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打混仗的混障綜藝團:劉銘
作者/宋汝萍
「我們需要的是同理心不是分別心,不用可憐我們,但可以協助我們!」──劉銘
在夏日晴空朗朗的早晨,鶯歌二橋國小的操場上,一個綜藝團正熱熱鬧鬧的表演著,台下的小朋友們看得目不轉睛、幾乎跟台上表演者打成一片。但仔細一看,表演者全都是身障人士。而主持這場奇特綜藝表演的人,男的是笑口常開的輪椅大叔,他叫劉銘,女的則是得過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的藝人李淑楨。整場表演,揚溢的是孩子們濃濃的笑聲。
我們先試著假設一下,如果不幸是個手腳萎縮的小兒麻痺重度患者,會選擇怎麼度過每一天?躲在家裡不出門,過一天算一天?或是不斷怨天尤人?
但劉銘偏不想把自己人生過那麼悲慘,他把身障當成另類表演,還要拉更多不同身障程度的人一起表演,搞成一個轟轟烈烈的「混障綜藝團」,不僅全省走透透,甚至還出國表演,讓好手好腳的人都來看看身障者的厲害跟堅強。
劉銘的前半生充滿辛酸。三歲時得到小兒麻痺,導致雙腳無法走、手無法舉高、終身要坐輪椅,加上長年累月都坐在輪椅上,脊椎嚴重側彎,屬於重度身障,醫生甚至斷定:這個小孩可能最多只能活到三十歲。
九歲時父母告訴劉銘,想讓他念書受教育及接受醫療復健,所以把他送到廣慈博愛院,「我永遠記得那一幕,看著父母逐漸遠去的背影,我放聲大哭」。劉銘說,開始在廣慈生活的日子,他常聽到,有些院童父母,把小孩一丟,從此不見人影,所以每當獨處,或是午夜夢迴時,他都擔心父母會真的拋棄他。
劉銘在廣慈一待就是13年,他記得有次耶誕節,大家都要出去玩,興奮的劉銘洗好澡後,竟然無法靠自己的力氣爬出浴缸,他就這樣一個人默默的掙扎、努力、想盡辦法慢慢爬呀爬呀,最後花了兩個小時才氣喘吁吁逃出浴缸。「一般人可能兩秒鐘就可以輕鬆做到的事情,我卻花了兩小時。」當時才只有14歲的劉銘瞬間醒悟:「如果連我都放棄自己,那天下根本沒有我生存的餘地了。」「浴缸事件」後他好像一夕長大,所以現在談到廣慈的歲月,他心中滿是感恩,「我在廣慈學會了12個字:『獨立勇敢、相信自己、笑比哭好』。」
事後回想,如果父母沒有把他送到廣慈,他也許一直留在家中,父母會因為愧疚,百般照顧他,「那我豈不變成溫室花朵?」所以廣慈是他人生重要轉捩點。
離開廣慈後,劉銘進入松山高職就讀,畢業後有好長一段時間他無所適從,「像我這樣一個重度身障人士,可以做什麼養活自己呢?刻印章?修鐘錶?算命?還是按摩?」劉銘問了自己不下百餘次,但這些他都沒興趣,最後決定先從自己擅長的寫作開始,開班教小朋友作文,但教作文教不了一輩子,他想到,自己的聲音還蠻好聽、咬字又清楚、口語表達也算流利,乾脆毛遂自薦去警廣找工作好了。
那年劉銘剛好滿30歲,他沒有理會醫生之前說他可能只活到30歲的話,反而更努力的去過每一天。「我是頭部以上100分、頭部以下才是零分,那我為什麼不好好發揮自己的優點?」40歲以前,劉銘無論在工作、生活,還有人際關係上,得到很多貴人相助,就算是路人甲,都可能扶過他一把,所以他決定40歲後要成為別人的貴人。
就是這個信念,讓他在2004年,45歲時創立「混障綜藝團」。劉銘那時想,身障者本就弱勢,若不願靠別人同情過日子,要如何自立更生呢?倘若將他們集中起來,是不是可以形成很大力量,讓生活更有保障?
