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純樸
文:薯伯伯
聽過不少來西藏的旅客,談起西藏人,就會說:「西藏人真的很純樸啊。」然後又有另一些遊客說:「西藏人越來越不純樸啊。」說時還要像演戲一樣,把頭左右擰來擰去,好像是自己失去了甚麼一樣。不過每當牽涉到純樸這等虛空的形用詞時,總要問一句,到底何為純樸?
如果是讚賞別的民族純樸,反正是較為正面的說法,動用的標準,就算是不夠嚴謹或是比較空泛,大體上也沒有問題,隨心便可,簡單說一句:「我覺得他們很純樸。」實在也沒有人會質疑。相反地,如果說的是負面評語,尤其是批評其他民族,那麼要求有個較為嚴格的準則,實屬無可厚非。
記得某天一名遊客氣衝衝地走進來咖啡館,跟我說起他在拉薩八廓街的遭遇,覺得那些藏人「詐騙」自己。一問之下,原來他去到買紀念品的時候,對方開了個較高的價錢,他覺得別人如果老實,就應該開個實價,然後又說西藏人不夠純樸。
又有另一種情況,這種情況發生的機會更多,就是有人說他去拍照的時候,對方要求收費。他覺得只是拍張照片,居然也要涉及金錢,太不純樸。還有聽過有人想坐順風車,等了很久,卻沒有人願意停車,他的結論居然也是當地人不再純樸,所以才不願把車停下來。
我每次聽到這類定義,都覺好笑,因為這些批評別人不夠純樸的人,往往都來自那些典型不算太為純樸的國度。諸位讀者不要誤會,我不是說現今的西藏民風,跟十年前的沒有分別。我只是想說,很多批評西藏人不夠純樸的人,往往只是反映了自己對西藏或西藏人有一份自己也無法符合的預期,往往流於一廂情願。
外地人對西藏人純樸與否的界線,經常只能用金錢去衡量。例如,一名陌生人請我吃東西,這人便真的純樸。有人送我禮物,也是特別純樸。相反地,他用典型商業模式跟我談起交易,賺我的錢,就是詐騙。他沒有隨便給遊客拍照,行為沒有符合遊客的預期,還敢開口說要收錢,肯定就是不純樸了。說實在的,這種所謂純樸的定義,只是用錢銀數字來定義,本身也不見得如何純樸。
還有一些更好笑的「不純樸」案例,有遊客去到八廓街,想出一種很有趣的購物方式,就是直接從當地老人家身上買物。有外地人想買天珠,便去問一名轉經的老太太,說要買她掛在頸項上的寶貝。遊客的交易理論是,老人家轉經時也戴著這粒天珠,肯定是個好東西。老人家最後只花了100元人民幣便把天珠賣給遊客,天真的遊客覺得自己撿到便宜貨,滿心歡喜地把天珠給我看。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天珠有一定的公價,但怎麼也不會是100元人民幣買回來吧。
那粒天珠,看來看去,其實就是旅遊市場只值三至十元的貨色。我把實情告知,遊客一開始不願相信,但後來反正就是相信了。他忍不住嘆了一句:「想不到現在藏民都變了,沒有以前那麼純樸!」這種負評,特別可笑。本來老人家戴著這粒天珠,或者只是覺得好玩,沒想到有遊客真的會「斥鉅資」要貨。對老人家而言,也只是順理成章,何樂而不為。
而老實說,遊客買天珠前,難道真的不知道大概價格是多少?就算不知道天珠可以(據稱)叫價一億,但怎麼也應該意識到不可能只用一百元就行。遊客本身以為一百元可以買到好貨色,難道是出於純粹的購買心情,還是聽得太多那些農村裡撿到清朝古玩的故事,以為自己成了幸運兒?這種「撿到便宜貨的幸運兒」, 背後難免有個不識貨的傻瓜。
那麼遊客以為只花了 100 元就買到真天珠,知道多付了錢就批評別人不純樸。我在這裡不留情面地說穿事實,他們的想法,其實就是被我騙的人就是純樸,不被我騙的人就不夠純樸,反過來如果自己上當,就是對方整體民風不再純樸了。以前有一名母語為粵語的香港朋友,聽到別人在其他人面前用普通話說她的人品「很純」,一時聽錯,誤以為別人說自己「蠢」,鬧出一點笑話。現在想來,確實有些人把純樸和蠢僕混為一談了。我與西藏的藏人朋友交流的時候,其實經常也會聽到他們會說:「現在藏族人越來越不純樸了。」但藏人之間對純樸的定義,主要還是基於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鄰居之間的相處等。相比起來,他們這種對自身民族的反思,在我眼中,本身其實還算是頗為純樸。
