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豪免費住宿兌換首選
#AlMaha杜拜沙漠羚羊飯店
很多人開始玩飯店點數之後,就會慢慢在出遊時集中住宿在幾個飯店集團裡面。萬豪集團在台灣的飯店特別多,也因此許多人剛開始玩加入國際飯店集團會員時,會以萬豪為首要目標。
其中包含兩個好處,一來不用出國出差也能有機會累積房晚和點數,再則想兌換飯店的話,不用出國也有多重選擇。
於是越來越多人問說,集了那麼多萬豪飯店的點數,到底要拿它來換哪間飯店,最划算呢。以前我可能會想很久,但自從住了 Al Maha 杜拜羚羊渡假飯店之後,應該沒有其他飯店能超過他了。還記得以前在部落格聊到的「三大魔王」,分別是「洲際飯店集團的 Bora Bora」,「希爾頓集團的蘇梅島」以及「各集團大亂鬥的馬爾地夫」。相信應該不少人都已經攻略過了。
不過 Al Maha 杜拜羚羊飯店加入萬豪之後,其他的魔王通通都要去後面排隊。於是,我也放下那些魔王懶得打,在 2019 年,萬豪和 SPG 合併前的最後一刻,硬是用點數訂了兩晚。為了住這間飯店,特地安排一趟杜拜之旅。
如果你也在努力集萬豪點數,想要用點數好好的犒賞自己一番的話,我會給你的首選建議:Al Maha 杜拜沙漠羚羊飯店。
#理由一
#海景飯店住膩了
#沒關係這是沙漠
海邊的度假飯店,一想到藍天白雲,還有那片大海,就覺得十分放鬆。沒錯,大家都想要海,只要看到海景房就很興奮。能在海邊住 Villa ,就有種到天堂的感覺。
但是,住久了海邊度假飯店,是不是有點膩呢?
不管是 Bora Bora 還是馬爾地夫的水上屋,或是蘇梅島的懸崖飯店,都有讓你心曠神怡的海。現在越來越多飯店集團,在美麗的海邊蓋上一間又一間的度假飯店。一開始想要逃離都市到海邊,但隨著海邊度假村越去越多次,可能也越來越沒有逃離的感覺了。
所以,逃離到沙漠看看?
這邊有很多你沒想像過的體驗,像是躺在房間的游泳池。一邊游泳,一邊餵羚羊。眼前看的卻是整片沙漠,剛好有個駱駝商隊從你前方出發。
又或著是吃著晚餐的時候,旁邊有個動物過來盯著你吃飯,沒想到他不是狗,也不是貓,是隻瞪羚。
你如果常看夕陽,那一定看過無數次夕陽從海邊落下。但你可能沒有在寧靜的沙漠中,看著夕陽西下。
#理由二
#頂級飯店賣的不只是頂級
#還有歷史體驗和自然體驗
一個飯店只有不到50間房間,每一間都像是個白色營地帳篷。這設計,是杜拜皇室當年以後花園的概念設計的體驗飯店。每一個建築物,裡面的每一個家具,都把你對阿拉伯世界的想像給帶進來。
Al Maha 其實也是羚羊的名字。整個飯店在杜拜的沙漠保護區 DDCR ,所以有相當多的野生動物。除了羚羊,還有各種鳥類。除了沙漠,還有綠洲可以觀賞。
被稱作為五星級的沙漠營地,夜晚當然還有無數的星星。對,沙漠裡面的光害極低,隨便仰頭,都是滿天星空。
#理由三
#訂飯店送三餐
#還送沙漠之旅
因為住在飯店裡面,你不太有機會出門。要離開飯店,等於是要開車離開整個自然保護區。所以除了住宿之外,裡面提供各種阿拉伯美食和西式美食。
食物不是開玩笑的,有最好的肉,最好的酒。本來應該要在大城市的頂級飯店西餐廳中,看著都市夜景所配的餐食,全部被搬到沙漠中。
每一餐,你可以選擇要在自己的頂級帳棚區用餐,也可以到餐廳用。
除了飯店的泳池,SPA 之外,每天飯店還送沙漠中的活動。這些活動都不是你平常能看到的。「騎駱駝」,「獵鷹」,「開吉普車在沙漠上奔馳」,「沙漠中射箭」,「在沙漠正中央喝香檳看夕陽」。
住一晚,送兩個活動,再加上三餐及下午茶。徹底忘記城市的喧囂,體驗沙漠的美好。
說好了度假要整天泡在泳池裡的完美體驗呢?沒時間。因為在沙漠中游泳固然很酷,但更酷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理由四
#這些美好全部免費!
