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一夢 下
圖◎郭鑒予
在他最鍾愛的角落鋪上一床被褥,他安安靜靜側躺在上頭,張大眼睛凝視黑暗,神情又茫然,又潰散,茫然悠長而艱難的呼吸就是漫漫長夜。跟他說了一晚上的話,說謝謝他的相伴,我們好聚好散,老貓的耳朵抖動,他懂,他什麼都懂,他喵了一聲,也許用了生命最後的氣力來回應我,隨即急促喘著,嘔出藥水,然後,斷了氣,「我至今仍想不明白瞪著雙眼凝視著黑暗的神情是什麼?求生,還是等死?明明不吃不喝,生命都在關機了,硬要灌藥打點滴,我總是會想最後一刻抱著他,他的肚子脹脹的,像一顆水球,裡面全是藥水,是在急救還是求刑?」我盯著桌上的披薩,飛快地說著。w「不管怎麼做,你都會後悔的,你應該放過你自己,在死亡面前,不管怎麼做都是失敗的。」前任勸我,但我後悔開啟這個話題,只要不去談,不去想,就會忘記貓已經不在了這件事,故而顧左右而言他:「你覺得我們需要買一罐氧氣瓶去班公措嗎?」
對我而言,這趟印度之旅的目的是中印邊境的班公措。有人旅行收集溫泉旅館百選,有人追米其林星星,我則無法抗拒任何的邊境小鎮。Ushuaia。滿州里。宗谷岬。喀什。無論是地理的邊境,或情感的盡頭,旅行或者做人,開到荼靡,推到極致,都是何等驚人的成就。當然,邊境都不是太好抵達,清晨從列城出發還要一百餘公里的車程。車子在海拔三千到五千公尺的高山兜兜轉轉,視野所及,是最陡峻的峽谷,最高聳的山脈,光禿禿,赤裸裸,大概是覺得自己倘若被如果被丟包在此,必死無疑,因而覺得人身渺小,覺得世上有神。
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樂天。他化自在天。吉普車繞著山轉,一重一重轉上三十三重天,然後,暢拉隘口(Chang La Pass)到了。海拔五千三百六十公尺的隘口是世界第三高的高山公路,我們在此下車尿尿,拍照打卡。前腳才踩地,太陽穴突然猛烈跳動,深吸一口氣,感覺周遭空氣都被榨光,胸口似有人拿匕首捅進來,並且用力一擰,一陣劇烈的疼痛。啊,傳說中的高原反應終於來了。
我上衣口袋的單木斯是解藥,但現在服用為時已晚,氧氣瓶放在車上,走幾步路回車上我就得救了,但我還不打算用,我想知道高山症是怎麼一回事,這一關過不了,他日怎麼去爬珠峰大本營?我只是緩步走到隘口休息站,整個人癱坐在門廊上深呼吸。
休息站外有幾隻藏獒一樣的毛毛大狗徘徊,荒山野嶺這些狗平日大概都靠著往來的遊客餵食,其中一隻灰黑色大狗朝我走來,咧著嘴友善地對我搖著尾巴,旅途中的第二十一隻狗。狗看著我,我看著狗,一人一狗對峙著,沒有誰有更進一步的表示。想到領隊那個萬能咒語有病治病沒病強身,大狗走上前,在我身上嗅著,我伸出手,大狗的舌頭在我的掌心一撅一撅地舔著,我的身體頓時湧起奇異的暖流,不舒服的感覺消失了。想起口袋裡有吃剩的麵包,拿出來餵狗,毛毛大狗一口吞食,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拍拍他的頭,對大狗說:「我明天會再回來,如果你有空,請你再過來,我會把剩下的食物給你。」
抵達最高的山巔,接著只有一路下坡的份了。福愛天。廣果天。無想天。無煩天。無熱天。善見天。善現天,吉普車一圈一圈轉下山,於是,海拔四千兩百五十公尺的班公措就在眼前。從清晨出發,在黃昏抵達,無遍地琉璃,無遍地白銀,無遍地黃金,所謂天堂,只有藍天白雲和平靜如鏡子的湖水。電影《三個傻瓜》最後一幕男孩女孩多年以後在此相聚,因為一段愛情的美麗結局要有美麗的風景相襯,電影帶動觀光,班公措成了印度人的熱門景點,然而一個天堂各自表述,中國和印度對該湖歸屬有爭議,現中國控制該湖東部約三分之二,印度控制西部約三分之一,美麗的天堂同時也是軍火彈藥庫,導遊說,列城人口不過三萬,但光班公措就有六、七萬軍隊駐防在此。
