,開始吃飯,撥幾口飯,就一點菜心,看她吃飯的樣子,好像不吃一口菜也可以似的。
他就自己從瓦罐裡舀了小半碗湯。清清的湯色,不見油花,綠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還有三五粒紅的枸杞,除了這些再也不見其他東西。但是味道真好。說素淨,又很醇厚;說厚,又完全清淡;說淡,又透著清甜;而且完全沒有一點味精、雞精的修飾,清水芙蓉般的天然。
就那麼一口,整個胃都舒服了,麻木了一整天的感官復甦,臉上的表情都變了,好像一個薄薄的殼被敲碎了,所有的肌肉、每一條紋理都活了起來。真是好湯!
他一連喝了兩碗,然後吃飯,就著黃泥螺和菜心,一個滑,一個脆,都是壓飯榔頭。不知不覺就把一碗飯都吃完了。他也不添,而是又釅釅地喝了一碗湯。然後把碗放下,對她笑。
她也笑,「好像在外面沒飯吃似的。」
「是沒飯吃。現在誰吃飯?」
他說的是真話。他的工作宴會應酬多,那種宴會不會有飯。總是太多的油膩、濃烈的味道轟炸口腔,味蕾都半昏迷了,直到喝了她的湯,才緩緩醒過來。
「你的湯怎麼做的?」
她莞爾一笑,笑容裡有陽光的味道:「好嗎?」
「好。」
「那就多喝一點。」
「喝了。到底怎麼做的?人家都說老王家湯館好,我看就是那裡都喝不到這麼好的。說給我聽聽。」
「說起來——其實也簡單,就是要有耐心。」她說。
後來,他不只一次懷念那時的生活。那種安寧,那種坐在餐座前等著妻子把瓦罐端上來的感覺,掀開瓦罐的蓋子時看到的好看的顏色,第一口湯進口,微燙之後,清、香、甘、滑……依次在舌上綻放,青菜殘存的筋脈對牙齒一點溫柔的、讓人愉快的抵抗,豆腐的細嫩滑爽對口腔的愛撫,以及湯順著食道下去,一路潺潺,一直熨貼到胃裡的舒坦。
他們的家是讓人羨慕的白金家庭。白金的意思是,既有錢又白領,這個白領的意思是泛指,指的是讀過書,有修養講規則,憑知識和智力掙錢,不是手上戴好幾個寶石戒指的暴發戶。
他先是吃皇糧的機關幹部,後來不願意看人臉色慢慢從孫子熬成爺爺,早早下了海,折騰了許多行當,最後在房地產上發了,然後是網站、然後是貴族學校,他的事業像匹受驚的野馬一樣勢不可擋。
他成了本市的風雲人物,電視臺人物訪談的明星,各種捐款、善事的大戶。畢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他的風度、談吐,贏得了矚目和好評。有一次電視臺讓女白領評選全國範圍的十佳丈夫人選,他就上了榜,而且擊敗了幾個電影明星、歌星。現在的女白領真是不傻。那些又蹦又跳的男人,只能遠處看看,怎麼能近距離相處?要是她們知道他還每星期兩次開著寶馬到那所著名的大學讀哲學碩士,她們可能會發出尖叫——要多少實力才能有時間和閒心做這樣的事情啊。但是他從來沒有對外面透露過,這種事,要等人家自己無意中發現才好。越不經意越有風度,像他這樣的年紀和身份,這種選擇已經不需要經過考慮了。
他當然結了婚。都十七、八年了。妻子是她的大學同學,是初戀,而且是那種把情竇初開和愛和性和婚姻一鍋煮的關係。他們從來沒有想過兩個人還會有其他選擇,那時候也不知道要給自己多留一點時間,畢業後第二年就結了婚,然後很快就有了孩子。就是現在進了寄宿制雙語教育的培鷹學園的兒子。兒子是他們的驕傲,他不但聰明、學業優異,而且長得非常漂亮。這不能完全歸功於他,因為兒子明顯地集中了他們兩人的優點,而妻子當年也是學校裡的美女,不化妝也青翠嫩葉一樣清新可人。
因為有這樣的妻子,他對女人是不容易驚豔的。而且他知道現在的女人的漂亮已經充滿了化學的味道。