2017 年,王菲帶著他女兒來這間飯店渡假,在沙漠騎駱駝。一晚淡季要價含稅 AED 5000元起,折合台幣將近 40,000元,更別提旺季價格了。看來就是個專屬有錢人去的地方。
坦白說,我很難想像花 40,000 台幣去住飯店,不管他有多高級。這間飯店目前是萬豪最頂級的類別 Category 8。淡季一晚 70,000點,旺季 100,000 點。當初我在漲價前去住,所以一晚 60,000點,狠下心一次住了兩晚。因為都特地飛去杜拜住飯店了,總是要多體驗一下。
有了用點數兌換的選擇,這些看似遙不可及的體驗,就不是真的辦不到。想想,住一晚大溪威斯汀要 35,000,省下兩晚就可以去用 70,000 點體驗一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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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有人問我,萬豪點數拿去換這個飯店划不划算,那個飯店可以嗎?其實稍微做一下數學,馬上就可以知道 CP 值和划算指數。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其實很珍惜這些點數,希望他們可以被用在「我平常絕對捨不得花錢的體驗」上。所以如果你滿手萬豪點數,考慮看看,這個你可能從沒想過的選擇。花開堪折直須折,沒人能保證這間飯店會在萬豪集團多久,可以有免費兌換到何時。
很久沒寫飯店體驗文了。接下來我會用幾篇文章,來聊聊這間飯店。
Al Maha, A Luxury Collection Desert Resort & Spa
雲斯頓白色價格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燒倉房的怪癖】
前陣子看了之前的一部韓國電影《燃燒烈愛》,後來在找相關討論時,才發現是由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燒倉房〉改編。
以村上的風格來說,這部短篇小說的隱喻算是比較明顯的。雖然最後還是留下懸念,但讀者大都能猜到,故事的最後可能是發生了什麼事。
所以發生了什麼呢?來看看這部〈燒倉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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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倉房 / 村上春樹
三年前,我和她在一個熟人的婚禮上相遇,要好起來。年紀我和她幾乎相差一輪,她20,我31。但這不算什麼大問題。當時我傷腦筋的事除此之外多的是。老實說,也沒工夫一一考慮什麼年齡之類。她一開始就壓根兒沒把年齡放在心上。我已結婚,這也不在話下。什麼年齡、家庭、收入,在她看來,都和腳的尺寸聲音的高低指甲的形狀一樣,純屬先天產物。總之,不是考慮便能有對策那種性質的東西。
她一邊跟一位有名的某某老師學默劇,一邊為了生計當廣告模特。不過,因她嫌麻煩,時常把代理人交待的工作一推了之,所以收入實在微乎其微。不足部分似乎主要靠幾個男人好意接濟。當然具體情況我不清楚,只是根據她的語氣猜想大概如此。
話雖這麼說,可我並非暗示她為錢而同男人睡覺什麼的。偶爾或許有類似情況。即使真有,也不是本質性問題。本質上恐怕單純得多。也正是這種無遮無掩不拘一格的單純吸引了某一類型的人。在她的單純面前,他們不由想把自己心中盤根錯節的感情投放到她身上去。解釋固然解釋不好,總之我想是這麼回事。依她的說法,她是在這種單純的支撐下生活的。
當然,如此效用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這同「剝橘皮」是同一道理。
就講一下「剝橘皮」好了。
最初認識她時,她告訴我她在學默劇。
我「哦」了一聲,沒怎麼吃驚。最近的女孩都在搞什麼名堂。而且看上去她也不像是一心一意磨練自己才能的那種類型。
而後她開始「剝橘皮」。如字面所示,「剝橘皮」就是剝橘子的皮。她左邊有個小山般滿滿裝著橘子的玻璃盆,右邊應該裝橘皮的盆—這是假設,其實什麼也沒有。她拿起一個想像中的橘子,慢慢剝皮,一瓣一瓣放入口中把渣吐出。吃罷一個,把渣歸攏一起用橘皮包好放入右邊的盆。如此反復不止。用語言說來,自然算不了什麼事。然而實際在眼前看十分、二十分鐘—我和她在酒吧高臺前閒聊時間裡她一直邊說邊幾乎下意識地如此「剝橘皮」—我漸漸覺得現實感被從自己周圍吮吸掉。這實在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心情。過去艾科曼在被送上以色列法庭時,有人建議最合適的刑法是將其關進密封室後一點點將空氣抽去。究竟遭遇怎樣的死法,詳情我不清楚,只是驀然記起這麼回事。
