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其字,字如其人?】
那篇小學一年級被要求字要寫得非常整齊,還有老師不准小孩跑步,即使在走廊之外(大人們看清楚)的地方也不行的讀者來信和我的註解貼文,引起不少回響,有支持,也有反對的,還有不少一樣受苦受難的小學生父母來貼照片。
我剛開始有讀大家的回應,後來回應實在太多了,我沒有辦法繼續追下去。還有,有的回應,讓我非常不耐煩,只想說:"請先讀清楚文句,再來罵人可以嗎?"(我寫得很清楚:字要寫得別人看的懂,不要有錯別字比較重要,所以,那兩個留言什麼"大""太""ㄣ""ㄅ"亂寫的,請先學會讀文。太重視字體,卻文字有讀沒有懂,真是無奈!)(我文章有特別說老師規定不能跑,有他的難處,因為怕學生受傷,家長會來鬧....所以是兩難,都寫了,並沒有責怪老師之意,是有看沒有到嗎?!);
還有"請寫出有邏輯一點的理由好嗎?"(學習如何講道理,比訓練把字體寫得像印刷體重要百倍。)
這些不客氣的話,造成當初寫信給我的母親非常難過,還寫信向我道歉:"對不起,李醫師害你被攻擊了...."
這些非常不客氣的話,也讓我極度不耐煩,差點動怒。(我為什麼要花三小時的時間來回這些啊!)
就像我經常勸導家長的:"當你對孩子的無理取鬧,非常憤怒到快忍不住要爆粗口時,請深吸一口氣,離開現場,等冷靜下來了,再回來。"
我也是一樣。我暫時離開一下,避免爆粗口又爆血管。年紀有了,還是要自己小心。
這是當初我完全沒有料到的結果。
不過,我也讀到很好的建議與提醒。有人說老師劃紅字,只是善意的提醒,並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提醒最正確的寫法是要這樣寫。我覺得這真的是許多家長要調整的心態!不要看到老師寫了紅字,就玻璃心碎了一地。那只是教導,並非指責。我們孩子小,一下子沒辦法寫這麼好,但是至少知道最標準是這樣寫。就這樣而已。
我到過許多地方演講,包括學校。總有上百間了吧!
其中,只有兩次有老師站起來質疑"把字體寫得整整齊齊"的重要性。
一位說:"如果蔡總統字很難看,簽名出去能見人嗎?
我的回答:"第一,非常少人能當上總統:第二,一旦當上總統,自然有人會來教你如何把名字簽得能見人一點。那時再來練一下都來得及,不必在六七歲的時候,就苦命練起來放。"(到時候,總統又沒當到,不是很衰嗎!)
另一位說:"雖然考試都是電腦閱卷了,但是也有作文,需要手寫。字寫得難看,分數拿不高分。"
我的回答:"如果真的以為那會影響大考的作文,也不必急著小學低年級就要寫得美美的字啊!可以高年級,甚至國中再來要求,都來得及。更何況...我身邊就有太多字寫得很亂很難看的人,大學考試作文,幾乎滿分的...我先生就是!"
我的孩子都已經三十多歲了,這些教育的事,干我屁事?!我在操什麼心啊!
是的,但是,影響到孩子的身心健康,那就干我的事了!(所以,那些說孩子寫字寫得很開心的大人,恭喜,那篇文,跟你無關。)
我看過孩子從幼兒園開開心心地畢業上小學之後,整個孩子臉部表情變陰鬱的:我遇過小孩為了把字寫得整齊到符合大人期待,寫到一直抓頭髮,抓到頭皮像癩痢頭的,也有出現圓形禿的,還有一直摳手指到傷痕累累,一直咬指甲到永遠不需要剪指甲的.....
如果,這只是極少數老師的偏執要求,當然是要向老師反應。
可是,真的有不少家長與孩子受這樣的苦,而且從留言也顯示,有不少大人覺得這樣要求是必要的。因此,才希望藉由這篇讀者來信,讓大人重新思考:小學剛開學,這樣要求小一的孩子,對孩子是好的嗎?是有助於他的學習的嗎?是符合孩子上學校學習的宗旨的嗎?
我成長的年代,要求字體,可能還有些道理,因為隨時都要寫字。可是,我們也是到高年級,手指頭肌肉都發展成熟了之後,才被要求的。(那個留言說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我這麼幸運,可以到國中還有環境讓我練字的,你可能太年輕,不了解民國五十幾年的台灣,那是一個均貧的社會。我們練字是自己拿著撕下來的日曆背面,自己一直寫一直寫,沒有人有那個環境,也每一個人都有那個環境。)
我也曾經誤以為"字如其人"。
一直到我上大學。我發現整個醫學系的同學,全班字寫得整齊能看的,不到一半!甚至,還有不少同學是注音符號都唸不齊全的。
我才又開始思索許多過去以為的"重要"與"必要",在經過更多事情,認識更多人之後,原來都不是真的。
熟悉我的人知道,我除了是一位要看診的醫師,每天帶著許多人的情緒回家,我必須慢慢消化。每一天都有不同的情緒。
最近又開始施打疫苗,行政事務更是龐雜,每天回家還要繼續處理。
然後,我也是一位家庭主婦煮婦,每天做早餐和晚餐,還要洗衣服,曬衣服、照顧盆栽.....
多年的粉絲們了解我經營粉絲頁的初衷:剛開始是為了幸佳慧的粉絲和我的病人們設的。什麼粉絲量、聲量,從來不是我這老人家所在意。(拜託!我已經61歲了,看過太多生老病死,流過太多淚水,心碎過太多次,我知道什麼才是人活著需要花心神在意的事。),所以,那個留言說我是在衝聲量的,請把話收回去!