嘟嘟的出現完全是一個意外。起初他覺得這是個稚氣未脫的女孩子,像個水晶花瓶一樣好看又透明,而且不實用。等到看出她的企圖還覺得有些好笑——這不是胡鬧嗎?要不是她是他的下屬,本來可以叫他叔叔的。當然心裡還是有點高興的,很隱蔽但是很真切,這可是一個比自己小20歲的女孩子啊,又漂亮,而且出身很好,父親是大律師,母親是名醫,家裡本來要送她去劍橋留學的。這樣的女孩,沒有任何為了錢而接近男人的嫌疑。
起初他真的沒有什麼。因為覺得嘟嘟是一時衝動,再說他不可能破壞自己的家庭,這麼些年,妻子辭掉幹得好好的中學教師工作,專心在家相夫教子,他沒想過要辜負她。他若是辜負她,她真是什麼都沒有了,一個40出頭的女人,沒有工作沒有事業沒有朋友,她怎麼活?況且,許多男人成功了就另覓新歡拋棄髮妻,他不想也掉進這種俗套,犯這種通俗的常見病——他不是一般的男人,這是他對自己的要求。
起初真的沒有動心,他只是考慮怎麼讓嘟嘟少受一點傷害就退出去。但是現在的女孩子真是任性,她們想要什麼就敢大喊大叫、又哭又鬧、要死要活,他又下不了狠心把她開除掉。嘟嘟真是一個水晶花瓶,而且因為對他無望的愛,這個水晶花瓶就站到了懸崖邊上,隨時可能掉下來粉身碎骨。最後,他只好伸手把她接住。
他不回家吃晚飯了。後來,他連晚上都不回來了。他說,實在太忙,不趕回來了。後來又說,想一個人靜靜。
她沉默,就像他每次說不回家吃飯時一樣,綿長而細密的沉默,那重量使他感到壓迫,但是不敢掛電話。最後,她說:「這樣吧,你要回來吃飯就打電話。」
他想,這等於說,如果不打電話,她就不會做好他的飯,還有那罐湯,等他回去了。那是他的家,但是從現在起,沒有他的飯了,沒有人等他了。他有點失落,但是馬上感到了巨大的輕鬆。這太好了。她當然會有看法,也會生氣,會傷心,但是以她的性格,不可能會主動挑破、發作出來。這些年來,他一直覺得自己選對了人結婚,現在又一次這樣覺得。在愛上別人之後這樣想,也許有點荒謬,但是他就是這樣覺得
他不喜歡租房子,他說哪怕只住三個月,我也要住在自己的房子裡,我不住別人的地方。嘟嘟欣賞地看他,說:我也是,我也是。他就說要買一套房子,全裝修的,帶全套傢俱和電器的,「只要帶上牙刷就可以住進去。」他愉快地說。嘟嘟卻不要,她說那種房子沒有風格,她不喜歡。最後她讓他住到她那裡去。
嘟嘟一個人住著兩房一廳,是父母給她買的,裝修是她自己來的,是很現代的簡約風格,但是卻比華麗更費錢的那種。全套北歐風情傢俱加全進口潔具,一色的白,臥室裡連地毯都是白的,這不是這個年齡應該有的氣派。看來她父母確實把她寵壞了。
嘟嘟為了歡迎他,給他買了名牌的浴袍和拖鞋,他沒有聽說過,只記得她說那是某個國家皇室用的牌子,她喜歡這個牌子,她說皮膚感覺到的奢華比眼睛看到的更真實。但是沒有睡衣,她說他不需要。真的,一旦上床,他們都不再需要衣服。
新鮮的愛情,新鮮的瘋狂,新鮮的住處,新鮮的氣氛,好像連他自己都成了新的。幾個月的時間過得像飛一樣。
也有問題。問題是出乎意料的小問題:他們還是會肚子餓。
他是半個公眾人物,不能到外面吃飯。嘟嘟一個人出去買肯德基,他倒是可以接受,只是覺得好笑,說:「我兒子最喜歡吃。」嘟嘟就變了臉,拒絕再買了。
只好叫外賣,從茶餐廳的簡餐到永和豆漿,從日式套餐到避風塘,從披薩到義大利通心面,他們都叫了個遍,外賣沒有湯,他們有時喝罐裝的烏龍茶,更多的時候喝可樂。
慢慢的,吃飯成了個苦差事。因為難吃,而且他必須掩飾他對這些食物的難以下嚥。真潦草啊,有的硬梆梆的,有的乾巴巴的,有的木渣渣的。他思念一碗香香柔柔有彈性的米飯,更思念一碗熱熱潤潤讓味覺甦醒的湯,冰涼的飲料怎麼能代替湯?和他以前吃的晚餐相比,這些簡直是垃圾。
但是他不敢說。只要他一流露出不滿,嘟嘟就會生氣:那我們出去吃啊,什麼好吃的都有!我也不喜歡吃這些!還不是因為你!或者說……我知道,你又在懷念你過去的生活了!你是不是後悔了?後悔了就明說嘛!