「你好像滿有才能嘛。」我說。
「哎喲,這還不簡單,哪裡談得上才能!總之不是以為這裡有橘子,而只要忘掉這裡沒橘子就行了嘛,非常簡單。」
「簡直是說禪。」
我因此中意了她。
我和她也不是常常見面。一般每月一回,頂多兩回。我打電話給她,約她出去玩。我們一起吃飯,或去酒吧喝酒,很起勁地說話。我聽她說,她聽我說。儘管兩人之間幾乎不存在共同話題,但這無所謂。可以說,我們已經算是朋友了。吃喝錢當然全由我付。有時她也打電話給我,基本是她沒錢餓肚子的時候。那時候她的確吃很多,多得叫人難以置信。
和她一起,我得以徹底放鬆下來。什麼不情願幹的工作啦,什麼弄不出頭緒的雞毛蒜皮小事啦,什麼莫名其妙之人的莫名其妙的思想啦,得以統統忘卻腦後。她像是有這麼一種本事。她所說的話沒有什麼正正經經的含義,有時我甚至只是哼哈作答而幾乎沒聽。而每當側耳傾聽,便仿佛在望遠方的流雲,有一股悠悠然的溫馨。
我有跟她說了不少。從私人事情到泛泛之論,都可以暢所欲言。或者她也可能同我一樣半聽不聽而僅僅隨口符合。果真如此我也不在乎。我希求的是某種心緒,至少不是理解和同情。
兩年前的春天她父親心臟病死了,一筆稍微湊整的現金歸她所有。至少據她說來是這樣。她說想用這筆錢去北非一段時間。何苦去北非我不清楚,正好我認識一個在阿爾及利亞駐京使館工作的女孩,遂介紹給她。於是她去了阿爾及利亞。也是因勢之所趨,我到機場送她。她只拎一個塞有替換衣服的寒傖的波士頓旅行包。外表看去,覺得她與其說去北非,不如說是回北非。
「真的返回日本?」我開玩笑問道。
「當然返回呀!」她說。
三個月後她返回日本。比走時還瘦了三公斤,曬得黑漆漆的,並領回一個新戀人,說兩人是在阿爾及利亞一家餐館相識的。阿爾及利亞日本人不多,兩人很快親密起來,不久成了戀人。據我所知,此人對她是第一個較為正規的戀人。
他二十七八歲,高個子,衣著得體,說話斯斯文文。表情雖不夠豐富,但長相基本算是漂亮那類,給人的感覺也不壞。手大,指很長。
所以瞭解這麼詳細,是因為我去機場接兩人來著。突然有電報從貝魯特打來,上面只有日期和飛機航班。意思像是要我接機。飛機一落地—其實由於天氣不好飛機誤點四小時之久,我在咖啡屋看了四本週刊—兩人便從艙門挽手走出,儼然一對和和美美的小夫妻。她將男方介紹給我。我們幾乎條件反射地握手。一如在外國長期生活之人,他握得很有力。之後我們走進餐館。她說她橫豎得吃蓋澆飯,我和他喝啤酒。
他說他在搞貿易。什麼貿易卻沒說。至於是不大喜歡談自己的工作,還是怕談七來只能使我無聊故而客氣不談,情由我不得而知。不過老實說,對於貿易我也不是很想聽,就沒特意打聽。由於沒什麼好談的,他講起貝魯特治安情況和突尼斯的上水道。看來他對北非到中東的局勢相當熟悉。
吃罷蓋澆飯,她大大打個哈欠,說困了,樣子簡直像當場就能睡著似的。忘說了,她的毛病就是不管什麼場所都困。她提出用計程車送我回家,我說電車快自己坐電車回去。搞不清自己是為什麼特意來的機場。
「能見到你真高興。」他懷有歉意似的對我說。
「幸會幸會。」我也回道。
其後同他見了幾次。每當我在哪裡同她邂逅,旁邊肯定有他。我和她約會,他甚至開車把她送到約會地點。他開一輛通體閃光的銀色德國賽車。對車我幾乎一無所知,具體無法介紹,只覺得很像費裡尼黑白電影中的車,不是普通工薪人員所能擁有的。
「肯定錢多得不得了。」一次我試探她。
「是的。」她不大感興趣似的說,「肯定是的,或許。」
「搞貿易能賺那麼多?」
「搞貿易?」
「他那麼說的,說是搞貿易工作。」
「那麼就是那樣的吧。不過……我可不太清楚的。因為看上去他也不像怎麼做事的樣子,總是見人,打電話。」
這簡直成了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我想。做什麼不知意,反正就是有錢,謎一樣的小夥子。
十月間一個周日下午,她打來電話。妻一清早就去親戚家了,只我自己在家。那是個天氣晴好的愜意的周日,我邊望院子裡樟樹邊吃蘋果。僅那一天我就吃了七個蘋果。我不時有這種情況,想吃蘋果想得發瘋。也許是一種什麼預兆。
「就在離你家不遠的地方,兩個人馬上去你那裡玩好麼?」她說。
「兩個人?」我反問。
「我和他呀。」
「可以,當然可以。」我回答。
「那好,30分鐘後到。」言畢,她掛斷電話。
我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呆,去浴室沖淋浴刮鬍子。等身體風乾時間摳了摳耳朵。也思忖是不是該理一下房間,終於還是作罷。因為統統理好妥當時間不夠用,而若不能統統理好妥當就莫如乾脆不動為好。房間裡,書籍雜誌信件唱片鉛筆毛衣到處扔得亂七八糟,但並不覺得怎麼不乾淨。剛結束一件工作,沒心思做什麼。我坐在沙發上,又看著樟樹吃個蘋果。