我從大學的時候就已經開始關注所謂的教育或者學校的功能。(好啦!我承認我讀最多的是與東方傳統教育迥然不同的杜威。一個人選擇什麼樣的書閱讀,真的是跟他自己的特質有關啊!))
那時候讀過一本"夏山學校",可說是在東方傳統教育下,自認為已經是非常叛逆的我,也自嘆弗如的。
後來,我們開好書店,曾經邀請李雅卿來演講分享。我讀過她的"種籽手記","成長戰爭","北政實驗手記"....
後來,越來越多人有帶孩子在國外讀書的經歷,我讀著這些父母書寫的著作,周圍也有不少親友和病人有孩子在外國讀書的經驗,甚至,診所就有來台灣交換學生的外國病人....我接觸過太多與台灣制式教育不同的多元教育模式。
而我自己的兩個姊姊就是老師。
我的親友中有太多老師了。
我們經常一起討論台灣的教育現況與我們的擔憂。
在我那篇文章按讚的上千人中,有學校老師,有補教界老闆老師,有小學校長,有教育系所老師所長,有....留言說我不懂教育的,你是在說這些人也不懂教育,不懂教育現場?
所以,說我不懂教育的大人,你這樣說,不公允。
你可以說:"我們的教育理念不同。"這樣我可以接受。
不過,想想看,如果你認為對孩子好的要求,可是有其他老師並不認為,可見,這是一件並非肯定,而是值得再思索的事情。
尤其,要求字體整齊美觀,從我自己讀小學的經驗(現在已經60歲),到自己的小孩兄弟姊妹的小孩(現在已經三十多歲),到現在病人們正讀小學的小孩,這五十多年來,雖然世界以極驚人的速度在改變,人類傳達訊息的方式,已經不知改變了多少,職業的內容,更是不只變到哪裡去了....而我們小學低年級要求字體要寫得工整的標準,卻好像越來越嚴苛。這是什麼道理?
我有一些朋友,私下留了言給我,可見我的同溫層實在有夠厚...
這是一位醫師寫的:
“人如其字?看不見這個人其他的好...只看字,而不感受這個人的行為與話語是否一致,已經把枝葉看成主幹...這不是錯亂是啥?
”讓我想到兩句話,一是"人不可貌相"。連看到人,都不一定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了,更何況是單獨只看字!二是"瞎子摸象",字,只是人手製造出來的東西,可以練,也和天賦有關,跟這個人做事是否認真,態度是否草率,有什麼直接關係?
所以一位醫生學弟,寫:"偷偷問...我們醫生有幾個字寫得別人看得懂的?"
如果標榜字寫得亂,就是做事草率的人,我建議,看診時,先請醫師寫個字讓你鑑定一下,再決定要不要讓他看。
一位熟讀古籍的醫生同學這樣寫:“明朝,董其昌的字是許多人求之不得的好字,他老兄啊,姦淫虜掠無所不為!就像正妹、帥哥上身的人,私下許多不可告人之事!心,善,或許是最重要但逐漸被忽視的問題!”
而且,這位董其昌啊!還是十七歲才開始勤奮練字!所以,大人不要急,如果有興趣,字要寫得好,十歲以後再練,綽綽有餘。
這是一位教授寫的: “如果是人如其字,不是應該讓每個人有自己的風格嗎?怎麼會要大家都寫整齊的字?又不是軍隊或是印刷廠!”
這個有意思,是啊!既然字如其人,那麼為什麼不能尊重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不同的個性與特質?要每一個孩子字體都寫得如印刷體,難道教育的目的,是要把所有孩子變成如同同一個模子造出來的罐頭嗎
有位律師朋友說得好:“我以為的「人如其字」不在世俗眼光的美醜,是字散發出來的感覺~灑脫、拘謹、大器、小家碧玉……”
是的,灑脫的人不拘小節,拘謹的人,中規中矩。我們家三人,字體差很大。我家老公的字扭曲糾結成一團,不仔細看,還真難看懂;我兒的字,東一撇,西一撇,看得懂,不過整個鬆散到天涯海角;我的字,如果好好寫,大大的,美美的。但是,我們三人為人都誠懇正直,做事認真負責,慷慨助人。
這是一位老師寫的,我差一點笑出來: “我以前的認知是:天才的筆書(字)都很醜,且美女的字也多半不好看!(所以從小只要有人稱讚我的字好看,就會暗自傷感啊!)”
這是一位在補教界二十年的老師寫的:“字體工整與否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在我的教學經驗中,腦筋靈活的學生,字跡都是普通而已,而字跡超美的學生,思考比較直線型。但無論字跡美醜,都不會影響個人的未來發展。何必那麼在意這些事情呢?人的創意比刻板的學習更重要啊!"
這位太太在寫的老公,是上市公司董事長:"我那字如蚯蚓(連我都常常看不懂)的老公在他們眼裡應該是撿角 ”
我真的要了她老公的字來看,看了差點笑翻...我完全看不懂在寫什麼,比我家老公的字,更誇張...這是今天最激勵人心的娛樂~~
有聽過這樣一句諺語嗎?意思是字寫得好,長大幫人提皮包。我很小的時候,聽過我外婆說過。你聽過嗎?
