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斯達:神聖的獨裁,以及維護世俗的義務】
海外內「華人」、西方人研究中國,大多還未踏出「中國會否民主化」的舒適圈。台日評論者開始用「聖王專政」的視覺分析「中國復興」的來龍去脈。當這個解釋工具被引入香港之後,有很多知青不明白;他們說,中國又不是伊斯蘭或基督教國家,怎麼可能是「神權」呢?受西方後現代學術影響的現代人,只是將「中國」置入一個弱者、非西方、第三世界、非美國模式的政治正確框架去看,並沒有從遠古的根源去看中國,沒有看本質性的中國。總之,都是東方主義;而讀洋書的東方人又用了這個框架去看自己。
主流和中國式神權統治
中國是有神權模式的。周人奪權之前的「中國」,就充滿巫術和宗教,祭祀繁多。凡征戰或大事,都要問卜;祖宗信仰衍生的巫師階級,對現實政治有監督權和全面管治權。
類似的情況在印尼、南美洲印加文明就長期存在。他們會把死去的祖先風乾成木乃衣,在亡靈節、「翻屍節」等重要節日拿出來,穿著華麗的衣服游街,跟子孫同桌而食。研究印加帝國的歷史學家說,印加政治領袖做重大決定時,會把祖先的屍體請出來一齊「參加會議」,以示自己得位正、有政治合法性,而且象徵正就重大政治問題諮詢祖先:
「在重要的會議桌上,你把德高望重的祖先請出來跟你坐在一起——這是在宣布你的家系、你的族譜。身為祖先的直系後代,這是你獲得權力的基礎。你不僅僅是你祖先的後人,你還繼承了他們的智慧、權力和權威。跟祖先的知識持續保持聯繫——這是印加帝國菁英分子的基本概念;所有首領在做重要的政治決策時,都會直接諮詢祖先的意見。」
所以紂王自己就是群巫之長。後來周公改制,要通過打擊宗教和巫師 (知識菁英) 階層來中央集權,因此他們反向製造了傳說聖王、黃帝之子顓頊「絕天地通」的故事,以「托古改制」;在這個工程裡面,女人地位也進一步被打壓;女人被杜絕「干政」,世界由母系部落社會進入父系農耕形態。周人當權之前,女人可以是將軍、諸侯和政治家;而紂王的其中一個大眾罪名是「寵信妲己」,然而女性當權在之前是常態,只是成王敗寇之下周人不斷將其寫衰,以合理化周人奪權後的新政治秩序。
至於紂王是否萬惡?為甚麼留著姬昌這個臣子的命?戰國時的《韓非子.外儲說左下》則嘗試為紂王平反,說到紂王的臣下費仲曾經勸說主上要除掉姬昌,紂王卻說姬昌是有仁義的人,不會殺之,最終引致自己的敗亡。
歷史上三次神權建構
周公改制表面上是壓制巫風,解放「人權」,但也是古代中國第一次中央集權。然而周公的「人政」,也是皇帝信仰的起點;第二次大型中央集權是秦始皇統一六國;第三次是漢武帝推出了宇宙論、神秘主義的「儒教」,將自己視為天命的代言人,亦即東方的教宗。
接下來就是一套天尊地卑、夫為妻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將神權、君權和父權一次過融合。值得注意的還有漢武帝發明了「年號」,有說是「建元」、也有說是「元狩」,但都有「元」字,象徵自己是萬物的開首。日本史學家岡田英宏談過年號的深層意義,就是皇帝不只要統治萬民和天下 (空間),而且連歷史 (空間) 都要掌控。西方用耶穌紀元,因為他們認為神擁有時間的主權。而東方卻是以皇帝為上帝。於是在原始意義下的「皇帝」,其實也是宗教領袖,他更是現實中的神。