兩點多時兩人來了。房間傳來賽車刹車聲。出門一看,見那輛有印象的銀色賽車停在路上。她從車窗探出臉招手。我把車領到後院停車位那裡。
「來了。」她笑吟吟地說。她穿一件薄得足已窺清楚乳峰形狀的短衫,下面一條橄欖綠超短裙。
他穿一件藏青色輕便西服,覺得與以前見面時印象多少有所不同—至少是因為他長出兩天左右的鬍鬚。雖說沒刮鬍鬚,但在他全然沒有邋遢感,不過陰翳約略變濃一點罷了。下了車,他馬上摘下太陽鏡,塞進胸袋。
「您正休息突然打擾,實在抱歉。」他說。「哪裡,無所謂。每天都算休息,再說正一個人閑得無聊呢。」我應道。
「飯食帶來了。」說著,他從車座後面拿出一個大白紙袋。
「飯食?」
「也沒什麼東西。只是覺得星期天突然來訪,還是帶點吃的合適。」他說。
「那太謝謝了。從早上起就光吃蘋果了。」
進了門,我們把食物攤在桌子上。東西相當可觀:烤牛肉三明治、沙拉、熏鮭魚、藍漿果冰淇淋,而且量也足夠。她把東西移往盤子時間裡,我從冰箱取出白葡萄酒拔出軟塞。儼然小型宴會。
「好了,好吧,肚子餓壞了。」以久饑腸轆轆的她說。
我們嚼三明治,吃沙拉,抓熏鮭魚。葡萄酒喝光後,又從冰箱拿啤酒來喝。我家冰箱惟獨啤酒總是塞得滿滿的。一個朋友開一家小公司,應酬用的啤酒券剩下來就低價格分給我。
他怎麼喝臉都毫不改色。我也算是相當能喝啤酒的。她也陪著喝了幾瓶。結果不到一個小時空啤酒罐就成排成行擺滿桌面。喝得相當可以。她從唱片架上挑出幾張,放在自動轉換唱片的唱機上。邁爾斯·迪巴思的《空氣精靈》傳到耳畔。
「自動轉換唱片的唱機—你還真有近來少見的東西。」他說。
我解釋說自己是自動轉換唱機迷。告訴他物色好的這類唱機相當不易。他彬彬有禮儀地聽著,邊聽邊附和。
談了一會唱機後,他沉默片刻。然後說:「有煙草葉,不吸點兒?」
我有點猶豫。因為一個月前我剛戒煙,正是微妙時期,我不清楚這時吸大麻葉對戒煙有怎樣的作用。但終歸還是決定吸了。他從紙袋底部掏出包在錫紙裡的黑煙葉,放在捲煙紙上迅速卷起,邊角那兒用舌頭舔了舔。隨即用打火機點燃,深深吸幾口確認火著好後轉給我。大麻葉品質實在是好。好半天我們一聲不響,一人一口輪流吸著。邁爾斯·迪巴思終了,換上約翰·施特勞斯的圓舞曲集。搭配莫名其妙,不過不壞。
吸罷一支,她說困了。原本睡眠不足,又喝了三瓶啤酒吸了大麻的緣故,她確實說困就困。我把她領上二樓,讓她在床上躺下。她說想借T恤。我把T恤遞給她。她三兩下脫去衣服只剩內衣,從頭頂一下子套進T恤躺下。我問冷不冷時,她已經噝噝睡了過去。我搖頭下樓。
客廳裡她的戀人已卷好第二支大麻。小子真是厲害。說起來我也很想鑽到她旁邊猛猛睡上一覺。卻又不能。我們吸第二支大麻。約翰·施特勞斯的圓舞曲仍在繼續。不知為何,我竟想起小學文藝匯演上演的劇來。我演得是手套店裡的老伯,小狐狸來店找老伯買手套。但小狐狸帶來的錢不夠。
「那可不夠買手套噢。」我說。角色有店不地道。
「可我媽媽冷得不得了,都紅紅的凍裂了。求求您了。」小狐狸說。
「不成,不行啊。攢夠錢再來。那樣……」
「……時常燒倉房。」他說。
「失禮?」我正有點心不在焉,恍惚自己聽錯了。
「時常燒倉房。」他重複道。
我看著他。他用指尖摩挲打火機花紋,爾後將大麻狠狠吸入肺裡憋10秒鐘,再徐徐吐出。煙圈宛如actoplasm(心靈科學上假設由靈媒釋放出的一種物質)從他口這飄散出來。他把大麻轉遞給我。
「東西很不錯吧?」他問。
我點頭。
「從印度帶來的,只選特別好的。吸這玩藝兒,會莫名其妙想起好些事來。而且都是光和氣味方面的。記憶的質……」說到這裡,他悠悠停了一會,尋找確切字眼似的輕打幾個響指。「好像整個變了。你不這麼認為?」
「那麼認為。」我說。我也恰好想起文藝匯演時舞臺的嘈雜和做背景用的厚紙板上塗的顏料味兒。
「想聽你講講倉房。」我說。
他看我一眼。臉上依然是沒有堪稱表情的表情。
「講可以麼?」他問。
「當然。」
「其實很簡單。澆上汽油,扔上擦燃的火柴,看它忽地起火—這就完事了。燒完15分鐘都花不上。」
「那麼,」我銜住煙在口,竟找不出下一個詞來。「幹嗎燒倉房呢?」
「反常?」
「不明白。你燒倉房,我不燒倉房。可以說這裡有顯而易見的差別。作為我,較之是否反常,更想弄清這差別是怎麼個東西。再說,倉房是你先說出口的。」
「是啊,」他說,「的確如你所說。對了,可有拉比·沙卡爾的唱片?」
沒有,我說。
他愣怔了一會。其意識仿佛拉不斷扯不開的橡膠泥。抑或拉不斷扯不開是我的意識也未可知。
「大約兩個月燒一處倉房。」他說,繼而打個響指,「我覺得這個進度最合適不過。當然我指的是對我來說。」
我不置可否地點下頭。進度?