下次如果覺得別的民族不純樸時,不妨撫心自問,將心比己,一類似情況發生在自己身上,自己又會有何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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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在納木措羅湖(納木措附近另一個很小的湖),湖邊有家小餐廳,餐廳裡有位很可愛又純樸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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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易量化的標準
文:薯伯伯
金錢是最易量化的標準,有時卻成了唯一的標準。每次進入布達拉宮和西藏各大寺廟,總會發現一個有趣現象,就是中文導遊的解說詞,跟英文世界的略有不同。中文導遊說一大堆歷史淵源或建築風格,大多遊客都不甚感興趣,但只要導遊一說到關鍵詞,大家即精神抖擻,生龍活虎。
那個關鍵詞是甚麼呢?就是與金錢有關的數字。
「這尊五世達賴的靈塔,是布達拉宮內最大的靈塔,藏語名為贊姆林堅吉,意思是南贍部洲惟一莊嚴。」遊客聽著,似乎也不感興趣,導遊轉個話題,開始說:「塔面的金皮耗費了黃金 3721 公斤……」遊客立時紅光滿臉,發出一陣驚嘆之聲。導遊接著說:「塔上鑲有上萬顆珠玉瑪瑙……」遊客又是哇哇數聲。導遊補充說:「塔內還藏有佛陀迦葉舍利、釋迦牟尼舍利子、《甘珠爾》、《丹珠爾》等寶物……」遊客的驚呼之聲略止。這時團員中一人問:「靈塔裡放的,是九眼天珠嗎?」
導遊說是。遊客問:「現在九眼天珠要多少錢啊?」導遊答:「十幾年前也要上千萬,李連杰身上戴的九眼天珠,要一億元啊!」一眾遊客聽罷,無不詫異,視為參觀布達拉宮的高潮。類似的對話,每天在布達拉宮上演。
又例如品鑒紅酒,本來有多方面的標準,背後有一大堆的故事。怎樣從顏色到氣息,產地與時份等,都大有學問。但在香港也好,在中國也好,有些土豪朋友拿出一堆紅酒,只說一句話,就自以為可以概括了整瓶紅酒的特性。他那句話,就是:「這瓶酒,三千元啊!」「那瓶酒,五千元啊!」所以五千酒肯定比三千酒好,至於好在哪裡,一來不重要,二來也不知道。類似情況,在電子世界也甚為普遍,認識不少人買了好的相機,問他相機如何好,他答一句:「這個鏡頭要兩萬元啊。」然後呢,就沒有然後了。這種對話,毫無營養,多談也膩。
反而我在香港有位咖啡達人好友,跟他說起某產地的豆子,他從天氣說起,泥土和水份對口感有何調和,烘培過程有何影響,有機物揮化之後的酸苦變化,讓人大開眼界。我當然也會關心咖啡豆的價錢,但這個永遠是最微細的話題,咖啡豆本身的價值,一句便過,最重要永遠不會因為某豆貴就說某豆好。
又有一位西藏朋友,對單車極度熱愛,跟他談上數小時,從輪徑大小的演化,到不同材料的運用,以及喜瑪諾公司的營運模式,都有深刻的了解。談單車不可能不談價錢,但他把價錢的因素,只當作最微細的點綴,因為他有更多關於單車的故事要跟我們分享。
攀比價錢,永遠是最容易的一環。不論是憑努力賺回來,或是靠際遇套回來,抑或是運氣贏回來,只要你出得起錢,便能買到最貴的東西。但真正能讓別人欣賞或仰視的,是才華,是專業,是熱誠,是態度,既有對原則的執著,也有對細節的堅持。
可惜社會的衡量標準,無論對物品價值,或是對人本身存在的意義,最常見的,只是個貨幣符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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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古巴最獨特的鈔票,就是照片中的這張印有哲古華拉頭像的紅衫魚,面值是世界各地都較為少見的三元古巴披索,約合 9 毫子港幣。照片攝於古巴第二大城市 Santiago,日期為 2015 年 3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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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價的藝術
文:薯伯伯
購物講價,不只是旅遊學問,也是人生藝術。很多旅客來西藏或去外地旅行,都會問一個問題——講價的時候,應該還價多少?
