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詩人孟郊:高天厚地一詩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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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開林
眷眷者,慈母之意。拳拳者,遊子之情。《遊子吟》總共三十字,竟無一字不是催淚彈。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十歲前,孟郊喪父,他與兩個弟弟孟酆、孟郢由母親裴氏辛苦養大。在這個單親家庭裡,父恩天高,已摸不著邊際;母愛地厚,才立得住單薄的身體。
孟郊,這位大唐詩人,以詩風矯激而著稱。一千二百年來,無數遊子的淚水都源自他的筆下!我猜想,他寫完那首《遊子吟》後,一定泣不成聲,頃刻間淚濕襟袖。
年輕的孟郊抱負不凡,他揮灑筆墨,徬彿運斤成風,全是顧盼自雄的豪言壯語:「丈夫四方志,女子安可留?」還未見識世路上的風波險惡,還未遭遇命運之神一記小指頭的輕敲,此刻,他胸中跳蕩的是一顆將以有為的少年心。
我願分眾泉,清濁各異渠。
我願分眾巢,梟鸞相遠居。
此志諒難保,此情竟何如?
「情」也好,「志」也罷,日後皆與世事圓枘方鑿,難以吻合。善惡相羼,美醜莫辨,最是人間常景,誰能了了分明?誰又能獨秉公正?濁水遍地橫流,梟鳥盡佔高枝,清泉因此遠避,鸞鳳為之低徊。孟郊是赤子,也是痴子,他對外面的世界抱有極高的期望值,認定「物皆備於我也」,徬彿舉目可見,唾手可得,殊不知,海面雖遼闊,可取飲者無一勺。
現實有時比盛氣凌人的繼母更冷漠,也更苛刻。年逾不惑,孟郊遵從母命,遠赴京師。大唐禮闈的門檻比踵其後塵的任何朝代都要高得多,滿打滿算,單科進士名額不足三十人。李白不肯嘗試,是明智的。杜甫偏不信邪,結果在京師困居十載,飽嘗悲辛,苦無所獲。
孟郊的運氣如何?他一入長安,空手而返;再游西京,鎩羽而歸。似乎命中注定,他面前不會出現一條平坦的仕途。只能放歌詠詩,「劌目鉥心,鉤章棘句」,「神施鬼設,間見層出」,一腔怨氣化作滿紙哀聲:「曉月難為光,愁人難為腸。誰言春物榮,獨見葉上霜。……棄置復棄置,情如刀劍傷!」
忽忽多年,懷才不遇,孟郊對於冷酷的現實有了切膚之痛,「惡詩皆得官,好詩空抱山」。他索性結廬嵩岳,過起了白雲為田、絳雪為飯的隱居生活。衣褐懷寶者,既然得不到當途者的賞識,那就將一腔孤憤訴與群山去聽:「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影孤別離月,衣破道路風。」
在大唐帝國,貧寒書生的出路有限。倘若孟郊的政治前途受阻,就多半會淪為涸轍之鮒,那頂「詩人」的桂冠固然光鮮好看,但它兌現不了現世的安穩。一方面,命運薄待孟郊;另一方面,則給他補償。儘管時乖運蹇,孟郊有志難伸,但他與韓愈結下的深厚友誼不失為高山流水的華彩樂章。
孟郊比韓愈年長十七歲,按理說,這條代溝又寬又深,然而他們一見如故,惺惺相惜,結為了比忘年之交更好的忘形之交。在唐人傳奇《龍城錄》中有一則《韓退之夢吞丹篆》,可謂奇談:「退之常說,少時夢人與丹篆一卷,令強吞之,傍一人撫掌而笑,覺後亦似胸中如物噎,經數日方無恙,尚可記其一兩字筆勢非人間書也。後識孟郊,似與之目熟,思之乃夢中傍笑者,信乎相契如此。」人生如夢?人生如戲?人生如傳奇?命運歸定數,情誼續前緣?信也由你,不信也由你。
韓愈二十五歲登進士第,此後數年,參加過三次吏部考試,均未能通過銓選,他的官運如何?尚在未定之天。孟郊羈旅長安,一介布衣,詩才固然不薄,但要在仕途上軟著陸,找尋到一個可靠的落腳點,殊非易易。韓愈在京師大名鼎鼎,毅然以古文運動的旗手自任。他為孟郊延譽,難度很小。他為孟郊解憂,難度很大。