每次他都要冒險出去請她吃一頓飯才能平息。
吃飯成了他們的一個心病。甚至下了班在往那個甜蜜的小巢走的時候,他就在犯愁,要不要自己先到哪裡吃一點東西?不然等一下進了門就是一通昏天黑地的親熱,然後吃點吃不飽的東西,半夜又要餓醒。
按照現在流行的劃分,嘟嘟在這個城市裡應該算個真正的「小資」了。說她真正,是因為她小資得天經地義,而且不是為了在人前裝樣,她不欺暗室,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更下功夫。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可以為了享受,這樣認真把錢不當錢,這樣一絲不苟。她的內衣比外衣更貴,她基本上不化妝,但是她的保養品一套都是她一個月的工資,而且用了覺得不好就被丟在一邊。
她說:「用名牌有什麼?把過期的名牌化妝品丟掉,那種感覺才算奢侈,我喜歡!」
她也解釋為什麼這樣:「我要讓自己眼睛看的、耳朵聽的、皮膚接觸的都是好東西,這樣氣質才會好。」
嘟嘟有兩個愛好,一是健身,一是讀村上春樹。她不但有村上春樹的所有作品,而且每種都不止一本,有各種版本,他懷疑只要國內有的她都買齊了。甚至還有日文原版的,雖然她不懂日語,「我可以學啊!」她唱歌般地說。只要有空,她就會隨手拿起一本村上春樹,隨便翻到哪一頁,開始看。看著看著,她的眉頭就會微微蹙起來,光潔的臉似乎突然長了幾歲。書架上、沙發上、床頭、甚至洗手間的梳粧檯上,都放著村上春樹,有的合著,有的打開封面封底朝上趴著。
他看過幾次,但是都看不下去,好像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生活片段、稀奇古怪的夢和幻境,不知道在說什麼,也不知道想說什麼。這麼亂哄哄的,真奇怪,嘟嘟在裡面看到了什麼呢?是什麼吸引了她?他沒有問,怕她根本不解釋,反而笑他落伍。嘟嘟太年輕了,她的年輕使她的一切都有一種理直氣壯,這一點讓他感到可愛,也有點怯意。
沒想到有一天,他一走進門,就看到嘟嘟因為興奮而泛著粉紅的臉。「今天有好東西吃!我給你做!」他望著她,好像她突然在說英語,雖然他能聽懂,但是一時反應不過來。她又說了一遍,他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真是好消息,他能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他跟著嘟嘟走進廚房。眼前的廚房一掃往日的清寂,熱鬧得像個小型超市,工作臺上放著兩塊碩大的案板,嶄新的,上面擱著兩把刀,一把黑黝黝的切菜刀和一把雪亮而窄長的、帶著鋸齒的刀,旁邊還有紅的火腿、綠的黃瓜、嫩黃的乳酪,一大袋蔬菜,還有一個長麵包,還有五顏六色的罐頭,瓶裡袋裡的各種調料。這是個地震後的小型超市,一切都顯得有點凌亂,嘟嘟的頭髮上也黏了一抹可疑的黃色膏體物質,但是也顯出了熱誠,心無城府、掏心掏肺的那一種。
他感動地表示要幫忙,嘟嘟堅決拒絕了,要他到廳裡休息、看看報紙。她把他推到沙發上,把報紙遞到他手裡,甚至給他泡了一杯茶。他看了一下,居然是龍井,她笑著說:「剛買的。茶莊的人說是新茶。」然後她就像一個賢慧的妻子那樣進了廚房。
嘟嘟終於忙完了,讓他坐到餐桌邊。他急切地過去,看到了餐桌上的東西。每人一碟三明治,切成小塊的,一摞一摞的幾摞,旁邊點綴了嫩玉米芯和炸薯條。中間是一大盤紅紅的、一片混沌的東西,仔細看可以辨認出裡面有臘腸一樣的東西。惟一熟悉的東西是啤酒,麒麟一番搾。
嘟嘟說:「怎麼樣?」他說:「看上去很漂亮。」他決定先從容易接受的開始,就自己倒上啤酒,開始喝。嘟嘟一邊解著身上的圍裙,一邊興致勃勃地說:「這不是一般的東西,這可是村上春樹餐啊。」
「什麼?」他趕快把一口啤酒咽下去。
「村上春樹的小說裡寫到的美食很多,日本就成立了一個村上春樹美食書友會,根據他書裡的描寫,編了一本村上春樹食譜,讓大家分享。我今天就是按照這本食譜做的。好玩吧?沒想到吧?」
原來是這樣。他拿起一摞三明治,「這是什麼三明治?」
「黃瓜火腿乳酪三明治。《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生物學家的孫女做的。這個做起來很麻煩,生菜葉子要用涼水泡,吃起來才脆。麵包片上要先塗上厚厚的黃油,不然蔬菜裡的水分容易把麵包泡軟。最後也是我自己切的,特地買了一把刀,切得很整齊吧?」
他吃了一口,為了躲避作出評價,就指著那盤紅紅糊糊的東西說:「這是什麼?」
「番茄泥燉史特拉斯堡香腸。我買不到史特拉斯堡香腸,還好書裡注明原味維也納香腸也可以,就用了維也納香腸。主料是番茄丁和維也納香腸,調料是大蒜、洋蔥、胡蘿蔔、芹菜、橄欖油、月桂油、百里香、花薄荷、羅勒、番茄醬、鹽、胡椒、糖,我數過了,一共13種。本來想做蘑菇煎蛋捲,但是那是《挪威的森林》裡的,早期作品,風格不一樣,所以做了這個,這也是《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的,就是世界末日當天,他和圖書館女孩過了一夜,在她家做的早餐。」
他心裡湧起了愛憐,但是仍然沒有動,倒是嘟嘟,把一條香腸用餐刀切成幾段,用叉叉起一段,送進嘴裡,「哎呀,太棒了!另類!濃烈!豐富!絕對村上春樹!」她吃著,又喝啤酒,漸漸的眼裡泛起了迷濛,又說了一些「真是憂鬱世界的美味情懷」、「對於揮別人生而言似乎是個不錯的一天」之類的話,他知道,她已經進入了村上春樹的世界,正在裡面扮演一個角色,這些都是台詞了。