在旁人眼中,劉銘這個跨越多重障礙表演團體構想,完全不可行,家人也不看好,他非但不氣餒,還從身邊老友聽障人士陳濂橋下手招募,不過一開始其他身障人士都抱持觀望態度,但在劉銘熱情的呼籲、及看到眾多身障人士加入後的安心感催化下,「混障綜藝團」終於成軍。
劉銘笑說,綜藝團取名「混障」,乍聽像在罵人「混帳」,但其實是「混合各種障別」的簡稱。他就是想用自我解嘲的方式,鼓勵身障朋友,樂觀面對身體的缺陷。
為了讓身障朋友有固定收入,「混障綜藝團」採收費表演,劉銘嚴格要求每位加入的團員都要具備水準以上的才藝。他說,之前有位身障朋友想應徵表演唱歌,但他要伴著卡拉oK才會唱,只能請他回去多練習,「我們算是職業表演,才藝不夠,誰願花錢來看?」
綜藝團的演出形式包羅萬象,有歌唱、默劇、輪標舞和特技等,至今已有15年了,團員從原先的3、5人,現在已有將近30位,他們都是拿出絕活來表演,足跡遍及全台大小鄉鎮、學校、監獄,甚至還會應邀出國表演,平均一年表演約百餘場。
不過劉銘還是有一個小小遺憾,「我們雖是跨障別,至今還沒有辦法讓心智障礙的朋友加入」,因為「混障綜藝團」除了表演,還要跟觀眾分享生命故事,心智障礙朋友這方面表達能力還有些欠缺,但他正在想辦法克服,希望未來他們也可成為團員。
「混障綜藝團」用生命演繹藝術的故事,已被教育部編進國小教科書內,我採訪這天,小朋友們對混障團員並不陌生,視他們如英雄,像是有「微笑天使」之稱的郭韋齊,七歲生病截掉四肢,卻是彈琴跳舞樣樣來,穿上義肢,跟著團員們四處表演、甚至還曾登上玉山,她一出場,就獲得小朋友熱烈掌聲。舞蹈讓韋齊更有自信,她告訴我,每次跟團出去表演,都學到不少東西。
而每一場都擔任主持人的劉銘,從不吝於拿自己開玩笑。這一天,他和李淑楨一搭一唱,劉銘問小朋友:「大家知道我坐輪椅是得到了什麼病嗎?一是肌肉萎縮、二是小兒麻痺、三是皮膚病、四是神經病!」有小朋友舉手大聲回答:「神經病!」劉銘也會張大眼睛回嗆:「說我是神經病的那個同學你過來,我覺得你才是神經病耶!」在全場哈哈大笑中,李淑楨就會接著介紹即將上場的身障者的生命故事,聽了故事、再看到身障者賣力專業的演出,小朋友們都深受感動,「想到自己好手好腳,就應該要更努力才對。」
也許有人好奇,為什麼李淑楨不演戲卻跑來當「混障綜藝團」的主持人?而且一主持就是三年,跟著混障搭巴士吃便當,一點藝人派頭都沒有。
李淑楨因為演出大愛電視台的戲劇認識劉銘,沒想到戲散了,友情卻留下來。「剛開始就是抱著好奇的心態來看看」,李淑楨說,來了以後看到每一場演出小朋友大朋友們的回饋,讓她覺得很有意義。「我最佩服劉銘,他腦袋裡沒有做不到的事。」
四處奔波、加上每場混障的表演至少都兩小時起跳、每周還要主持廣播節目跟電視錄影,劉銘的日常生活並不輕鬆,我忍不住問他,如果身邊剛好沒人,正好內急怎麼辦?劉銘似乎算準我會問他這個問題,不急不徐的從腰間霹靂包掏出一個小塑膠袋,「這是我的隨身魔法袋!超級好用的,如果真的沒辦法我就會先用它解決問題。」為了儘量不麻煩別人,劉銘早已養成凡事預先計劃的個性。
不過就算身邊有人,兩個身障朋友在一起,也會發生蠻多趣事。劉銘說,有次到外地表演,他跟陳濂橋兩人都睡過頭,先驚醒的劉銘躺在床上死命想把陳濂橋叫醒,偏偏陳濂橋聽不見,而劉銘根本無法自己從床上爬起來,他只好隨手抓起手邊的東西丟向陳濂橋、嘴裡還一直大叫「起床起床了!」劉銘說,當時的感覺都快崩潰了!