那麼共產主義傳入中國之後,有瓦解神權嗎?在短期而言似乎有,作為君巫之首的毛澤東死後,祭司群內部曾經想過用隔代指派、宗教委員會的方式,解決權力傳承和防止權力集中的問題;但長期來說復辟還是必然。中國的神權土壤何其深厚,並不是區區共產主義能夠改寫。作為後發展國家的趕超壓力,最終還是會令宗教委員會無以為繼,重新走向神權模式和舉國體制。這也是伊朗重返神權之後的模式。
伊朗「絕不搞西方那一套」
最高領袖是終身制,政教也是合一,「絕不搞西方那一套」,也就是絕不搞三權分立和俗世政治。最高領袖背後,是主要由神學士組成的專家會議、憲法監護委員會和確定國家利益委員會。這些神權機構有「監督」所有政治環節的權力,可以駁回議會的動議,也可以取消侯選人資格。這種政治體制,也因為伊朗作為後發展國、歐美帝國主義受害者而必須「自強」,而獲得合理化。
第一任最高領袖霍梅尼被西方敵視,但他也被伊斯蘭世界的什葉派視為「伊斯蘭偉大復興」的旗手。霍梅尼也有思想,就是「法學家的監護」,認為法學家有天命的授權去管治人類,這就與中國的天子觀念非常類同。法學家的監護也分有限監護和無限監護,伊朗菁英似乎選擇了無限監護,即法學家要盡量掌握公共事務,否則國家會陷入混亂;這與中國產生的主權至上、全面管治權觀念亦相當類似,他們認為如果黨的權力自我設限,任由俗世自治,國家也會陷入混亂和解體。
多年前,香港爭拗「由選舉委員會提名特首侯選人」是否「真普選」,有人稱之為「伊朗式選舉」,雖然親俄親伊的人會跑出來說這是污衊,或者說回字有四個寫法,但大體而言,這個預想中的體制也是十足神權。不只有委員會監督著整個選舉,何況怎麼選都好,特首也不過是「世俗政府」的首長,上面還有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終身制領袖。等於伊朗總理肯定沒有最高決斷權,中國總理也沒有。
神聖獨裁
而世俗形式的神權統治,在復興過程中,香港就自然最有感受。包括最近的事情。中方有聲音要整肅法律界,要成立「量刑委員會」,觸發點似乎是有人不滿某些案件被輕判,但大方向其實還是和應一場正在進行的「革命」:法律界的自治和遵從慣例,或香港本身,本身就是對神聖權力的褻瀆(Blasphemy);警察要擁有篩選何謂傳媒的資格,則是將聖裁伸向「業界自治」的傳媒界。
香港正在經歷一次緩慢的 1979 年,而香港的未來和伊朗的過去其實也沒那麼遠。曾經德克蘭也是相當西化,充滿書店、電影院、酒吧、搖滾樂、短裙、海攤上的比堅尼……這些「生活方式」可以在短時間內毀於一旦。神權共和國,和具中國特色的資本主義 — 貌似自相矛盾的觀念融合在一起,在西方模式之外另辟蹊徑,導致接受西方主義者基本上無法解釋,也因此造成了思想界的怪現象,越期待民主自由人權的人,越無法理解為何民主自由人權在某些地方無從發生。因為一開始就錯誤認為東方沒有神權,他們遺漏了周公,不知道他很聰明地將神權用另一個形式實行。
例如他們使用「威權」這個字批判極權,就是似乎是預設了東方已經現代化,只是未走到全面民主;其實可能是連現代化都是沒有出現,以聖制俗、政教合一能夠輕易復興,說明文藝復興式的啟蒙並未真正大範圍發生,聖王統領時間和空間的觀念,還未被移出公共領域。「自治」本身都是很激進的,就像如果拒絕使用皇帝的年號,就是拒絕神的主權,可能會被炒家滅族。
西方面對的問題和東方完全不一樣,因為兩者處於兩個時間節點。西方的問題是上帝太過遠離人的生活,以致價值飄移,不認識神聖以致對邪惡陌生,於是知識份子尤其迷戀波爾布特、毛澤東和蘇聯;東方的問題是神王未曾被有效克制過,東方人就已經急著回歸神聖傳統,急著要落葉歸根。