他也作出毫不遲疑的樣子吃了起來。這麼難看的東西,居然不是非常難吃。但是想到居然要花上那麼長的時間,動用那麼誇張的陣勢,那麼多的調料,他還是覺得有點可笑。這就叫用最村上的方式享受生活?那麼這個人的品位真成問題。不過這麼出名的作家,應該不會這麼粗糙。慢著,這個叫村上春樹的人,會不會故意戲弄這些崇拜他的人呢?這樣想,又馬上覺得有點對不起嘟嘟,於是努力往嘴裡塞進一疊三明治,馬馬虎虎地嚼幾下,急忙用啤酒把它沖下去,感覺好像自己正坐在某架國內航班的經濟艙裡。
什麼玩意兒呀,就是夾餡麵包片,怎麼看都是簡單對付肚子的東西,好吃?見鬼吧。搬出川端康成來也沒用。看看中國的小說家,看看《紅樓夢》,裡面寫的好吃好喝的,那才叫美食,那才叫見識!可是這些他都沒有說,因為嘟嘟忙了半天,他不能讓她傷心。何況說了她多半也不懂。
吃完這頓難忘的村上春樹餐,他最後說了一句:「以後不要這麼麻煩了。在家裡吃越簡單越舒服。」
「今天這樣不是很舒服嗎?」嘟嘟奇怪地反問。
他把嘟嘟的手抓起來,輕輕愛撫著說:「不是這樣的。真的會做的人,就是一碗白水青菜湯,吃起來就夠好了。」他說完這句話,看到嘟嘟臉上的月亮被雲遮住了,他立即知道,自己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
他們都不願意想起一個人,一個女人。但她總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出現。就像一個狡猾的債主,從來不會攔在大路中間,讓你可以放心地開車回家,回到家門口,也不會看到有人氣勢洶洶地站在那裡。於是你鬆了一口氣,走進房間,打開燈,卻猛然一驚,角落裡赫然站著一個人,正是躲也躲不掉的那一個。
她聽見門鈴響的時候,有一秒鐘以為是他回來了。但是她馬上知道不是。先從貓眼上往外看了看,果然不是。是一個女人。
她打開了門,一個年輕女孩出現在她面前,有著緊繃的臉頰和鮮嫩的皮膚的女孩。她用微笑的眼神發問,這個女孩子說:「叫我嘟嘟吧,我是你丈夫的朋友。」
她立即明白了。明白了這個女孩是誰。她打開門,請她進來。像一個有禮貌的女人對待丈夫的朋友那樣。嘟嘟從她臉上尋找一點情緒的流露,沒有找到。
她讓嘟嘟參觀了他們的家,但是沒有讓她看臥室。然後她們坐了下來,喝著茶,一時都找不到話題。嘟嘟說:「謝謝你接待我。其實我今天來,一是想看看你是什麼樣子的,另外就是想吃你做的飯。」看到她臉上的驚訝,嘟嘟急忙解釋:「我總聽他誇你是個高手,最簡單的菜都能做得最好吃,真的很好奇。」
她似乎有點為難,想了一下,說:「那,你就在這裡吃一點便飯好了。」
嘟嘟像一個真正的客人那樣,坐在餐桌邊等。看著女主人端上來一碗飯,兩個小碟,然後是一個瓦罐。她驚訝地睜大眼睛:就這些?女主人給她盛了一碗湯,一邊說:「平時我們吃飯,也就是這樣。他總是自己盛湯,脾氣急。」
嘟嘟一邊聽,一邊看她的手勢表情,又注意湯的內容,簡直忙不過來。但是她還是發現女主人沒有碗筷,就問:「你不吃嗎?」她的語氣,好像她是主人。
女主人搖了搖頭。嘟嘟不知道是她不想吃,還是不願意和她一起吃,就不敢再說什麼了。
她喝了一口湯。她不假思索地「哇——!」了一聲。然後她難以置信地看看女主人,「這就是白水青菜湯?」
女主人說:「他這麼叫。」
「你能告訴我怎麼做的嗎?」嘟嘟一臉懇切,好像她正在上烹調課,面對著給她上課的老師那樣。
女主人停了一下,好像微微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說:「要準備很多東西。上好的排骨,金華火腿,蘇北草雞,太湖活蝦,莫干山的筍,蛤蜊,蘑菇,有螃蟹的時候加上一隻陽澄湖的螃蟹,一切二,這些東西統統放進瓦罐,用慢火照三、四個鐘頭,水一次加足,不要放鹽,不要放任何調料。」
嘟嘟難以置信地看看面前的瓦罐,排骨?火腿?蝦?還有那麼多東西,哪裡有它們的影子啊。
女主人自顧自慢慢地說:「好了以後,把那些東西都撈出去,一點碎屑都不要留。等到要吃了,再把豆腐和青菜放下去。這些東西順便能把油吸掉。」
嘟嘟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就是所謂的白水青菜湯?白水?這個女人的心有多深啊。那個男人說的是什麼胡話?他每天享用著這樣的東西,卻認為是非常容易非常簡單就可以做出來的,他真是完全不懂自己的妻子。就在這一瞬間,嘟嘟深深地明白了眼前的這個女人,也明白了世界上,愛情和愛情之間有多大的不同。
「你每天都要弄這樣一罐湯嗎?」
「是啊。早上起來就去買菜,然後上午慢慢準備,下午慢慢燉,反正他總是回來得晚,來得及的。」
「那今天你怎麼也準備了呢?他不是……」
「你是說他沒有回來吃晚飯吧?是啊,都半年了,不過我還是每天這樣準備,說不定哪天他突然回來吃呢?再說我都習慣了,守著一罐湯,也有點事情做。」
嘟嘟整個人呆在那裡。半天,才說:「你真了不起。」
女主人愣了一下,然後失神地、輕輕地說:「他整天那麼辛苦,能讓他多喝一口湯也好啊。」她好像在自言自語,完全忘記了眼前還有一個人。
嘟嘟突然說:「你今天都告訴了我,你不怕我學會了,他永遠不回來嗎?」
女主人回過神來,看了嘟嘟一眼,笑了。那笑容,好像在說,他不是已經不回來了嗎?又好像在說,他怎麼會不回來呢?好像在責備:你這樣說是不是有點過分啊?又好像在寬容,因為這問題本身很可笑。