跟劉銘相處,會感受到他樂觀、陽光的那一面,就連婚姻,都是他鍥而不捨努力得來的。「年輕時想,若有身障朋友願意嫁給我就好了」,劉銘從不敢奢求能夠交到一位四肢健全的女友,所以當時女友的父母堅決反對他倆交往,不解女兒為何不交一位好手好腳的人?但劉銘不屈不撓,最後終在愛情長跑8年後,娶得美人歸,劉銘戲稱,他的婚姻是8年抗戰,很感謝太太,在他無名無利的情況下,願意嫁給他。
劉銘對女兒有很獨特的教育觀。女兒14歲時,他送她到英國去讀書,至今已有2年,很多人不解,為什麼女兒那麼小,要把她送出國?「也許跟我自己的經歷有關吧!」9歲就被父母送到廣慈,劉銘在廣慈學到了獨立勇敢,「我也希望女兒沒有父母保護傘後,也能學習獨立勇敢」。或許是成長過程中,看盡人世無常,劉銘認為,女兒的國外學歷、語文,或是增長世界觀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女兒往後能獨自面對人生的不如意。
如今的混障綜藝團已經闖出名號,劉銘做到很多正常人都做不到的創舉,接下來的目標是什麼?「很簡單,就是把每一天都做好,分秒不空過,步步踏實做,這樣就夠了。」劉銘說,混障的團友們,每個人身上都有不同的障礙,但他們都選擇珍惜自己,讓自己透過表演發光發熱,所以他還要推著輪椅繼續前進,繼續主持,舞台永遠都在,他會帶著身障朋友們一起閃亮下去。
https://tw.appledaily.com/headline/20190630/O3R4ZY6L6ZTCAGGNXH3UUZBKZE/
同時也有10000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2,910的網紅コバにゃんチャンネル,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
輕 度 聽障 找工作 在 子迂的蠹酸齋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聲明:齋主歡迎留言和分享,但並不打算與任何人吵架與爭執,只計畫寫出這篇文章,講述兩個道理「勿輕信他人而被煽動」以及「你的善意只是種迫害族群的助力」
#若沒有意外本周一晚間九點應該會以這話題為直播題目
上週在PTT著名的女孩版,有個自稱是雙性人的先生,在網路上指出自己被飯店歧視,並透過文章述說自己就職而後遭到離職的紀錄。故事大約是這位網友稱自己是雙性人,因為種種原因被登記為男性,並且已經動過去除男性性徵的手術,卻因為各種原因沒有更換身分證,但卻在入職文件上填上「女性」。而在面試錄取之後,才向主管說明自己的狀況。主管也不知如何處理,最後只能請他離職,因為入職資料與實際情況不符。然後這名網友上了不到四天班,就氣沖沖的要一張非自願離職單。
這事情一開始讓所有的網友憤怒,紛紛當起鍵盤柯南,查出是哪家飯店之後,不但主動打電話去台北市政府告狀,還瘋狂地打電話去騷擾該飯店,更理所當然地不斷主張一定要申請非自員離職單,這件事情後來也鬧上了媒體。一時之間,所有推文、留言、回應和打電話的人,都覺得自己伸張了正義,這世界將會更美好。
