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食指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動;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
北京車站高大的建築,
突然一陣劇烈的抖動。
我雙眼吃驚地望著窗外,
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的心驟然一陣疼痛,一定是
媽媽綴釦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
這時,我的心變成了一隻風箏,
風箏的線繩就在媽媽手中。
線繩繃得太緊了,就要扯斷了,
我不得不把頭探出車廂的窗櫺。
直到這時,直到這時候,
我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陣陣告別的聲浪,
就要捲走車站;
北京在我的腳下,
已經緩緩地移動。
我再次向北京揮動手臂,
想一把抓住他的衣領,
然後對她大聲地叫喊:
永遠記著我,媽媽啊,北京!
終於抓住了什麼東西,
管他是誰的手,不能鬆,
因為這是我的北京,
這是我的最後的北京。
1968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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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食指,中國詩人。本名郭路生(1948— ),山東魚台人。朦朧詩代表人物,被當代詩壇譽為「朦朧詩鼻祖」。出版的詩集有《相信未來》(1988)、《食指黑大春現代抒情詩合集》(1993)、《詩探索金庫·食指卷》(1998)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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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柄富賞析
被推為朦朧派先聲,也是地下詩歌的開路者食指於1968年寫下了這首〈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還有另一首名作〈相信未來〉。1968年是中國文化大革命開始的第三年,依照當時毛澤東「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這樣的指示,66、67、68年的中學畢業生都必須上山下鄉,食指正是在1968年下鄉的隊伍之中,離開北京要前往山西農村的路上,寫下了這首詩。
「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切片於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時間點,然而細節地點出四點零八分,正是詩人當時想記住身邊所有情節、所有場景與人的變化移動,如此的寫照作為開頭,暗示某種大變動就要來臨。在前兩段只有質樸簡單的譬喻與場景的白描,「一片手的海洋翻動」比喻告別時群眾揮動雙手的樣子,「一聲雄偉的汽笛長鳴」則白描地顯示地點,在火車即將開動的月台。第二段則更是純情節的白描,甚至已經有些近於散化,「突然」與「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這類的散文語言在詩中顯得踉蹌,而幾乎要失去新詩的節奏把握能力。
然而第三段食指旋即回到一個自持的詩人狀態,一二行使用回行技術重新操持詩的步伐,第一個有詩意、有發展性的句子推波而出:詩人心的一陣疼痛「一定是/媽媽綴釦子的針線穿透了心胸」。將前面兩段喧嘩鼓譟的聲景,拉回詩人沉默的精神,這專注感受著情緒的痛,痛來自哪裡?食指說是媽媽的針線穿透了心胸,並接續著針線,他寫自己的心「變成了一隻風箏/風箏的線繩就在母親的手中」。這種寫法是詩的有機,食指動用聯想,如何由母親的針線到風箏,風箏才像是要飛,畫面又回到母親的手中。如此畫面的迴環往復與意義的結合絲絲入扣,非常精準而且耐讀。這段我認為最能看出食指的才華,第二段的笨拙就像是有意為之的藏鋒。
心像風箏,線在母親的手中,食指還可以繼續寫。「線繩繃得太緊,就要扯斷了」因為風箏注定是要飛的,下一個疼痛就在心離母親越來越遠時。詩人又回到散文的質地寫後面三行,他把頭探出火車的窗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陣陣告別的聲浪,/就要捲走車站;/北京在我的腳下,已經緩緩地移動。」但並不是北京在移動,而是自己在移動。詩人如同不諳科學的初民,看見太陽起落而以為她正繞著我們。這種龐大的錯覺正如同詩人與此刻他的北京。
詩人的情緒來到了最高峰,線最繃緊的時刻,他真的要離開母親,離開北京了。到了這裡,詩的技巧已經暫時可以放下(但這依然是一種技巧),以詩人直接的呼告接力。「我再次向北京揮動手臂/想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如果捨不得告別的對象是一個人,可以抓緊對方的手,或者相互擁抱,但當告別的對象是一個地方時,這種難以體膚表情的告別,只會讓人更無力。所以詩人寫「然後對她大聲地叫喊:/永遠記得我,媽媽啊,北京!」在這情緒的峰頂尤其適合這樣的表達與呼告,作為讀者讀到這裡,耳膜和心都在震動。