在這種情況下,香港因為長期被東西方雙重殖民,是兩大集團的異鄉人,但也因此不受他們影響,還保有常識和現代精神的處女地。當西方沉溺於綏靖政策和東方主義的時候,香港在他們沒有關注介入之時,已經憑著本能打開局面,向東西兩邊陣營輸出了時間加速力。2019 年 2020 年可謂是世界史的香港時刻,是一個兩面陣營都沒有真正認識的特殊時刻。當然現在世界是搖搖欲墜,就像即將要進入神權至上的中世紀。也有很多人萬分期待這個新時代,也有人抵抗著「寰宇一體」的個體末日。
世俗自主
以這個層次去看,香港的統治者千方百計防止下一次的內部動蕩,阻止香港人在肉身上集結。然而他們在這裡做甚麼都好,都已阻止不了世界規模的時間流動。香港的處境好像伊朗、也像捷克,但它的影響力更加廣,因為香港是世界的異鄉人;如果說猶太人是「明白甚麼是神聖」的小群體,香港人就是「明白甚麼是世俗」的小群體;他們理性、分清公私、響往自由、團結,現在還加上熱情,像 1789 年的所有精華,但沒有《雙城記》鞭韃的殺戮;當然政治高熱帶來的鬥黃和陰謀論也是有,但遠比起西方的過去來得洗煉。
歐美若真正研究香港,他們會發現自己早已遺忘的精神,而覺得陌生。等於有美國人看香港人,想起波士頓茶葉事件。這是傳媒不夠膽或不夠識見而遺漏的。就像中國儒生看日本水戶學派的時候,有「禮失求諸野」的奇異感。香港的角色,就是守好自己的身份、公共主義、理性和日常,這裡涉及鬥爭也涉及堅韌;等待光復的是整個現代世界。現代世界是由分裂產生,道術裂開,才有「天下」。雖然有紛爭,但為方便而強求合一只是另一種托古改制的暴力。
香港雖然備受折磨,但環顧東西,香港有真正取得現代化成果而又並未腐化、真正政教分離但又不蔑視神聖的特殊精神。這種滲於百姓日用的精神,在東西方眼中看來都是特殊,只是因為他們早已衰落,而香港只是首先為保存世俗、現代化精神而負隅頑抗。
重新框架學派 在 無待堂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盧斯達:神聖的獨裁,以及維護世俗的義務】
海外內「華人」、西方人研究中國,大多還未踏出「中國會否民主化」的舒適圈。台日評論者開始用「聖王專政」的視覺分析「中國復興」的來龍去脈。當這個解釋工具被引入香港之後,有很多知青不明白;他們說,中國又不是伊斯蘭或基督教國家,怎麼可能是「神權」呢?受西方後現代學術影響的現代人,只是將「中國」置入一個弱者、非西方、第三世界、非美國模式的政治正確框架去看,並沒有從遠古的根源去看中國,沒有看本質性的中國。總之,都是東方主義;而讀洋書的東方人又用了這個框架去看自己。
主流和中國式神權統治
中國是有神權模式的。周人奪權之前的「中國」,就充滿巫術和宗教,祭祀繁多。凡征戰或大事,都要問卜;祖宗信仰衍生的巫師階級,對現實政治有監督權和全面管治權。
類似的情況在印尼、南美洲印加文明就長期存在。他們會把死去的祖先風乾成木乃衣,在亡靈節、「翻屍節」等重要節日拿出來,穿著華麗的衣服游街,跟子孫同桌而食。研究印加帝國的歷史學家說,印加政治領袖做重大決定時,會把祖先的屍體請出來一齊「參加會議」,以示自己得位正、有政治合法性,而且象徵正就重大政治問題諮詢祖先:
「在重要的會議桌上,你把德高望重的祖先請出來跟你坐在一起——這是在宣布你的家系、你的族譜。身為祖先的直系後代,這是你獲得權力的基礎。你不僅僅是你祖先的後人,你還繼承了他們的智慧、權力和權威。跟祖先的知識持續保持聯繫——這是印加帝國菁英分子的基本概念;所有首領在做重要的政治決策時,都會直接諮詢祖先的意見。」
所以紂王自己就是群巫之長。後來周公改制,要通過打擊宗教和巫師 (知識菁英) 階層來中央集權,因此他們反向製造了傳說聖王、黃帝之子顓頊「絕天地通」的故事,以「托古改制」;在這個工程裡面,女人地位也進一步被打壓;女人被杜絕「干政」,世界由母系部落社會進入父系農耕形態。周人當權之前,女人可以是將軍、諸侯和政治家;而紂王的其中一個大眾罪名是「寵信妲己」,然而女性當權在之前是常態,只是成王敗寇之下周人不斷將其寫衰,以合理化周人奪權後的新政治秩序。
至於紂王是否萬惡?為甚麼留著姬昌這個臣子的命?戰國時的《韓非子.外儲說左下》則嘗試為紂王平反,說到紂王的臣下費仲曾經勸說主上要除掉姬昌,紂王卻說姬昌是有仁義的人,不會殺之,最終引致自己的敗亡。
歷史上三次神權建構
周公改制表面上是壓制巫風,解放「人權」,但也是古代中國第一次中央集權。然而周公的「人政」,也是皇帝信仰的起點;第二次大型中央集權是秦始皇統一六國;第三次是漢武帝推出了宇宙論、神秘主義的「儒教」,將自己視為天命的代言人,亦即東方的教宗。
接下來就是一套天尊地卑、夫為妻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將神權、君權和父權一次過融合。值得注意的還有漢武帝發明了「年號」,有說是「建元」、也有說是「元狩」,但都有「元」字,象徵自己是萬物的開首。日本史學家岡田英宏談過年號的深層意義,就是皇帝不只要統治萬民和天下 (空間),而且連歷史 (空間) 都要掌控。西方用耶穌紀元,因為他們認為神擁有時間的主權。而東方卻是以皇帝為上帝。於是在原始意義下的「皇帝」,其實也是宗教領袖,他更是現實中的神。
那麼共產主義傳入中國之後,有瓦解神權嗎?在短期而言似乎有,作為君巫之首的毛澤東死後,祭司群內部曾經想過用隔代指派、宗教委員會的方式,解決權力傳承和防止權力集中的問題;但長期來說復辟還是必然。中國的神權土壤何其深厚,並不是區區共產主義能夠改寫。作為後發展國家的趕超壓力,最終還是會令宗教委員會無以為繼,重新走向神權模式和舉國體制。這也是伊朗重返神權之後的模式。
伊朗「絕不搞西方那一套」
最高領袖是終身制,政教也是合一,「絕不搞西方那一套」,也就是絕不搞三權分立和俗世政治。最高領袖背後,是主要由神學士組成的專家會議、憲法監護委員會和確定國家利益委員會。這些神權機構有「監督」所有政治環節的權力,可以駁回議會的動議,也可以取消侯選人資格。這種政治體制,也因為伊朗作為後發展國、歐美帝國主義受害者而必須「自強」,而獲得合理化。
第一任最高領袖霍梅尼被西方敵視,但他也被伊斯蘭世界的什葉派視為「伊斯蘭偉大復興」的旗手。霍梅尼也有思想,就是「法學家的監護」,認為法學家有天命的授權去管治人類,這就與中國的天子觀念非常類同。法學家的監護也分有限監護和無限監護,伊朗菁英似乎選擇了無限監護,即法學家要盡量掌握公共事務,否則國家會陷入混亂;這與中國產生的主權至上、全面管治權觀念亦相當類似,他們認為如果黨的權力自我設限,任由俗世自治,國家也會陷入混亂和解體。