但後來,開始有人發現不對勁。終於有人去查了制度,發現在去除男性性徵的手術之前,必須經過大量心理和精神測試,當最終終於能執行手術時,也必定可以更改身分證。加上有人翻了翻該名當事人過去在網路上的發言,會發現手術時間不但前後不一,而且存在許多矛盾,因此懷疑起了關於求職故事的真實性,甚至懷疑起當事人是否為跨性別而非雙性人。但該名當事者面對質疑自己的問題,並沒有當面回應,只強調自己在求職上所遭到的歧視,對於不想回答的全部使用個人隱私來應答。甚至還發文希望網友們不要再打電話去騷擾該飯店,卻又默默的表示如果要製造別人的麻煩,該於幾點製造麻煩,才比較有效果。這種行徑真是讓我非常看不下去。
我並不想要針對這件事情多做甚麼評論,但有兩件事情實在非常值得我們思考。當面對這種單方出來指控時,我們應該針對故事內容思考其合理性。人資不可能沒有發現性別上的問題?動了變性手術在文件齊備的情況下怎麼可能沒更改身分證? 你只要輕易地上網查一查制度,都能找到相關制度和文件需求。在我們只有單方面的資訊時,對其全盤相信是極其愚蠢的,我們該審慎思考,懷疑其所說的每一句話,如果能獲得其他方面的說法,將更能幫助我們了解情況。與其花時間上網公審飯店或是在GOOGLE拼命刷負評,還不如多花點時間理解變性的制度。
最後才是我想說的。我真心希望不要再有人鼓吹去拿甚麼非自願離職單,那只會使得邊緣族群更加邊緣。當你因為特殊問題而遭受資遣時,你當然可以拿張非自願離職單,向政府請個半年的飯票,但你要如何再找工作? 當下一個公司知道你前一份工作造成公司的困擾,又還索求非自願離職單時,請問下一個公司會僱用你嗎? 甚至當你本身就已經是帶有特殊觀感的族群時,你索取這張單子,只是迫使下一個特殊族群的人沒辦法獲得工作機會,因為前一個特殊族群給公司的觀感已經非常不好,任誰也不願意再給下一個同類型的人機會,以免增加自己的經營風險。
網友們伸張正義很好,我知道,但這些行徑已經導致未來更多的LGBT族群在就業上更加的困難。還記得去年才一個盧姓聽障生在飲料店打工有糾紛,後來狠狠將事情發上網路公審,結果證明人家飲料店已經給予很好的機會和待遇,反倒是該名聽障生造成營業上的困擾不說,在離職時還打算狠狠敲老闆一筆。請問到了最後,聽障族群有得利嗎? 還是因為盧姓聽障生的關係導致整個聽障族群受到歧視? 更別提成天製造麻煩和誤會,又替記者們省下不少工作成本的爆料公社了。
請問這位自稱是雙性人的網友,在爆出自身的一堆問題,然後網友又瘋狂打電話去柯達製造麻煩之後,會讓未來的雙性人更好找工作? 還是乾脆避免麻煩,直接篩選掉好了。
當你的正義廉價到一篇文章就可以煽動,那你只證明你的思維有多單純可愛。當你的正義只為了一個案例而發動,而不是斯所得更全面,那只證明你真的很單純可愛。也好,台灣社會單純可愛也是件好事情,看那歐美的SJW也是各種幼稚。
這或許就是經濟富裕又生活穩定會有的後遺症吧
PS.當事者一開始希望鬧大,現在才想到鬧大以後自己會沒生存空間XD
以下是事情始末
[新聞] 遭爆職場性別歧視 柯達大飯店回應了
https://www.ptt.cc/bbs/WomenTalk/M.1561104428.A.32F.html
6/17[難過] 在職場上被逼宮(文長)
https://www.ptt.cc/bbs/WomenTalk/M.1560763832.A.65D.html
6/18[心情] 就在剛剛 我被離職了
https://www.ptt.cc/bbs/WomenTalk/M.1560846403.A.302.html
6/20[討論] 無法簽非自願離職證明
https://www.ptt.cc/bbs/WomenTalk/M.1561016015.A.036.html
6/21[討論] 煩請鄉民們停火........
