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創傷,沒有公式可以套】
在《建立對跨世代創傷的敏感度和覺知》講座裡,其中一位專家提到一個研究,一個人所經歷過的創傷,會透過基因顯化或者是經驗傳遞的方式繼續「污染」我們的孩子,但是,一旦我們「make sense of」我們的創傷,我們就可以終止這個傳遞。
講座裡並沒有詳細描述研究的細節,對我個人而言我也並不在乎,因為我已經得到我想要的東西了—如果我不想要活成我的父母親的樣子,我該做的事情,是「make sense of」我的創傷。
聽起來很直觀,不過,這個「make sense of」的概念,其實並沒有這麼好理解。我個人會把它翻譯成「弄清楚」。如果想要從創傷當中恢復,我們必須把事情從頭到尾都弄清楚。
弄清楚什麼?
難就難在這裡,沒有別人可以給我們答案。所有我們經歷過的一切,只有我們自己最清楚,所以能夠把多少情緒、經驗和記憶連接起來,完全仰賴我們願意花多少時間進入自己的內心,推開那扇塵封已久的大門,在那一團亂七八糟毫無頭緒的混亂面前坐下來,一點一點,一片一片,一絲一絲,找出到底有什麼該弄清楚的,或是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
這次回到台灣,有一件我非常不願意去做,但是又覺得必須面對的事,那就是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去見一次大魔王,跟他好好說說話。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就只是隱約有種感覺,看過他之後會有機會「弄清楚」一些事。
大魔王目前超過九十歲,目前住在一位親戚叔叔的家裡。會把他稱作大魔王,不只是因為對我個人而言他極難相處。從我六歲開始,只要跟他單獨對話超過五分鐘,他就有辦法把我惹毛。當我越長越大,對事情的了解越來全面的時候,我個人認為這個家族之所以分崩離析、情感破碎,大魔王必須要負上很大的責任。
當初蕃茄還不太會走路的時候,我們全家曾去見過他一次。受日本教育的大魔王,客廳的茶几上總會有一個雅緻的點心盒待客。當他把鐵盒掀開,喜歡甜食的蕃茄立刻眼睛一亮,搖搖晃晃地走過來,雙手捧起一大把,掉了一堆在桌面上,但還是很積極地在客廳走來走去,幫在場的每個人都分配一點。
大魔王見狀,笑咪咪地說:「這個孩子好,會分享,以後媽媽下一胎會生兒子。」
我的腦中立刻響起一句「狗改不了吃屎」,默不做聲把掉在桌上的所有點心都放回盒中,蓋上蓋子。那天我喝了一杯茶就離開,再也沒有踏進那間房子。
親戚叔叔雖然跟我的母親同輩,但是因為幾乎是家族裡最小的,跟我只差十五歲上下。從出生那一刻起,我就仰望著他一路從青少年、成人、結婚和生子。也因此,我是一路聽著家族對他的批評長大。
小時了了。聰明反被聰明誤。浪費天份。只顧談情說愛。個性頑劣。脾氣暴躁。好吃懶做。不務正業。虛榮。愛玩。
這樣的叔叔,最後居然是由他來觀照大魔王的生活起居,老實說我是從來沒有想過的。
總之,到了要見大魔王的當天。
我心裡還是覺得隨時想要逃走,畢竟跟他在一起的痛苦回憶太多了,加上我深信我跟母親之間的痛苦回憶也幾乎都源自於他,我實在是沒有把握再見到他的時候我會做出什麼事。但是有種不知名的力量一直在身後推著我往前走,我終於來到叔叔家門口,門從裡面被打開。
大魔王坐在客廳看電視,看見我走進來,笑一笑說:「你好。」
叔叔阿姨和表妹在家裡四處走來走去張羅拖鞋水果,邊回頭大喊:「阿嬤,你看這是啥人?」
大魔王僵在那裡,維持著不失禮貌的微笑盯著我。我深吸一口氣,把口罩脫下來。一看到我的臉,大魔王就哭了。
「阮阿孫,是阮阿孫啊嗚嗚嗚嗚嗚⋯⋯」
於是祖孫兩人相擁而泣,盡棄前嫌,在老人一生的最後終於迎來了大和解,讓他能安心離開,不再有所牽掛。
最好是。
有這麼容易的話就不叫創傷了。