韓愈的神作《與孟東野書》述及了兩人的知己之情:「與足下別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於吾也。……吾言之而聽者,誰歟?吾唱之而和者,誰歟?言無聽也,唱無和也,獨行而無徒也,是非無所與同也,足下知吾心樂否也。」若非至交,無此深言。精神吸引,靈魂映照,世俗的計慮盡拋,方有此一番告白。
韓愈賦詩《醉留東野》,其真摯熱烈的情誼於字裡行間呼之慾出:「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吾與東野生並世,如何復躡二子蹤?……我願身為雲,東野變為龍。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別無由逢!」
杜甫一生寫過《夢李白》《天末懷李白》等傳世的詩篇,韓愈對其風義景慕不已,但他也扼腕嘆息:李、杜二位前賢未能常相過從,遂成千古憾事。
憂戚傷人,勝過鉛刀割肉。孟郊之憂是謀生,孟郊之戚是落第。莫非長安真就不是他安身立命的福地?沒有上策,只有中策,韓愈送孟郊去謁見徐泗濠節度使張建封。貧寒書生做幕僚可算一條入仕的捷徑,倘若能得到封疆大吏的力薦,袞袞諸公或許會對他另眼相看,頂不濟,生活總歸有個著落。臨別時,韓愈再三慰藉好友,賦詩鼓勵道:「卞和試三獻,期子在秋砧。」卞和獻玉,稀世之寶無人識得,被誣為欺君而慘遭刖足之禍,可說是天下有名的苦人兒,但他最終獲得了楚王的接納,所獻之玉也被視為天下重寶。韓愈用這個典故激勵孟郊,是提醒他:衣褐懷玉者終必有遇。
命運肆虐,禍不單行。孟郊三次得子,一一夭殤。落第之悲尚可轉念,失子之慟如何釋懷?至此,孟郊被逼入了「積怨成疾瘳,積恨成狂痴」的絕境。
總會有否極泰來的那一天,天公鐵石心腸,也有歇手消停的時候。貞元十二年(796),孟郊四十六歲,終於榮登進士第,喜赴瓊林宴,置身在一群志驕意滿的青年人當中,其滿頭華發格外引人注目。這一天,他等待得實在太久了,徬彿等待了整整一百年。孟郊賦詩《登科後》,意氣洋洋,但知情人讀了無不為之泫然淚下。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宋人尤袤的《全唐詩話》評論此詩:「一日之間,花即看盡,何其遽也。」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傳》據此而議,更進一層:「識者亦證其氣度窘促。卒漂淪薄宦,詩讖信有之矣!」莫非真的是「勢不可使盡,福不可享盡,便宜不可佔盡,聰明不可用盡」?居然連長安城的鮮花也不可一日看盡。李白朗吟「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同樣晚運不佳,這似乎又額外添出了一個強有力的佐證。
一生中,孟郊難得有如此極情盡興的日子,夙願已酬,懸而未決的功名終於到手,真是莫大的慰藉,在老母親裴氏眼裡,這不僅勝過人間的錦衣玉食,而且勝過仙界的靈丹妙藥。
四年後,孟郊出任溧陽尉。城東,古木蓊鬱,孟郊常去林中,棲息在積水旁,飲酒彈琴,徘徊賦詩,終日不倦。他厭煩曹務和案牘,請人代理,將自己那份微薄的薪水分給對方一半,終於窮到辭職。此後,由韓愈舉薦,孟郊追隨尚書留守鄭餘慶,輾轉數地,依舊沈淪下僚,毫無起色。正如韓愈所言,「物不得其平則鳴」,孟郊歷盡坎壈之後,昔日的樂觀悉數歸零。「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男兒久失意,寶劍亦生塵!」他怨恨命運,悵觸西風,終極的解決之道,唯有幡然覺醒。
「願存堅貞節,勿為霜雪欺!」從迷失的地方回到原點,孟郊依舊貧寒,依舊孤苦,但他參透了生之榮枯,心境遂如一泓秋水,波瀾不興。昔年,孟郊憤然絕叫過「我欲橫天無羽翰」,現在想來,皆因心中迷障太多。天穹猶如一張大幕,受苦的靈魂匍匐在蒼茫的原野上,吮吸清露,踐履嚴霜,就算所有的夢想凋落於眼底,只要能找到內心的寧靜,即可瞬間脫困。既然孟郊以鳳鳥自居,以俗世的功利為羅網,他久在羅網中苦苦掙扎,又豈能自由翱翔?