這樣笑完了以後,女主人輕輕地問:「你能這樣為他做嗎?」
嘟嘟偏著頭,認真地想了想,說:「我也可以的,但是不必了。」她說完,就站起來走了,走到門口,她站住,回頭一笑,說:「我不是你。」
她走得就像她來時那樣突然,毫無徵兆。
又過去了一個月。傍晚,女人照例在廚房裡,湯罐在煤氣灶上,微微冒著熱氣。女人的目光穿過後陽臺,往外看,好像看著樓下的草坪,又好像看著一個不確定的地方。
門鈴響。她應著「來了」,過去開門。她剛剛發現家裡的米快沒有了,就到那家固定的米行買了一袋米,還是那個牌子的東北大米,完全綠色無公害的,價錢比普通的新米貴了5、6倍。這是米行的夥計給她送米來了。
她打開門,卻發現是他。她愣了一下,一句話脫口而出:「怎麼?忘了帶鑰匙?」
他回答:「是啊。」
她馬上回到了廚房,丟下他一個人。他不知道她這樣算是什麼意思,有點想跟進去,又覺得不妥,一時有些渾身長刺的感覺。過了一會兒,她在廚房裡說:「等一下米行的人會送米來,你接一下。」
他說:「哦。」
「還是那種米。」
「我知道。」他說。
米行的人來了,他接下來人手裡的米袋,隨口問道:「錢付了嗎?」夥計說:「付了付了,太太每次都先付的!」
他用雙手握住米袋的兩角,把它提進櫥房。她說:「放這裡。」他就放下了,同時感到如釋重負。
這時他確定自己可以坐到餐桌邊等了。他就坐到了餐桌邊。
她好像看見他坐下來了,就說:「洗手去。」
他洗了手,坐在餐桌邊時,她端著一個大托盤過來了。他想,家裡還是有改進,她不再分幾次跑了。托盤放到桌上,裡面有兩碗飯,兩碟菜:一個是蝦仁豆腐,一個是番茄炒蛋。一個小瓦罐。這是他思念的,忍不住馬上打開蓋子看了一眼,說:「我先喝湯。」
他從瓦罐裡把湯舀了小半碗。還是有綠有白有紅,還是清清的湯色,不見油花。他急忙喝了一口,就那麼一口,他臉色就變了。像被人從溫暖的被窩裡一下子揪出來,又驚又氣,又希望一下子掙醒,發現是夢,好癱回到溫暖的被子裡。
「這是什麼湯?」他不敢吐出來,掙扎著把嘴裡的一口湯咽下去,急急地問。
「白水青菜湯啊。」
「怎麼這麼難喝?以前的湯不是這樣的!」他委屈地抗議。
她嘗了一口,然後說:「白水青菜,就是這樣的。你要它什麼味道?」
他放下調羹,審視她。她不看他,臉上沒有任何波動。她還是那麼喜歡吃飯,但是現在不像過去,好像沒有菜也吃得下去的樣子,她把蝦仁豆腐和番茄炒蛋都舀了一下,和飯拌在一起,自顧自吃起來,吃得很香。他乾脆不吃了,點起了一支煙。過去在她面前他是不抽煙的。但是現在,這些好像無所謂了。她連看都沒有看一眼。
吃完最後一口,她把所有的碗碟都收回托盤裡,然後正視著他,說:「我們家以後可能要雇一個鐘點工,我找到工作了,家裡這麼多事。」
他吃了一驚,「工作?什麼工作?」
「到烹飪學校上課。」
「你?當烹飪老師?」
「你忘了,我本來就是老師。烹飪考級我也通過了。」她說。
剛才那口難喝的湯好像又翻騰起來,他脫口而出:「這麼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你現在怎麼這樣了?」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不該這樣說。理虧的人是他自己,是他對不起她,不管她做什麼他都失去了質問的權利。而且這些日子,他幾乎不回家,讓她到哪裡找他商量呢?他現在這樣說,只會給她一個狠狠反擊的機會,反擊得他體無完膚。
但是,她沒有反擊,她甚至沒有說什麼。她只是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讓他真正開始感到自己的愚蠢。那目光很清澈,但又幽深迷離,好像漆黑的夜裡,四下無人的廢園子中井口竄出來的白氣,讓人感到寒意。
荒 腔 小說 在 一頁華爾滋 Let Me Sing You A Waltz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其實梅姨的電影我幾乎都很喜歡,無論早期或後期,主角或配角,喜劇或悲劇,也是最近才看完相當精彩的《讓他們說吧》,同時聊過十五週年的《穿著 Prada 的惡魔》,而於她 72 歲生日的今天,除了《時時刻刻》以外,想推薦個人非常獨鐘的兩部電影,一是 1978 年的《#越戰獵鹿人》,二是 1985 年的《#遠離非洲》,配樂都極為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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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anley Myers 的〈Cavatina〉尚在持續縈繞,優美的旋律帶著淡淡的陰鬱,有一點溫暖,有一點哀愁,緩緩渲染,緩緩滲透,彷彿喧囂之中的寂靜,熙來攘往的孤獨,如果落葉飄落、凋零會傳出聲響,這首歌也許就是幾度夕陽紅之後,山巒與森林依然在一旁靜靜垂淚的音符,飄散在歸來早已不是少年的風中昔日。