我面無表情地抱著他,拍拍他有點駝的背,只覺得無盡煩躁。到現在沒人要理你了才在那裡哭,我從小站在你面前站到大你根本沒正眼瞧過我一次,連我幾歲幾年級髮型跟上次一不一樣都記不清楚。
我扶著老魔王走到餐桌前坐下來,叔叔阿姨跟表妹也都入座,一邊吃著水果,時不時也加入我跟老魔王的談話。而我這才發現,老魔王已經有些失智了。
先是問我爸爸好不好,再問我是不是全家都回來,之後告訴我上回弟弟全家有找他吃飯他走進餐廳差點跌倒好丟臉要弟弟不要告訴別人,再問我有沒有弟弟的電話他想要打去給他。這樣一輪以後,又開始問爸爸好不好。一次,兩次,三次,無限迴圈。
我放鬆下來了。
這種狀態的魔王,雖然套不出什麼有趣的過往,對於我原本期待可能可以「弄清楚」什麼的計畫沒什麼幫助,但是至少安全。我不用擔心他會突然冒出一句話直接啟動我的攻擊模式。(好啦其實還是有兩次,但是真的算很少了可以當作沒有)
然而,事情有了意外的開展。
跳針跳久了也是會累,叔叔阿姨開始加入話當年的行列。原本女友換不停的叔叔,認識阿姨不到一年就閃電結婚,婚後起的衝突也跟天打雷劈一樣精彩。也因為我當時十九歲,是當時二十六歲的阿姨在家族裡唯一能聊的對象,現在把各方觀點同時湊在一起攤牌真的是非常精彩。
聊著聊著,我心裡突然有種感覺開始醞釀。
衣架必須全部照著同樣的方向擺。櫃子上的書有一定的順序。屬於他的椅子絕對不能碰。一抓狂起來髒話狂飆物品齊飛。熱愛藝術。對細節催毛求疵。
我一邊咀嚼當年這些叔叔的經典地雷和個性,一邊聽叔叔繼續講。
「我其實已經改很多,妥協很多了。」叔叔回頭指指遠方:「你看像我那邊那張椅子,上面都是狗的毛,也沒人要清,可是我也就算了。」
我看到他旁邊的阿姨開始翻白眼,忍不住笑出來:「叔叔,那是你的椅子吧?沒人要清的話,你也可以清啊?」傳統大男人真的是很誇張,是以為其他人都沒事等著在那邊服侍他嗎?
叔叔沒有立刻回答,沈吟了幾秒後,說:「我當然也可以自己清,可是,這樣就不對了啊。當初要養狗的時候,我就說我唯一的條件是我的椅子上不可以有狗毛,大家都說好好好,結果變成這樣,也沒有人表示⋯⋯」
像是有一道電流直接穿過全身一樣,我突然瞪大眼睛:「等一下,我聽懂了!!」
我轉向在旁邊的阿姨:「阿姨,我聽懂了!這件事真的不對,不能是叔叔擦桌子!這不是家事分工的問題,這是承諾的問題。大家都答應我了,不會讓狗弄髒我的桌子,如果還是被弄髒,還被覺得大驚小怪要我自己擦,我會覺得沒有人在乎我。」
阿姨呆住了。叔叔也呆住了,表情像是生平第一次有人理解他在說什麼。
我的腦袋還在持續運轉,重組我得到的新資訊。一直以來大家都說叔叔脾氣大、愛計較、愛生氣大男人龜毛記仇難伺候,阿姨好可憐好厲害可以忍受他這種人,但是不對,我懂了,叔叔不是故意這樣的,他太不舒服了,他的雷一直被踩到,可是都沒人懂,也沒有人在意,就只是一直說他脾氣很差要他改⋯⋯
「叔叔,你是高敏感人,你知道嗎?」我脫口而出。
我把高敏感特質簡單地描述了一下,叔叔不停地點頭。我告訴他我可以理解,我以前也經常覺得家人無法理解我在意的點。
「 國中的時候,我媽說他要去一趟文具店,我說太好了那順便幫我補充兩支原子筆。我把我習慣用的SKB藍色0.5拿給他,跟他說就買這個一模一樣的兩支,結果他回來的時候自作主張買了兩支完全不一樣的。」
「幹什麼啊!!就買一樣的就好了啊!」叔叔很激動。
「是不是!我氣得要命,他還說我不知好歹那兩支很貴。」
「就不是貴的問題啊!就不是我要用的筆啊!」
「是不是!」
阿姨在一旁非常驚訝地看著我們,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發現,先生的要求不是在「挑毛病」,是真的非常需要顧及這些細節。我跟叔叔一人一句,講起那些無法讓別人理解我們時的挫折感。
「我小時候,我媽答應我要買一個玩具給我,但是他忘記了。我超生氣啊,明明說好的,是他忘記了,他就一直說是我無理取鬧,根本不是這樣,我又說不出來,只能拼命用自己的頭去撞牆壁。」
「我也記得這種心情。我不管怎麼解釋,我媽就是沒有要理我,我到最後只能尖叫啊,狂尖叫。」
「還好你沒做出更激烈的舉動。」