https://www.ptt.cc/bbs/WomenTalk/M.1561094660.A.D44.html
輕 度 聽障 找工作 在 Melody時尚媽咪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一定要跟你們分享,很值得看的故事~賴聲川賴導演形容他和丁乃竺丁姐的婚姻:
「如果夫妻之間沒有更深的追尋,很容易散掉,很容易瓦解。如果彼此關係是建立在金錢或者簡單的吸引力上,那個東西很快、幾年內就可能散了。那個追尋,不叫做公司要上市或者什麼的,是短短的人生,你到底想要做什麼,以及生命到底是幹什麼的。有這樣更深的彼此的追尋,你才有真正的話題可聊。」
《我們兩個加起來才是我們》
在一起,追尋生命的真義(原標題)
口述|賴聲川
整理|《中國新聞週刊》記者 丁塵馨
我和乃竺是非常幸福融洽在一起相處幾十年。而且我們的關係不斷在更新,越來越好。這不是一般人都能得到的。所以我們非常珍惜。
活到60多歲了,我們見到那麼多伴侶:有的人開始時那麼美好,後來派私人偵探的;也有事業好愛情就好,事業不好了愛情就沒了的;更多是看到不成熟心靈的兩個人在一起,暫時時很開心,可後來碰到很多問題。
我們覺得幸福、也非常幸運,但我們不是像英文所說,「take it for granted」,這是理所應當的一件事情。這非常難得的,所以我們要珍惜要保護這個關係。
相識
我和乃竺相遇是在1974年的某一天。那時我上大二,我大學時代的主要記憶就是在民歌餐廳唱歌和玩音樂,在艾迪亞西餐廳玩音樂,跟一群高中時的同學住在一起,我們在不同的大學,生活得像一個烏托邦。
當時台大一個朋友一直跟我提起,台大哲學系有一個女生叫丁乃竺,就像當年輔大有個胡茵夢,她已經是傳說在外的人物。我一進輔大就聽說胡茵夢了,那時候她叫胡因子。我們那個時代很多這樣的奇人。
有一天晚上在艾迪亞,餐廳有一個閣樓,他們跟我說,「走,到樓上去認識一個朋友」,那個人就是丁乃竺。
艾迪亞很小,我走上樓,那時候就覺得,我見過她!而且我們認識很久了。然後我就覺得,她就是我的老婆。
但那時候我有女朋友她有男朋友,我們雖然互相有好感,並沒有做任何勉強的事情。那時的想法是很單純的,雖然覺得就是她了,但自己也有女朋友,所以不可能衝動地就趕緊去追求她。就覺得像見到了一個老朋友般的感覺。可事實上,我們之前從沒有見過。
後來我們就成了朋友,我們很能聊天,聊很長時間。但不是男女朋友。
兩年以後,我大四那年,我們自然地結束了各自的感情,就在一起了。
1976-1978年,她畢業後在她叔叔的律師樓幫忙。那時候的她非常風光,俗世眼光的那種風光。台大畢業的一個女生,因為自己喜歡,穿著旗袍去辦事情;她又特別單純,風靡了各個單位。我當了2年義務兵,但很輕鬆,開始做樂隊,後來又被調去做英文播音員,所以我可以繼續玩音樂,同時計劃結婚和留學。
我覺得我們結婚也是自自然然會發生的事情。我沒有特別地求婚,就彼此一直有個默契,我們要在一起。當然在一個點我跟她提起,但不是跪下來求婚那種,我就問她那我們在一起吧,她說好。
那時有一個插曲,因為她比我大一歲,她爸爸還蠻傳統的,尤其在那個年代,我不知道怎麼過她爸爸這一關。結果天助我也,剛好有一篇文章出現在報紙上,說的是,如果太太比先生年紀大的,離婚率比較低。
我就剪下來給我未來的岳父看。丁姐(丁乃竺)的爸爸那時在台灣是一個著名的政論家,也寫了很多書,比如《北洋軍閥史》等等,他看了沒說話。就表示這事OK了。
我後來跟他關係很好。我們家沒有婆媳的問題,我和她的父母也很好。
承担
我想到兩件事。