過夜的帳篷面對班公措,面對湖景第一排。放了行李,沿著湖的邊緣走,天地有大美,藍天,白雲,黃山,翠湖,構圖極簡,極簡得像一個數學算式,像一段巴哈的十二平均律。路的盡頭就是西藏了,人在風景一步一腳印地走著,覺得自己跋山涉水抵達絕世美景,非常有成就感,心撲通撲通地跳躍著,時代也許凶險,人到了四捨五入的年紀,已懂得趨吉避凶。坐井觀天,不高不低的生活等同歲月靜好,但日子過久了,也就不生不死,生活中唯一的例外是旅行,唯有人在囧途,跌跌撞撞,才知道自己的血是熱的,心臟會跳動,但年紀大了,在戶外冷風吹久了,頭會痛,識相地走回帳篷。
天堂裡沒有網路訊號,早早吃過晚飯,和前任兩個人在帳棚裡相看無聊,只好互問最近好不好,前任說起目前狼狽的感情生活,他自嘲地說,游泳池更衣室裡,男孩脫下泳褲都是美麗的曬痕,唯獨他拿下蛙鏡,徒留深刻的壓痕,人到中年事業有成,年終獎金買得起一隻沛納海,但自己的時間再怎樣都不值青春寶貴,不對等的關係,回去也該散了。旁聽他人的痛苦,我得用力咬著下嘴唇,以防自己笑了出來,「變老也並非沒有好處,人真要好好養生,好好活著,活到見傷害你的人被他人傷害,那真是全天下最快樂的一件事。」但見他哀傷得像一隻狗,又不忍心勸慰著:「你又不是陳綺貞,不要妄想一段旅行就可以離開一個人,人過中年,還能像少年一樣哭著、笑著、勃起、失眠,我羨慕都來不及了,你又有什麼好戒斷的呢?」
荒山之夜,我們聊著聊著,模模糊糊地睡去,突然有人把我粗暴地搖起,要我默寫《心經》。不明就裡,一字一句地默寫著,寫到「以無所得故」腦筋一片空白,掌心都是汗,打了個寒顫,回過神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對啊,「以無所得故」下一句是什麼?翻來覆去都是那一句「唵,普隆,娑哈。唵,阿彌達,阿優,達底,娑哈」,病死的老貓,毛毛大灰狗,古董店酣睡白狗,還有被撞不知是生是死,是冤魂或幻影的狗,腦海無數畫面跳動,如露亦如電,善男子善女子來此追求覺醒,我卻只剩無盡的失眠。
見旁邊的人呼呼大睡,恨死了,於是把他搖醒,問他以無所得故下一句是什麼?可憐的傢伙被我吵醒,搞不清楚狀況,好無辜地說:「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啊……幹嘛啦。」眼前頓時大放光明,是菩提薩埵,是菩提薩埵啊,腦筋頓時清明,心結打開了,就是一路暢通了,「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喃喃念經咒,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念著念著就睡著了,安安穩穩一覺到天亮。
清晨醒來,湖邊再走一遭,吃過早餐,又得離開了。良辰美景匆匆一瞥,我們只能不停地趕路,心裡掛念著毛毛大狗,然而回到隘口什麼都沒看見,心裡一陣悵然。荒山來去,心底好像有一些什麼改變了,但好像什麼也沒改變,手機又接得上訊號,前任指尖在手機飛快地指指點點,喜上眉梢。望著他的側臉,那人鬢角已見風霜雪白,心裡想著,真的不要妄想一段旅行就可以離開一個人,離開一個人真的要很久很久。
