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如此廣大，卻看不到盡頭。當年我踏上踏板準備離去時，並不覺得困難。穿上大衣，風度翩翩，絲毫不懷疑我會下船。而最終使我停下腳步的，並非我所看見的，而是因為我看不見的事物。你明白嗎？綿延不絕的城市，什麼都有，唯獨沒有盡頭 。我所看不見的，是城市的盡頭。以鋼琴而言，任何一架鋼琴必然是八十八個琴鍵，雖然琴鍵有限，你卻是無限的。在有限的琴鍵裡，存在無限的曲調，這是我所應付得來的。走過踏板，前方有數百千萬個琴鍵，無窮無盡，無限的琴鍵上，卻無法彈奏任何樂章。那是上帝的曲調。你看那些街道，存在好幾千萬條，而你卻只能選擇一個？愛一個女人、住一間房子、選一塊土地、望同一片風景、接受一種死法。陸地的世界好重，壓在我身上，甚至你還不知道它在哪裡結束。你難道從來不為生活在無窮選擇裡而害怕得快精神分裂嗎？我在船上出生，只是世界的過客。這艘船每次載客兩千，也承載他們的夢想，但範圍卻離不開船頭與船尾之間。在有限的琴鍵上，我自得其樂，這就是我生活的方式。土地對我而言，是太大的船，是太美的美女，是太長的旅程，是太強烈的香水，是無法彈奏的樂章。我無法捨棄這艘船，至多放棄自己的生命。畢竟，我也沒有真正存在過。」
─ ─《海上鋼琴師》
多年後再次涕淚縱橫看完人生愛片之一，猶記得鬥琴的大快人心，猶記得愛情的如沐春風，猶記得旋律的哀而不傷，猶記得周圍的啜泣聲此起彼落，卻無意與任何人交談，也無意寫下過多，彷彿除了不停重回只應天上有的深邃眼神之外，只願那兩三刻的恍惚，讓兀自綿延的餘燼持續的、深深的迴盪在心底，那兩三刻的恍惚有自我也有投射，無法執手相看淚眼，任憑竟無語凝噎強烈襲來，並非角色與角色之間，而是演員與觀眾之間，理想與自我之間，也是此境非天才莫有的寧為玉碎，因為藝術家了解何謂美學，受過苦之人明白何謂悲傷。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陸地上的人總浪費大好年華只在杞人憂天？不安於自己的方寸之地，希望在新的地方擁有新的開始，卻從未設法努力透過有盡尋找無盡，像他一樣，88 個琴鍵奏出的樂章宛若大海無垠無涯，輕觸著成千上萬的乘客來來去去，音符舞動著一段故事，旋律想像著一張臉孔，琴鍵錯落成一個世界，雙手揮灑就是一處天堂，在過境之處，看著無數次海市蜃樓的美國夢起，美國夢塌。
卡爾維諾說，飛行的過程是穿越斷裂的空間，航行也是，人們消失於虛空之中，那段時間與空間我們不存在於任何地方，與即將前往的彼處和早已離開的此處皆沒有一丁點關聯，好似孤立於世界之外的感受。前一秒乘客才隨音樂歡欣起舞，下一秒卻空留曲未終人已散的寂寞，1900 終生都處於如此虛空，他瀟灑、孤獨、與世無爭，於大風大浪中恣意滑盪，在甲板上遙望聚散別離，除了鋼琴他一無所有、一竅不通，只能透過樂曲感知自己以管窺天的世界，音樂改變他生命的紋理，音樂牽起他與人群的複雜情感、他與陸地的美麗連結，再也不會有一個地方能夠給予如此獨特之人從一而終的歸屬感。
太美的故事必然承載落幕的哀愁，當你明白虞姬為何而死，你也會懂得 1900 寧願放棄生命也不願下船的理由，畢竟，平庸如我們都沒有勇氣面對人生必然走向一片焦土荒原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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