一件事是發生在結婚前。一天她在我家玩,那是在台北雙城街一個老的日本房子,我12歲到台北後就是在那長大的。當時家裡有一個傭人,我媽媽當她是家人,後來她不給我們做傭人了,但還是住在我們家,還在那結婚生子。有一天,就我和乃竺還有傭人的兒子三人在家,那時他才三四歲,他玩著玩著突然把頭撞到柱子上,血流如注,我都快嚇死了。我沒有辦法想象乃竺當時之鎮定。她馬上問我,你們家的藥在哪,有沒有雲南白藥?我拿給她。我就看著她抱著那個孩子,很從容地處理傷口,她把那個傷口用手掰開,把藥塞進去,很快,就止血了。
我心想,「哇!我要娶的老婆是這樣一個女人!」
這是第一次我有機會看到她的冷靜加上一種英雄氣概。
1978年,我們結婚了,過了一個多月就到了美國,在伯克萊,我學戲劇(博士),她學教育行政(碩士)。那時有幾個學校可選,而伯克萊沒有獎學金,一年的學費就要幾千美金,但我們還是選了伯克萊。很多人誤以為我們是有錢人家,我們真的不是。我14歲時父親(曾為駐美外交官)過世,政府每年給我母親幾千台幣的補助。我不敢說生活過得很艱苦,但母親是很辛苦地把我們帶大的。
丁姐家也是,名氣在外但並沒有很多錢。
她做了兩年事存了一筆錢,我也存了一些,我媽媽給了我幾千美金。我們把這些錢放在一個很好的朋友那,這個朋友告訴我們,保證每個月可以給我們多少的利息。可不到兩個月,他倒了,我們再也沒見到這個朋友。我們的錢也沒有了。
我們跟學校講了這個情況,學校說可以下學期申請學費減免。可是生活怎麼辦?我們要面對的是,是不是要捲鋪蓋回家,因為真的沒有錢了。
這種情況下,人的個性就顯露出來了。
她鎮定到一種程度,讓我真的覺得,我的人生有她在就是「幸福」兩個字。她就能一個人承擔。
她只對我說,「現在我們要想辦法自己賺錢了。」這種時候,她顯得冷靜和鎮定,一點恐懼都沒有。我想到我父親的一個同學,我們叫他錢叔叔,在舊金山開餐廳。電話還是乃竺打給他的,錢叔叔說,你們週五就可以過來工作。我們開了個破車過去,開始了我們的打工生涯。
那是個很豪華的餐廳。一到那就發給我們制服,我是服務員,管收盤子,分我的是一個土黃色的制服;她在前台做領位員,還能漂漂亮亮的。第一天我很狼狽,餐廳生意非常好,從下午5點半忙到11點沒有停,每一桌至少三輪翻台,我的壓力非常大,因為我什麼都不會,一整天被罵到臭頭,「12號,收!」「25號,收!」「快擺台!」真是感覺被丟到了火海裡了。
那天回到家,我印象很深,我們一句話都講不出來,累死了。夜裡12點多,我們就坐在床上,看著彼此。
但沒有抱怨。
那天我們累得跟狗一樣,躺下就睡了。
本來我順順利利地讀了博士,沒想到命運給我這麼一個變故。可第二天繼續時,人很容易就接受了這個命運。
我記得那天我賺了20多美金小費,高興得不得了。後來我慢慢成了跑堂的,越來越得心應手,一晚上可以賺到100多美金的小費,我們也有獎學金了,情況慢慢好起來。
故事再往下講,你就會知道,這個家庭她是最重要的,是把這個家撐起來的那個。
乃竺有一張拿到碩士文憑時拍的照片,那時她懷著耘耘(大女兒),學校希望她繼續讀博士,但她為了帶孩子,也為了支持我,就放棄了。她開始找工作。我要念5年書,後面3年她就是一邊帶孩子和一邊打工。
在美國不像在中國,生了孩子有人幫你照顧。孩子叫了就得半夜起來餵奶,大點上幼兒園也是自己接送,感冒了還得提前接回家……那時候我還在上學,她開始打工,在各種餐廳打工。最高峰的時候,在4個餐廳打工。就在去年11月,我在舊金山灣區的時候,還開著車去我們以前住的地方轉了轉。