見過最壯美的風景,重返列城便無話可說了,再勾留了兩天,採買了香料茶葉,寫了明信片,便可以收拾行囊準備回家,值得一提的是要離開這一天清晨,旅館聽聞飛機此起彼落的聲響,打開窗,一架,一架,又一架,蔚藍的天空被戰鬥機割裂得支離破碎。搭車前往機場的路上,吉普車被一列軍用大卡車隊擋住了,一輛,一輛,又一輛,算了算,我在旅途中見到的軍用卡車比狗還多,戰火天堂,兵連禍結,怕是有大事就要發生了(三個月後,印度當局於西洋萬聖節當日宣布,將過往喀什米爾地區劃分成「查摩與喀什米爾」、「拉達克」兩個中央直轄行政區,由德里統治,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耿爽很不爽,說此舉將「中國拉達克」畫入印度行政區,挑戰中國主權,這一做法是「非法、無效的」,印度政府好樣的,等於是中國和巴基斯坦兩個國家一次得罪)。
面對太平亂世,我們也不能做什麼,我們是最自私的觀光客,拍照打卡,購物消費,然後乘著飛機離去。從印度到列城,來時顛簸了七、八日,回程只有一小時。飛機在跑道上緩緩爬行,隨即加速前進,掙脫地心引力,衝上雲霄,機身搖搖欲墜,簡直就要解體。空無邊處天,識無邊處天,無所有處天,非想非非想處天,我們飛上三十三重天外的三十三層天。鼻頭貼著機窗俯瞰風景,異地眾生和壯闊大山渺小如草芥,手機拍照留念,相簿圖庫滑動檢查,不小心滑到老貓臨終前側躺被褥,那個凝視黑暗的神情,未知是求生還是等死。或者那個眼神正是一個旅行者的眼神,在得知飛機誤點或火車延誤該有的茫然和空洞。如同我當下處境,老貓的靈魂是一架飛機,衝破殘破肉身,飛上九霄雲外,自由自在,他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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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一夢 下
圖◎郭鑒予
在他最鍾愛的角落鋪上一床被褥,他安安靜靜側躺在上頭,張大眼睛凝視黑暗,神情又茫然,又潰散,茫然悠長而艱難的呼吸就是漫漫長夜。跟他說了一晚上的話,說謝謝他的相伴,我們好聚好散,老貓的耳朵抖動,他懂,他什麼都懂,他喵了一聲,也許用了生命最後的氣力來回應我,隨即急促喘著,嘔出藥水,然後,斷了氣,「我至今仍想不明白瞪著雙眼凝視著黑暗的神情是什麼?求生,還是等死?明明不吃不喝,生命都在關機了,硬要灌藥打點滴,我總是會想最後一刻抱著他,他的肚子脹脹的,像一顆水球,裡面全是藥水,是在急救還是求刑?」我盯著桌上的披薩,飛快地說著。w「不管怎麼做,你都會後悔的,你應該放過你自己,在死亡面前,不管怎麼做都是失敗的。」前任勸我,但我後悔開啟這個話題,只要不去談,不去想,就會忘記貓已經不在了這件事,故而顧左右而言他:「你覺得我們需要買一罐氧氣瓶去班公措嗎?」
對我而言,這趟印度之旅的目的是中印邊境的班公措。有人旅行收集溫泉旅館百選,有人追米其林星星,我則無法抗拒任何的邊境小鎮。Ushuaia。滿州里。宗谷岬。喀什。無論是地理的邊境,或情感的盡頭,旅行或者做人,開到荼靡,推到極致,都是何等驚人的成就。當然,邊境都不是太好抵達,清晨從列城出發還要一百餘公里的車程。車子在海拔三千到五千公尺的高山兜兜轉轉,視野所及,是最陡峻的峽谷,最高聳的山脈,光禿禿,赤裸裸,大概是覺得自己倘若被如果被丟包在此,必死無疑,因而覺得人身渺小,覺得世上有神。
忉利天。夜摩天。兜率天。化樂天。他化自在天。吉普車繞著山轉,一重一重轉上三十三重天,然後,暢拉隘口(Chang La Pass)到了。海拔五千三百六十公尺的隘口是世界第三高的高山公路,我們在此下車尿尿,拍照打卡。前腳才踩地,太陽穴突然猛烈跳動,深吸一口氣,感覺周遭空氣都被榨光,胸口似有人拿匕首捅進來,並且用力一擰,一陣劇烈的疼痛。啊,傳說中的高原反應終於來了。
