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解猶太人的苦難,可以聽馬勒;要明白德國人的苦難,可以聽華格納;要明解香港人的苦難,你可以聽……
華格納的音樂在二戰後被德國抵制了半個世紀,因為人們都認為它孕育了納粹精神,又是希特勒最所喜愛,間接促成了大屠殺的發生,彷彿不聽華格納就不會有暴君似的。他們解釋,他的音樂能夠提振人們對德意志精神自豪和榮耀,所以是「有害的」。提振精神居然有害,多麼稀奇的結論!
他們全都捉錯用神,誤解了華格納,也誤解了德意志精神,而最早發現這誤解的人竟是十九世紀末的尼采。他是華格納的朋友,曾幾何時也迷戀過他的音樂,只是後來他懊悔了,察覺到它如何荼毒德國青年,而他也是受害者之一。唯有尼采能指出華格納精神並不是傲強,而是頹廢。
怎麼會?充滿榮光和號角聲,又金碧輝煌的音樂,怎會象徵頹廢?
尼采足足寫了一本書辯證這個結論,叫《華格納事件》。他並非指華格納的音樂製造頹廢,而是指它回應了這個時代的精神——頹廢——而且他自己也是時代的產物之一。
「最使我竭思憚慮的問題,事實上就是頹廢問題——我有這樣做的理由。『善與惡』不過是這一問題的變種。只要看一看衰退的徵象,就可以理解道德——就可以理解,在它最神聖的名稱和價值公式下面隱藏著什麼:蛻化的生命,求毀滅的意志,極度的疲憊。」
尼采在「廢青」這個詞誕生140年前就已經捕捉到廢青的精神本質,而他也承認自己也是佼佼者,他的任務於是與之對抗,對抗失敗意味墮落,墮落代表他需要聽華格納音樂去提振自己的精神!希特勒也是這麼的一個墮落者,愈頹廢,愈墮落,愈喜愛!納粹為了用榮耀來救贖自己的頹廢,製造了何等的人類災難!
尼采用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解釋:「它也是一個拯救的故事,不過這回得救的是華格納自己。——華格納有半輩子之久相信革命,不過是像隨便哪個法國人那樣相信它。他在神話的古奧字跡中尋找它,他相信在齊格菲身上找到了典型的革命家。」
香港人相信的革命也是隨便相信的那種?梁天琦就是他們的齊格菲?
「『世上的一切不幸從何而來?』華格納問自己。然後他像一切革命思想家那樣答道:來自『舊的契約』。用德語說,就是來自風俗,法律,道德,公共機構,來自舊世界、舊社會建立於其上的一切事物。」
革命就是推倒舊世界的一切,不是嗎?但隨之而來的是新世界,還是廢墟?
「『如何消滅世上的不幸?如何廢除舊社會?』唯一的途徑是向契約(傳統、道德)宣戰。齊格菲是這樣做的。他早就開始這樣做了,非常之早:他的出生已經是對道德的宣戰——他是通姦和亂倫的產兒……這一激烈特徵的創造者不是神話傳說,而是華格納;他在這一點上修改神話傳說……齊格菲一如其開始,繼續向前:他只聽從第一個衝動,他拋棄了一切傳統,一切崇敬,一切畏懼。凡是不合他意的,他一律打倒。他無禮地頂撞一切神靈。但是,他的主要事業卻是解放婦女——拯救布崙希爾德。」
布崙希爾德即是北歐神話的女武神,榮格曾提及女性有一種「齊格菲情意結」,像故事那樣,女武神先用火圈將自己包圍,然後沉睡其中,等她的真命天子來救她——又係救贖!
「華格納在這條航道上尋找他的最高目標。——結果如何?很不幸。船觸礁了;華格納擱淺了。這暗礁便是叔本華哲學;華格納擱淺在一種相反的世界觀上了。他在音樂中播下了什麼?樂觀主義。華格納羞愧了。而且是這樣一種樂觀主義,叔本華為之使用了一個惡毒的形容詞——卑鄙的樂觀主義。他又一次羞愧。他久久地冥思苦想,他的處境似乎是絕望的……最後,一條出路在他面前隱約顯現:使他遭難的這暗礁,倘若他把它看作目標,潛在的目的,他的航行的真正意義,會怎麼樣呢?在這裡遭難——這也是一種目標。觸礁沉舟之時,航行就完成了。……而他就把《指環》翻譯成叔本華的語言。一切都走樣了,一切都崩潰了,新世界像舊世界一樣糟糕——虛無,喀耳刻在招手。」
卑鄙的樂觀主義,尼采的註解是「在那裡一切都會好起來」,就是一個頹廢者在觸礁墮落後無能為力地發願!喀耳刻是誰?就是希臘神話中一個在小島上將所有尋找希望的旅人變成豬的仙子。
尼采進一步解釋甚麼頹廢藝術:
「凡他接觸之物,他都使之患病——他使音樂患病了——一個典型的頹廢者,他在他墮落的趣味中覺得自己是不可缺少的,他用這種趣味佔有一種更高的趣味,他善於把他的墮落表現為法則,表現為進步,表現為價值的實現。人們卻毫無抵抗。他的誘惑力大得驚人,他周圍香煙繚繞,對他的誤解被標榜為『福音』——受他誘惑的絕對不只是精神貧乏之輩!我喜歡開一下窗子。空氣!更多的空氣!」
我知道你知道我說甚麼?是甚麼把香港人改造成唱「福音」的人?他們都被誘惑了,不應怪罪他們,就像百年前的德國廢青也被華格納的音樂迷惑那樣。
而讀到中段,你會驚訝尼采竟然解釋了當代的人所填的歌詞為什麼充斥着堆砌的單字,丟失了句子:
「各種文學頹廢的標誌是什麼?就是生命不復處於整體之中。詞不可一世,脫離了句子,句子擴張而遮蔽了段落的意義,段落又以犧牲整體為代價而獲得生命——於是整體不再成其為整體。然而,這是每種頹廢風格的象徵,永遠是原子的混亂無序,意志的渙散,用道德的語彙說,便是『個體的自由』,擴展為一種政治理論,便是『一切人的平等權利』。生命、同等的活力、生命的蓬勃興旺被壓縮在最小的單位中,生命剩下可憐的零頭。比比皆是癱瘓、艱難、僵硬或者敵對和混亂:組織形式升得愈高,二者就愈是觸目驚心。整體根本不復存在,它被人為地堆積和累計起來,成了一種人工製品。」
如果你沒法再讀長的段落,恭喜你,你被頹廢征服了。你享有了個體的自由,卻失去了對整體的把握。於是頹廢者注定要不斷捨本逐末,在散亂中漂泊。頹廢者的革命一切均藉「解體」而完成,最理想政治狀態卻是一種解體中的狀態,因為這樣才可永續他們的抗爭!頹廢者的特徵就是一邊追尋一邊拖延!
香港也面臨一樣的「頹廢問題」,我們必須意識它和對抗它。仔細察看自己或身邊的人,你不難發現大都精神萎靡。而為了救贖這萎靡,人們紛紛舉起手,摸着觸不及的那方歌唱。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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