「差一點了,就差這麼一點點。」
「真的還好沒有。」
「是啊,如果沒有克制住,拳頭揮出去或者是拿東西自殘,又會變成我們有病,搞不好就被抓去吃藥了。」
「難怪我女兒會說:『我又不是故意要這麼生氣的,我就是會這麼生氣啊。』」在一旁的阿姨很認真的參與,顯然想起個性跟爸爸很像的小女兒。而我也忍不住想起蕃茄,每當他摀著耳朵尖叫,或是大罵「我要殺死你」的時候,他也是沒有辦法讓自己不生氣的吧。他就是會這麼生氣,這麼需要表達,而在這個當下打他罵他甚至是批評他都完全沒有幫助。
大家都沈默了,各自咀嚼著剛剛的對話。
我抬頭看叔叔的側臉,發現他已經蒼老了好多。我突然明白,叔叔從國中就開始交女朋友,翹課,離家出走,跟壞朋友出去玩,淨做那些大人眼中「浪費自己天份」的事,其實是因為他真的渴望被人理解,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可以幫助他,讓他知道如何跟自己相處的人。只可惜他的雙親,對他只有辱罵和毆打。
「叔叔,你辛苦了。我從小就認識你,經過這麼多年到現在,我真的有看到你的改變。」
叔叔並沒有回應我,只是盯著自己放在桌上的雙手,喃喃的說:「一定可以的⋯⋯這種複製,一定可以被打破的⋯⋯」
我的內心一震,眼睛開始發熱。這一刻,我知道他想著他自己的孩子,就如同我想著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我們都希望,這樣的傷害,可以在我們手上就停止。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非常清晰的惡夢。
我在學校,做了一件一般大家不會去做的事。我的出發點良善,但是大家的解讀跟我的預期完全相反。我看到大家看著我的眼神越來越不對勁,也一個一個從我身邊躲開。我拼命思考有誰可以幫我保證我的人格,卻想不出任何一個名字。我越來越焦急,想不出有什麼東西可以拿來讓我發「毒誓」,讓大家可以相信我。夢境結束在我走出窗外一躍而下。
我睜開眼睛,覺得極度想吐,然後爆哭。
之前在課堂上曾經提到,當一個人跟自己的傷痕真正接軌的時候,往往會在夢境裡反映出來。這是我第一次經歷。雖然極度不舒服,但是我知道這表示身體在處理我積壓已久的情緒和傷痛,有點開心。
***
第一篇創傷文,沒想到是用這個事件來開頭。也許是因為,經常有人留言問我「該怎麼處理自己的問題」,而我想用這篇文章來表達「沒有正確答案」。
就像我一開始認為可以從阿嬤的記憶裡找到有幫助的東西,但是最後卻是從完全沒想到的叔叔身上發現我們共同的特質,彼此都得到被理解的感受。面對創傷,也許我們終究就只能摸索出一個可能的方向,鼓起勇氣踏出追尋的步伐,然後對接下來的發展保持開放的心胸。
Dr. Gabor Mate在《理解創傷》這個講座裡提到,面對創傷,一個很有幫助的態度就是「感到好奇」。「這件事代表什麼意思?這件事可以教會我什麼?而這時就會產生深刻的同理。」
對我來說,所謂的「make sense of my trauma」就是這件事吧。當我們對自己的傷口感到好奇,我們就會有動機想要「弄清楚」,想要知道更多的細節,而不會一直覺得「夠了沒?這樣可以了吧?」想要趕快抽身。
要從創傷中恢復,找回自己,是一段漫長的旅程,如果沒有辦法享受途中的風景,只是想著如何快點到達終點,很快就會失去耐性而放棄吧。療癒是如此,教養也是如此。
叔叔,我自己,小表妹,蕃茄。這一趟回台,很意外地湊成了家族內的「高敏感一條龍」。看見彼此之間驚人的相似之處,還有經歷那些「我懂」的瞬間,我覺得受到鼓舞。
我想,我願意再繼續往下走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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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敵勸退師》第一集
情人出軌,我們獻計!