那時我突然想起她曾經打過工的一個餐廳,那是開給學生的快餐店,一塊多美金一份,小費只有2毛錢。那個地方離伯克萊很近,在一個商區里,是一對韓國華僑,父子在那做簡餐,她在那做一切——上菜洗碗,一小時只有4塊錢。我問,你為什麼要做這個?她說覺得他們做得很辛苦,也很佩服他們。
她的人生裡面,總是這樣,看到別人苦,就想去幫他們。
這對父子,脾氣又大又不會做,但只要乃竺在,就能幫他們弄得很好。
打4家工的時間大概持續了1年,她後來找到一個正式的工作,但距離家很遠,在舊金山的另一邊。也是她一去公司就旺起來了。她就是像陽光一樣,到哪裡就點亮哪個地方。
她教我忍辱
當時我們的生活忙碌到什麼程度,你可能沒辦法想象。導戲就已經要瘋掉了,在台灣很長時間我還教書,教書的量是一般教授的兩到三倍,因為缺人,沒有人教這些課。我當年是副教授,一周教8小時就夠了,可我一般都教二十多個小時。她開始時在電腦公司上班,還要搞劇團,可是我發現,不斷有新的人有新的要求找她,她就會去繼續做。
太多人碰到事情就找她,她就是萬靈丹,傳說中的如意寶。誰有任何問題找她,她一定放下一切細心又耐心地解決你的問題。
我們的生活,很多人不能理解。因為我們不應酬。到了一個年齡,我們都不大出門,除了工作就是在家裡。
乃竺到底在做什麼?我可以稍微透露一點。有時候我回到家,看到又有人在客廳,他們很小聲地和乃竺在談話——又有一個朋友因人生中碰到問題,找乃竺談話。
她不只是為我做事情, 她為太多人做事情。對一無所有的人、大財團的人,她都沒有分別心,不論他是什麼人。
但她不願意出現在台前。她沒有很想演戲,我和金士傑都覺得她是《暗戀桃花源》雲之凡的理想人選,但她就是不愛。如果她個性有稍稍不同,她可能是一個大明星。她有那個魅力,她在表演上有那個能力。
但她都退在後面幫助別人。
當然從中得利最多的是我。
2008、2009年,我們有個很大的改變。我們第一次和大陸合作創作新的作品《一起看電視》。這個過程,乃竺在推動很多事情。
2008年底,我做了《寶島一村》。2009年女兒結婚,我做了聽障奧運會。將近兩年時間,她作為總監制,擔任所有的繁瑣的工作。
那之後我們開始做大型活動。
後來就碰到「百年慶典」。當時的副總統蕭萬長親自找我,我不想做,躲起來,讓乃竺對付。最後剩不到一年了,他們又找到我,說真的沒人做。乃竺想到她爺爺的同盟會淵源,說那就做吧。
想不到那是這麼大一個反彈。(注:台灣「百年慶典」,正逢選舉期間,賴聲川總策劃、導演的慶典活動被綠營進行大肆抨擊,他因此陷入「弊案」風波,和「攀附權貴」指責。)
事後回想起來,她也很懊悔。她有自責。我不斷地安慰她,我跟她說,一點問題都沒有。我說,我們的人生裡面不管順的還是逆的,我們能接受的話,最後的結果都是好的。說實話,比如我能夠體會勞工階級、廣大群眾在想什麼,也就靠的那5年的打工生涯。我為什麼更瞭解人性,就因為有那5年。好像老天爺安排好似的。那5年真的很苦,苦過來就得到太多東西。
像這次,「百年」的事給我們那麼大的打擊。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你做錯事被人罵,你要檢討;如果沒做錯事被人罵,那叫修行。
要學會忍辱。去學習任別人胡說,不還口。這些是乃竺教我的。以前我的個性不是這樣,你誤會我污蔑我,我沒做錯事,我絕對要反抗,不能接受。
她真的不斷地在教我,「不行,你就要接受。」 「你要看清楚,你還手,一點用都沒有。」「瞭解你的人就相信,不瞭解你的永遠覺得就這麼樣的。」這次是我很重要的一課。
而她那時候受的打擊就因為我,她不忍心看到別人這樣對我,所以會自責。反過來我也一直安慰她,「我一點問題都沒有,這是我的人生做的決定,這個決定我做了,我不會怪任何人。」我一秒鐘都沒有怪過她。