所有滴落的同情之淚都無法逆流到唐朝去,否則,它們將匯成大河,載起一葉又一葉擱淺之舟。孟郊病逝於元和九年(814),韓愈召詩人張籍會哭,出葬前,張籍說:「先生揭德振華,於古有光。賢者故事有易名,況士哉!如曰貞曜先生,則姓名字行有載,不待講說而明。」眾人無異詞,於是朋友們私謚孟郊為「貞曜先生」。孟郊的忘年詩友賈島賦詩《哭孟郊》,頗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意思,其中那句「故人相吊後,斜日下寒天」,讀者品咂再四,苦澀無比。
蘇東坡能夠在豪放派與婉約派之間從容來去,衣不沾塵,鞋不沾土,這門絕技罕有傳人。他瞧得起隱逸派,迷戀陶淵明的詩歌,無以復加,但他不喜歡苦吟派,對於孟郊的詩歌不無微詞,「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如食蟚蟹,竟日嚼空螯」。誠然,依照美食家的標準來欣賞孟郊的詩歌,不免大失所望,他的詩歌太苦澀,太生冷,能供人大快朵頤的「魚肉」、「蟹肉」少得可憐。孟郊的詩歌更像是毫不起眼的芥末,待它把你辣得倒吸一口涼氣,淚水奪眶而出,頓時忘記了盤中的魚和蟹,才會覺得它真強,認為它極好,微量品嚐才是王道。
金朝詩人元好問作《論詩絕句》三十首,其中一首針對孟郊:「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江山萬古潮陽筆,合臥元龍百尺樓。」有人說,這是對孟郊的貶低。也有人說,孟郊就是詩囚,評價恰如其分。其實,做詩聖、詩仙、詩魔也好,做詩囚、詩丐、詩癲也罷,匆匆都是一生。千古愁也得放下,萬古悲也得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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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霸春秋戰國的少數民族:歷史上真實的犬戎|知史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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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841年,是中國信史的端口年份,從這一年開始,中國有了信史,歷史有了文字記載,並且再沒有中斷。同時,從這一年開始,周朝開始了14年的共和政治,而這之後又恢復了帝王政治的原狀。
周朝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信史時代的王朝,柏楊先生在《中國歷史年表》中寫道:「本世紀,周王朝的鎬京(今陝西西安)被蠻族攻陷。焚掠一空,只好遷都洛陽,權威不能復振。」能導致當時中國境內最強大、權力最集中的王朝遷都的蠻族,到底是哪個民族呢?
柏楊先生顯然糊塗了,而著名的歷史學家黃仁字在《中國大歷史》中也表達了類似的困惑:「現存的資料不能使我們確定周民族的來源。他們留下來的一段簡短傳說,也和其他原始民族的傳統一樣,充滿著神話與幻想,可是這傳說不斷地提及農業。」如果說周的原始部民就是出自西北黃土高原上的戎部,這個觀點還有些模糊甚至被人指責站不住腳,那麼,滅了西周的「蠻族」是在寧夏、陝西、甘肅一帶馳騁了2000年的戎(一個被國人很容易忽略的種族),卻有著足夠的歷史明證。
「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說你美,現在,我是特地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馬格利特·杜拉斯在《情人》一書中的開場白,很適合人們現在想起4000年前活躍在以寧夏南部六盤山地區為核心的一個古老的族落——戎。