港和國小劉育豪老師,是我非常佩服的老師,我經常告訴他:"你不要退休啊!我的孫子還要讓你教啊!!"這是他讀過我那篇貼文之後,發表在他的粉絲頁的感言。我完全贊同他的教學理念。是的,這才是我以為的語文教學。
{感謝許多熱血老師。
至於父母們,孩子一旦上學,就是進入野獸叢林,請做好支持與協助的角色。可以跟老師溝通的就溝通,溝通不了的,請孩子忍一忍,兩年就過了。相信孩子會有適應的能力。}
{我不會再針對這篇文,做回應。花我太多時間了。有朋友告訴我,那是信仰,你說服不了他們的。信仰,從來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至於那些看到整齊到像印刷體字跡會亢奮的大人,你可以製造讓自己爽的字跡,但是,不要強求別人也要讓你爽。】
那 一次 我學會了負責作文 在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出了《#過度努力》這本書後,很多人問我:「為什麼會想寫這本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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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的一個理由,可能是因為,我看到很多人(包含我自己),拼命地「要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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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用「我有用」來證明自己的價值、換取愛、避免被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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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用這樣的方式建立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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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很想寫一本書,討論的不是方法,不是「怎麼解決」,而是用來關心「我們自身的感覺」,用來「學會無條件地肯定、接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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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粹地感受就好,純粹地理解就好,或許有的時候,純粹取悅自己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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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快樂,難以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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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和大家分享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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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用」的人生,才是有價值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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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媽一直不希望我玩樂團,我現在是大學生,爸媽覺得我玩音樂這件事『玩物喪志』,甚至跟我說:『玩樂團有什麼用?你可以靠玩樂團找到工作、養活自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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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爸媽而言,『有用』實在太重要了。」低著頭的他,抬起頭來看我。「我的父母一直灌輸我,要做『有用』的事,當『有用』的人,因此,我也一直聽他們的話,考上他們覺得有用的學校與科系。但如果我想做的,是他們眼中『沒用』的事,那是不是代表,我就是『沒有用』的人,就是『沒有價值活在這世界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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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這段話,他的眼眶紅了;而我,坐在他的對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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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我們要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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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小時候寫的作文當中,老師規定,如果是「勵志」的題目,要用一個「拋頭顱、灑熱血」的句子,做為這個作文「完美」的結尾。回顧我小時候,我曾經想過,我未來的夢想是什麼:「我想要賺很多錢,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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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有用」?可以賺很多錢是「有用」,可以被他人、社會肯定,是「有用」。要怎麼「有用」,其實很模糊,但是「賺很多錢」、「被他人肯定」,似乎就是個很「實用」的檢視指標。但不知為何,想到這個目標時,覺得空空的,沒有什麼認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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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年紀慢慢增長,我也發現,原來「有用」這件事,對於我的人生,居然具有這麼大的影響與意義;而「有沒有用」,也成為決定我是否是「有價值的人」的指標。因此,有一段時間,我極力追求他人的肯定,希望自己能夠達到一些成就,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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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在一次機會中,一位老師對我說:「但實際上,你的存在,就是你的價值所在,你並不需要費力去證明什麼」時,我覺得根本就是聽到了一個「天方夜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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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什麼都不用做?我的存在,就是價值?你開玩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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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當時的我而言,盡力證明自己是有能力的、是有用的,才代表自己是有價值的;才代表自己是值得被愛、不會被遺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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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想,那時候的我,是相當辛苦的:我追求著他人的肯定,為了他人與自我內化的標準孜孜矻矻,每一次達標,我因此暫時覺得安心;然後,等待下一次的「標準」與「重新被檢視的焦慮」降臨:檢視我是否有用、是否值得被愛。然後,我需要一次一次的,證明,達標。我很少有機會享受,自己努力過後成果的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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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謝謝在我念諮商所時,這位老師願意告訴我這件事。他讓我重新思考關於自己的生命意義,以及,我想要成為怎麼樣的人。