我上衣口袋的單木斯是解藥,但現在服用為時已晚,氧氣瓶放在車上,走幾步路回車上我就得救了,但我還不打算用,我想知道高山症是怎麼一回事,這一關過不了,他日怎麼去爬珠峰大本營?我只是緩步走到隘口休息站,整個人癱坐在門廊上深呼吸。
休息站外有幾隻藏獒一樣的毛毛大狗徘徊,荒山野嶺這些狗平日大概都靠著往來的遊客餵食,其中一隻灰黑色大狗朝我走來,咧著嘴友善地對我搖著尾巴,旅途中的第二十一隻狗。狗看著我,我看著狗,一人一狗對峙著,沒有誰有更進一步的表示。想到領隊那個萬能咒語有病治病沒病強身,大狗走上前,在我身上嗅著,我伸出手,大狗的舌頭在我的掌心一撅一撅地舔著,我的身體頓時湧起奇異的暖流,不舒服的感覺消失了。想起口袋裡有吃剩的麵包,拿出來餵狗,毛毛大狗一口吞食,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拍拍他的頭,對大狗說:「我明天會再回來,如果你有空,請你再過來,我會把剩下的食物給你。」
抵達最高的山巔,接著只有一路下坡的份了。福愛天。廣果天。無想天。無煩天。無熱天。善見天。善現天,吉普車一圈一圈轉下山,於是,海拔四千兩百五十公尺的班公措就在眼前。從清晨出發,在黃昏抵達,無遍地琉璃,無遍地白銀,無遍地黃金,所謂天堂,只有藍天白雲和平靜如鏡子的湖水。電影《三個傻瓜》最後一幕男孩女孩多年以後在此相聚,因為一段愛情的美麗結局要有美麗的風景相襯,電影帶動觀光,班公措成了印度人的熱門景點,然而一個天堂各自表述,中國和印度對該湖歸屬有爭議,現中國控制該湖東部約三分之二,印度控制西部約三分之一,美麗的天堂同時也是軍火彈藥庫,導遊說,列城人口不過三萬,但光班公措就有六、七萬軍隊駐防在此。
過夜的帳篷面對班公措,面對湖景第一排。放了行李,沿著湖的邊緣走,天地有大美,藍天,白雲,黃山,翠湖,構圖極簡,極簡得像一個數學算式,像一段巴哈的十二平均律。路的盡頭就是西藏了,人在風景一步一腳印地走著,覺得自己跋山涉水抵達絕世美景,非常有成就感,心撲通撲通地跳躍著,時代也許凶險,人到了四捨五入的年紀,已懂得趨吉避凶。坐井觀天,不高不低的生活等同歲月靜好,但日子過久了,也就不生不死,生活中唯一的例外是旅行,唯有人在囧途,跌跌撞撞,才知道自己的血是熱的,心臟會跳動,但年紀大了,在戶外冷風吹久了,頭會痛,識相地走回帳篷。
天堂裡沒有網路訊號,早早吃過晚飯,和前任兩個人在帳棚裡相看無聊,只好互問最近好不好,前任說起目前狼狽的感情生活,他自嘲地說,游泳池更衣室裡,男孩脫下泳褲都是美麗的曬痕,唯獨他拿下蛙鏡,徒留深刻的壓痕,人到中年事業有成,年終獎金買得起一隻沛納海,但自己的時間再怎樣都不值青春寶貴,不對等的關係,回去也該散了。旁聽他人的痛苦,我得用力咬著下嘴唇,以防自己笑了出來,「變老也並非沒有好處,人真要好好養生,好好活著,活到見傷害你的人被他人傷害,那真是全天下最快樂的一件事。」但見他哀傷得像一隻狗,又不忍心勸慰著:「你又不是陳綺貞,不要妄想一段旅行就可以離開一個人,人過中年,還能像少年一樣哭著、笑著、勃起、失眠,我羨慕都來不及了,你又有什麼好戒斷的呢?」
荒山之夜,我們聊著聊著,模模糊糊地睡去,突然有人把我粗暴地搖起,要我默寫《心經》。不明就裡,一字一句地默寫著,寫到「以無所得故」腦筋一片空白,掌心都是汗,打了個寒顫,回過神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對啊,「以無所得故」下一句是什麼?翻來覆去都是那一句「唵,普隆,娑哈。唵,阿彌達,阿優,達底,娑哈」,病死的老貓,毛毛大灰狗,古董店酣睡白狗,還有被撞不知是生是死,是冤魂或幻影的狗,腦海無數畫面跳動,如露亦如電,善男子善女子來此追求覺醒,我卻只剩無盡的失眠。