公元前21世紀前後,當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奴隸制國家——夏朝出現時,在西北大地上生活的遠古居民的氏族組織內部也發生了變化,以血緣關係為紐帶的氏族部落逐漸消失,以地緣關係為紐帶的小方國開始露出歷史的水面。生活在寧夏南部地區涇水流域的姬姓部落慢慢強大起來,並且和姜姓部落結成了聯盟,而這個聯盟的形成恰好處於兩個部落從遊牧生活向農業生活的過渡期。
聯盟部落的第13世時,執掌大權的古公亶父因為無法招架來自生活在北方的戎狄的連年侵擾,只得向東遷移,在陝西岐山之南的周原居住了下來。他們在那裡營建城郭,摒棄在他們看來比較粗魯的戎狄風氣,建立了以周命名的方國。古公亶父帶領族人的東遷,成就了兩件大事:一是建立了中國歷史中奴隸制國家的最後一個王朝,二是將姬姜聯盟的地盤徹底讓給了戎狄(這個退讓為後來西周的滅亡埋下了種子)。
狄戎族群在趕走古公亶父的戰爭中形成的聯盟內部很快就出現了裂化,並在這裡展開了角逐,逐漸形成了殷周時代北方的農牧混合族群(不是如後世匈奴那樣的騎馬遊牧族群)。最後,戎人以絕對優勢打敗了狄人,一部分狄人向北撤退,佔據了寧夏北部地區和河套一帶,另一部分狄人投降,與戎人雜居融合。
戎在稱雄中國2000年的歷史中,後來分化出了不同的族落,其中對中國歷史產生重大影響的主要是義渠戎。這個小小的方國和其他戎人一樣,在夏、商、週三朝的正統視野裡是野蠻的、動物般的人,因此,從甲骨文時期開始,他們居住的地區即被記載為「鬼方」,就是在《史記》裡,他們也被稱為「犬戎」一像狗一樣卑賤的人。
儘管戎在周的興起和從殷朝手中奪取政權的過程中起到了助推作用,但他們的驍勇與侵擾一直是西周王朝的心病,從穆王到宣王,曾多次派兵攻伐義渠諸戎,雙方時戰時和的狀態貫穿了整個周王朝。周宣王三十九年至四十年,周朝和義渠諸戎的戰爭以周朝的失敗而告終,周朝將五戎安置在今甘肅慶陽、寧夏固原一帶,而五戎之中的義渠戎主要留居在今天的寧夏六盤山一帶。
西周時,著名的謀士、重臣姜子牙知道戎部落善戰,於是建議周文王有效利用,並派大將南宮適帶著無數美女、精美的青銅器以及周朝生產的美酒和特產出使戎部落。事實上,南宮適此行不足單純地為了討好戎部落首領,而是為了換取戎人製造的戰車。
六盤山一帶茂密的森林,促成了戎人善於用木造房、制車。在中國歷史上,青銅器和戰車的出現是一次巨大的飛躍,著名歷史學家許倬雲在《萬古江河——中國歷史文化的轉折與開展》中《中國文化的黎明》一節中寫道:「青銅與車的使用在中國文化圈裡引發過十分重大且深遠的變化。兩者之間,青銅的出現較為有跡可尋;中國何時開始用車,在考古學上尚未能找到確切的時間。但這兩項重要發明的信息進入中國地區很可能是同時發生的,而且可能都是經過中亞與內亞草原上的交通路線,間接傳遞進入的。」
從姜子牙派人向戎人求戰車這個歷史事實來看,戎人造戰車早於且先進於周人。而南宮適是目前文字記載中,從中原地區到戎部落地區的第一個使者,他將戰車引進到周後,對西周政權的建立起到了積極作用,也是戰車走向中國軍事史的開端。
雙方的修好,給義渠戎人帶來了相對穩定的發展,也使西周的建立加快了進程。然而,整個周朝時期,義渠戎人始終沒放棄尋找機會進行軍事擴張,他們猶如一把兩千年裡沒有生鏽的戰刀,劃過當時中國西北的天幕,其中最耀眼的一筆,是將歷史上以「烽火戲諸侯」來博取褒姒一笑而知名的周幽王斬殺於戰刀之下,並以此為標誌,結束了西周的統治。
《史記》中載,自從進入周朝的後宮,美人褒姒就從沒笑過,周幽王用了各種辦法也無濟於事。為了博得美人一笑,周幽王下令懸賞,誰能讓王后一笑,賞金一千。最後,幽王身邊有個大臣出了個主意叫「烽火戲諸侯」。