最後一段作為餘緒,詩人繼續他永遠無法滿足的道別,他必須抓住什麼,也許是誰的手,但「管他是誰的手,不能鬆,/因為這是我的北京,」兩行之間似乎沒有邏輯的關連,卻是情緒走到山窮水盡處,就處處為路,身邊同樣是離開北京的人,我們眼中同樣望著北京,這種告別的疼痛就允許我們抓緊身邊的陌生人。「這是我的最後的北京」可以說是最悲觀的告別,這種與上一句大致相同只加上幾個字的寫法,可以營造出一種默念式而拉長的音響效果,加深餘韻。當時上山下鄉的學生們,確實也無法篤定能不能再見北京,也許如此,這就是最後的北京。
讀食指的詩,能夠有感他寫詩的質樸誠懇,他並不誇大某種集體的民族情緒,而是回歸自身去寫最個人出發的遺憾與痛苦,越是個人的也越是普遍的,這特別是後來朦朧詩今天派的精神。這首詩後來以手抄本的形式在中國讀詩的知識青年手中傳遞,引起轟動,為何多多說「郭路生是我們一個小小的傳統」,為何江河說食指是「我們的首長」,讀完這首詩就能了解食指的可貴。
這幾天我們接著要讀朦朧詩人中最富盛名的北島,他的代表作〈回答〉,〈回答〉的精神與題材其實就發展自食指的〈相信未來〉(柏樺語),每詩也曾經賞析過〈相信未來〉這首詩,大家可以在讀北島之前再去讀一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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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閱讀與參考資料:
01食指〈相信未來〉https://www.facebook.com/cendalirit/posts/2680884921935726
02柏樺《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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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林宇軒
美術編輯: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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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地下詩到朦朧派(1960~1970年代末) 責編文/柄富
台灣讀者較熟悉的中國當代詩流變之起,應是70年代末發生的「朦朧詩」運動。說是運動其實更像是一連串激烈的論爭,朦朧詩的命名來自1980年《詩刊》第八期刊出章明的〈令人氣悶的朦朧〉一文。
章明指稱「有少數作者大概是受了『矯枉必須過正』和某些外國詩歌的影響,有意無意地把詩寫得十分晦澀、怪僻,叫人讀了幾遍也得不到一個明確的印象,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為了避免『粗暴』的嫌疑,我對上述一類的詩不用別的形容詞,只用『朦朧』二字;這種詩體,也就姑且名之為『朦朧體』吧。」
此文的矛頭指向的是擺脫中國五、六十年代頌歌戰歌傳統,「帶著強烈現代主義文學特色的新詩潮」(徐敬亞語),章明為此時期中國正崛起的新詩潮流定義為「朦朧詩」,尤以1978年12月北島、芒克等人創辦的《今天》雜誌首當其沖、當之無愧,刊於其上的北島〈回答〉,舒婷〈致橡樹〉,一首一首都再次登上了當時的權威刊物《詩刊》。《今天》的詩人群就這麼在七零年代末聲名大作地走入人們視野中,本週我們所選的朦朧詩代表也多取刊登於其中的名作。
「朦朧詩」非同以往的主流中國詩歌直抒胸臆,詩人以現代主義的隱喻、象徵、通感手法,去捕捉人的潛意識,實現多重意涵且產生令人不確定的印象,此是「朦朧詩」之所以朦朧;主題上,「朦朧詩」並致力於加強詩歌的「個人化」,五、六十年代中國詩歌詠嘆、宣傳的「集體我」在此時已經漸漸質變,如北島〈宣告〉:「在沒有英雄的年代裡/我只想做一個人」,朦朧詩正代言著一個體經驗與國族集體記憶碰撞、揉雜的時代。
然而七十年代末的朦朧詩運動,在1968年的詩人食指(原名郭路生)的詩作中已可見端倪,以參與朦朧詩運動的詩人們的話說,食指甚至是這場詩學革命的「真正的先驅」,多多也曾說過「郭路生是我們一個小小的傳統」。食指的名作〈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當年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於各地知識青年的手中,不以當時流行的大江大海式的壯闊場景書寫,或者高大而空洞的概念性語詞來支撐,而以日常場景的普遍性,書寫個人如何感應歷史的巨大變動,我們也會在本周略析這一首詩。
食指與一批詩人從當時六、七零年代的地下沙龍間脫穎而出,芒克、多多、根子皆在其中,並且成為了後來「白洋澱詩群落」的主力,可以說是當時「地下詩歌」寫作最為可觀的代表,也深深地影響著後來朦朧派以北島為首的一代人。
參考資料:張桃洲《中國大陸先鋒詩歌簡史》,秀威經典,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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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林宇軒
美術編輯:林宇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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