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小劇場 《記憶拼圖》 這可能是你最後一次看到神作】
整個七月下旬因私務忙到無法發文,身為粉專經營者實在汗顏,先向讀者們致歉。但這篇不同,我跟自己說一定要在8月5號之前發文,不然就來不及了!
《記憶拼圖》(Memento)是導演諾蘭(Christopher Edward Nolan)的第二部作品,這是一部關於兇案的電影。在戲裡,嫌犯在第一顆鏡頭就被主角處決了,在戲外,這部電影也被處決了,兇手不是別人,正是當時的台灣片商,因此我得趕在它被二度處決前發出這篇文!
整齣戲的梗概非常簡單,男主的妻子被人謀殺,他必須找出兇手。不幸的是,因兇案造成的頭部創傷,導致他出現了失憶症狀,因此他必須把每一條線索全都寫在自己身上,否則十五分鐘之後,他就會忘記眼前的一切,記憶重新歸零。
找回記憶,正是這部片的核心。
失憶症(Amnesia)的分支眾多,若以「成因」區分,可分為心理與生理因素。譬如「解離型失憶症」(Dissociative amnesia),這類失憶症係因心理防衛機制而起,目的多為逃避創傷,故又稱心因性失憶。
與之相對的,則是因腦傷或大腦皮質退化等生理因素引起的「認知障礙症」(Major Neurocognitive Disorder),部分患者可能會惡化為失智症。
此外,在生理因素引起的失憶症當中,若以「遺忘路徑」區分,又可分為「順向失憶症(Anterograde amnesia)」與「逆向失憶症」(Retrograde amnesia)。幾年前我在北醫教授普通心理學時,學生很容易被這兩個名詞迷惑,其實他們的區分方式非常簡單,若以腦部創傷事件為中心點,區分如下:
● 順向失憶症:只記得創傷前發生的事,創傷後的記憶非常容易遺忘
事件前 → 創傷事件 → 事後記憶消失
它的遺忘路徑是順著事發時序,遺忘後半段,因此稱為順向失憶,本片男主即為此類型。
● 逆向失憶症:只記得創傷後發生的事,創傷前的記憶很難想得起來
事前記憶消失 ← 創傷事件 → 事件後
它的遺忘路徑是遺忘前半段,有時必須靠著後半段的記憶才能想起先前發生的事,路徑逆轉,因此稱為逆向失憶。
以失憶為主題的影視作品不勝沒舉,大多以「逆向失憶症」為主,先不講鄉土劇有多少奸角因墜崖沒死,重返人間後靠著失憶洗白變好人的萬年哏。最有名的例子,當屬賭神高進,同樣是墜崖(好啦,其實是山坡),人家發哥就墜得意氣風發,即便失去先前的記憶,即便對手跟巴拿馬總統還有點交情,照樣在結尾扳回一城幹掉對手。
但順向失憶的就不一樣了,就戲劇性而言,它不像逆向失憶,主角可藉由蒐集周邊線索來尋找回憶,製造解謎的高潮,而是得用各種方式不斷保留記憶。因此這類故事雖然有看頭,但似乎不會有盡頭,無法製造戲劇衝突,而臨床上最有名的案例,就是一個叫H.M的倒霉鬼。
H.M本名為亨利莫萊森(Henry Gustav Molaison,1926-2008),是個癲癇患者,7歲發病,長期飽受頑固型癲癇所苦,因此在27歲那年接受了「前顳葉切除術」。在那個年代,搞不定就切掉是很正常的事,於是當醫師手起刀落之後,他就跟自己的海馬迴、杏仁核以及部分大腦皮層說再見了。
幸運的是,他跟癲癇說了再見。
糟糕的是,他也跟鏡中的自己說了再見。
因為他罹患了順向失憶症。他記得的永遠是那個年輕的自己,因此當一天天年華老去之後,他看著鏡中的自己,頭上浮現的是「搞屁啊這老猴是誰」之類的黑人問號,然後再由看護人員教他重新認識自己,每天都來這套,於是我們可以說,從那天之後,他被困在同一天裡了。
但實情也沒那麼絕望,他雖然不太能使用外界線索去記住新事物,但還是擁有程序記憶(知道一件事該怎麼做的記憶),能夠學會新的動作技能。只是學習技能這件事對他而言,就像被洪七公傳授內功一樣,他完全忘記自己是怎麼學會的。
回到電影本身,《記憶拼圖》正是一部描述順向失憶的電影,但我們剛剛提過,這類症狀要是寫成劇本,註定沒有盡頭。於是天才屬性的導演想到,既然順著寫劇情很無聊,同樣都要解謎,觀眾也想知道主角在事件前發生的事,那不如就 —
沒錯,倒著演!