在拉薩廣泛流傳一個故事,一名遊客在拉薩買「天珠」,加引號的原因,是因為他買的應該不是真天珠。當時店家開價七萬元人民幣,遊客討價還價,最後用多少錢成交呢?據說是 30 元!這個故事越傳越烈,但在不同版本中,老闆有時是藏人,有時是漢人,也可能是回人。情節描述過份誇張,不一定真實,我覺得更像是以訛傳訛的「都市流言」。
那麼以西藏的情況,如果店家開價 1000 元,你應該還價多少呢?這個其實沒有固定答案,萬一你遇到開天殺價的老闆,東西明明 3 元成本,你當然可以瘋狂砍價。但若然遇著良心店家,他本來就不打算賺你錢,又或者只是意思意思,賺點合理回報,你再出盡奶力去議價,就顯得過份了。好像我在《風轉西藏》裡提過的卓嘎姐,她後來沒有在咖啡館工作,而是在八廓街開了一家紀念品及法器店,我介紹遊客過去,卓嘎姐知道是相識,有時不打算賺取任何利潤,直接就說出底價,怎料遊客不知就裡,還想議價,情況就頗為尷尬。
不過身為旅客,你又怎麼知道店主賺得厲不厲害呢?例如有旅客問我,在八廓街買了一條星月菩提佛珠,索價 3000,是否合理?佛珠是否昂貴,有分真正用時間磨練出來的老珠,放在油鍋裡炸出來的做舊老珠,又或是全新珠,價錢完全相差一大截。那麼 3000 元一條佛珠是否值得,最中肯的答案,就是可以合理或者不合理,說了等如沒說。
怎樣分辨是真是假,除非有熟朋友帶路,又或者自己做足資料蒐集。假如你買的東西,只是純粹喜歡其形,沒打算或沒可能花上極長的時間鑽研,身邊又沒有可靠又熟路的朋友,那麼如何去判定價錢標準呢?我在 2000 年第一次進藏時,遇到一名吉林大哥姜玉龍,他教了我一個法子,我覺得好笑得來又頗為管用,把講解變成遊戲一樣,過程本身也就吸引,在這裡跟各位分享一下,只供參考。
他的方法是,帶備一本小小的筆記簿,在紙上寫下一堆數字,再畫些符號,加些中英文或火星文。先約略估計想買東西的價錢,再進去紀念品店鋪或商場,行路時要有自信,不能過份猶豫,選貨品時應避免過度雀躍,店主給你看甚麼也要略為淡然。在關鍵時刻,拿出筆記簿,粗略或仔細記下紀念品的部份特徵,眼神要顯得專業。簡單一句,就是不能太像遊客。
首次問價,最好先去最沒可能買東西的店鋪,如果對方開價 100,不妨還價 20,還價的語氣不能太肯定,例如你議價時說:「二十元賣給我可以嗎?」店主萬一答應,你卻說不買,就是戲弄別人,感覺非常差。可以改說:「這種東西不就是二十多塊錢嘛?」說罷察看對方反應,買家的用詞不疾不徐,保持笑容,萬一惹對方生氣,你便輸了。
不過商家的反應,有真有假,如果他完全不留你,隨便你走,很大機會是出價太低。但如果他說出「暗號」,則極大機會有議價空間。暗號是甚麼呢?就是:「這個價錢,成本都不夠啊!」
如果你開價真的讓他虧,他根本就不會搭理你,正是因為你的問價已經接近成本加合理利潤的總和,店家才會跟你說「成本都不夠」。你聽到店家如此一說,必須繼續保持微笑離開,一邊離開店家,一邊回頭跟店主繼續議價。如果對方問你打算買多少,你翻一翻筆記簿,說得模稜兩可,「可能買一點吧」,「我要看看受不受歡迎」,「我得先問一下朋友怎麼看」,總之明明買一條,就不必說買一打。
講價遊戲,認真便輸。談笑生風是王道,若真的談不攏,也千萬別發脾氣。記得有次跟一位朋友同遊,他看中一件小玩意,但又「嫌商家不肯減價,態度不好」,黑口黑面離開。之後走了一個小時,還是找不到相同的紀念品,我叫他回去之前的商店,他又不好意思。我覺得這樣買物,是最失敗的體驗。
還有,賣東西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聽過有遊客向我抱怨,說西藏人「不再純樸」,一問情由,原來是他去了拉薩八廓街買東西,對方不願減價,一下子就氣得離開,覺得別人把價錢叫高了,再讓他去還價,就等如別人貪錢不敦厚。
說到討價還價之事,有一件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倒是印象深刻。話說數年前我想買一頂藏式帽子,在八廓街的地攤上看到心水(當年還有一些小型地攤,現在大多消失了),店主開價 20 元。這個價錢真的不貴,一點也不貴,但大概是習慣使然,我居然講價癮發作,問老闆能否便宜一點。老闆先是說不可以,但大家有說有笑,也用簡單藏語聊了一會,倒是聊得挺開心。
他忽然說:「好吧,你喜歡這頂帽子,我就 15 元賣給你!」我還真的只付了 15 元。買了之後,即時戴上,老闆說挺適合我。然後有一名本地人來買相同帽子,老闆開價 20 元,對方想也不想,直接就掏出 20 元。
我這時才知道,公價真的是 20 元,這名老闆根本就沒預料有人會跟他講價,明碼實價。我覺得自己好像佔了老闆的便宜,頓覺尷尬萬枌,再想補回 5 元錢,老闆卻怎麼也不願收。他說大家聊得開心,這次就不賺我的錢。
西藏人做生意時,講感情也講意頭,有些情況下,真的不計回報,這種情況不是每天發生,我也不想每天發生,但實在也非罕見,所以我還是覺得不少西藏生意人也算是純樸。
最後說一句,文中提到那個因為談價錢談不攏就肆意批評西藏人「不再純樸」的遊客,我跟他交談片刻,其實也感受到此人頗難應對,滿身散發幽幽的負能量,慶幸他只來過咖啡館一次。若然買家只懂黑臉,一副方向面,人家又為何要把自己純樸的真情奉獻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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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真蜜蠟,但不知要多少錢啊,攝於卓嘎姐的紀念品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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