「燒自家倉房不成?」我問。
他以費解的眼神看我的臉。「我何苦非燒自家倉房不可呢?你為什麼以為我會有幾處倉房?」
「那麼就是說,」我說,「是燒別人的倉房嘍?」
「是的,」他應道,「當然是的,別人的倉房。所以一句話,這是犯罪行為。如你我在這裡吸大門,同屬犯罪行為。」
我臂肘拄在椅子扶手上不做聲。
「就是說,我是擅自放火燒所以的別人的倉房。當然選擇不至於發展成嚴重火災 來燒。畢竟我並非存心捅出一場火災。作為我,僅僅是想燒倉房。」
我點下頭,碾死吸短的大麻。「可一旦給逮住就是問題喲。到底是放火,弄不好可能吃刑罰的。」
「哪裡逮得住!」他很自若地說,「潑上汽油,擦燃火柴,轉身就跑,從遠處用望遠鏡慢慢欣賞。根本逮不住。何況燒的不過是小得不成樣子的倉房,員警沒那麼輕易出動。」
其言或許不差,我想。再說,任何人都不至於想道如此衣冠楚楚的開外國車的小夥子會到處燒人家倉房。
「這事她可知道?」我指著二樓問。
「一無所知。說實話,這事除你,沒對任何人講過。畢竟不是可以對誰都講的那類事。」
「為什麼講給我聽呢?」
他筆直伸出左手指,蹭了蹭自己的臉頰,發出長鬍鬚沙沙作響那種乾澀的聲音,如小蟲子爬在繃得緊緊的薄紙上。「你是寫小說的,可能對人的行動模式之類懷有興趣,我想。並且猜想小說家那種人在對某一事物做出判斷之前能夠先原封不動地加以賞玩。如果賞玩措辭不合適,說全盤接受也未嘗不可。所以講給了你。也很想講的,作為我。」
我點頭。但坦率地說,我還真不曉得如何算是全盤接受。
「這麼說也許奇怪,」他在我面前攤開雙手,又慢慢合在一起,「我覺得世上好像有很多很多倉房,都在等我點火去燒。海邊孤零零的倉房,田地中間的倉房……反正各種各樣的倉房。只消15分鐘就燒得一乾二淨,簡直像壓根兒不存在那玩藝兒。誰都不傷心。只是—消失而已,忽地。」
「但倉房是不是已沒用,該由你判斷吧?」
「我不做什麼判斷。那東西等人去燒,我只是接受下來罷了。明白?僅僅是接受那裡存在的東西。和下雨一樣。下雨,河水上漲,有什麼被沖跑—雨難道做什麼判斷?跟你說,我並非專門想幹有違道德的事。我也還是擁護道德規範的。那對人的存在乃是誒廠重要的力量。沒有道德規範,人就無法存在。而我覺得所謂道德規範,恐怕指的是同時存在的一種均衡。」
「同時存在?」
「就是說,我在這裡,又在這裡。我在東京,同時又在突尼斯。予以譴責的是我,加以寬恕的是我。打比方就是這樣,就是有這麼一種均衡。如果沒有這種均衡,我想我們就會散架,徹底七零八落。正因為有它,我們的同時存在才成為可能。」
「那就是說,你燒倉房屬於符合道德規範的行為。不過,道德規範最好還是忘掉。在這裡它不是本質性的。我想說的是:世界上有許許多多那樣的倉房。我有我的倉房,你有你的倉房,不騙你。世界上大致所以地方我都去了,所以事都經歷了。好幾次差點兒沒命。非我自吹自擂。不過算了,不說了。平時我不怎麼開口,可一喝酒就喋喋不休。」
我們像要要驅暑降溫似的,就那樣一動不動沉默良久。我不知說什麼好。感覺上就好像坐在列車上觀望窗外連連出現又連連消失的奇妙風景。身體鬆弛,把握不准細部動作。但可以作為觀念真切感覺出我身體的存在。的確未嘗不可以稱之為同時存在。一個我在思考,一個我在凝視思考的我。時間極為精確地燒錄著多重節奏。
「喝啤酒?」稍頃,我問。
「謝謝,那就不客氣了?」
我從廚房拿來四罐啤酒,卡門貝乾酪也一起拿來。我們各喝兩罐啤酒,吃著乾酪。
「上次燒倉房是什麼時候?」我試著問。
「是啊,」他輕輕握著空啤酒罐略一沉吟,「夏天,八月末。」
「下次什麼時候燒呢?」
「不知道,又不是排了日程表往日曆上做記號等著。心血來潮就去燒。」
「可並不是想燒的時候就正好有合適的倉房吧?」
「那當然。」他沉靜地說,「所以,要事先選好適合燒的才行。」
「做庫存記錄嘍?」
「是那麼回事。」
「再問一點好麼?」
「請。」
「下次燒的倉房已經定了?」
他眉間聚起皺紋,然後「噝」一聲從鼻孔深吸口氣。「是啊,已經定了。」
我再沒說什麼,一小口一小口啜著剩下的啤酒。
「那倉房好得很,好久沒碰上這麼值得燒的倉房了。其實今天也是來做事先調查的。」
「那就是說離這兒不遠嘍?」
「就在附近。」他說。
於是倉房談道此為止。
五點,他叫起戀人,就突然來訪表示歉意。雖然啤酒喝得相當夠量,臉色卻絲毫沒變。他從後院開出賽車。
「倉房的事當心點!」分手時我說。
「是啊。」他說,「反正就這附近。」
「倉房?什麼倉房?」她問。
「男人間的話。」他說。
「得得。」她道。
隨即兩人消失。
我返回客廳,倒在沙發上。茶几上所以東西都零亂不堪。我拾起掉第的雙排扣風衣,蒙在頭上沉沉睡了過去。
醒來時房間一片漆黑。七點。
藍幽幽的夜色和大麻嗆人的煙味壅蔽著房間。夜色黑得很不均勻,不均勻得出奇。我倒在沙發上不動,試圖接著回想文藝匯演時那場戲,卻已記不真切。小狐狸莫非把手套弄到手了?