見旁邊的人呼呼大睡,恨死了,於是把他搖醒,問他以無所得故下一句是什麼?可憐的傢伙被我吵醒,搞不清楚狀況,好無辜地說:「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啊……幹嘛啦。」眼前頓時大放光明,是菩提薩埵,是菩提薩埵啊,腦筋頓時清明,心結打開了,就是一路暢通了,「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喃喃念經咒,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念著念著就睡著了,安安穩穩一覺到天亮。
清晨醒來,湖邊再走一遭,吃過早餐,又得離開了。良辰美景匆匆一瞥,我們只能不停地趕路,心裡掛念著毛毛大狗,然而回到隘口什麼都沒看見,心裡一陣悵然。荒山來去,心底好像有一些什麼改變了,但好像什麼也沒改變,手機又接得上訊號,前任指尖在手機飛快地指指點點,喜上眉梢。望著他的側臉,那人鬢角已見風霜雪白,心裡想著,真的不要妄想一段旅行就可以離開一個人,離開一個人真的要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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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太平亂世,我們也不能做什麼,我們是最自私的觀光客,拍照打卡,購物消費,然後乘著飛機離去。從印度到列城,來時顛簸了七、八日,回程只有一小時。飛機在跑道上緩緩爬行,隨即加速前進,掙脫地心引力,衝上雲霄,機身搖搖欲墜,簡直就要解體。空無邊處天,識無邊處天,無所有處天,非想非非想處天,我們飛上三十三重天外的三十三層天。鼻頭貼著機窗俯瞰風景,異地眾生和壯闊大山渺小如草芥,手機拍照留念,相簿圖庫滑動檢查,不小心滑到老貓臨終前側躺被褥,那個凝視黑暗的神情,未知是求生還是等死。或者那個眼神正是一個旅行者的眼神,在得知飛機誤點或火車延誤該有的茫然和空洞。如同我當下處境,老貓的靈魂是一架飛機,衝破殘破肉身,飛上九霄雲外,自由自在,他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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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議各位都看一看..
提要:
1.大概一萬多個字吧,文章跟照片可以分開閱讀,哪天心血來潮就會多寫一些。
2.軍方有熱像儀,每隔2小時巡邏一次,90%機率會被抓,但能撐多久?還有被逮到後的搜身程度跟拘留幾天則看運氣。
3.關鍵人物是那位懂英文又知道路的司機,但他記性不好,適時適量的美金有助於他恢復記憶。
4.合法參訪(賄賂)的方法也有,但需要從俄羅斯那頭疏通跟入境,一個人3000-5000歐不等。
5.這裡難度極高,需超強意志力及抗壓性,相信隊友、互相扶持。
6.俄羅斯軍隊沒有對空鳴槍這種規矩,被逮就雙手舉高,別試圖掙扎。
7.假如台灣人被逮,需要花很多時間解釋:為何國籍台灣,但護照卻有China,只要牽扯到China,都讓事情變得非常複雜。
8.有錢好辦事,花大錢則天下無難事。這趟旅程,同行的美國友人富蘭克林幫了不少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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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的暴風雪
