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家的自白】
這次來看個輕鬆一點的短篇,出自歐·亨利的〈幽默家的自白〉。
故事是這樣的:主人公是一位幽默的人,在生活中總能妙語如珠,逗得身邊的人哈哈大笑──直到,他辭掉了工作,開始以「寫笑話」謀生......
道理滿簡單,大概就是個興趣成為職業之後,在生活的壓力下變質的故事。那麼,以歐·亨利一貫的手法,你能猜到最後主人公的結局嗎?
讓我們一起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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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家的自白 / 歐·亨利
一種毫無痛苦的疾病在我身上持續潛伏了二十五年,接著突然發作了,人們說我得了這種病。
但是,他們不稱它為麻疹,而稱它為幽默。
公司裡的職員湊份子買了一個銀墨水台,祝賀經理的五十壽辰。我們擁到他的私人辦公室裡去送給他。
我被推選為發言人,說了一段準備了一星期之久的短短的賀詞。
這番話非常成功,全是警句、雙關語和可笑的牽強附會,笑聲幾乎震倒了這家公司——在五金批發行業中,它算是相當有實力的。老馬婁本人居然咧開了嘴,職員們馬上順水推舟,哄堂大笑。
我作為幽默家的名聲就是那天早晨九點半開始的。
之後好幾個星期,同事們一直煽動我自滿的火焰。他們一個個跑來對我說,我那番話是多麼俏皮,老兄,並且向我解釋講話中每一處詼諧的地方。
我逐漸發覺他們指望我繼續下去。別人可以正經地談論生意買賣和當天的大事。對我卻要求說一些滑稽和輕鬆的話語。
人們指望我拿陶器也開開玩笑,把搪瓷鐵器挖苦得輕巧些。我是簿記員,假如我拿出一份資產負債表而沒有對總額發表一些逗樂的評論,或者在一張犁具的發票上找不到一些令人發笑的東西,別的職員們便會感到失望。
我的聲望逐漸傳開,我成了當地的「名人」。我們的鎮子很小,因而才有這種可能。當地的日報經常引用我的言論。社交集會上,我是不可或缺的人。
我相信自己確實也有點兒小聰明和隨機應變的本領。我有意培養這種天賦,並且通過實踐加以發展。我的笑話的性質是善意親切的,絕不流於諷刺,惹別人生氣。人們老遠見到我便露出笑容,等到走近時,我多半已經想好了使他的笑容變為哈哈大笑的妙語。
我結婚比較早。我們有一個可愛的三歲男孩和一個五歲的女孩。當然,我們住在一幢牆上攀滿蔓藤的小房子裡,過著幸福的生活。我在五金公司擔任簿記員的薪水不很優厚,但可以摒絕那些追逐多餘財富的惡僕。
我偶爾寫些笑話和我認為特別有趣的隨感,寄給登載這類作品的刊物。它們馬上全被採用了。有幾個編輯還來信鼓勵我繼續投稿。
一天,一家著名週刊的編輯給我來了信。他建議我寫篇幽默文章,填補一欄地位,還暗示說假如效果令人滿意,他準備每期都刊登一個專欄。我照辦了。兩星期後,他提出和我簽訂一個合同,報酬比五金公司給我的薪水高得多。
我非常高興。我妻子已經在她心目中替我加上了一頂不朽的文學成就的桂冠。那天晚飯,我們吃了炸蝦餅和一瓶黑莓酒。這是我擺脫單調工作的機會。我非常認真地同路易莎把這件事研究了一番。我們一致認為應當辭去公司裡的職位,專門從事幽默。
我辭職了。同事們設宴為我送別。我在宴會上的講話非常精彩。報紙發表了全文。第二天早晨,我一覺醒來,看看鐘。
「啊呀,晚啦!」我嚷著去抓衣服。路易莎提醒我,如今我已經不是五金和建築材料的奴隸,而是專業的幽默家了。
早飯後,她得意地把我帶到廚房旁邊的小房間裡。可愛的女人!我的桌子、椅子、稿紙、墨水、煙灰缸全都擺好了。還有作家的全套配備——插滿新鮮玫瑰和忍冬的花瓶,牆上去年的舊日曆,詞典,以及在靈感空檔時嚼嚼的一小袋巧克力。可愛的女人!