為你勸退情敵,不成功不收費!
她依著廣告上的地址,來到一座商業大廈頂層單位的門前,趑趄不前的她幾次想要轉身離去,但看見手機屏幕裡那幅頭碰頭的合照,心中升起一陣絞痛,終於還是硬著頭皮按下門鈴。
「請問有預約嗎?」
前來應門的是一個冷豔的女人,她禁不住猜想,不知道他的情婦是哪一種女人?是如她一般成熟冶豔?還是那些入世未深的小女生?
她怯怯地說:「那個……我不知道要預約──」
「這樣吧,勸退師距離下個Appointment還有二十分鐘,我替你安排一下。」
雖然這人臉上掛著的笑容恰到好處,但語氣中卻帶著命令的意味,讓如坐針氈的她沒有說不的餘地。
在等候期間,她不安地張望打量,整個事務所採極簡的工業風格裝潢,既不像坊間店舖貼滿報導,也不像專業機構掛上證書,她完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想到既然需要預約,想必不愁生意,看來「十個男人九個滾」這句話說得準沒錯。
在老闆木村的房間內,正坐著一個前來應徵的年輕女生,她穿一件半敝開的亞麻色襯衫,露出一截白背心,下身是一條寬鬆的破洞牛仔褲,腳踏一雙帆布鞋,一臉率性而伶俐的樣子。
木村翻著她的履歷表問:「歐陽穎對吧?」
「朋友都叫我歐陽,但其實我是姓歐的。」
「哦叫甚麼名字也沒所謂吧,正如別人叫我木村,但我不是日本人,只是如同所有看過《悠長假期》的中佬一樣,由𡃁仔時期開始模仿木村拓哉的衣著罷了。」
歐陽穎發覺他的確有幾分像日本人,就是那種單眼皮,濃眉薄唇,膚色略為黝黑的高瘦型男人。
木村接著問:「也如同所有面試一樣,我想知道,你為甚麼來應徵?」
「因為我喜歡解謎,也喜歡設計謎題。」歐陽穎思忖片刻:「而且我覺得,世界上最複雜難解的,莫過於愛情了。」
木村在心中暗忖,果然是剛畢業的大學生,連說句話也文謅謅得像是唸台詞似的,聽了讓人彆扭,畢竟還是太嫩了點。
這時Charlotte俐落地敲了兩下門,也不等木村回應就推門進來:「外面有一個迷途小師奶,你有空救她出苦海嗎?」
木村看了看腕錶,然後對歐陽穎說:「來看看你有多少能耐。」
***
Charlotte領著她走進木村的房間,當她看見勸退師原來是個男人時,心裡立時打起了退堂鼓,木村看出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猶豫,於是馬上施展他駕輕就熟的技倆,主動替她拉開椅子,俯身湊近她的臉,以不緩不急的語調關切地問:「天氣那麼熱,要喝杯冰薏仁水嗎?」
她已經許久不曾嘗過有人替自己拉椅子的滋味,久違的羞澀頓時湧現,方才的戒心也減了幾分。
歐陽穎打量這個女人,估計也不過三十出頭,雖不是甚麼國色天香,衣著也稍嫌土氣,但並非剛才Charlotte所說的「師奶」,只是她面容浮腫,想必是昨夜哭得要緊,木村給她倒杯薏仁水消眼腫倒算細心。
歐陽穎急於表現,於是擠出笑容問道:「該怎麼稱呼你呢?Zoe嗎?」
她驚訝地問:「你怎麼知道?」
「你手袋上有個Z字的掛飾,Z開首的英文名字不常見,所以我隨便猜的。」歐陽穎說時瞄向木村,觀察他的神色,但木村似乎不為她的小聰明所動。
「那麼Zoe,不如先跟我們說說你的情況吧?」木村繼續柔聲地說。
Zoe侷促地調整了一下坐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歐陽穎關切地對Zoe說:「我知道這是很難開口的,我以前有個男朋友一腳踏兩船,那時候我也不願意告訴別人,甚至不敢跟他攤牌,只能自己默默承受,每天晚上都祈求明天醒來,第三者就會離開,我保證會裝作從不知情的。」