哈薩克南部人煙稀少的沙漠地帶,有一塊占地6700平方公里的軍事禁區。這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地方便是拜科努爾航太基地,早在上個世紀,它就是全世界最大的航太科技研究中心,目前由俄羅斯導彈部隊的官兵駐守。
拜科努爾是人類征服太空的起點,作為人類進軍宇宙的聖地,這裡有著震撼人心的過去。它曾創造過人類航太史上三項第一:1957年,成功發射了第一顆人造衛星上了太空,震驚了全世界。1961年,它完成了將人類首次送入太空的壯舉。1963年,它將史上第一位女太空人送入太空。這三個第一奠定了拜科努爾在人類史上無法撼動的地位。1955年至今,從拜科努爾升空的各種類型航太機具及導彈超過1000個,經由它跨入宇宙遨遊的太空人超過150位,無論是從規模或是發射數量來看,都無愧於世界最大之盛名。
1991年蘇聯解體,拜科努爾遭逢巨變,俄羅斯不再是基地的主人,而獨立後的哈薩克政府則對這座看似風光威武的航太基地興致缺缺。原因不外乎:隨著華沙公約組織瓦解,蘇美雙方的軍備競賽,早已默默結束。再來~承接這如此燒錢揮霍的軍事單位,對於馬步都沒紮穩的新政府而言壓力頗大。
然而,愛面子的俄羅斯無意放棄這座聞名遐邇的航太基地。1993年哈俄兩國就共同使用拜科努爾達成共識,雙方簽署了備忘錄,哈薩克將此區租賃給俄羅斯使用,租期20年,俄羅斯每年給付1.15億美金,當作場地租借費用。2003年7月,俄羅斯與哈薩克再次簽署協議,繼續租賃拜科努爾航太基地50年。
1973年,蘇聯在拜科努爾開啟了暴風雪計畫(Buran),蘇聯政府希望能在最短時間內,打造一台能夠重複使用的航太載具,除了宣揚國威,更希望能對美方造成潛在性的軍事威脅。這蘇聯軍事史上最昂貴的航太計畫,共打造出五台正式的暴風雪號太空梭,八台測試機。但整個暴風雪計畫,僅只有一架次的太空梭離開地球,採無人控制飛行,繞行地球軌道兩周後,自動降落返航。1993年,因資金拮据加上蘇聯解體,想靠著暴風雪計畫制霸太空的夢想宣告終止。
暴風雪計畫沉寂至今26年,造價百億的太空梭四散各地,無人聞問,成了最昂貴的廢棄物。但在拜科努爾航太基地,仍藏有兩台廢棄的暴風雪號,26年來原封不動的停在機棚裡。2015年,一位俄羅斯攝影師曝光了機棚內的照片,頓時,此處成了廢墟攝影的終極目標,廢墟客有生之年一定要前往朝聖的麥加聖地。
我在九月時的義大利之旅,順道與幾位歐洲拍廢墟的攝影師見了面,一同討論前往拜科努爾的事宜,我們一行五位成員(包括我老婆),預計明年的九月成行。但局勢變動往往出乎意料,隨著各國通訊產業崛起,越來越多的衛星需要送上太空,頻率已經高到一個月要發射兩次航太載具。換言之,拜科努爾航太基地變得非常的繁忙,相對上軍備維安都會升級,成功潛入的機率則會更低,最近的消息是一組法國人跟一組挪威youtuber,兩隊人馬都在第一天就買單出場。尤其是法國人進機棚不到一小時就被活捉的風聲,在歐洲廢墟界傳開,該說法國人天性浪漫還是蠢?法國隊伍進了機棚之後,沒人警戒、沒人搶制高點,一群人居然先在太空梭旁開香檳慶祝,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討論結果不了了之,各自回歸到工作岡位及家庭後,一切回到現實,但太空梭仍在我腦海裡的軌道繞行運轉,揮之不去。10月的某一天,小史傳了訊息給我,他說同事跟他換班,他多了一個禮拜的假期不知如何是好,我則好意邀請他來台灣拍攝廢墟,我可以帶著他跑。不知是誰先提到那個關鍵字Space shuttle(太空梭),我倆的小宇宙再次爆發,而且炸到破表。我嗆了他一句:You go I follow .距離不到40天的時間,別說機票都還沒訂,我們連如何穿越沙漠的路線都還沒摸出來。更何況11月的拜科努爾沙漠,夜間的平均氣溫是-12~-22度之間,我們需要高機能性的衣物及裝備,不然死在沙漠裡根本無人得知。