我坐下來工作。牆紙的圖案是阿拉伯花葉,或者蘇丹的宮女,或者——也許是四邊形。我的眼睛盯住其中的一個圖案。我想到了幽默。
一個聲音驚醒了我——路易莎的聲音。
「假如你不太忙,親愛的,」那個聲音說,「來吃飯吧。」
我看看表。哎,時間老人已經收回了五個小時。我便去吃飯。
「開頭的時候,你不應該太辛苦,」路易莎說,「歌德——還是拿破崙?——曾經說過,腦力勞動每天五小時已經夠了。今天下午你能不能帶我和孩子們去樹林子裡玩玩?」
「我確實有點累。」我承認說。於是我們去樹林子了。
不久以後,我進行得很順利。不出一個月,我的產品就像五金那麼源源不斷。
我相當成功。我在週刊上的專欄引起了重視,批評家們私下議論說我是幽默界的新秀。我向別的刊物投稿,大大增加了收入。
我找到了這一行的訣竅。我可以抓住一個有趣的念頭,寫成兩行笑話,掙一塊錢。稍稍改頭換面,完全可以抻成四行,使產值增加一倍。假如翻翻行頭,加一點韻腳裝飾和一幅漂亮的插圖,便成了一首詼諧的諷刺詩,根本無從辨認它的本來面目。
我開始有富餘的錢了,我們添置了新地毯和風琴。鎮上的人也對我另眼相看,把我當做有點地位的人,不像以前在我做五金公司職員時,只把我當做一個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滑稽角色。
五六個月後,我的幽默仿佛漸漸枯涸了。雙關妙語和雋永辭句不再脫口而出。有時候我的素材告急。我開始留意朋友們的談話,希望從中汲取一些可用的東西。有時候我咬著鉛筆,一連好幾個小時瞪著牆紙,想搜索一些不經雕琢、愉快詼諧的泡沫。
對於我的朋友們,我成了一個貪婪的人,一個莫洛克、約拿和吸血鬼。我心力交瘁,貪得無厭地待在他們中間,確實掃他們的興。只要他們嘴裡漏出一句機警的話,一個風趣的比喻,或者一些俏皮的言語,我就像狗搶骨頭似的撲上去。我不敢信任自己的記憶力,只得偷偷轉過身去,可恥地把它記在那個須臾不離的小本子上,或者寫在上過漿的襯衫硬袖管上,準備來日之用。
我的朋友們都以憐憫和驚訝的眼光看我。我已經判若兩人。以前我給他們提供了消遣和歡樂,而今我卻在剝削他們。我再也沒有笑話供他們逗樂了。笑話太寶貴,我可不能免費奉送我的謀生之道。
我成了寓言中可悲的狐狸,老是誇獎我的朋友們——烏鴉——的歌唱,指望他們嘴裡能掉下我覬覦的詼諧的碎屑。
幾乎所有的人都開始迴避我。我甚至忘了怎麼微笑,即使聽到了我要竊為己有的話,也不報之以笑臉。
我搜集材料時,沒有一個人、一個地點、一段時間或者一個題目能夠逃脫。甚至在教堂裡,我那墮落的想像也在莊嚴的過道和廊柱之間搜尋獵物。
牧師念長韻詩的時候,我立刻想道:
「頌詩——訟師——包打官司——長韻——長贏——少輸多贏。」
說教通過我思想的篩子,只要我能發現一句妙語或者俏皮話,牧師的告誡就全不在意地漏了過去。合唱團的莊嚴的讚美詩也成了我思緒的伴奏,因為我念念不忘的只是怎麼把古老的滑稽加以新的變奏,正如把高音變為低音,低音變為中音一樣。
我自己的家庭也成了我的狩獵場。我妻子非常溫柔、率真、富於同情心、容易激動。她的談話曾是我的樂趣,她的思想是永不枯涸的愉快的源泉。現在我利用了她。她蘊藏著女人特有的可笑而又可愛的矛盾想法。
這些渾樸和幽默的珍寶本來只應該用來豐富神聖的家庭生活,我卻把它公開出售了。我極其狡猾地慫恿她說話,她毫不起疑,把心底話全掏了出來。我把它放在無情的、平庸的、暴露無遺的印刷物中公之於世。
我一面吻她,一面又出賣了她,簡直成了文學界的猶大。為了幾枚銀元,我給她可愛的坦率套上無聊的裙褲,讓它們在市場上跳舞。
親愛的路易莎!晚上我像殘忍的狼窺視荏弱的羔羊那樣,傾聽著她喃喃的夢話,希望替我明天的苦工活找些啟發。不過更糟的事還在後面。
老天哪!下一步,我的長牙咬進了我孩子的稚氣語言的脖子。