在諸多經典越戰片,甚或出色戰爭片之中,Michael Cimino 的《越戰獵鹿人》長期以來一直保有獨特地位,那是勞勃狄尼洛與梅莉史翠普還在二、三十歲的模樣,然而,讓這兩位當今備受推崇的偉大演員相形失色之人,就是因此奪下該屆奧斯卡最佳男配角的 Christopher Walk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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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荒唐戰役改變了這些人對於生命的認知,入伍前滿腔熱血為崇高政治理想、遠大軍事抱負而戰,回國後陰鬱安靜眼神黯淡,揮散不的恐懼持續籠罩一生,這就是戰火煙硝,有人半身不遂,有人戰死沙場,活下來反而成為最悲哀的事,被世界所遺棄,死神也不屑一顧,更看不見重生的喜悅,人人以不同經歷認識了戰爭,卻沈默了整個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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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在這裏大聲合唱〈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驕傲的帶著戰利品舉杯慶祝,一如多數年少輕狂的日子,幾個大男孩可以揮霍的也就只有終將逝去的青春,情不自禁愛上同一個女孩,懵懵懂懂走入婚姻,嬉笑怒罵消磨時光,一廂情願嚷著報效國家,生活卻還是不出鎮日鬥嘴、彼此捉弄的情景,更在看似恬靜無憂的環境裡,隱約感受一股強烈到難以忽視的迷惘與茫然。一轉眼,Mike、Nick 與 Steven 三人已置身西貢戰場前線,在一個村莊不幸落入共軍手裡,那是他們第一次見識俄羅斯輪盤的生死遊戲,也是第一次把生命懸在毫無意義的賭博上,短短幾分鐘的時間理智被羞辱與恐懼淹沒,手指牽動身體每一根神經,分分秒秒窺視死亡的威脅,輕扣一次板機彷彿耗盡畢生力氣,決定自己生與死的剎那才明白,當初為國犧牲的偉大情操只是可笑的妄想,這樣的精神摧殘遠比戰死沙場還足以逼瘋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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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交關之際沒有人會束手就死,生命的光采卻已不復見,Steven 失去雙腳,Nick 成了一個空殼,Mike 憑著堅強的求生意志回到家鄉,曾經三個好手好腳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再回首,僅存輪椅滑動的聲音與抱殘守缺的空洞眼神,麻木疏離行屍走肉,生存意志折磨過後接著被道德觀凌遲不成人形,恐懼、內疚,日夜煎熬,人性、情感,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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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物依舊,人事已非,每個人都無法忘記過去清晰深刻的美好模樣,但回憶卻已遙不可及,依然可以想起、回味、珍惜、感動這些曾經共同分享過的青春,但青春,這份年輕人獨有的特權,也只活在回憶裡,早已屬於過去的另一個世界,遙遠而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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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幾年的時光,這幾個年輕人像孩子般被遺棄,又如老人般滄桑世故,認知中的生命充滿不安、死亡與恐懼,眼前所見只有痛苦、絕望與疏離,不禁想問,世界對他們的期望是什麼?等在前方的還會有什麼?他們會變成什麼樣子?《越戰獵鹿人》無聲訴說的彷彿雷馬克《西線無戰事》第一句,「並非控訴,也非懺悔,只試圖報導一個被戰爭摧毀的世代 —— 儘管有些人得以在砲火下倖免於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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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離非洲》則讓人深深沉醉於老片獨有的旁白,旁白貫穿首尾,旁白起承轉合,梅莉史翠普沉靜優雅的嗓音曾為許多不受時間侵蝕的永恆故事掀開扉頁,彷彿一扇大門緩緩開起,穿透歲月走過年華,從少不經事慢慢守到繁華落盡。