雙方都在等對方開口放棄,但率先發難的是我,10月21號時,我傳了訊息提到機票跟邀請函搞定,只剩沙漠的座標及路線圖,而小史聽聞我機票買了,隔天他也回覆說機票訂了。
我們倆剩一個月的時間可以準備及調整體能,小史年輕時是跑三鐵的,不菸不酒,是個連咖啡跟含糖飲料都不喝的人,非常自律,感覺他隨時可以進入備戰狀態。而我吃了一個月的水煮餐來調整體脂,搞得自己生不如死。
因為轉機時間還有台籍旅客必須申報流動戶口的關係,我提早兩天到達哈薩克,順便採買食品及瓦斯罐,並連絡好把我們送到拜科努爾航太基地邊界的司機(他是全村唯一聽得懂英文的)。24號中午左右,我和小史碰面,再次討論計畫。我們問了幾位當地人,關於基地裏頭哨點及裝甲車巡邏的時間,但根本沒人聽得懂英文。好吧~只好請司機出馬充當翻譯,但也聽不出個所以然。在無法確認基地裏頭維安的狀況下,我倆只能硬幹,要是被發現了,希望軍方不要真的開槍才好。
我在邊界處的村落看見不少驢子,似乎是這裡的主力運輸工具。我把司機拉過來,叫司機翻譯我強烈想購買一頭驢子的企圖心。問了驢子的價錢,折合台幣約4000元,也不知是貴還不貴,但有驢子可以馱貨,我倆可以走得非常輕鬆。這傢伙長得實在有夠醜,見人就吐口水,我懷疑老闆要賣的這隻是輕度智障,我試著跟牠溝通,但根本拉不動,可能新車需要一點磨合期。小史看不下去,很嚴肅的否決買驢子這檔事,他說等我們進到機棚內後,留在外頭的驢子一定會凍死變成標本,基於人道考量及太招搖的前提,我的小毛驢計畫宣告終止。
司機的房車要開進沙漠,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把我們送到基地邊界的廢棄碉堡,他深怕引來追兵,頭也不回立馬疾駛而去。現在我們已經在俄羅斯的領土內,而唯一可以帶我們離開的救兵三天後才會出現。我倆走在路徑上等著夜晚來臨,還沒開始就已經領教到這片沙漠的可怕之處,天色漸暗,氣溫以每小時降一度的速度往下探底,我採買的飲用水已經開始結霜,我告訴小史先把瓶蓋打開,每罐都喝一口,不然結凍後的寶特瓶可能會炸開。
由於這裡是航太科技的軍事區域,電子訊號都會被屏蔽,我想也沒人笨到會在這裡把手機打開定位,那等於告訴塔台的警戒雷達我現在站在這裡,快點來抓我。我用最傳統的方式,畫了紙本地圖用指北針來導航,我把路線切分成七個檢查點,避開車軌明顯的道路(那有可能是車巡的路線),迂迴繞過疑似哨點及有在使用的建築物,把51公里分成七等分來完成,預計在5點天亮前可以進到停機棚。
我們一路上都走得非常小心,我實在想不出方法可以掩蓋掉我們在雪地及沙地上的足跡,只希望要是有巡邏車經過,車燈可千萬別照到我們的腳印。這路程長到不可思議,似乎永無止盡。我和小史沒啥說話,彼此都專注在周遭瞬間的燈光及不自然的聲響,因為那有可能是巡邏車。
抵達第三個檢查點,溫度是-17度,寒冷的沙漠已經吃掉我大半的體能,但地圖上的路徑顯示我們才走了不到20公里。整路上找不到一個封閉的掩體,後來遇到一個被炸開的廢棄碉堡,我們決定生火煮點熱飲,但我倆背包裡的礦泉水已經全數結冰。我告訴小史:要是我陣亡了怎辦?小史回答我:Yes . You will ,but not today。我倆靜靜地坐著啜飲著熱茶,小史忽然開口:這裡好安靜,我們需要一支小提琴,這個梗實在爛到爆,我冷冷地回答:這很難笑........