當我發現,原來我真的可以不需要這麼努力,也能愛我自己時,第一次,我能夠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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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做得很好,你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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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你對別人而言有沒有用,我都愛你。你不需要費心地追求、達到每個人的標準;你大可以做著別人眼中覺得無用、而你覺得會讓你快樂或有意義的事情。你可以用自己的標準生活著,不需要活在害怕、恐懼與焦慮裡。因為不管如何,我都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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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開始嘗試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然後,真正的,感受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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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時候,要擺脫父母他人與社會的標準、期待,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過程中,會有很多的自我懷疑,甚至,也會因而否定自己;或是,因為壓力與「不確定自己可以做對決定、負自己生命責任」的焦慮,於是只好選擇迎合;而這個過程,最讓自己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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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我們能不能開始學著不壓抑、開始感受自己的情緒,讓自己能有「選擇的自由」,並且培養自己「負責任」的能力?不管有用、沒用,只要這件事不會傷害任何人,我們能否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選擇,然後,自己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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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不能「肯定自己的價值」,無條件的;而不是因為我做了什麼,或是我做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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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這樣愛著自己,而我也還在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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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心理師,也是一個樂團主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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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來說,「樂團主唱」這個身份,是我從大學開始、生命與生活的一部份,或許比心理師的身份,影響我更加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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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遇過,有人會因為我樂團主唱的身份,質疑我身為心理師的專業能力;又或者,因為我參加許多跨界的活動,讓某些不認識我、從未跟我有任何專業交流的人有一些想像:「身為心理師,這樣不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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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諱言,曾有一段時間,我對於這樣的聲音非常在意;我很害怕被人覺得不專業、不努力,「譁眾取寵」,這可能是我最根本的恐懼之一。但我又無法掩蓋自己內心的聲音:我有好多想做的事情,我也有很多興趣;我的生命,不僅只有「心理師」這個專業角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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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平衡這兩個身份的方法,是把自己分裂成兩個:一個是周慕姿心理師,一個是樂團主唱。讓這兩個身份互相不打擾,是我避免自己「被說話」的方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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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慢慢學到一件事:「每個人都會有對自己與他人的想像與期待,只是,那些期待與想像的外在聲音,可能並非是你想要選擇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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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我身為心理師的角色,比較為人所知,或許就會有一些期待與想像放在我的身上:「身為周慕姿心理師,你應該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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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這個找尋、嘗試、面對自己及和世界碰撞的過程中,我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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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不只是周慕姿心理師;我是周慕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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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只是個心理師,而是獨一無二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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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放棄他人的標準、建立起自己的標準與方向,是一件很不容易、也可能會讓人焦慮與恐懼的事;只是,我們總能從那些「想要」—對我們重要而有意義的事情中,透過這些「美好」,成為滋養我們生命的活水;在碰撞與失敗中,一次次修正,找到屬於我們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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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是只有理想,而也有已經「理解現實」的過盡千帆與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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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我寫下《過度努力》的原因之一:我們能夠學會欣賞自己、接納自己的感受,重視自己覺得「有用」、而別人可能覺得「無用」的事,建立起自己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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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心,終有機會可以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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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想寫下這篇文章,向生命中那些對他人「無用」、而對我們「有用」的美好,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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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文中所提人物事件,均經大量改編,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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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二:我的樂團名稱:Crescent Lament 恆月三途,是一個唱台語、會甩頭的民謠金屬樂團,附上我們近期推出的專輯與M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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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噤夢 博客來:reurl.cc/R1x2m6