蓋伊和維奧拉是兩個可愛的思想和語言的源泉。我發現這一類的幽默銷路很好,便向一家雜誌社提供一欄「兒時記趣」。我像印第安人偷襲羚羊似的偷偷接近他們。我躲在沙發或閘背後,或者趴在園子裡的樹叢中間,竊聽他們玩耍嬉笑。我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無情貪漢。
有一次,我已經山窮水盡,而我的稿件必須在下一班郵件中發出,我便躲在園子裡一堆落葉底下,我知道他們會去那兒玩耍。我不相信蓋伊會發覺我躲藏的地點,即使發覺了,我也不願意責怪他們在那堆枯葉上放了一把火,毀了我一套新衣服,並且幾乎送掉我一條老命。
我自己的孩子開始像躲避瘟神似的躲著我。當我像可怕的食屍鬼那樣向他們掩去時,我總是聽到他們說:「爸爸來啦。」他們馬上收起玩具,躲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去。我成了多麼可悲的角色!
我經濟上搞得不壞。不到一年,我攢了一千元錢,我們生活得很舒服。
可是這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我不清楚印度的賤民是怎麼樣的,但我仿佛同賤民沒有區別。我沒有朋友,沒有消遣,沒有人生的樂趣。我的家庭幸福也給斷送了。我像是一隻蜜蜂,貪婪地吮吸著生命最美好的花朵,而生命之花卻畏懼和回避我的蜇刺。
一天,有人愉快而友好地笑著向我打招呼。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遇到這類事情了。那天我打彼得·赫弗爾鮑爾殯儀館走過。彼得站在門裡,向我招呼。我感到一陣異常的難過,停了下來。他請我進去。
那天陰冷多雨。屋子裡一個小爐子生著火,我們進了屋。有顧客來了,彼得讓我獨自待一會兒。我立刻產生了一種新的感覺——一種寧謐與滿足的美妙感覺。我打量一下四周一排排閃閃發亮的黑黃檀木棺材、黑棺衣、棺材架、靈車的撣子、靈幡,以及這門莊重行業的一切配備。這裡的氣氛是和平、整飭、沉寂的,蘊含著莊嚴肅穆的思想。這裡處於生命的邊緣,是一個籠罩在永恆的安靜下的隱蔽場所。
我一走進這裡,塵世的愚蠢便在門口和我分了手。在這個陰沉嚴肅的環境裡,我沒有興趣去思索幽默的東西。我的心靈仿佛舒服地躺在一張鋪著幽思的臥榻上。
一刻鐘前,我是個眾叛親離的幽默家。現在我是個怡然自得的哲學家。我找到了避難所,可以逃避幽默,不必絞盡腦汁去搜尋嘲弄的笑話,不必斯文掃地博人一粲,也不必費盡周折去思索驚人妙語了。
以前我和赫弗爾鮑爾不是很熟。他回來時,我讓他先說話,惟恐他的談吐同這個地方的挽歌般美妙的和諧不相稱。
可是,不。他絕沒有破壞這種和諧。我寬慰地長歎一口氣。我生平從不知道有誰的談吐能像彼得那樣平淡無奇了。同他相比,死海都可以算是噴泉了。沒有一丁點風趣的火花和閃光來損害他的語言。他嘴裡吐出的字句像空氣那般平凡,像黑莓那般豐富,像股票行情自動收錄器吐出的、一星期前的行情紙條那樣不引人注意。我激動得微微顫抖,拋出我最得意的笑話試了他一下。它無聲無息地反彈了回來,鋒芒全失。從那時起,我就喜歡上了這個人。
每星期我總有兩三個晚上遛到赫弗爾鮑爾那裡去,沉湎在他的後屋裡。那成了我惟一的樂趣。我開始早些起身,快快趕完工作,以便在我的安息所裡多消磨一些時間。在任何別的地方,我無法拋棄向周圍勒索幽默的習慣。彼得的談話卻不同,任憑我拼命圍攻,他也不打開一個缺口。
在這種影響下,我的精神開始好轉。每個人都需要一點消遣來解除工作的疲勞。如今我在街上遇見以前的朋友時,竟然對他們笑笑,或者說一句愉快的話,使他們大為驚訝,有時我竟然心情舒暢地同我家裡人開開玩笑,使他們目瞪口呆。
我被幽默的惡魔折磨得太久了,以致現在像小學生似的迷戀休息日的時間。
我的工作卻受到了影響。對我來說,工作已不是從前那種痛苦和沉重的負擔。我常常在工作時間吹吹口哨,思緒比以前酣暢多了。原因是我想早早結束工作,像酒鬼去酒店那樣,急於去到那個對我有益的隱蔽所。