所謂倒著演,其實就是倒著剪輯。意思就是這部片先演結局,然後再依照時間軸,一幕幕接回先前的兇案開頭,因此製造出一種觀眾先知道後果,卻想知道前因的懸疑感。這概念雖然很威,但若真的這樣搞,則會出現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就是「觀眾不知道主角的來歷」!畢竟這是一部關於找兇手的電影,若觀眾不了解事件起因,便難以對主角的追兇行徑產生共鳴。順著講劇情很重要,倒著剪很酷炫,既然瀨尿蝦和牛肉都重要,因此諾蘭導演決定,那就摻在一起做瀨尿牛丸吧!
而這個決定,讓一部影史奇片橫空出世。
若把劇情時間軸切成10等份,這部片不是採完全順敘的1 → 2 → 3 → 4..→ 9 →10,也不是採完全倒敘的10 → 9 → 8 → 7..→ 2 → 1,而是採正反敘事折衷,變成以下的剪輯法:
10 → 1 → 9 → 2 → 8 → 3 → 7 → 4 → 6 → 5
先演結尾,再演開頭,一線倒著演(片段10-6),一線順著演(片段1-5),雙線交錯,分進合擊,影片最後停在第5部分,也就是兇案發生的真相。以時間軸來看,這是在整起事件的中段,卻是最重要的轉折點,拿來當成結局簡直破格又有創意。這樣做一方面顧及了懸疑性,一方面也能讓觀眾從事件起頭了解主角背景,以及他如何失去記憶。
由於影片採順敘與倒敘結合,為了區分順敘與倒敘片段,順敘部分(片段1-5),導演特地採用黑白攝影,讓觀眾明白這是男主的過往歷史,倒敘部分(片段10-6)則是彩色攝影,讓觀眾陪主角回推劇情,看兇手如何謀殺妻子。直到最後一刻,正反敘事交會之際,劇情急轉直下,所有假設都被推翻,爽度霎時破表,觀影快感不言而喻!
畢竟在二十年前,這種設定可說是前無古人,還記得當時唸大三的我,走出戲院後馬上就有一股二刷的衝動,震撼之深莫之為甚,只能慶幸此生能觀此奇片!也由於剪輯手法與劇本(改變自諾南老弟的未出版小說)的巧思,讓本片順利入圍了奧斯卡最佳剪輯與最佳改編劇本,諾蘭則朝大師之門叩關。
然而可怕的事,卻是發生在電影下檔之後。
本片發行的台版DVD,在封面打了五個大字,「導演剪輯版」,內容則是將原本的劇情時間軸更改為完全順敘,也就是1 → 2 → 3 → 4..→ 9 →10。
但事實是,根本沒有什麼導演剪輯版!
這個順敘版原本是美版限量DVD裡的附贈花絮,起因是美國片商擔心觀眾看不懂而附錄的內容,但它後來卻成了台灣的官方DVD版本!我相信台灣片商有著同樣的憂心,但再怎樣也該要對台灣觀眾的邏輯有點信心啊,好歹把這個順敘版放在花絮當成補課項目就好。結果咧,直接拿來當官方版本,根本就是踢諾蘭一腳,而且還是面目全非腳,這樣入圍奧斯卡最佳剪輯還有意義嗎?
無怪乎我當初推薦給學生時,沒有人露出神作的表情,只有露出這是神馬的表情!害我後來只能去秋海棠訂原版片。
所幸,這部片後來陸續在各類影展(包括金馬奇幻影展)短暫露出真容,倘若大家不想再被舊版DVD荼毒(當時的片商澄清說這是美方給的版本,無論真相為何,這種搞法等於肢解了這部神作,經讀者指正,采昌已在2017年發行原版藍光),請把握兩天後的大螢幕重映。
曾有幾家片商找我參加電影試映,但都被我婉拒了,不是因為我很有個性,而是我要上夜班無法配合(嗚...)。因此本文無關片商,純粹是基於我個人對諾蘭的忠誠,以及對原版DVD的哀悼。二十年過去,諾蘭成了大師,這個起點卻沒被大家認識,對影迷而言,是最為遺憾的一件事。
看完本片,你會發現所謂的記憶,說到底就是一種篩選過程。一段回憶,究竟是現實的參照,還是創作的素材?它是為了幫我們還原堙沒的歷史,還是建構不存在的理想世界?面對現實,抑或逃避創傷?記憶或創憶,終究取決於我們。
青峰在《線的記憶》填進了很棒的歌詞,即便沒受金曲青睞,我還是想把最後一句拿來結尾:
記憶被人在意 才能稱為回憶
#失憶症
#順向失憶症
#逆向失憶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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