#孤燈微微 MV:reurl.cc/14VboV
#念伊人 Live MV:reurl.cc/2bevn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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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我的新書:《過度努力》:https://reurl.cc/L06nla
敬請支持 ❤
那 一次 我學會了負責作文 在 洪仲清臨床心理師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以為早已解脫的一切,仍如影隨形,未曾釋然。
疼痛猶在,那受傷的女孩,卻漸漸長成他人依靠的存在。既然世上沒有那個溫暖的地方,就讓自己擁有溫暖的肩膀。
隔著迢遞的時空,她決定將主控權握在手中,不再被命運推擠。縱然荒謬無所不在,她仍願與之微笑,諒解共存。
摘錄自《#接住受苦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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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晚安:
我很重視,在不同時空中進行連結。也就是坐著時光機,回到過去,再以現在的閱歷與資源,重新跟不同時期的自己互動。
廖老師的努力,我相當佩服。我們同時藉著這個例子也看到,霸凌所造成的傷,幾十年都不一定能消亡。
廖老師能接住受苦的靈魂,對我來說,是她願意接住自己的苦。這種勇氣,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很多人對內在的傷痛常常避之唯恐不及。
祝願您,藉著這篇文章,願意鼓起一些勇氣,看看以前曾經無力脆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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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今天沒有直播,明天要看狀況,但後天(1/31)有直播喔,只是沒贈書,歡迎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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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班的女孩
【文/ 廖玉蕙】
風雨欲來,氣象報告說是颱風即將來襲。天空透亮,空氣裡似乎夾帶著飽滿的水分,天邊一片暈紅,不時地,在某個地段,忽然細雨飄過車窗前,雨刷方才展開工作,隨即發出乾澀的「嘎嘎」聲響,雨又沒了。我一邊開車,心裡疑惑著,什麼樣的人會在這樣的時刻出門,到文化中心聆聽一場定名為《對荒謬微笑──文學與人生》的演說呢?
這些年,南北奔波,常常會在奔赴的當下,感到迷惘:到底所為何來?雖然從事語文教育多年,也不間斷地執筆為文幾十年,但是,相關的文學體驗,能不能精確地傳達給來聽講的人?或者更確切地說,觀眾能不能從我的演講裡聽到些什麼?他們心裡的疑惑會因此得到開解嗎?而我在侃侃而談之時,心裡難道就不無疑惑嗎?車子在鳳凰花盛開的路上驅馳,斑駁的樹影和時飄時停的細雨在車窗上輪番演出,就在反覆思量之際,文化中心已然在望。
午後的文化中心,彷彿沒有受到颱風來襲的干擾,兀自悠然矗立。走進大廳,穿著制服背心的志工忙碌地走來走去,家長則帶著孩子張望著。我不確定演講的廳堂,四下尋索海報,以便確認。終於,在樓梯口處矗立的看板上找到答案。正想移步演講聽,一位女子閒閒站立,雙手交疊在胸口,朝著我微笑:
「不認得我啦?」她說。
略嫌外擴的鼻翼旁,近似圓規畫出的圓臉龐,單眼皮下的眼珠子混濁暗沉。啊!這是一張怎麼也忘不掉的臉啊!屬於我童年的夢魘,大部分來自這張臉的主人。前塵往事忽然一股腦席捲過來!瞬間,高挑的空間忽地顯得壓迫逼仄,我忘記此行的目的,站在樓梯口,腦袋亂紛紛。幾十年來,我被莫名的陰影環繞,不知自己到底犯了甚麼錯必須飽受折磨!我驀地氣憤起來,大聲回答:
「怎麼忘得了!王美麗!就是你!王美麗!」
她完全沒注意到我語氣中的不滿,反倒因為我認出她且叫出她的名字而感到相當鼓舞似的,高興地笑起來,嚷嚷著:
「唉呀!你還真的記得我欸!…你知道嗎?當年有一位甲班的男同學因為喜歡你而被他父親送去日本讀書,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啊!……」
她天真地回憶著往事,彷彿又回到小時候一般。長年積累的氣憤忽然猛爆出來!我等不及她說完,大聲且嚴厲地打斷她的話:
「別再提這麼無聊的事了!妳到底怎麼啦?我跟你無冤無仇的,小時候,你幹麼老造謠陷害我!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我得罪了你嗎?你折磨得我好慘!到現在,還淨說這些子虛烏有的事……」
我將心裡潛藏數十年的憤恨悉數潑灑出去。可能是口氣太嚴厲了,這回,輪到她嚇一大跳!接近六十的婦人陡然搖身一變為犯錯的稚齡兒童般,低聲地囁嚅著:
「哪有!人家小時候是很愛你的呀!哪有討厭你!……你當時紮著兩條長辮子,好美麗、好優雅啊!」
說到這兒,看我沒接話,她又興奮起來,說:
「當年,學校教跳土風舞,甲、乙、丙三班的男生,爭著跟你搭檔,握過你的手的男生都說手心發麻,得意得不得了,你好有魅力哦……」
「我不是說別再胡說了嗎?你說的事,怎麼都奇奇怪怪的!哪有什麼手心發麻的事!…我只想知道你造謠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成天跟我過不去?」
她嘴唇微張,露出納悶的表情,彷彿我說的是外星語言,她一點都不懂。這下麻煩了,我們兩人頓時陷入僵局,一時都不知可以再說些什麼。我看她一臉無辜,猛然揮出去的大刀再也砍不下去,心腸一軟,問她:
「你來幹甚麼?聽演講?」
「哦!我沒辦法去聽你的演講。我在那邊的兒童室值班,要上到四點左右。」她指著斜前方的兒童圖書室。
「你在文化中心上班?還是當義工?」
「都不是。就是馬上救濟專案,你知道的嘛!」
演講時間已到,工作人員前來接人,我來不及問她什麼是馬上救濟專案,便匆匆跟著工作人員走了,連再見都沒說。
「天下最荒謬的事情莫過於此了!」一站上講台,我就忍不住憤恨地向台下的觀眾大吐苦水。
我想起自己一向的座右銘:「對荒謬微笑,和遺憾握手」,如今真正和荒謬貼身相逢,看來卻怎麼也無法豁達地付諸一笑了。聽眾將演講聽擠得水洩不通,工作人員不時地在走道上添加椅子。何其荒謬的人生!聽眾追究卡繆和沙特的荒繆有何不同,我卻心不在焉。雖然沙特一再呼籲,必須拋棄過去的阻礙,寄望未來的行動,創造自己的新存在,卻無助地在自傳中寫著:「我憎恨我的童年,憎恨由它而來的一切…」不管他如何努力,就是無法超越過去,他如此痛恨童年的不可逾越;而我,不也是如此,被那樣的陰影苦苦纏繞的人生,只有親身經歷者才能確切感受。年少時,閱讀瘂弦詩集,翻開《深淵》裡的第一首詩,入眼即是:「主啊!嗩吶已經響了/冬天像斷臂人的衣袖/空虛,黑暗而冗長」我的眼一下子便迷濛了!我跌坐在黃昏的地毯上,號哭不止,被完全支解開的童年,好像乍然被詩人展攤出來了,我卻完全拿自己沒辦法。
那樣的痛入心肺,無法自我開解,也無法言宣。或者在童年的當下,曾經幾度企圖向忙碌的母親尋求慰藉,然而總是被簡單的打發,諸如:「這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愛講就讓他們去講啊!」或者:「哪會常常這樣!一定是你不對,要無,他們怎會這樣。做人就是要……」之類的,要麼不痛不癢,要麼希望你反求諸己,雖然完全符合儒家的那一套大道理,卻對紓解小孩子心裡的鬱悶或傷痛一點也不管用!
日日,我背著沈重的書包,在往城市去的街道間茫然穿梭。夏日裡,鳳凰花開,天空一串串的火紅爆開,像止不住的鮮血,沿著四肢百骸殷殷流淌;寒冬中,木棉的禿枝寒樹,峨然孤立,像煞孤獨國裡狂嘯吶喊的靈魂。而我夏日穿著一襲白衫,冬日則在黑色洋裝制服外,套上母親親手縫製的黑色披風。走進校園時,心情絕望,一如衣衫的暗黑與蒼白。一個鄉下小女孩,表面,以燙得筆挺的制服喬裝風雅,在操場的升旗台上,昂首指揮全校師生唱國歌,像一隻驕傲的孔雀;內心最底層,自卑、自憐,徒手迎戰不知從校園的哪個角落發射過來的箭戟,在暗夜中,背著蒼涼的月光舔噬每道流血的傷口。如此這般的童年,讓我苦苦思索探問了四十多年,竟然得到的是:
「人家小時候是很愛你的呀!哪有討厭你!你當時紮著兩條長辮子,好美麗、好優雅啊!……」
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些讓我哀痛傷心、無能排解的問題追根究底都是些什麼?它們都因何而起?當年的悲痛猶在,如今,行兇者卻坦然示愛來了!那個磨刀霍霍的陰森孩童,日日追著我或趁隙偷襲或照面狂砍,招架不住的我,只會懦弱地嚶嚶哭泣,束手無策。不就是她嗎? 怎麼她竟露出無辜的笑容,勇毅地站到面前跟我敘舊來了!
事有湊巧,過沒幾日,我應邀到師大向讀者詮解所謂的「孤獨」。滿堂的學生,疲憊地齊聚階梯教室。外頭夜黑風高,教室裡奇異地瀰漫蠟炬成灰的焦灼感,不知怎地,我說著、說著,竟止不住哽咽失聲。蔣勳讚美孤獨之美,強調革命者的孤獨造就了美麗的背影,秋瑾、稽康、魯迅,無一不是體認出孤獨的微妙,發出千古獨唱。然而,如何以尚未成熟的稚齡心智來對抗群體?孤獨的人生若缺乏奧援,如何開拓更大的發展空間?又何來可以期望的未來與夢想?眼前是一群即將展開教學生涯的老師呵!當年我的老師是如何處理孩童的孤獨問題?轉身走開,事不干己?還是嘲笑天真無聊,讓孩童自行摸索療傷?