「那結果呢?」Zoe追問。
「結果,第三者果然離開了,因為我發現第三者原來是我,那個女人才是正印呢。」歐陽穎摸著耳珠尷尬地笑說:「所以我現在幹這行,就是因為吃過男人的苦,希望別人不要重蹈我的覆轍。」
Zoe聽後似是下定了決心,咬咬牙把自己的狀況娓娓道來:「我和文進是中學同學,畢業以後我知道自己不是念書的材料,便早早出來工作。文進不想打工,認為工字不出頭,所以一心創業,他賣過熒幕保護貼、手機殼、玩具模型等等,反正就是那一陣子潮流興起甚麼他便搞甚麼生意,可是每次都虧錢,最好那次也不過是平手離場……」
歐陽穎一邊聽一邊潦草地寫下筆記,木村則單手托著下巴,專注地聽Zoe的話。
「我們過得很節儉,好不容易儲了點錢但又虧光了,但其實文進是很有生意頭腦的!後來他發現開實體店成本太高,那時又剛好興起Instagram,他便決定開網店賣波鞋,從外國網站訂貨,送到家中再約客人到地鐵沿線交收。他很勤力,生意也愈做愈好,現在他已經有兩家實體店,是真正的白手興家呢!」
木村看時間所餘無幾,而Zoe傾慕的語氣彷彿在談一個偉人的發跡史,不知道還以為她丈夫是比爾蓋茨,所以就讓她盡快入題。
「那麼你是如何發現他出軌的?」
Zoe眼裡的神采瞬間熄滅:「我並沒有發現……」
木村和歐陽穎露出一個不解的表情,Zoe終於潸潸地流下淚來,「是他自己告訴我的……他連瞞我也不願意……」
木村從口袋中抽出手帕遞給Zoe,歐陽穎彷彿聞到一陣洗衣粉的淡香。
「那麼,在他提出分手前,你們的感情生活如何?」木村問。
「我們由中學開始便幾乎天天都在一起,哪想到──」
木村打斷Zoe道:「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意思是,你們還會同床嗎?」
Zoe臉色漲紅答道:「會是會,不過比起以前──」
這時Charlotte又來叩門道:「下一個Client到了。」
Zoe六神無主地說:「我該怎麼辦?我們本來還約好下星期去東京慶祝我的生日……那是我們畢業旅行的回憶……我真的不想跟他分手……」
「你要跟他分手。」木村斬釘截鐵地說:「告訴他,分手前你最後一個心願,便是兩個人去一趟分手旅行,就當是你的生日禮物。」
Zoe疑惑問道:「為甚麼?」
「一,是為了在旅行期間切斷他和第三者的聯絡。」木村舉起兩根指頭說:「二,你剛剛說了,東京是你們畢業旅行的回憶,沒有甚麼比回憶更留得住一個人了。」
Zoe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木村從抽屜拿出一份合同,歐陽穎瞥了一眼,上頭印滿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每一句看來都像一段咒語。
木村把合約貼著桌面推向Zoe說:「你先簽了合約,付了訂金,我們會替你把他贏回來的。」
***
送Zoe離開後,木村一屁股坐進大班椅裡,方才的殷勤體貼全然不見,又回復散漫的腔調說:「你剛才看見了吧,我們要先初步了解Client的情況,評估這個Case的成功率有多大,記住了,Certified的愛情我們是不會接的。」
「Certified的愛情?」
「意思是明顯對方已經對這段感情毫不留戀,如棄敝屣般恨不得趕快甩掉,例如曾經大打出手呀,或是已經好一段日子沒有性生活之類。」木村解釋:「你可以當我們是醫生,只救有病的感情,已經宣告死亡的,我們回天乏力。」
歐陽穎聽得饒有趣味,看來今天沒白來一趟。