她自己覺得怎麼誤判了那件事。但和那次我們錢被騙光了一樣,對我們是一個轉折。而且時間會改變很多。現在,這事情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了,而我們還是一樣非常幸福。
它也讓我在人生更往前走。
慢慢地我們的重心就轉移了,轉到大陸,轉到美國。回頭去看台灣,舞台已不在那了,雖然那裡曾經是。
彷彿不斷有強烈的暗示,讓我們不斷地改變。
這之後,我們和央華合作在大陸演出,做烏鎮戲劇節,《如夢之夢》能重做,又有了上劇場,我們還是那麼幸福,還有了兩個小孫子。
我們在一起幾十年,不但生活在一起,還工作在一起。
太多人不理解,我們可以在一起共事。我們分工明確,我管創意、她管製作。當然有交集,但我們就討論。我們之間的溝通一直非常好,我們一直很在意彼此間的溝通,一天沒講過話,就不舒服。講的話都是所有事摻和在一起的,工作的、家庭的、佛法的都摻在一起了。這感覺很微妙。
我們以前住在陽明山的時候,車庫就是我們的辦公室,我穿過廚房就去上班了。耘耘在家總是看到,演員不按門鈴就進家了,或者穿著僧袍的人在家走來走去。上世紀80年代,家裡最高峰時每天晚上有一兩百人,他們來聽佛法,一待就是兩個月。
我和乃竺是各自進行修行的,隨時有體會都會彼此說。她不會有問題,一定是我有問題問她。我還沒碰過我有問題她解答不上來的。我一直鼓勵她開一些課,她堅持不肯。
她很少有過度的情緒,一直很平和。
我們做《在那遙遠的星球,一粒沙》的時候,和張小燕(台灣著名綜藝主持人)合作,慢慢地,她對乃竺也有些瞭解,後來在節目里她公開說,「丁乃竺啊,如果這時候房子燒起來了,她也會說,‘嗯,也不錯。燒完還可以重蓋’。」
「百年」的事情,我們最難的時候,她也沒有太大的情緒,她就是每天看網上的狀況是什麼,我們還能做什麼。
她睡眠非常好,我睡眠不好,半夜如果她發現我睡不著在那翻,她就會幫我按摩,一直到我睡著為止。幾十年來都是這樣。
但她不會讓別人感覺到「我在奉獻」。你真要瞭解一個人,要從這些細微的地方看。
她太多東西跟我不一樣,比如我會累積東西,她會丟掉;她要減少,我要增加。我們出去旅行,她沒有任何意見,全部我主導。她可能覺得我比較亂,但就說一兩句,沒別的了。在這些細節上,我們彼此從來不會抱怨。
我現在看她,中國人講的那句話再貼切沒有,就是「另一半」。這是很深刻的感覺。「另一半」的意思是,我們單獨是不成立的,我們是一體的。就好像我們兩個加起來才是一個我們。
我們不能奢望可以更好,所以也更珍惜。我們也不炫耀。我也不認為夫妻就是該這樣,世界上的愛情和情感維繫都很艱難,像我們這樣融洽的不是太正常——我願意這樣說。所以我們特別珍惜。
所以,如果夫妻之間沒有更深的追尋,很容易散掉,很容易瓦解。如果彼此關係是建立在金錢或者簡單的吸引力上,那個東西很快、幾年內就可能散了。那個追尋,不叫做公司要上市或者什麼的,是短短的人生,你到底想要做什麼,以及生命到底是幹什麼的。有這樣更深的彼此的追尋,你才有真正的話題可聊。
如果你的話題總是,「表坊今天怎麼樣,賣了幾張票」,兩三年就疲了;或者「你愛不愛我,我愛不愛你」,一年就疲了。要真正的長久不是這些。
我們到今天已經結婚38年了。必定有更深的東西,要不然兩個人早就不說話了。
這些年,我們兩個都會找時間去旅行,好比去年,我們到美國俄勒岡導戲,我就特意早去一周,去一些我們喜歡的地方,就兩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