縱使導演 Sydney Pollack 選角時曾認為她不夠性感,若以角色詮釋而論,《遠離非洲》會是梅姨早期作品中個人最喜愛的一部,以現今角度來看依然被非洲大地的山河壯麗與兩個人的相伴雨季所深深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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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自 Isak Dinesen 的同名小說,同時也是作者的親身經歷,在還極為重視女性身家和名譽的年代,凱倫帶著不太流利的英語,從丹麥千里迢迢遠嫁一位在非洲開闢事業的男爵,即使他風流成性缺乏責任心,甚至沒有感情基礎,將凱倫的家產全數投入農場,在一個海拔較高之處冒險種植咖啡豆,但大半時間獨守空閨的她並不怨天尤人,踏實而堅忍、豁達又固執的個性促使她著手整頓農場,無論田裡、工廠裡、倉庫裡都能看見這個無比努力的身影,從無到有,一點一滴撐起整個家中經濟。超乎傳統女性的姿態,面對生活一切挑戰她毫無保留,不畏危險親自護送補給物資到前線,被丈夫傳染性病獨自返鄉接受治療,猛獸當前毫不猶豫衝上前去保護牛隻,沒有一句怨言,也從未瑟縮示弱,彷彿不問這條荒徑將抵達何處,一步一步走下去自會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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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丹尼斯出現,那時的勞勃瑞福英姿颯爽,奔放無拘,恣意徘徊於千山萬水之間,以自己的方式打從心底熱愛非洲的一草一木飛禽走獸,對大自然展現崇高的尊重與深邃的關懷,因為萬事萬物皆美,何須擁有,一如他的愛情。丹尼斯將凱倫的優雅堅毅盡收眼底,凱倫也徹底愛上丹尼斯的生之熱烈,一起翱翔天際,一起臥看夜空,一起登高遠眺,一起徜徉大海,一起享受天地的懷抱,高空中緊握的雙手彷彿流連山頂的那對獅子,在最美的年華深深相擁,以最真誠的靈魂聲聲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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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說,背上行囊,就是過客,放下包袱,就找到了故鄉。其實每個人都明白,人生沒有絕對的安穩,既然我們都是過客,就該攜一顆從容淡泊的心,走過山重水複的流年,笑看風塵起落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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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留是剎那,轉身則成天涯,好似白落梅溫柔的筆觸,兩個持續傾斜的自我漸漸還是失去了平衡,一個將穩定婚姻生活看得很重,希望擁有身心都真正屬於自己的男人;一個已為了這段感情不得不放棄獨來獨往的生活,卻始終還是無法割捨對自由的渴望。然而,沒有風雨躲的過,隨著命運造化弄人,結局如此悲傷如此深沉,他們只是非洲的過客,我們只是彼此的過客,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終究會在某個渡口離散,日與月相互消長,山與水倆倆相忘,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謹慎的優雅的瀟灑轉身,好好道別冷暖交織卻橫亙一生的愛情、夢想與青春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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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附上 2017 年這一席美麗的致詞,來自影史最偉大的女演員之一,人美心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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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們是誰?好萊塢究竟是什麼?只是一個匯集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的地方,我在紐澤西的公立學校裡成長,Viola Davis 在北卡羅來納一處佃農的小屋裡出生,後來才到羅德島的 Central Falls,Sarah Paulson 則在佛羅里達出生,被單親媽媽帶到布魯克林撫養成人,Sarah Jessica Parker 則是俄亥俄州一個家庭裡的第七、八個孩子,Amy Adams 的家鄉在義大利 Vicenza,Natalie Portman 則是誕生於以色利的耶路撒冷,而他們的出生證明又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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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 Ruth Negga 出生在衣索比亞,後來搬到愛爾蘭,現在正坐在台下,因為演出一位來自維吉尼亞小鄉鎮的女孩而被提名。