我的妻子心事重重,猜不透我下午去哪兒消磨時光。我認為最好不要告訴她真相,女人不理解這一類事情。可憐的女人!——有一次她確實受到了驚嚇。
一天,我把一個銀的棺材把手和一個蓬鬆的靈車撣子帶回家,打算當做鎮紙和雞毛撣子。
我很喜歡把它們放在桌上,聯想到赫弗爾鮑爾鋪子裡可愛的後屋。但是被路易莎看到了。她怕得尖叫起來。我不得不胡亂找些藉口安慰她。但是我從她眼神裡看出,她並沒有消除成見。我只得趕快撤了這兩件東西。
有一次,彼得·赫弗爾鮑爾向我提出一個建議,使我喜出望外。他以一貫的踏實平易的態度把他的帳冊拿給我看,向我解釋說,他的收益和事業發展得很快。他打算找一個願意投資的股東。在他認識的人中間,他覺得我最合乎條件。那天下午我和彼得分手時,他已經拿到了我存款銀行的一千元支票,我成了他的殯儀館的股東。
我得意忘形地回到家裡,同時也有一點顧慮。我不敢把這件事告訴我妻子。但是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因為我可以放棄幽默創作,再度享受生活的蘋果,不必把它榨得稀爛,從中擠出幾滴博人一笑的蘋果汁——那將是何等的快慰!
晚飯時,路易莎把我不在家時收到的幾封信交給我。好幾封是退稿信。自從我經常去赫弗爾鮑爾那裡以後,我的退稿信多得簡直嚇人。最近我寫笑話和文章的速度非常快,文思也非常敏捷。以前我卻像砌磚那樣遲鈍而痛苦地慢慢拼湊。
其中一封是和我訂有長期合同的週刊的編輯寄來的,目前我們家的主要收入還是那家週刊的稿酬。我先拆開那封信,內容是這樣的:
敬啟者:
我社與您簽訂的年度合同已於本月期滿。我們深為抱歉地奉告,明年不再準備與您續簽。您以前的幽默風格頗使我們滿意,而且受到廣大讀者歡迎。但最近兩個月來,我們認為尊稿品質有顯著下降。
您以前的作品顯示了左右逢源、揮灑自如的詼諧與風趣,最近卻顯得苦苦構思,窮於應付,並有捉襟見肘、難以卒讀之感。
我們在此表示歉意,並通知您今後不擬接受尊稿,敬希鑒諒。
編者謹啟
我把這封信遞給我的妻子。她看了後,臉拉得特別長,眼裡含著淚水。
「卑鄙的傢伙!」她憤憤地嚷道,「我敢說你寫的東西同過去一般好。而且你花的時間連過去的一半都不到。」那一刻,我猜測路易莎想到了以後不再寄來的支票。「哦,約翰,」她帶著哭音說,「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沒有回答,卻站了起來,繞著飯桌跳起波爾卡舞步。我肯定路易莎認為這個不幸的消息使我急瘋了,我覺得孩子們卻希望我發瘋,因為他們拉拉扯扯地跟在我背後,學著我的步子。如今我又像是他們往日的遊伴了。
於是我說明高興的原因,宣佈我已經是一家殷實的殯儀館的合夥股東,笑話和幽默去他媽的。
我妻子手裡還拿著那封編輯的信,當然不能說我幹得不對,也提不出反對的理由,除了表示女人沒有能力欣賞彼得·赫弗——不,現在是赫弗爾鮑爾股份公司啦——殯儀館後面那個小房間是多麼美妙的地方。
作為結尾,我再補充一點。今天在我們的鎮子裡,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受歡迎、更快活、說笑話更多的人了。我的笑話再度到處傳播,被人廣泛引用,我再度津津有味地聽著我妻子推心置腹的絮絮細語而不存圖利之心,蓋伊和維奧拉在我膝前戲耍,散播著稚氣幽默的珍寶,再也不怕我拿著一個小本子,像惡鬼似的盯在他們背後了。
我們的生意非常發達。我記帳,照看店務,彼得負責外勤。他讚嘆說我的機智、幽默與活潑足以使任何葬禮變成一個愛爾蘭式的追悼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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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雨相逢 念故人》