木村強調:「別忘了我們是大字標榜『不成功不收費』的,要不是有相當把握的Case,便不要浪費人力物力。」
歐陽穎重重點頭。
「下一步便是根據Client提供的資料進行調查,分析兩人的感情到底出現了甚麼問題,才讓第三者有機可乘。」木村一口氣往下說:「當然,我們也要弄清楚第三者的目的,有人為錢,有人為愛,有些人甚至為性,畢竟啊,對症下藥才能徹底根治嘛。」
歐陽穎應道:「聽上去是心理學範疇的事,你放心,我大學修過這些課。」
「嘿,我們可不像教書先生那樣紙上談兵的。」木村笑說:「完成分析之後,要想方設法接近目標人物,取得他的信任,勸他迷途知返。另一方面則要接近第三者,用盡方法令她離開。」
歐陽穎正想接話,木村已接著說:「先說明了,打打殺殺那些蠢事我們是不幹的,我們靠的是腦子。這份工作要令第三者離開,出軌的人浪子回頭,卻不知道是我們暗中攪局,只有天知地知,Client和我們知。」
歐陽穎聽得躍躍欲試:「你跟我說了那麼多,意思是我得到這個職位了?」
窩在大班椅裡的木村這時站起身來,收起了他吊兒郎當的態度,向歐陽穎伸出手來認真地說:「歡迎你加入情敵勸退師,Zoe是你的第一個Client。」
歐陽穎也站起來握著木村伸出的手,沒料到他的手掌是如此厚實溫暖。
木村把她送到辦公室門前,忽然想起甚麼似的問道:「你剛剛說的那個前男友,現在還是跟那女人在一起嗎?」
歐陽穎彎起一雙腰果眼,狡黠地笑說:「怎麼連你也相信呀?」
木村呆了半晌,直到歐陽穎甩著那頭隨意挽起的馬尾離開,他才搖著頭沒好氣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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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情重義的張毅和我守了十一年的秘密
和張毅楊惠姍相識三十多年,今晨聽聞他離世的訊息,我不禁淚流難止,除了電影,讓我最懷念的是他重情重義的人格特質。
他為善不欲人知,讓我經手了一筆畢生金額最大的金錢,雖然我分文未取,但是完成了李行導演的舞台劇大夢。這個守了十一年的秘密,現在張毅打完人生美好的一仗,我守密的約定也終於可以揭開。
34年前我在民生報當記者時,一向不愛寫緋聞的我,過去總是用導演是創作者的角度在訪張毅,但這次訪問相當尷尬,我迫於職責必須去訪問他和楊惠姍對妻子蕭颯在<我的愛>上片前,在中時副刊發表<給前夫的一封信>的反應。
到了中影製片廠的配音間外,老遠已聽到一個女性尖叫聲正透過門縫傳出,是楊惠姍親自配音詮釋蕭颯編劇的<我的愛>女主角對丈夫情變撕心裂肺的嘶吼,我心想這真是元配最狠的報復。
面對我和攝影記者的到訪,她把外套蓋在頭上,蜷曲在一張長椅上,不露面也不發一言,張毅挺身出面試圖勸阻,但攝影記者的快門咔嚓咔嚓地響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說時遲那時快,張毅變臉大怒,舉起椅子就要砸向他,我嚇了一跳,連忙大叫「導演不要」,驚心動魄的瞬間,他高舉的椅子停在空中半秒,雷霆萬鈞的怒火剎了車,椅子偏了準頭,落在攝影腳旁,我立即道歉要攝影一起撤退。
離開時,我知道原本被譽為「鐵三角」的張毅、楊惠姍、蕭颯要再合作拍電影已成絕響,果然<我的愛>票房甚慘也成為他們退出影壇之作。
張毅是世新電影系畢業的,他由小說家、編劇、一路努力爭取拍電影的機會,得過金馬獎最佳導演。我心想這個原本畢生要以拍電影為目標的電影人,從此不能再拍電影,這是多大的懲罰!