「還是讓孤獨駐留在書本上吧!現實人生裡,我期待相濡以沫,一點也不希望成為失敗英雄……」焦灼的聲音在挑高的屋宇內高高低低地迴盪,夜越深、我的聲音越來越接近自言自語。
孤獨於童年的我,最直接想起的是太陽下操場裡鐵製地球儀發出的鏽味。
十歲的孩子,渴望被接納的情緒幾近病態的飽滿。陽光下,鐵製地球儀狂轉,如歌的笑聲如爆開的鞭炮拖著斷續的尾音迤邐游移,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處,我支頤伺機,猶豫又雀躍,在地球儀速度回緩的某個間隙,像兔脫般,衝進,扳住,企圖讓週期性提高的速度將我轉出360度的歡樂,迴旋又迴旋,天知道我垂涎了多久!這種鄉下學校沒有見過的遊戲,翻天覆地的離心力勢將快樂升騰到最高點。然而,不對!哦……哦……沒有想像中的飛昇,速度反而逐漸歸零,孩子群中的領導者,用富權威感的音調在高處發號施令:
「她喜歡玩,讓她自己一個人玩!哼!鄉巴佬!……我們走。」
然後,無異議的,猴兒似的幾個伶俐的孩子身手矯捷地翻身下去,我獨自掛在鐵製的地球儀上,扎眼的陽光毫不留情的將我照得通體透明,我覺得五臟內腑都曝屍荒野,手心的汗水和鐵鏽繾惓交溶出奇特的異味,我就那麼尷尬地隻身掛在那兒,維持不變的姿態。白花花的陽光下,孤獨橫徵暴虐我卑微的靈魂。上課鐘聲響起!我低頭拔下緊箍住鐵鏽至幾乎滲出血的雙手,回身怏怏行近教室的陰影處,眼睛的餘光,瞥見一雙鄙夷和幸災樂禍的眼在暗處熠熠發光。不容易忘記啊!那雙混濁暗沉的眸子竟有那般的光彩,屬於隔壁班的不相識的女生。
接續下來的那兩年轉學生活像長長的恐怖夢魘,悠悠遠遠,似近還遠。每回受挫,隔壁班女孩那雙教人害怕的眼總在我轉身拭淚時再添尖銳的一鞭!感覺眼神裡滿是奚落與落井下石的快慰。
「廖的裙子太短,在台上指揮時,台下的值星官看到她的內褲。」回家哭訴,「隨便伊講!你莫睬伊就好,又不會怎樣。」媽媽輕描淡寫,我急得嚎啕大哭,媽媽氣我懦弱沒用,用雞毛撢子伺候。
「廖是留級生,難怪第一次月考就考前三名,都念過了嘛!」
又回家哭訴冤屈,忙碌的母親一邊炒菜,一邊若無其事說:
「無影的事情,莫睬伊就好!伊嫉妒你。」
「但是,大家都相信,說是潭子國校的同學說的,都笑我是留級生。」
「你若睬伊,伊越好款、越趣味。」
媽媽取過帶泥的青菜,背過身子,往後方溝渠大步邁去,背影好堅強!我失望地掩面痛哭,連帶痛恨自己的軟弱。
「甲班的張某,中秋節到廖的家裡去送月餅!」
「沒有!真的沒有!」我改絃易策,正面迎敵。
「怎麼沒有!張某自己說的。」那個張某到底是誰?他為什麼空嘴嚼舌?眾人指指點點,我回家又哭得肝腸寸斷,母親不耐煩地操起棍子追打:
「叫你別睬伊,你不聽,這款代誌有什麼好哭的!真無聊咧你!認真讀書就好。」
我蜷曲挨揍,心裡流血。啊啊啊……世界總有一個甚麼樣的地方,沒有謠言,沒有心機,可以只是單純地學會雞兔同籠和植樹問題;如若不然,世界的什麼地方總有一個溫暖的肩膀,可以容許我趴在上頭傾訴、痛哭、耍賴,但是,沒有,真的沒有。每天都有新鮮事,大夥兒樂此不疲、言之鑿鑿,彷彿真的發生。
「她媽送禮給老師,所以,老師才選她參加演講比賽。」
「她暑假去隆鼻!你看她的鼻子變得多挺!」
「狗肝有什麼了不起。」導師的綽號叫「黃狗」,我是黃狗的心肝。
啊!真是絕望的人生啊,不由分說的罪行如影隨形。一度,我決定玉石俱焚,用棍棒或飛沙,決定不下,於是,不了了之。而那雙眼長期側視、旁觀,隨著事件的嚴重度調整光亮。我強烈懷疑,那樣的亮光就是謠言的起點,有一種惡質潛藏,只是怎麼也想不出惡意從何而來!雖然全校只有兩班女生,可我和她既不同班,又無競爭。
在學校,我踽踽獨行,只能在分數中尋求勝利,而這樣的勝利又為人際挫敗添加柴火。長大以後,我才知道城裡的孩子不能忍受鄉下小孩的光芒,當時,母親或老師應該有人告訴我:跳格子時要假裝踩線;踢毽子時要故意讓它跌落;跳高時不要竭盡所能;考試得少寫一題;要留一些機會給別人,不能讓其他的同學一整個下課時間都眼睜睜看你一人跳上跳下。遊戲裡永遠不死的角色,越是頭角崢嶸,就越是註定被唾棄。
黃昏回到家裡也不好受。鳳凰木下,昔日的同學對揮著堅硬的長條鳳凰果,舉行聖戰,我興沖沖加入,他們也隨即有默契地走開,天真的女孩還撇嘴瞪眼,小小聲地留下一句:「到台中讀書就了不起哦!」然後,隱隱約約聽說,老師告誡他們:
「廖看不起我們鄉下學校,怕因此考不上女中,所以,轉學到城裡去。你們一定不要讓她看不起!要好好用功,絕對不要輸給她!」
老師說了實話。母親確實是因為不放心鄉下學校的升學率而大費周章將我轉學,這樣的激勵語,果然激勵出那年鄉下小學空前絕後的高升學率,然而,卻也因此讓我遍體鱗傷。星期假日,我灰心地踞坐頂樓窗台邊,俯看鄰居孩子或放膽高歌、或執劍拚鬥、或在樹下展裙兜攏血色鳳凰花,然後互相追撒……,所有的繁華都與我無緣,明明是爛漫的春日,卻無異徹骨的寒冬,而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虧欠這個世界什麼!這個世界為什麼得這樣報復我!