雨水輕輕滴落,打窗台,聲聲慢。
雨聲不撩亂,在這個疫情春愁的季節,聽著這樣的雨滴聲,如借來的琴聲,專注拍打,沒有停歇,不急不徐,心也跟著不尋不覓。
許久心沒有這樣安靜了。
紗帽山大氣佇立,群山環繞著它,大屯山系綿延的山脊,陡峻尖挺,但始終少了紗帽山的怡然自在。
山嵐繚繞著圓頂山形,如透明的絲帶,徐徐而上,時聚時散,如幻如影。
回想當年SARS時期,我正罹患血尿重症,朋友帶著我到此尋覓新居。他看上的是溫泉,我看上的是紗帽山頭。於是改建老屋時,特別在四樓頂層設計一個小玻璃屋,下雨時,坐白色小床上,聽雨,看山,賞山嵐。當時説好,一起看山,一起望雲。
山嵐如畫,一直飄栘。到了雲層即消逝其間。正如我們的人生,所有的萍水相逢,終須一別,留下的只是殘念。
而當年帶著我購置此屋的朋友,已經離世十多年。
17年前,SARS風聲鶴唳,我的身體幾乎無法站立。他説:住這裡安全,獨棟,空氣流通。他和我都沒有想到沒有多久後,他要立即面對死亡。我也沒有想到17年後,還要再面對更嚴峻的疫情。
醫生們一一警告:我的肺,我的免疫系統,經不起新冠病毒感染⋯⋯文茜,請儘量在家,避免公共交通工具。
死亡對我並不陌生。好幾次我與它擦肩而過,但新冠病毒的死亡卻是獨特的悲哀。
我或許比他人不貪生,但我怕孤獨。我也不是一個戀棧情感的人,但我曾渴望此生我愛過的人,最後陪著我,是他的眼,他的聲音,讓我走入黑暗。
這一生我沒有太多遺憾。但如果是一個人在加護病房孤獨痛苦地死去,這樣的死法太悲涼。
帶著病毒的屍體,是沒有人送終的。靈車、屍袋,消毒,包得密不透風。瞬間你不是誰,你只是一團毒。急著燒了,扔擲⋯⋯你不是戰場上倒下的無名英雄,你沒有貢獻,但亂葬崗裡,有你的份。
台灣疫情目前控制地舉世矚目。當然近期新加坡、香港、韓國皆已採取比台灣更激進的措施,防範歐美回來的學生或公民,於機場旅館必須強制隔離十四天才入境,以免捲起第二波疫情。台灣沒有這麼做,醫師因此建議我,這幾個星期特別要減少活動。
晨起坐家中,聽雨,望山,潔淨的山嵐隔著窗,洗清我一度擾亂的心。
想起全球正在受苦的眾生,想起紐約、義大利、西班牙、法國⋯⋯那些沒有足夠防護裝備的醫療人員。
我們擁有的,豈止「幸福」兩個字。
抱願他們早日度過困境。
昔日故友隨著山嵐飄逝,15年前走了。
好像還聽得見他的叮嚀,在如此激烈的病毒之前,小心照顧自己,珍惜當下。
而我們身邊所謂的「不如意之事」,都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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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和尚都比這好」
一個喪母、喪女的父親哭號
而到現在
行兇者們都還不能被公諸於世
與其站在一起的還口誤228成823
林義雄出獄回來,像個出家人,彷彿已看破紅塵,超脫一切。但這樣也正顯示出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他出獄回來後,積極辦理母親和雙胞胎女兒的喪事。入殮時,他還親吻女兒的遺體,這樣的父愛流露,我站在旁邊看著,心如刀割!他在棺木上用筆寫下誓言,要讓她們死得有價值,看著這一幕,深深體會到他內心的悲壯情懷。(節錄2001年【曾心儀的浪漫與寫實之17-\-\林家血案/台灣時報副刊連載】)
1979年12月10日黨外人士在高雄舉辦世界人權日演講大會,爆發「美麗島事件」,國民黨在全台灣展開大逮捕,那真是一段黑暗、恐怖的日子!