多年前,香港爭拗「由選舉委員會提名特首侯選人」是否「真普選」,有人稱之為「伊朗式選舉」,雖然親俄親伊的人會跑出來說這是污衊,或者說回字有四個寫法,但大體而言,這個預想中的體制也是十足神權。不只有委員會監督著整個選舉,何況怎麼選都好,特首也不過是「世俗政府」的首長,上面還有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終身制領袖。等於伊朗總理肯定沒有最高決斷權,中國總理也沒有。
神聖獨裁
而世俗形式的神權統治,在復興過程中,香港就自然最有感受。包括最近的事情。中方有聲音要整肅法律界,要成立「量刑委員會」,觸發點似乎是有人不滿某些案件被輕判,但大方向其實還是和應一場正在進行的「革命」:法律界的自治和遵從慣例,或香港本身,本身就是對神聖權力的褻瀆(Blasphemy);警察要擁有篩選何謂傳媒的資格,則是將聖裁伸向「業界自治」的傳媒界。
香港正在經歷一次緩慢的 1979 年,而香港的未來和伊朗的過去其實也沒那麼遠。曾經德克蘭也是相當西化,充滿書店、電影院、酒吧、搖滾樂、短裙、海攤上的比堅尼……這些「生活方式」可以在短時間內毀於一旦。神權共和國,和具中國特色的資本主義 — 貌似自相矛盾的觀念融合在一起,在西方模式之外另辟蹊徑,導致接受西方主義者基本上無法解釋,也因此造成了思想界的怪現象,越期待民主自由人權的人,越無法理解為何民主自由人權在某些地方無從發生。因為一開始就錯誤認為東方沒有神權,他們遺漏了周公,不知道他很聰明地將神權用另一個形式實行。
例如他們使用「威權」這個字批判極權,就是似乎是預設了東方已經現代化,只是未走到全面民主;其實可能是連現代化都是沒有出現,以聖制俗、政教合一能夠輕易復興,說明文藝復興式的啟蒙並未真正大範圍發生,聖王統領時間和空間的觀念,還未被移出公共領域。「自治」本身都是很激進的,就像如果拒絕使用皇帝的年號,就是拒絕神的主權,可能會被炒家滅族。
西方面對的問題和東方完全不一樣,因為兩者處於兩個時間節點。西方的問題是上帝太過遠離人的生活,以致價值飄移,不認識神聖以致對邪惡陌生,於是知識份子尤其迷戀波爾布特、毛澤東和蘇聯;東方的問題是神王未曾被有效克制過,東方人就已經急著回歸神聖傳統,急著要落葉歸根。
在這種情況下,香港因為長期被東西方雙重殖民,是兩大集團的異鄉人,但也因此不受他們影響,還保有常識和現代精神的處女地。當西方沉溺於綏靖政策和東方主義的時候,香港在他們沒有關注介入之時,已經憑著本能打開局面,向東西兩邊陣營輸出了時間加速力。2019 年 2020 年可謂是世界史的香港時刻,是一個兩面陣營都沒有真正認識的特殊時刻。當然現在世界是搖搖欲墜,就像即將要進入神權至上的中世紀。也有很多人萬分期待這個新時代,也有人抵抗著「寰宇一體」的個體末日。
世俗自主
以這個層次去看,香港的統治者千方百計防止下一次的內部動蕩,阻止香港人在肉身上集結。然而他們在這裡做甚麼都好,都已阻止不了世界規模的時間流動。香港的處境好像伊朗、也像捷克,但它的影響力更加廣,因為香港是世界的異鄉人;如果說猶太人是「明白甚麼是神聖」的小群體,香港人就是「明白甚麼是世俗」的小群體;他們理性、分清公私、響往自由、團結,現在還加上熱情,像 1789 年的所有精華,但沒有《雙城記》鞭韃的殺戮;當然政治高熱帶來的鬥黃和陰謀論也是有,但遠比起西方的過去來得洗煉。