我們以每小時5公里的速度前進,寒風刺骨、舉步維艱,我緊盯著手心的指北針及地圖,這一望無際的沙漠在夜裡更讓人心生畏懼。走在沙地上時,我心想:還好聯合國已經頒布渥太華公約,要是這裡佈滿地雷,我倆可能撐不到半小時就被炸飛。凌晨兩點左右,我本能的回頭一望,發現有燈光在我身後,是巡邏的裝甲車!我連忙叫住走在前方的小史。接著~我們開始狂奔找掩蔽,幸好裝甲車並未朝我們的方向開過來,那探照燈掃過來的同時,我差點尿在褲子上。
天將破曉,停機棚終於出現在我們的視線內,這是終點前最後的4公里。此時我倆需要賭一把,冒著被瞭望塔發現的風險切西瓜走捷徑,可以省下一個小時。這一區完全沒有掩蔽物,但瞭望塔的守衛似乎也沒有打探照燈的意思。小史最愛掛在嘴邊的那一句:Carzy Wu !!他老覺得我是個城府很深又瘋狂的人,那我們就用最瘋狂的方式,”切中路過去”。
超級低溫加上一路上都沒有休息,我的大腿不堪負荷,痛到快暈倒,很明顯拖累隊友。小史很夠義氣,揹起我的重裝備走了約三公里。通過瞭望塔後,再翻過兩層鐵網,終於到了機棚。我們在距離機棚約150公尺的廢棄建築停下來,詭異的是機棚內部居然有燈光,我倆討論的結果是這一定是巡邏的軍隊,拍廢墟的人馬不敢這麼囂張。
已經是早上五點多,我們極需要睡眠及熱食,以及一個可以棲身的掩體讓我們休息。我們放棄進機棚,決定先前往到1公里外的建築物去,這是此行的另一個目標:能量火箭基地(Энергия)。
火箭基地的門窗全部焊死,只留下一道門鎖給巡邏軍隊進出,我們爬了約兩樓高的窗戶進到火箭基地,找到一個庫房攤開睡袋準備休息。在零下17度睡覺,已經不是冷不冷的問題,而是有沒有生命危險的顧慮,除了睡袋外,我還捆了兩層錫箔紙,把自己弄成紙包雞,但那地板還是冷到靠北。
我們睡了兩個小時,但我們都知道彼此沒睡好,因為鋪了錫箔紙的關係,冷到發抖的聲音其實很明顯,但躺著對雙腿還是有些幫助。起床時點開頭燈發現,睡袋跟錫箔紙因為口鼻呼吸的水氣結成冰,打了哈欠嘴唇也裂開,那畫面真的很狼狽。
微弱光線中的火箭基地,宛如踏進魔戒電影裡矮人的地底神殿,挑高的廠房氣勢雄偉,抬頭仰望,火箭如同泰坦巨像般睥睨著眼前的人類,站在推進器底下的我們顯得如此渺小。組裝好的能量火箭高約70公尺,裝滿燃料後重達2400噸,當年的蘇聯急需要這顆推進火箭問世,用來與美國阿波羅計畫中的農神5號相抗衡。這顆廢棄的能量火箭原本打算載著暴風雪號升空,抵抗地心引力並穿越各個氣層,將太空梭送上地球軌道,功成身退後墜地,再由軍方回收。但隨著暴風雪計畫停擺,碩大無比的能量火箭再也沒有機會和暴風雪號合體,漸漸被世人遺忘,塵封於此。
這趟旅程準備的相機是M43系統旗艦機種EM1X,而這次所有的照片都是JPG檔案直出,完全無修圖(其實是我的電腦跑不動EM1X的RAW檔)。
在這種極端氣候之下,EM1X的功能完全不受影響,即便是白天時基地內室溫僅僅只有-15度,電池完全沒有衰退的跡象。雖然相機頭好壯壯,但我那打算用完即丟的便宜腳架卻因為熱脹冷縮變得軟腳,由於隨時要躲藏,我捨棄腳架全靠手持拍攝,這EM1X的防手震功能完全提升到另一個境界,不管是手持3秒5秒10秒,通通不是問題。
正當我們仰望著能量火箭,互道恭喜之際,我看到手電筒的燈光朝著我們過來。我倆抱著相機躲進火箭推進器的下方,但我們的背包還留在原地,俄羅斯軍人距離我們5公尺不到,而小史的背包是螢光黃色,連蕭煌奇都看得見,他發現我們的背包後,居然沒有拿走,而是先在一樓晃了一圈後,接著上樓搜索。
躲了五分鐘後,我倆連忙拿回背包,躲到樓梯轉角下,我們納悶為何他不拿走我們的行李,這詭異事情至今還是想不透,也許他知道我們無處可逃。小史說:反正我們遲早會被逮,那就直接分頭拍吧。
待續,下一篇,我們即將遭遇駐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