從大逮捕發生後,我不顧家人阻擋、不顧情治人員跟監,積極投入救援工作。我們僥倖未被逮捕的黨外新生代以張俊宏妻許榮淑、姚嘉文妻周清玉家為據點,和受難家屬保持聯繫。那時候,每天走往許榮淑家、周清玉家都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不知道下一分秒會發生怎樣的不測?往景美軍法看守所探監,也是一件很緊張的事。那時不能與被囚者會面,只能送衣物、食品,若能看到裏面的人在收物單上簽名,就覺得非常珍貴、欣慰。
有一天探監,我碰到林義雄妻方素敏。歸途我們一起搭計程車,方素敏說,她自大逮捕以來都吃不下東西,頭髮都發白了。方素敏的話,道出黨外人士普遍的狀況。我也是吃不下東西,勉強喝牛奶、豆漿,覺得食道和胃好像被刀刮過,難以下嚥。我也是在那時生平第一次發現,我的頭髮白了:看到一絲絲白髮,真是心驚!
我和方素敏同行之後,不久,爆發了林家滅門血案──那天正好是二月二十八日(1980年),是台灣人最慘痛的歷史紀念日。林家血案的發生,使原本已很恐怖的氣氛更遽增千百萬倍!那天,我們幾位黨外朋友相聚,天黑時,大家竟都不敢回家,就都在那位朋友家裏過夜,有人打地舖、有人睡沙發。我內心很掙扎,我不敢回家,如果家人發生不測怎麼辦?只得打電話請家人留意安全。這天很多黨外人士都不敢住在家裏,臨時把家人帶到別的地方住。
以後我們才知道,28日這天,林義雄的秘書田秋堇最先發現林家發生慘案。這天,方素敏和一些受難家屬在軍法處憂慮調查庭不能完全公開,她不放心家裏,打電話回去沒人接,她請秋堇幫忙回去看看。秋堇進了林家,因為她胃痛,就想到林太太的床上躺一下,她走進臥室卻發現林義雄的長女奐均俯伏在床上,奐均告訴秋堇:她很痛,「小偷進來,用刀子刺我。」,這才發現奐均被殺重傷!
秋堇連忙打電話通知田爸爸,田爸爸又通知康寧祥立委所辦的「八十年代」雜誌社成員,他們趕快報案,趕去林家幫忙。大家動員尋找失蹤的林義雄母親和唸幼稚園的雙胞胎女兒。最後,在地下室樓梯間發現林義雄母親被殺身亡的遺體,在地下室發現雙胞胎女兒被殺死的小遺體。奐均被送到仁愛醫院急救。
那天,如果林太太沒有去軍法處,她在家可能也遇害。如果秋堇那天沒有不舒服,她可能會坐在客廳看書,也許就延誤了搶救奐均。而她如果身上有多一點錢,她可能不坐公車改坐計程車,提早進入林家,說不定兇手還沒走,她也可能遇害。
因為發生血案,林義雄得以從軍法大牢回來。林義雄是被囚的黨外人士中唯一得到短暫的自由從大牢回來;但是造成他回來的原因卻是一宗滅門血案,他的遭遇真是太慘了!
林義雄被安排住進長庚醫院,在醫院裏,康寧祥逐步向他透露家裏發生重大不幸事件。二十九日才告訴他雙胞胎的事。林義雄慘痛號哭,哭到沒有力氣的時候,用沙啞的聲音對他的妹妹說:「麗貞啊,做和尚也比這個好啊!」
康寧祥去仁愛醫院接林太太來,讓林義雄告訴太太雙胞胎女兒的事;到這時她還不知道雙胞胎慘死的事。夫妻相見恍如隔世,林太太得知雙胞胎女兒慘死,當場昏過去,護士趕快給她打針。沒有人能夠想像,滅門血案倖存的夫妻要如何相扶持下去?