淚水日日流淌。作文裡,不是常說:「歲月如梭,光陰似箭」嗎?何以屬於我的時間竟像蝸牛爬行,似乎永無止盡。那年,我也不過十一、二歲,天天躲在閣樓上,背著所有人和馬路上指天畫地胡言亂語的瘋子展開自以為是的祕密外交,且時時萌生自殺的念頭。
終於捱到畢業典禮那天,我穿上雪白的制服,對著台上的師長致畢業生謝辭,心情完全不受無端忘詞的干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雀躍。總算要脫離苦海了!我決心無論如何得設法奔向自由路的女中,啊!終於可以永遠離開這個可怕的深淵了!儘管畢業致謝詞講得纏綿悱惻,實則一絲絲留戀也沒有。我丟開那襲掩飾寒磣的黑色披風,覺得如釋重負。天好藍,身上彷彿長出一對翅膀,眼看不小心就要撲撲飛上青天。我嚮往迷人的陽光、遼闊的大海,雖然像西西弗斯(Sisyphus)那樣帶著荒謬的遭遇,卻願意跟卡繆一樣,仍肯定美好的大自然,希望窮盡今天,盡可能地生活。
然而,事與願違!自由路並不真的自由,陽光也不特別璀璨。第一天的新生訓練,赫然發現那雙暗沉的眼睛竟然又出現在隔壁的丁班!人群中的諦視微笑,嚇得我魂飛魄散!她像一縷遊魂,窮追不捨,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好不駭人!
然後,就是那樣了!身體抽長,心理掙扎,我成了隱性的憤怒少女,表面乖順,內心悖逆。雖然依舊打從心裡害怕,卻不打算再逃避了,有時甚至刻意迎向她,用稍稍凌厲的眼神和她對視,而她一逕微笑,對我的底細瞭若指掌般。
也許命運就是一連串的巧合。升上高中,那雙眼睛的主人又如芒刺在背的被編在隔壁八班的自然組,幸而,我們七班是文組的最後一班,定居一樓的角落;從八班起,躍居二樓,除了升旗典禮比鄰,我們不容易見面。奇怪的是,陰影依然罩頂,噩夢仍舊連連。直到唸了大學,出了社會,人際關係一逕畸形扭曲,不是過度拘謹,就是自命清高。慣用倔傲的姿態掩飾內心的渴慕,用鄙夷的嘴角對應可能的拒絕。更糟的是,老覺得有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直盯著我的後腦勺,隨時擔心被暗算,心情緊繃,沒辦法和別人怡然相處。
那次演講過後的幾天內,我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經過幾年的文字療癒方才感覺重新和正常接軌的人生,忽然因為那雙眼睛的重現,霹靂啪啦亀裂開來。成天,我抱怨這、懷恨那,「她為什麼這樣對我!」不時掛在嘴邊。接近耳順之年,忽然對人生起了大惑,回頭斤斤計較細微末節的童年往事。家人逐漸都不耐煩了!「不過是小朋友間的惡作劇罷了!值得這樣一提再提嗎?」我從他們的表情裡歸納出這樣的訊息,感覺有一點委屈。有人乾脆建議:「既然妳這麼介意,何不再找個機會當面問個清楚?」我吶吶地回說:「你們以為我不敢!」的確!這正是我的心聲,我不敢,除了那天乍然照面所突生的直覺抗議,我從小就是個膽小鬼,缺少家人支援的豎仔,有事只能往心裡擱,說了反正沒人理。他們總覺得我的煩惱瑣碎、無聊,「只要免睬伊就好。」說的簡單!