我從沙發起身,開窗調換房間空氣。之後去廚房煮咖啡喝了。
翌日我去書店買一本我所在街區的地圖回來。兩萬分之一的白色地圖,連小胡同都標在上面。我手拿地圖在我家周圍一帶繞來轉去,用鉛筆往有倉庫的位置打X。三天走了方圓四公里,無一遺漏。我家位於郊區,四周還有很多農舍,所以倉房也不在少數:一共16處。
他要燒的倉房必是其中一處。根據他說「就在附近」時的語氣,我堅信不至於離我家遠出多少。
我對16處倉房的現狀一一仔細查看一遍。首先把離住宅太近或緊挨塑膠棚的除外。其次把裡邊堆放農具以至農藥等物尚可充分利用的也去掉。因我想他決不想燒什麼農具農藥。
結果只剩五處,五處該燒的倉房,或者是說五處燒也無妨的倉房—15分鐘即可燒垮也無人為之遺憾的倉房。至於他要燒其中哪一處我則難以確定。因為再往下只是喜好問題。但作為我仍想知道五處之中他選何處。
我攤開地圖,留下五處倉房,其餘把X號擦掉。準備好直角規、曲線規和分線規,出門圍五處倉房轉一圈,設定折身回家的最短路線。道路爬坡沿河,曲曲彎彎,因此這項作業頗費工夫。最後測定路線距離為7.2公里。反復測量了幾次,可以說幾乎沒有誤差。
翌晨六時,我穿上運動服,登上輕便鞋,沿此路線跑去。反正每天早晨都跑6公里,增加1公里也沒什麼痛苦。風景不壞。雖說途中有兩個鐵路道口,但很少停下等車。
出門首先繞著附近的大學運動場兜了一圈,接著沿河邊沒人走動的土路跑3公里。中途遇第一處倉房。然後穿過樹林,爬徐緩的坡路。又遇一處倉房。稍往前有一座賽馬用的馬廄。馬看見火也許多少會嘶鬧。但如此而已,別無實際損害。
第三處倉房和第四處倉房酷似又老又醜的雙胞胎,相距也不過200米。哪個都那麼陳舊那麼髒汙,甚至叫人覺得要燒索性一起燒掉算了。
最後一處倉房在鐵道口旁邊,位於6公里處。已完全被棄置不管。朝鐵路那邊釘已塊百事可樂鐵皮招牌。建築物—我不知能否稱其為建築物—幾乎已開始解體。的確如他所說,看上去果真像在靜等誰來點上一把火。
我在最後一處倉房前稍站一會,做幾次深呼吸,之後穿過鐵道口回家。跑步所需時間為31分30秒。跑完沖淋浴吃早餐。吃完歪在沙發聽一張唱片,聽完開始工作。
一個月時間裡每天早上我都跑這同一路線。然後倉房沒燒。
我不時掠過一念:他會不會叫我燒倉房呢?就是說,他往我腦袋裡輸入燒倉房這一圖像,之後像往自行車打氣一樣使之迅速膨脹。不錯,有時我的確心想,與其靜等他燒,莫如自己擦火柴燒乾淨來得痛快。畢竟只是個破破爛爛的小倉房。
但這恐怕還是我想過頭了。作為實際問題,我並沒有燒什麼倉房。無論我腦袋裡火燒倉房圖像如何擴張,我都不是實際給倉房放火那一類型的人。燒倉房的不是我,是他。也可能他換了該燒的倉房。或者過於繁忙而找不出燒倉房時間亦未可知。她那邊也杳無音信。
十二月來臨,秋天完結,早晨的空氣開始砭人肌膚了。倉房依然故我。白色的霜落在倉房頂上。冬季的鳥們在冰冷的樹林裡啪啦啪啦傳出很大的振翅聲。世界照舊運轉不休。
再次見到他,已是去年的十二月中旬了,耶誕節前夕。到處都在放聖誕讚歌。我上街給各種各樣的人買各種各樣的聖誕禮物。在乃木阪一帶走時,發現了他的車。無疑是他那輛銀色賽車。品川編號,左車頭燈旁邊有道輕傷。車停在一家咖啡館停車場內。當然車沒以前見過那麼神氣活現閃閃發光。也許我神經過敏,銀色看上去多少有些黯然。不過很可能是我的錯覺。我有一種把自己記憶篡改得于子有利的傾向。我果斷走入咖啡館。
咖啡館裡黑麻麻的,一股濃郁的咖啡味兒。幾乎停不到人語,巴羅克音樂靜靜流淌。我很快找到了他。他一個人靠窗邊坐著喝牛奶咖啡。儘管房間熱得足以使眼鏡完全變白,但他仍穿開司米斜紋呢大衣,圍巾也沒解下。
我略一遲疑,決定還是打招呼。但沒有說在外面發現他的車—無論如何我是偶然進入這家咖啡館,偶然見到他的。
「坐坐可以?」我問。
「當然。請。」他說。
隨後我們不鹹不淡聊起閒話。聊不起來。原本就沒什麼共同話題,加之他好像在考慮別但是們。雖說如此,又不像對我和他同坐覺得不便。他提起突尼斯的港口,講在那裡如何捉蝦。不是出於應酬地講,講得滿認真。然而話如此細涓滲入沙地倏然中止,再無下文。