林義雄剛回來時,我和幾位黨外新生代在醫院病房看到他。他身體顯得很虛弱,走路像紙在飄。他的臉上留有被刑求塗藥膏醫治的痕跡。據說,他被疲勞審問,被打得很慘,還被用香煙頭燙身體。在病房,他看到我們幾位黨外新生代,反而首先問我們是否平安?他的關懷、慈愛,讓我感受到一位偉大領導人最自然的崇高情操的流露。
在黨外,我和林義雄相處的時間不多。他留給我最深刻印象的事情有兩件。一件是,他在一次記者會中公開說:「國民黨是叛亂團體」。另一件是,我們到橋頭遊行示威,我在橋頭余宅幫著余陳月瑛抵抗警總人員的鎮壓,我大罵警總將領,趕他們出去。後來,在後面房間黨外人士聚談的地方碰到林義雄,他笑著對我說:「寶刀不要隨便出鞘。」他用這句話安撫我率直的脾氣,但是,我看他的剛直脾氣、他的爆發力可能對自己造成的傷害,更比我嚴重得千百萬倍!當他在記者會上公開說:「國民黨是叛亂團體」,我們在場的黨外人士都為他捏一把冷汗。許多朋友後來都不約而同提到,很擔心他說了這句話,以後恐怕會被國民黨報復得很厲害。林家滅門血案發生後,很多黨外朋友覺得,是他那句話遭到報復。
林義雄夫妻在黨外朋友陪伴下,去殯儀館探視林母和雙胞胎女兒的遺體。我也去了。那真是人間最淒慘的一幕!原是溫暖的一家人,如今天人永訣!林義雄夫妻相擁痛哭,夫妻倆又不時撫摸母親與雙胞胎女兒的遺體。祖母和兩個稚弱的小孫女靜靜躺著,在這無言、無聲的畫面上,流露了多少的苦難?我永遠記得這個畫面,它是我生長在台灣,最貼切體會到國民黨政權對台灣人民的殘忍!
我在黨外認識林義雄時,他正當選省議員不久。當時,我覺得他是一位幸運的青年,他受到宜蘭前輩提拔,使他從政之途相當順利。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初涉政壇的他,竟在幾年後的「美麗島事件」中遭到滅門血案!
國民黨只放他回來幾天料理喪事,母親和雙胞胎女兒的遺體還沒有下葬,就又將他逮捕關進軍事監獄大牢。以後,「美麗島案」定讞,林義雄與一般受刑人無異,在軍事監獄中服刑。
方素敏在宜蘭參選立法委員時,氣氛相當緊張。她的選戰聲勢並沒有明顯拉抬起來,加上黨外在同選區多人參選,令人擔心方素敏可能會在競爭激烈中被擠下來。當時,我們一些黨外新生代覺得很懊惱,為什麼已經發生滅門血案了,其他的黨外候選人還不退讓,以便集中選票護送方素敏當選?如果方素敏落選,豈不是讓政治對手嘲笑選民不支持方素敏,聯帶也打擊了在獄中的林義雄?幸好開票後,方素敏當選,大家才舒了一口氣。然而。這件事一直在我心中波盪,我始終無法理解:為什麼那時候黨外人士沒有達成一個共識──集中選票讓方素敏安然上壘?為什麼都發生血案了,還有人要和苦主爭搶公職席位?為什麼台灣一些人的心眼那麼小?