歐美若真正研究香港,他們會發現自己早已遺忘的精神,而覺得陌生。等於有美國人看香港人,想起波士頓茶葉事件。這是傳媒不夠膽或不夠識見而遺漏的。就像中國儒生看日本水戶學派的時候,有「禮失求諸野」的奇異感。香港的角色,就是守好自己的身份、公共主義、理性和日常,這裡涉及鬥爭也涉及堅韌;等待光復的是整個現代世界。現代世界是由分裂產生,道術裂開,才有「天下」。雖然有紛爭,但為方便而強求合一只是另一種托古改制的暴力。
香港雖然備受折磨,但環顧東西,香港有真正取得現代化成果而又並未腐化、真正政教分離但又不蔑視神聖的特殊精神。這種滲於百姓日用的精神,在東西方眼中看來都是特殊,只是因為他們早已衰落,而香港只是首先為保存世俗、現代化精神而負隅頑抗。
重新框架學派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時空旅人之歌(上)】
──孫梓評詩境的時間感與音樂性
◎小編林國峰賞析
1.前言
孫梓評的詩在各個評論或訪談裡面,經常被提到詩風如同他本人一樣,瘦瘦的、清秀的,王盛弘說他文字乾淨、充滿詩意,筆下的世界無塵無淨;又或者也有人認為他的詩音樂性十足,意象豐富,鯨向海在《善遞饅頭》的推薦序裡說:「使乍看無關的詩句,統馭在一種徒勞的音樂感之中。」這樣的音樂性也有人推測導因於孫梓評對押韻的癖好:「孫梓評的詩作慣以押韻表現對音樂性的癖好,而詩旨、詩境等表面文字所能展現的深層意義則依附在音樂性上。」
然而,筆者認為僅以押韻並不能說明孫梓評詩裡獨特的音樂性,也不僅於押韻以及使用提及音樂相關詞彙──〈荊棘下嚥〉裡:「電子音在第三小節暫停」;又或者〈如果敵人來了〉:「生活是一張多事的CD。是誰說:/都沒有快樂的歌嗎。」
如果敵人來了 ◎#孫梓評
如果動物園裡沒有獅子沒有老虎沒有
長頸鹿,如果
在那之前。熟悉的字眼圍困所有城市的
出口,如果
我們在星期天說出第一句髒話
然後睡去。總會有些什麼來臨
一場雨,落在身後的窗子外面
打醒迷路的麻雀。我們私下蠱惑
記憶的把戲,通常,不甚迷人
於是翻身,睡扁一道皺紋
叫鬧鐘閉嘴。火車駛向童年田野
小路上的蝴蝶
眼淚被信紙承接在昨夜,關於死亡
想像說了一些。沈默說了一些。
我們用手和腳聆聽相同的音樂
向每一段字眼中的憂傷告別
如果沒有開始就不必結束
如果開始。
房間開始傾斜,往愛的身上倚靠
想念是一種復古的流行。輕盈和沈重
的臨界點上,陽光流動著
猜疑流動著。我們
在晚宴上分享彼此的背叛,用微笑
拭去眼角殘餘的信仰
拭去。過多的關心和溫暖。在籠裡
豢養螞蟻,或者孤獨
生活是一張多事的CD。是誰說……
都沒有快樂的歌嗎
翻遍了櫃子
發現:只有咀嚼才是唯一的真實
烹調欲望。吃吃吃吃,烘焙夢想
吃吃吃吃。吃掉一間屋子一條道路。吃吃
吃吃。吃掉日出,吃掉饑渴的,厭惡的。
吃掉餅乾。群眾的口水。一本書。
一個飽嗝之後。
已經有大多漂亮的話。我們的床重新
飄流在海上,路過第一次約會。第一次
分手。和權力約會,和青春期分手。
在城市邊緣的崗哨上,遇見
獅子老虎長頸鹿。牠們都長大成人
和你我並無兩樣
星期天早晨的第一句髒話
於是滾落唇邊。成為修辭華美的
祝福……
如果敵人來了
如果敵人來了
如果是自己
提到音樂相關詞彙,或者將詩寫得像是唱出歌詞來的對話又或者押韻,這些都是大多數人對於孫梓評詩中具備音樂性的判斷依據。但這並無法具體說明這些素材的使用,與其他同樣使用這些素材的詩人在音樂性的表現上有什麼特殊,因此筆者試圖跳出這些框架,歸納出專屬孫梓評獨有的音樂性傾向。