當時,周朝在國內修建了許多烽火台用來報警,相臨的兩座能互相看見,如果發生敵情,就點燃上面曬乾的狼糞,靠狼煙來傳遞情報。一天,幽王帶領褒姒來到城樓頂上,登高遠望,隨著他的一聲令下,烽火台上的狼煙被點燃,遠近的諸侯看到狼煙四起,便紛紛帶著兵馬趕來救駕。但遠道而來的諸侯到了鎬京卻發現沒一絲敵情,都面露詫異之色。褒姒看到諸侯們如此慌張,終於一笑。褒姒的這一笑,貴不在千金,而在於一個周朝因此被斷送掉了。
公元前771年,幽王除掉申太后,申侯(申太后的父親)大怒,起了反叛之心,並聯合西夷犬戎兵(即義渠戎人)以及山東棗莊一帶的繒人起事,後來戎兵又開始攻打西周都城鎬京。周幽王急忙命人點燃烽火,然而,「狼來了」的故事在這位因美人一笑而失去信用的君主身上得到了印證,諸侯們以為這次又是幽王為博得美人一笑而玩的把戲,沒人發兵救主。就這樣,戎人追殺幽王到驪山腳下,將一代美妃褒姒俘虜,帶著周朝的財物回到了戎地。
這次兵變,迫使周朝將都城遷移到了洛陽一帶,開啟了中國歷史上的東周時代。
義渠戎首領消滅西周後,宣佈脫離周王朝的統治,正式建立自己的郡國。從此,中國歷史上正式出現了「義渠國」這個名稱。義渠建國不久,隨即出兵向四面擴張,其疆域不斷擴大,其國界西達西海固草原,東抵隴東,北控寧夏河套,南達涇水,面積約10萬平方公里。
公元前650年,希臘人開始建城邦,邦主為人民直接擁立,民主的種子開始在人類歷史上最早萌芽,引啟了西方歷史上持續140多年的「霸主時代」。而中國,此時卻進入了多元霸主的戰國時代。歷史總是為強者說話,傳統的修史者帶有的政治功利色彩,使戰國時代的各個諸侯國的出現,皆以「中國」境內為正統,像六盤山下的義渠王朝,雖然具備了躋身當時任何一個顯赫諸侯國行列的條件,但因為其不在「中國」的範圍內,因此也就被踢出了正統諸侯國的圈子。
當正統王朝的文臣武將們沈醉在黃河流域甚至長江流域的徵殺掠奪中時,一個悄然強大的背影從西北黃土高原上站立起來。義渠國王在完成了對周圍的小部落、方國的統一後,將擴張的劍鋒指向了已經在各諸侯國中有足夠實力的秦,雙方將試探性的軍事摩擦進行了220多年,各自在這種軍事摩擦中培育著力量。這220多年,是一代代義渠國王保持高漲自信心的時光,這種自信來自於自身的力量,而且,這種自信心的保持為後來的義渠國以北的各個少數民族擴張樹立了楷模。
公元前627年,秦國向東面擴張的夢想因為遭到晉國的毀滅性打擊而破滅,轉而向西擴張。恰好此時西戎派出的一個叫由余的人來到秦國,被秦國收買後向秦國提供了西戎的地形和軍事實力情況,加上秦穆公對西戎王實施了美人計,於是,秦於公元前623年出兵,取得了「開地千里,遂霸西戎」(《史記·秦本紀》)的勝利。這是秦國,也是戰國時期諸侯中第一次將軍事觸角伸向戎地。
公元前430年,人類歷史上發生了兩次大的戰爭,歷時10年的伯羅奔尼撒戰爭結束,而歷時220年的義渠國和秦國的戰爭卻開始了高潮。西方歷史的全面記載,使人們能比較詳盡地知道伯羅奔尼撒戰爭,而中國的權威史料中卻只有「義渠國攻秦,軍至渭水」寥寥幾個字。
此役之後,已躋身於戰國群雄並佔據了農業和牧業發達地區的秦國被迫退出了渭河下游地區。但這場戰爭的耗時之久、規模之大、傷亡之重,由於沒有歷史資料的記載,只能成了一場存在於2400多年前的夢。夢醒的地方,是義渠國從此開始了88年最鼎盛的時期,並和秦國進入了軍事對峙。這種鼎盛,也使得秦國時刻不忘以滅義渠為國之重任。
公元前352年,中國大地上仍然戰亂頻仍,秦國打敗了魏國後,乘義渠國發生內亂,出兵義渠國,這個馳騁於夏、商、周、春秋、戰國,長達近2000年的王國開始走下坡路了,王國的輝煌也隨著秦軍的致命一擊開始黯淡起來。