值得嗎?
兩年後我是第一個到他們和王俠軍創辦的琉璃工房淡水廠獨家訪問的記者,當天破例我沒有回報社發稿,在夕陽餘輝照射下,聽著「歌劇魅影」和琉璃工房的員工一起吃他們熱騰騰的家庭式晚餐。
張毅輕描淡寫說著為了創業累績了三千萬的債務,他由一個創作者要轉為彎腰低頭跑三點半的經營者,為讓楊惠姍、王俠軍有藝術創作的空間,他不諱言地提起蕭颯在工房最困難時金援他們度過難關。隨即他興高采烈地談起他們發現中國古代的琉璃藝術和現今國際的琉璃藝品製作方法的異同,以及他們如何遠赴國外求經,一起學習琉璃藝術品製作的技藝。
那一天,曾為<我這樣過了一生>增肥二十公斤又迅速瘦身的楊惠姍,頂著上千度高溫,燒焦了眉髮,由炫麗聲光下精心妝扮的女明星,華麗轉身成為脂粉不施的琉璃藝術工作者,而這不是一次追求銀幕精湛演出的電影任務,而是長期的煎熬淬練。她追求愛情和藝術的態度都一樣的堅毅不拔,真是人間奇女子。
看著那些眩目光采的琉璃藝品,閱讀著張毅精練的文字化成一篇篇為琉璃藝術詮釋的文案,我心中充滿了感動與欽佩。
值得嗎?好辛苦!
此後,王俠軍和他們拆夥另成立了「琉園」,本以為併肩作戰的老友成了競爭對手,會聽到彼此一些抱怨,但是兩位君子未出惡言,張毅只苦笑著說了一句讓我深思的話:「聽憑主怒」。
2007年卸下媒體工作轉任影展工作者的空檔,我曾到琉璃工房在上海郊區七寶的廠房參訪,看到他們對待員工的方式就像一個大家庭,他們未生育子女,張毅的女兒也在工房工作,和楊惠姍相處極融洽,情同母女。他們也把員工當成孩子照顧,兩人暱稱對方「爸爸」和「媽咪」,和員工一起吃飯、要員工一早起來練拳強身,一起研發由琉璃藝術推廣文化的方法。
當時台灣電影正值黑暗低谷,我在琉璃工房看到他的老師陳耀圻及其他昔日電影工作夥伴在此找到了休養生息重新起步的機會。像作曲家張弘毅就在上海新天地的透明思考餐廳打造「民樂」發表的平台。製片余為彥擔任總經理,研發了很多融合中西料理的美食。後來張弘毅驟逝後,遺孀也成為工房的員工,張毅的重情重義,可見一斑。
此後,看著他們在琉璃藝術上不斷精進,由耀眼的工藝品到成為國家送外賓的精品,在亞洲各地高檔百貨公司設立專櫃到自己設立琉璃博物館,楊惠姍的作品成為國際知名美術館蒐藏的藝術作品。
而更令我驚訝的是當時張毅離開電影圈已十年,卻在琉璃藝術品之外,還自己投資開闢了一條動畫生產線叫「阿哈」,當時正在繪製2D動畫短片「黑屁股」。而他起心動念之初,是想完成好友楊德昌導演的動畫遺作<追風>,楊德昌燒了一億台幣只完成了幾分鐘試看帶的慘烈過程,讓對動畫完全陌生的張毅戒慎恐懼,但並未放棄,這部練兵之作十年磨成一劍,期間換了不少工作班底,後來成為四段式的3D動畫長片<狗狗傷心誌>,入圍了2018年的金馬最佳動畫長片。
更令我感動的是一樁不曾公開過的秘密。
2008年我在擔任金馬獎秘書長期間,在台中辦了李行導演的作品回顧展,在百貨公司舉行的開幕式,最大的驚喜是張毅和楊惠姍突然現身用推車推出了一座專為李行鑄造的大型琉璃藝品,高逾一公尺半透明的作品上面用金字縷刻著李行導演的重要作品。
張毅感念李行導演當年提攜後進,為他導的<玉卿嫂>擔任監製,並且放手讓他依其理想完成創作夢,這部作品不但提昇了張毅的影壇地位,也讓楊惠姍脫胎換骨,遠離艷星之名成為演技派女星,登上影后寶座,也種下兩人一生的情緣。