在詩境創造上來說,意象的生成、想像乃至於接收,這些關乎主觀性的藝術表現,於本文不論;以主題切入的話,孫梓評的詩作又大多歸類為愛情相關。因此要讓孫梓評詩裡的氛圍詩境能夠被具體說明,筆者試圖回歸字詞的使用本身,在作品裡找到較具體非關想像的論述,並以此推演出孫梓評詩中的時間感以及詩境特色。
本文以孫梓評《如果敵人來了》及《善遞饅頭》這兩本詩集為例,除了討論時間感、詩境氛圍以及音樂性的技術性呈現之外,也試著看見孫梓評在創作中改變的軌跡。
2.在時間裡行走
在閱讀《如果敵人來了》時孫梓評於自序裡說:「我卻依舊私心盼望,在月光的截角處,夢遊小丑的掩護下,持握一把青春的鑰匙,開啟一方星星滿天的遊園地。」他企圖在詩裡尋找逝去的光陰,抓住時間的尾巴,這讓他的作品總蒙上一層對於生命消逝的傷感。在閱讀的同時也發現,關於時光的描寫,孫梓評似乎在整本作品裡放了不少線索,因此試著整理出孫梓評詩中時間的軌跡。
《如果敵人來了》總共有50首詩,作品當中孫梓評大量提到季節、日夜、時光、年齡的推移。例如詩作〈拉鍊之歌〉:「刷地拉開,黑夜/刷地拉開,白天。」或是〈想念〉:「把春天摺成一頁薄薄的雨/在窗外,寫下一整行/遠方的名字/直到,日光掀開書頁邊緣。」許多日夜的推移,讓讀者經歷了具體的時間流變之感。
而這樣的流變之感不只於黑夜與白天的交替,同樣使用在季節上的變化,例如〈隱題詩〉裡面:「秋的最後一句禪長成……夏日夢裡忘了關上的。」還有〈果核戀人〉裡面分別在詩的前段提到四月,中段提到八月,最後又回到六月。孫梓評大量使用季節遷移來完成時間的變動。
接下來的特點是年齡階段的變化,這些也充斥在他的詩作裡,例如:〈兒童樂園〉:「遇見走私的童年/購買入場券集附贈華美的遺書……摩天輪上,層層上升的/少年青年壯年……看守童年的長工伯伯/忘了轉動,只留下/報廢的小木偶、白雪公主和米老鼠/在你荒蕪的記憶墓園前/來回踱步。」還有〈孩子•四首〉:「二、森林/孩子走近,走進/迷路之後看見/身邊一顆顆/長大的記憶。」這樣年齡階段的變化,再加上許多時間副詞的使用:昨天、今天、明天、未來、以後……,這些語詞現象都讓人無法忽略孫梓評對於「時間」議題的偏好。
整理出上述特徵,再加上字詞的統計,分別在不同的作品裡面,提到10次「時光」、6次「白日」、25次「黑夜」、10次「記憶」。但總結上述特點再加上此段語詞的統計數量,或許也只能說明孫梓評似乎是一個愛用時間詞彙的詩人,同時也已經能夠說明詩中存在大量的「時間」詞彙。如果要進一步討論「時間感」是如何讓人產生「感覺」的?筆者在整理中發現,除了上述語詞的使用之外,關於「錯身」相關字詞的使用,也是大量的存在於孫梓評的詩作當中,更具體來說,孫梓評透過另一些字詞的使用,使得時間產生了一種距離感。
再例如〈藍小孩〉:「夜裡,劃出一片時光海洋……某年某月某日,一枚/曾經擦身而過的瘦月亮」;〈四季〉:「就這樣,春天趕路而來……當冬天自街角邁步前來」
〈春岸〉:「星月一沉,忽然就無比地年老」
春岸 ◎#孫梓評
說起悲傷的時候
已經漸漸不那麼純粹了
那是因為知道自己
不再是一個可以簡單去看海的少年
廣大的湛藍的海被無心地經過
在懵懂地轉瞬間
星月一沈 忽然就無比地年老
卻依然還想念可以眺望的岸
聽潮水喚來星光
指尖上的露水豢養著貓
街巷底的小理髮店暗著
燈微微一盞
往下走就是海
漁船好騷動地想出發
浸在記憶裡的春天
如今是頹圮的港口
只有風,還是舊舊的溫柔
〈眼淚,還沒有發生〉:「她走過的每一步昨天都像火……」。
眼淚,還沒有發生 ◎#孫梓評
她走過的每一步昨天都像火
蝴蝶燃燒
如何還原未啟程的天空?