就在此時,有位小學同學正好來招兵買馬,籌開同學會。我喬裝不經意,閑閑探問。同學笑說:
「她呀!從小就怪怪的,我們都不想理她。她是私生女,小學時,我們都知道她沒有爸爸,媽媽在車站前開一家小旅店。……」
說到小旅店,同學還嘻笑著加強語調說是「供人きゅうけい(休憩)的那種哦」!同學滔滔談起她的身世,我卻彷彿明白了些什麼。也許,我們是該同病相憐的,差別只在:她飽嘗不被理睬的忽略,我受到過度關注的困擾。我是從鄉下轉到城市的鄉巴佬,企圖透過聯考及第改換門第;她是身世不詳的私生女,同樣是被期待在高階華麗的世界中浴火重生。在地位和金錢環伺的貴族學校裡,家長的社經地位偏高,她必然跟我一樣,備感窘迫。好不容易盼到來了個鄉下孩子,以為終於找到門當戶對的交往對象,她以那雙窺伺的眼和紛紛的謠諑,企圖引我注意、和我產生連結,卻偏偏遇到了敏感且自卑自憐的楞女孩,只知道哭,視她所散發的結交訊息如洪水猛獸。
距離那日重新邂逅後約莫一個月,我終究還是按耐不住好奇,打電話去她任職的文化中心,打算將幾十年來潛藏內心的困惑,做一次了結。居然一下子就讓我給找到了,電話接通的剎那,我心虛得差點兒當場掛掉逃走,終究還是挺住。她絮絮叨叨地兀自講個沒完,還是和演講日同樣的說詞。這回,我靜靜聆聽,一句話都不回應,假裝莫測高深。她說得興起,下語不能自休。或許是總機小姐不耐煩,動了手腳,電話忽然斷了。我愣坐著,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我還是跟上回一樣連再見都不說?不行!事情依舊撲朔迷離,我得弄個清楚。於是,又撥了電話。她一聽我的聲音,立刻鬆了口氣說:
「幸好你打來了!我沒有你的電話。上回,我去跟主辦單位要你的電話,他們不肯!真是瞧不起人,他們不相信像我這樣的人有像你這樣的朋友!」
「你是哪樣的人?我又是哪樣的朋友?……我是曾經隆鼻的狗肝嗎?」我本來想跟她開個無聊的玩笑,卻也只是想想。雖然,實際上我只是個記恨的小人,但是,我得符合她的想像,舉手投足像個有教養的人。她語氣熱切,好像有許多不吐不快的事,但是,上班時間談私事,終是不宜,我要了她家裡電話,打算改日另談,跟她鄭重道了再見。
隔了幾日,我們又聯繫上。我仍舊保持沉默,她依然滔滔不絕。說的那些往事,在午後的書房裡,迤迤邐邐,劇情、對白、聲光,一應俱全,似幻還真,我像聽故事一般,聽著自己陌生的童年,感覺非常詭奇。她說的種種,也許是真的,否則,她怎能拼湊得如此天衣無縫又歷久彌新!譬如:有名有姓的愛慕者、綁在手腕間的小手帕、穿起來神氣活現的黑披風……;也或許只是虛構,否則,既是我切身之事怎會自己毫無所悉!譬如隆鼻、送禮、愛男生…等等。我問:「你幹嘛這麼注意我?我們又不同班?」她說:「你不知道當年的你氣質出眾,磁場有多強!剛轉學過來,立刻贏得那位驕傲的音樂老師的青睞,輕易取得指揮的榮銜,那些家世顯赫的女同學如醫生、校長的女兒都嫉妒得眼睛發紅!我不一樣,我是很喜歡你的。」我說:「就算這樣,你也不必造謠啊!」她急了!賭咒又發誓:「我才沒有!是你們班的同學說的,她們姑妄言之,我姑妄傳之而已,我這個人是很誠懇的。」這麼說來,仍舊是我的錯,我不該太過敏感!……哼!姑妄言之、姑妄傳之?對她而言是雲淡風輕的!對我來說卻是跨不過的橫逆。
即便當面對質,往事依舊迷離,宿恨一時難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對我的關切,許多早被歲月遺忘的往事,又被一一召喚回來,她彷彿是我身邊的姐妹,專門負責幫糊塗善忘的姊妹留下恍惚迷離的記憶。我真的被驚嚇到,居然有人比我自己還要熟悉我的過去?而我卻對她一無所悉,這豈不是最大的荒謬!四十多年過去,她猶然抱持昔日的熱情,鉅細靡遺地收攬過去的記憶。聽著、聽著,隔著迢遞的距離和空間,我握著電話的手,忽然微微顫抖起來,心裡的某個堅硬的角落像冰山遇熱,逐漸溶解成溫柔的涓涓流水。一宗懸疑多年的公案,終於不清不楚卻又彷彿已有定見地結案。
我想起那天聽眾的提問,同樣是存在主義的健將,卡繆和沙特對荒謬的看法有何差異?
沙特懷著強烈的絕望,把希望寄託於未來,實際上是寄託於想像的世界;而卡繆則把希望寄託於當下,不相信虛無飄渺的明天或來世。他說:「生活就是活用荒謬、凝視荒謬。」他們兩人最大的差別在是否包容自己那充滿誤謬的過去,願不願意在當下也包容所面對的世界,而我此刻最能體會卡繆「我就在這兒,這就是荒謬」的說法,我決定選擇向卡繆致意,必要時,履踐自己演講的主要觀點-對荒謬微笑,否則,說什麼也無法諒解如此荒謬的人生!
……
注記:
對你造成傷害的罪魁禍首,大剌剌地照面寒暄,橫亙數十年,潛藏在人生幽影中的窺伺之眼,炯炯注視。任你遍體麟傷,獨舐傷口,她卻若無其事走來,理所當然親暱,彷如知心密友。
你驚怒質問,卻攢不著公道,無端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歲月所賜,竟非飽滿圓融,那弓滿的張力,原來只是漲碎的泡沫。悚慄回首,以為早已解脫的一切,仍如影隨形,未曾釋然。
作者於文中細數遭受無妄之災的童年,原該遊戲嘻笑的青春,被過度關注給囚困,失去與世界怡然共處的信任感。一路倉皇跌撞,反覆受傷自癒,於荊棘中踏出血路。疼痛猶在,那受傷的女孩,卻漸漸長成他人依靠的存在。既然世上沒有那個溫暖的地方,就讓自己擁有溫暖的肩膀。
執筆演說的同時,她亦反覆思量人生的困惑,直至與荒謬貼身相逢。一連串的追索,讓兩個隔壁班的女孩身影再次浮現。往事迷離,宿恨難解,兜兜轉轉,終究回到最初的開端。隔著迢遞的時空,她決定將主控權握在手中,不再被命運推擠。縱然荒謬無所不在,她仍願與之微笑,諒解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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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字摘錄自
《#接住受苦的靈魂》
親愛的,我知道你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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