他揚手叫來男侍,要了第二杯奶油咖啡。
「對了,倉房的事怎麼樣了?」我一咬牙問道。
他唇角泌出一絲笑意,「啊,你倒還記得,」說著,他從衣袋掏出手帕,擦下嘴角又裝回去,「當然燒了,燒得一乾二淨,一如講定的那樣。」
「就在我家附近?」
「是的,真就在附近。」
「什麼時候?」
「上次去你家大約10天後。」
我告訴他自己把倉房位置標進地圖,每天都在那前面轉圈跑步。「所以不可能看漏。」我說。
「真夠周密的。」他一副開心的樣子,「周密,合乎邏輯,但肯定看漏了。那種情況是一定。由於過於切近而疏忽看漏。」
「不大明白。」
他重新打好領帶,覷了眼表。「太近了。」他說,「可我這就得走了。這個下次再慢慢談好麼?對不起,叫人等著呢。」
我沒理由勸阻他。他站起身,把煙和打火機放進衣袋。
「對了,那以後可見她了?」他問。
「沒有,沒見。你呢?」
「也沒見。聯繫不上。宿舍房間沒有,電話打不通,默劇班她也一直沒去。」
「說不定一忽兒去了哪裡,以前有過幾次的。」
他雙手插衣袋站著,定定注視桌面。「身無分文,又一個半月之久!在維持生存這方面她腦袋可是不太夠用的喲!」他在衣袋裡打幾個響指。「我十分清楚,她的的確確身無分文。像樣的朋友也沒有。通訊錄上倒是排得滿滿的,那只不過是人名罷了。那孩子沒有靠得住的朋友。不過她信賴你來著。這不是什麼社交辭令。我想你對她屬於特殊存在。我都有點嫉妒,真的。以前我這人幾乎沒嫉妒過誰。」他輕嘆口氣,再次覷了眼表,「我得走了,在哪裡再見面吧!」
我點下頭,話竟未順利出口。總是這樣。在這小子面前語句難以道出。
其後我給她打了好多次電話。電話因未付電話費已被切斷。我不由擔心起來,去宿舍找她。她房間的門關得嚴嚴的,直達郵件成捆插在信箱裡。哪裡也不見到管理人,連她是否仍住在這裡都無從確認。我從手冊撕下一頁,寫個留言條:「請跟我聯繫」,寫下名字投進信箱。但沒有聯繫。
第二次去那宿舍時,門已掛上別的入居者名牌。敲門也沒人出來。管理人依然不見影。
於是我放棄努力。事情差不多過去一年了。
她消失了。
每天早上我仍在五處倉房前跑步。我家周圍的倉房依然一個也沒被燒掉。也沒聽說哪裡倉房給燒了。又一個十二月轉來,冬鳥從頭頂掠過。我的年齡繼續遞增。
夜色昏黑中,我不時考慮將被燒毀的倉房。
雲斯頓白色價格 在 葉郎:異聞筆記 / Dr. Strangenote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尋找離奇失蹤的《亂世佳人》奧斯卡獎座】#葉郎電影徵信社
2010年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Precious 珍愛人生》的Mo'Nique頭戴著白色梔子花,穿著一身藍色禮服出席當天的頒獎典禮。羞愧的是我們多數人都需要Mo'Nique稍後的得獎感言,才會發現她當天的打扮是在紀念70年前第一個拿到奧斯卡獎的黑人——在《Gone with the Wind 亂世佳人》中飾演女傭的演員Hattie McDaniel:
「當年那位女士必須(因為飾演黑奴角色)同時忍受來自白人和黑人的質疑。面對質疑,她的說法是『演員是我的職業,所以任何人喊卡之後,我就不是戲裡頭的那個人了。』」Mo'Nique表示當年那些質疑McDaniel的人如果都能認識到她脫下戲服後真實的那一面,肯定都會乖乖閉嘴。
幸運的是Mo'Nique的得獎感言除了觸動觀眾記憶之外,也啟發了一名學者投入一年多的時間調查這位早被世人遺忘的演員身世,以及她那座在歷史動盪中人間蒸發的獎座背後的離奇故事。
▇ 印第安那瓊斯的奧斯卡尋寶記
歷史上總共有超過七十多個奧斯卡獎座曾經被竊,其中有六十多個小金人最後幸運物歸原主。比如Whoopi Goldberg的《Ghost 第六感生死戀》最佳女配角獎就在送回原廠保養的路上被粗心的UPS快遞員搞丟,稍後又在機場垃圾桶中被尋獲。
《Raiders of the Lost Ark 法櫃奇兵》導演Steven Spielberg則以扮演奧斯卡獎座界的印第安納瓊斯著稱。迄今為止他已風塵僕僕地在世界各地尋獲三座流落民間的小金人獎座,並全數買下回捐給美國影藝學院。