Ryan Gosling,就像所有善良的人一樣,都從加拿大而來。Dev Patel 生於肯亞長於倫敦,現在也因為主演一位被澳洲夫婦領養的印度小孩而身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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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萊塢滿是外來者與異國人口,如果你把我們全都驅逐出去,將會只剩下美式足球與綜合格鬥能夠觀賞,但這些都不是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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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一位演員,最終的任務就是,進入與我們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生裡,設法體會他人的感受。今年有太多太多強烈的演出,不但激勵人心也充滿熱情。其中有一個徹底讓我震驚,並非它很好,甚至毫無優點可言,但它相當有效也盡忠職守,並讓自己的觀眾們捧腹大笑。這一刻,就是一位想坐在我們國家最位高權重之處的人,竟然正在模仿行動不便記者的行為舉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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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個在公開場合之下出於本能的模仿羞辱,滲透到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因為這就如同變相允許所有人都有權利做相同的事。缺乏尊重招致更多缺乏尊重,暴力言行引來更多暴力言行,當掌權者利用自身優勢霸凌他人之時,我們全都是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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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件事,有天我要去吃晚餐的路上,Tommy Lee Jones 問我:『妳覺得能成為一位演員真的非常榮幸,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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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確實是,我們也必須時時提醒彼此這項特權所帶來的責任,那就是設身處地的同理心。我們都應該非常驕傲今晚能共享好萊塢的榮耀,就像我已辭世的好友 Princess Leia 曾經跟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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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ke your broken heart, make it into 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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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你破碎的心,將它變成藝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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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 74 屆金球獎終身成就獎
梅莉史翠普 Meryl Str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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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課程】《學「問」~高難度對話的望聞問切》
從此再也沒有難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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