鄭南榕以時代週刊創辦人的身份,親自開車到宜蘭採訪方素敏當選謝票的情形,他讓我和另外的朋友同行。這天我看到方素敏謝票的情形相當悲涼。由於有一票便衣情治人員名為「保護」貼身跟著方素敏,方素敏在大街小巷謝票時,民眾稀稀落落,離得遠遠的,毫無歡慶的氣氛。文靜、嫺淑的方素敏,一臉堅毅的神情,令人看了格外心酸。
偶爾,我們會從黨外新聞上看到林義雄獄中的消息,他像個出家人,彷彿已看破紅塵,超脫一切。但這樣也正顯示出他所承受的巨大痛苦。他出獄回來後,積極辦理母親和雙胞胎女兒的喪事。入殮時,他還親吻女兒的遺體,這樣的父愛流露,令我心如刀割!他在棺木上用筆寫下誓言,要讓她們死得有價值,看著這一幕,深深體會到他內心的悲壯情懷。
發生血案的林宅,原是美麗島雜誌編輯部的樓下。大逮捕發生的清晨,國民黨人員把林宅的玻璃打碎,方素敏忙著照顧小雙胞胎,怕她們踩到碎玻璃。國民黨在美麗島雜誌編輯部逮捕陳菊、呂秀蓮,施明德在艾琳達抵擋情治人員之際脫逃。逮捕過程中,陳菊呼叫林義雄,向他求救,但林義雄也被逮捕。
報指刊登,國民黨到美麗島雜誌社、各地服務處貼封條,極右派顯得得意洋洋,統治者的猙獰面目表露無遺。林家血案發生後,原址改為基督教義光教會,林義雄夫婦把女兒用過的鋼琴捐給教會。林義雄出獄後辦理母親和雙胞胎女兒的喪事,黨外人士總動員,是當時的一件大事。黨外人士在喪宅外露天守靈,每兩小時輪班。我在露天守靈時與尤清、賀端蕃等人同一批。寒天站在靈柩旁兩小時,這是一種提昇境界、凝聚反對意志的修行。
靈車隊開往宜蘭,中途有幾處路祭,氣氛哀淒。入夜時,沿著山坡往山頂墓穴的路邊,安置著火把照出泥濘小道。我們一些黨外人士要陪林義雄到底,這一陪,真是嚐到了山頂寒夜濕冷空氣襲人之苦!我看著林義雄瘦直的身體站在寒夜山裏,他的肉身彷彿經過錘練,已變成仙風道骨,凝聚著無比強韌的生命力,使人油生敬仰;那是讓人尊敬的氣質,而不是要人憐憫、同情。
棺木入土安葬好後,不輕易開口講話的林義雄對現場的人說:「咱若決意手牽手,關心咱的台灣,努力打拼心一款,前途才有盼望。」我永遠記得,那樣寒冷、雨霧濛濛的寒夜山上,我們陪著林義雄站在墓穴旁,大家手拉手的溫暖感受;就是這一點溫暖支撐著我們在那黑暗的年代裏凝聚打倒不義政權的意志。
以後墓園經過整修,呈現著優雅美景。高聳的石碑上刻著字:
「我應如日,普照一切,不求恩報。」
228紀念日時,人們來到這裏默禱,向死者獻花。自從林家血案發生後,我在追思儀式中得知,一首熟悉的歌「我的邦妮」,是過去這個家庭裏很喜歡唱的歌,血案發生後,由歌詞道出死者遠行、分離帶給生者無盡的痛苦!
「我邦妮飄泊遠渡大海,我邦妮飄泊在國外,我邦妮飄泊遠渡大海,啊,快叫我邦妮歸來,叫她歸來,快叫我邦妮歸來,歸來,歸來,快叫我邦妮歸來。」
林家血案發生迄今(2001年)已二十一年了。這二十一年中,黨外人士以至民進黨人士在各級議會取得越來越多的席位,2000年甚至實現政黨輪替,阿扁當選總統。但是,林家血案如石沉大海,毫無破案的跡象。台灣的政治、社會在很多方面具有高度的妥協性,往往在一些重大的事件上,林義雄的態度成為台灣最具有指標作用的象徵性人物(譬如核四續建引起的風暴)。每當出現這種情況時,我的內心真是萬分衝突、痛苦!為什麼台灣的重大事情不該妥協時,竟不能成為普遍台灣人的行為準則,而把目光集中在林義雄身上,看他如何表態?這真是台灣文化裏非常殘忍的特質,也顯示台灣處境危險的嚴重性!
(2020年2月23日心儀整理貼在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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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看紓壓頻道看到這影片,感覺靈車的路權遠超救護車或消防車
呢,而且還可以不用掛車牌恣意違規。
大家也有路上遇到靈車違規的經驗嗎?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1WTpIP9i4z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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