李導演一向是硬漢,獨子喪禮上,他含悲忍痛,我都未見他流淚,但是那天我第一次看到他在眾人面前感動地哽咽落淚。事後他說:因為一路看到他們辛苦地奮鬥走過轉行創業的艱辛過程,他自己因為想圓舞台夢,多次因籌資面臨碰壁的經驗,對照他們仍感念故人之恩情,令他格外感動。
後來張毅聽我提起熱愛舞台劇的李導演想再導一齣舞台劇「夏雪」,但苦於資金難籌,他慨允全力支持,但提出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就是不可對外公開,這齣千萬打造的舞台劇,他為善不欲人知,純粹只想讓李導演一圓重返舞台夢。
另一個附帶條件是他敬愛李行,知他為求完美一定會對「夏雪」費盡心力,但沒把握預算控制會不會超支,他希望由我督導進度,但我對舞台劇完全是門外漢,唯一能做的就是當橡皮圖章,成人之美,幸而後來舞台劇順利演出,李行心願得償。我也謹守保密,如今斯人已逝,才公開此秘密。
而我在擔任台北電影節總監期間,也得到他的幫助,2012年我們以斯德哥爾摩為主題城市,聚焦瑞典大師導演英瑪柏格曼,並以對望的角度,邀請張毅為焦點導演,選映了三部他傑出的經典作品<玉卿嫂>、<我這樣過了一生>、<我的愛>。
他娓娓道來跟拍玉卿嫂穿林而過會情人的那段長鏡頭的光影設計,受到柏格曼的深刻影響。我邀請他和魏德聖導演對談,談論起跨世代電影人的熱情,感覺他的心從未離開他愛的電影。
當時我為了要找<玉卿嫂>這部電影的版權頗費周章,因為他和李導演都告知<玉卿嫂>的版權大部份是在樂聲戲院周老闆身上,而我花了一個半月幾度打電話與傳真都得不到回應。
正在發愁之際,有一天在捷運上,記者的本能讓我能由背影識人,我發現捷運上一名高大男子站在柱旁,眼睛為之一亮,立刻擠到他身旁相認。
誰能料到周大老闆會為怕塞車坐捷運?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玉卿嫂>因此順利得到授權在台北電影節放映,原著作者白先勇也應邀到現場和張毅對談,讓影迷非常驚喜,這也是<玉卿嫂>近年唯一一次得到授權的公開放映。
去年,琉璃工房引進了英國窯鑄玻璃藝術品來台在松菸展出,我和世界女記者及作家協會的會員們,在石靜文和李碧華的安排下,結伴去看了那場精彩絕美的藝展,聽到十幾位訪台的英國藝術家由衷讚美琉璃工房的熱情接待,非常珍視這場藝術交流的機會。
當時張毅健康狀況已不佳,略顯疲態,但談論起琉璃藝術一如三十年前般熱情洋溢,鏗鏘有力。他也終於開始自己創作琉璃藝術,不同於惠姍的細膩精緻靈巧,他的創作抽像、隨興、自在、瀟灑,相當大氣。
一般夫妻如果成為事業夥伴,早已感情日淡或生變,但是在這三十多年來,我卻一路看到他們相知相惜相守,為了曾遭非議的愛情,不論經歷何種困境,從未對彼此有怨言。
所以還要問值得嗎?他們對彼此的付出給了最好的答案。
張毅走了,他離苦得樂,大家都心疼惠姍不知如何度過悲痛,但一切都是老天最好的安排,我只能以海倫瑞蒂的一首”I am Woman”寄語惠姍一定要堅強,放手讓他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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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惠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