經過商鞅變法,秦的國力得到了鞏固與提高,再次積聚了向西擴張的力量。公元前331年,義渠國再次發生內亂,秦國派兵進入義渠腹地,烏氏戎國(今甘肅平涼和寧夏固原南部一帶)被秦軍滅亡,義渠國的重要城郭郁郅(今甘肅慶陽一帶)被秦軍佔領。秦軍將佔領的兩個地方按商鞅在秦國境內設立縣、鄉、裡的行政制度,分別設立了烏氏縣和義渠縣。烏氏縣和義渠縣的出現,標誌著秦國行政力量開始進入寧夏境內。
義渠戎王雖然臣服於秦國,但一直沒放棄復國的願望,並將這個希望的接力棒傳給了年輕的義渠戎王。公元前318年,魏、趙、楚、燕、韓五國結成聯盟攻打秦國,秦王為了專心對付來自東邊的聯軍,便對義渠國採取安撫政策,送給年輕的義渠國王「文繡千匹,好女百人」。但義渠國王卻乘機發動對秦的襲擊,秦人戰敗。秦國擊退五國聯軍後,立即於公元前314年發動了對義渠國的攻擊,佔領了整個義渠國的25座城池(《史記·六國年表》),從此義渠國的復興之夢破滅。
公元前306年,楚、齊、韓三國制定軍事聯盟,共同對付日益強大的秦國,秦國面臨著來自這個軍事同盟的顯性力量和義渠國的隱性力量東西夾擊的形勢,秦帝國出現了建國以來最大的危機,此時,秦昭襄王的母親宣太后上演了中國歷史上罕見的一出「床上戲」。
風華絕代的宣太后讓秦王將年輕的義渠國王作為人質扣押在咸陽城裡,她以自己的成熟美麗作為誘餌,以甘泉宮為陣地,一步步誘惑著義渠王走進她的後宮花園。迷人的宣太后通過日日夜夜的歡娛,軟化了義渠王復興帝國的野心,而英俊驍勇的年輕國王也使這位年輕守寡的太后心動不已,最後她竟為義渠王生了兩個兒子。
然而,二人的情誼在各自的國家利益前,終究還是微不足道的。公元前272年,年輕的義渠王經過長期臥底後近乎周密的復國計畫,終於被宣太后知道了。在國家利益前,宣太后拋下兒女私情,將義渠王誘殺於甘泉宮內。當心愛的人倒在血泊中時,宣太后心裡是何滋味?或許歌劇《特裡斯坦和伊索爾德》裡的一句唱詞是最好的解釋:「熊熊烈焰困住我,熔岩在我血脈中流淌,一劑藥將你變成奴隸,我屬於誰?王后?」
宣太后隨後派兵將義渠徹底擊潰。甘泉宮的花園很快被歷史廢棄得一乾二淨,不僅失去了往昔的繁華,也暗淡了義渠戎民族創傷的記憶,歷史在這一幕燃燒後的灰燼輕如裊煙,也重似石頭。
存活了2000年的西戎,勢力影響最大時,曾一直進逼到燕國的疆土內,其疆土面積比當時任何一個諸侯國都大。但因為沒在當時的「中國」視野裡,更被後世的史學家們以為是個偏居蠻荒之地的小方國,在正史中沒能走上自己該有的席位,最終以義渠國的消亡而降下了歷史的帷幕。
其實,在整個春秋戰國時期,僅公元前722年到公元前637年的86年中,戎就討伐過周兩次,討伐鄭、楚和齊各一次,也招致了齊伐戎三次,魯伐戎一次,不難看出,戎在整個春秋戰國時期的活躍。而整個戎的活動範圍,北到山西西北地區,南到涇渭水之間,西到隴西,東到河北、山東西部地區,整個疆域橫跨了北中國的大部分地區,是當時疆域最大、勢力最雄厚的一個國家。
對西戎的討伐直至消滅其軍事力量,掃除了秦國在統一全國的霸業中來自西北最大的軍事乾擾,給秦國向西發展打開一條通道,也為秦向東擴張提供了人力和物力的新基地。逐漸在戰爭中成熟的秦昭襄王,帶著勝利的笑容和對北方少數民族不斷滋生的擾亂而產生的不安,踏進了義渠國的核心地界。
在寧夏南部的六盤山下,面對陌生的來自寧夏北部少數民族的鐵騎,這位年輕的帝王做出了一件令世人震驚的事情——修築長城。後來,這個偉大事業被他的曾孫贏政發揮到了極致。
如今,逶迤在六盤山北麓下的那段戰國秦長城,經過2000多年的風雨沖刷後,已經變得模糊,這種模糊亦如藏在《史記·匈奴列傳》中的那段文字:「於是,秦有隴西、北地、上郡,築長城以拒胡。」這段文字明確地告訴後人秦長城的修建背景和時間,更證明瞭那一抔黃土被堆積起來時,逐漸被掩埋的不僅僅是一個義渠國,還有縱橫於中國半信史到信史兩千年的西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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