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見荼蘼
事情的發生,通常是冰山底下不動聲色的巨大暗潮流動,等當事人發現的時候,往往已經被推向不可預測的方向了。
188天之前,她還是個社會上人人普遍艷羨的醫生太太,英俊有為的菁英丈夫是大醫院權威主刀的主任,收入驚人,住在大安區的電梯華廈,出入有名車代步,她自己本身則是做著非常『高雅』的行業,在幾家中等的時尚及女性雜誌上有個小小的專欄。
專欄的稿費不高,三萬多台幣的收入不過是讓她多買一兩件好點的大衣,可是現在,這三萬多元是她立身和餬口的根本。
溫宜坐在書桌前,對著筆電Word螢幕發呆。
不過,她開始考慮該去應徵7-11的工作了,雖然工時長、薪水不高,但勝在有付出就有收穫,不像寫稿,更不像婚姻……
這兩者都是聽著風光實則高危險且最容易泡沫化的『行當』。
「都是夕陽產業啊……」她苦中作樂地微笑了起來。
千怪萬怪,只怪自己入錯了行還嫁錯了郎,耽於安逸直到現實獰笑著狠狠踹破她安全溫暖保護殼的那一刻──
手機鈴聲響起,她過了好幾秒才想起要接。
「溫宜……」阿May喚了一聲,然後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她耐心地等待著,傾聽著。「嗯,我在。」
隱隱下意識裡,她知道她會聽見阿May要說什麼。
「我還是決定原諒他一次……後天的婚禮照常舉行。」阿May聲音低不可聞。
她當下沒有任何回應,只是心裡覺得很悲傷,意識像是漸漸恍惚地飄遠了,飄到了高高的上空,透過大氣層俯瞰著這個被慾望與塵囂,喜怒哀樂和沮喪迷惘,熙熙攘攘左右妥協了的城市。
很年輕的時候,總覺得人就是要愛恨清楚,黑白分明,但時至今日,人們已經學會了在失望中尋找微弱的希望,從殘破的理想灰燼中撿拾還沒有燃燒殆盡一無所有的自己。
「……溫宜,我很不甘心,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樣?他哭著跪在我面前說他做錯了,他說他以後絕對不會再犯,不會再對不起我……我一點都不相信他,可是,可是我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走開,和另外一個男人重新開始了……」阿May哭得很厲害,斷斷續續口齒嗚咽著也不知是在解釋還是說服自己。「可能換了誰都一樣,就像當初大家都以為莫謹懷是這世上少數碩果僅存的男神,以為他會愛你一輩子,你們一定會白頭到老……」
溫宜沒有心如刀割的感覺,胸口只剩下熟悉鈍鈍的痛,有些悶,有些空,並非不能忍,也許再過188天,她就什麼感受都沒有了。
她期待那天早日到來。
「阿May,只要妳覺得好,只要──」她頓了頓,目光黯淡,聲音卻很平穩。「妳覺得這樣最安心的話,就這樣做吧,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和交代的。」
溫宜沒有說『只要妳能快樂的話』,因為事情演變到現在,快樂已經成了最奢侈最諷刺的一件事。
可明明,兩個人就是為了能比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快樂,才會選擇再一起的,不是嗎?
不過世上顛三倒四的事情太多了,誰還有力氣去較真呢?
「溫宜,妳……不勸我想清楚嗎?」阿May鼻音濃重地遲疑猶豫問。
「我有什麼資格勸人呢?」她溫和地道:「我自己這裡都是一筆爛帳,最怕的就是給出建議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誰的婚姻不是一個賭博?妳決定賭這一把,贏了當然好,如果輸了也不過是跟現在的我一樣,只要命還在,什麼活法不是活?」
阿May目瞪口呆了好半會兒,想笑又有些難過。「溫宜……」
「如果妳選擇結婚,我會去參加婚禮,如果妳不嫁了,我再陪妳去『不醉』喝一晚。」她眼眶濕濕,卻微笑。「這是我所能做的,對妳最好的支持。」
「……好。」阿May又哭了,是感動,更是透著無可言喻的哀傷。
結束通話後,溫宜看著筆電螢幕,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入──
女人要再對自己好一點,如果不是為了自己,至少也為這世上那些還關愛著妳的人,假使撇開這兩點不提的話,那麼至少是還給自己那個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權利吧!
為一個男人流盡一輩子的眼淚,已經是上一個世紀斑駁的畫紙了,在現今動盪流離失迷的時代,沒有人會稱讚妳癡心長情,只會問妳為何這麼蠢?
她打完最後一個字,email給女性雜誌社的編輯後,看著窗外暮色漸濃,這才感覺到自己肚子鳴叫如雷。
她幫自己煮了一碗放了把小白菜和荷包蛋的麵,拿出放進冰箱醃漬了兩天的蒜頭醋黃瓜,夾了一小碟子放在電視前的矮几上,坐在地板上背靠簡單的雙人沙發,慢慢吃起晚餐來。
天災……人禍……政治新聞……明星八卦……
最後是一則醫療新聞,那張十分妨礙胃口的英俊沉靜臉龐又出現在電視螢幕上,身邊擠蹭著好幾家記者同時搶著採訪他──
「……部長這次做的手術很成功,如果術後恢復理想的話,最快可以在下個禮拜出院。」他沉穩幹練地精簡說明著。
記者們紛紛七嘴八舌殷勤地追問著,溫宜果斷地撳下轉台鍵,看重播N 次的電影台都比看這段新聞好。
紫霞仙子美麗的眼眸緩緩落下淚水──
我的意中人是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的雲彩來娶我,我猜中了前頭,可是我猜不著這結局……
「嗤!」她眼眶發熱,全無猶豫地按掉了開關鍵。
不管千百年前還是千百年後,永遠有無數的紫霞仙子愚蠢的對愛情前仆後繼,最後命運叵測,結局難料。
沒有最傻,只有更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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