當少女時代的軸線傾斜
回憶起掩齒象和犀牛共同奔跑的史前
她想,將自己還原成歲月子宮裡的一枚受精卵
微笑的臍帶陸連著母體
當羊水退潮
以星光記載一千種默默的心跳
而眼淚是貝,在秘密地層內等待遠方
不同的,被呼喚,被給予的名字
名字是想像,是誤解,是定位
是日後故事上游的第一滴水
在越濮民族的蠻荒曲調中,她翻閱自己
如同閱讀一朵茁壯的
雲:一種古老的移動和暫居
敘事墨水啟程之前
她披著陽光的薄膜
踩過掩齒象和犀牛的糞便
直到:
殖民風吹皺一盆暗喻幸福的海。
他走來。日光允諾:給她最美的出發
但顛沛流離地抵達
時光的河岸長鏡頭地
吹出憂傷的煙花
他喚她,伏耳魔殺:置於舌尖上的美麗
除了聲帶振動出未曾翻譯的疼惜
還透露著即將到來的咀嚼、吞噬
一冊口腹纏綿的羅曼史
她已經少女,卻不認識自己的胴體
不能被鏡子出的美,如礦,在掩藏中唱著
黑暗的光。
黑暗的光啊,他為她配戴寶石
建築承諾城堡如同以為不會傾圮的愛戀
她被迫,在不同的他身上流浪
記憶悄靜如尺,丈量著假與真
短與長,深刻與遺忘
她繼續,在不同的他身上流浪
初次侵佔,再次侵佔
初次角逐,再次驅逐
愛情光復紀念日
愛情獨立紀念日
愛情投降紀念日
愛情革命紀念日
所有的器官都失去岸
所有的血液都流向海洋
所有的纏綿都成為戰場
她在生命的版圖上被他割讓
曾牽手散步走過的花徑
撒滿枯萎誓言
她記得,他親手蓋起一幢陰影之屋
陽光底下聞不見陽光
花開,蝴蝶灰燼著暖暖四月
飽沛的乳房溢出成熟蜜香
她已經能綻放聲音,以肉身彈奏
不能被攜帶的美,如稻浪,如茶芯,如硫黃
如森林,如鴉片,如蕉風,如獸畜的低語
在黑暗中唱著
騷動的光。
散落在他詩作裡面有大量關於時間「距離」上的建立。〈藍小孩〉夜晚多長?可以測量嗎?夜晚的面積或者長度就像是一片時光海洋,又或者某年某月某日後面銜接的是擦身而過;〈四季〉春天從「哪裡」趕路而來,那裡有誰?曾經發生了什麼,所以春天要趕路而來?而冬天又因為什麼從街角邁步?〈春岸〉的星月沉下了,關於「沉」這個動詞,很難讓人聯想到任何正面向上的情感,而後面馬上緊接的是無比地年老;〈眼淚,還沒有發生〉昨天也可以被行走了。這些大量透過動態描摹,讓時間產生距離,而這樣的距離創造出故事發生的空間,因此想像就可以萌發,在這樣的句子裡面,有無限多種情節可以推演。
除了時間的展現之外,《如果敵人來了》裡面有戲劇元素──情節、角色、對話、場景──的有〈笑話〉、〈邂逅,在一個神經質的下午〉、〈情節〉、〈M的森林〉、〈素描練習〉、〈祝福〉、〈眼淚,還沒有發生〉、〈路燈的獨家報導〉、〈角色˙五首〉、〈睡前˙五首〉。羅列出這些作品並非要細論孫梓評詩中的戲劇性(因為其實在作品中有很明顯的表現)。筆者在此企圖結合跟說明的是,透過這樣時間的錯置、推移,再搭配上戲劇性的主題展現,就能夠讓人產生一種「經過」、「錯失」「離開」等等具備時間與空間交錯作用的感受。
特別想另外提及的是,約略有一半的詩作裡,孫梓評都有提到「黑夜」這個意象,對照白天的清楚,夜裡是相對模糊、神秘以及充滿想像的,而孫梓評的時間感、戲劇性,壟罩在這樣的黑影之下,就會凸顯了傷感的愁思。
-
◎作者簡介
孫梓評,1976年生。東吳大學中文系,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現任職《自由時報》副刊。著有詩集《如果敵人來了》、《法蘭克學派》、《你不在那兒》、《善遞饅頭》。散文集《甜鋼琴》、《除以一》、《知影》。短篇小說集《星星遊樂場》、《女館》。長篇小說《男身》、《傷心童話》等書
-
美術設計:unsplash
圖片來源:unsplash
-
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07/blog-post_17.html
#每天爲你讀一首詩 #每天為你讀一位詩人
#孫梓評 #時間 #音樂 #戲劇
重新框架學派 在 家族治療學派6-3|【心理小學堂#54】 - 為何家人「溝通慣性」 的推薦與評價
薩提爾的溝通對話#不同生存姿態影響日常關係#人改變的歷程#心理學 重新框架 #促成家庭成員之間的理解00:03:18 薩提爾~溝通的7個過程00:13:43 薩提爾~身體雕塑(生存 ... ... <看更多>
重新框架學派 在 每天簡單學社工- 【重新框架】(Reframe)... 的推薦與評價
【重新框架】(Reframe) 對於看見的問題行為、標籤(Label)重新賦予一個正向的意義與內涵。 重新框架是一個在對於工作時「卡關」很重要的技巧, 可以幫助我們看見案主的 ... ...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