因為太常發生得獎者或其後代迫於生活困頓而把獎座拿去變現的案例,影藝學院自1951年開始要求此後的得獎者必須承諾以1美元的價格優先回售給學院,除非影藝學院拒絕承購才能賣給不相干的第三人。
所以多數流入二級市場的奧斯卡獎座都是1951年之前獲獎的奧斯卡得主。1939年Vivien Leigh的《Gone with the Wind 亂世佳人》最佳女主角獎座在拍賣會中賣得50萬美元天價。但沒幾年後就被出手闊綽的Michael Jackson打破紀錄。他在蘇富比拍賣會上以令人咋舌的150萬美元價格標得同屬《亂世佳人》的另一個獎座——名製片David O. Selznick的最佳影片獎座。直到今日,這150萬美元的紀錄仍是小金人的最高身價。
神秘的是2009年Michael Jackson猝逝後,遺產管理人無論如何翻箱倒櫃都找不到這座小金人。一說可能是Michael藏得太好,一說也許是被某人非法侵佔,無論如何遺產管理人迄今都還在苦等這個價值不菲的獎座現身。
相比身價150萬的最佳影片獎座,《亂世佳人》的最佳女配角獎座卻是另外一個極端的故事:得獎者Hattie McDaniel過世之後,遺產管理人在財產拍賣過程中將獎座列為「無財產價值」的項目。然後獎座再也沒有出現在任何書面紀錄上,就像同樣被世人遺忘的獎座主人。
緊接著輪到另外一位奧斯卡獎座界的印第安那瓊斯,美國Howard大學法學院教授W. Burlette Carter正式登場。2011年Carter教授在拍賣網站ebay上找到了一個可疑的拍賣品項,懷疑它就是已經消失了幾十年的《亂世佳人》最佳女配角獎座......
▇ 「隔離但平等」的座位安排
W. Burlette Carter教授後來刊登在法學期刊上的這篇論文——《Finding the Oscar 尋找奧斯卡》,一開始的研究動機原本只是想瞭解當年好萊塢種族歧視狀況的法律學研究,最後卻演變成一場印第安那瓊斯式的好萊塢考古行動,抽絲剝繭拼湊出這個小金人獎座波折的流浪路徑。
故事要從1940年奧斯卡獎座被頒發出去的那一天開始追溯起:
「手裡握著這個獎座已經帶給我無比謙卑的感覺,我打算要永遠握著這個獎座,把它當成一盞指路明燈,提醒我自己未來還有無止盡的可能性。」Hattie McDaniel臨場放棄了製片David O. Selznick塞給她的小抄,改用她的友人、黑人作家Ruby Berkley Goodwin替她寫的動人講稿。
接著McDaniel一邊激動落淚一邊走回自己的座位。
「我認為她的眼淚除了來自塵埃落定的鬆一口氣和喜悅之情外,也有一部分是出自於心碎。」Carter教授說這位歷史上第一個獲得奧斯卡榮耀的黑人在頒獎典禮上受到了難以言喻的屈辱,因為她一開始甚至根本不被允許出席。
這一天距離南北戰爭已經有七十多年,但解放黑奴之後取而代之的「隔離但平等(separate but equal )」的種族隔離法(Jim Crow laws ),仍讓黑白之間的種族緊張無所不在。1924年一名密西西比州的白人觀眾只因為在銀幕上看到黑人新郎與白人新娘在婚禮上一同載歌載舞的片段,就氣憤到拿著刀子衝向前去把銀幕割成碎布。因此可以理解才幾年後要讓一名黑人要走進洛杉磯Ambassador飯店的宴會廳,穿過滿場的白人領取奧斯卡獎座是多麽不可想像的事。
事實上Hattie McDaniel先前已經因為亞特蘭大的種族隔離法令而被迫跳過《亂世佳人》的首映會(男主角Clark Gable因此氣得拒絕出席,最後還得勞動McDaniel勸他出席)。無法參加首映的McDaniel只能會後從小說原作者Margaret Mitchell發給她的電報中感受觀眾的熱情:「真希望妳可以親耳聽見這滿場的歡聲雷動」。
1940年奧斯卡頒獎典禮所在的這個宴會廳平時作為俱樂部使用時,同樣也是禁止黑人進出的場所,《亂世佳人》的製片Selznick必須親自出面協商才讓他們特許黑人進入。然而最終Hattie McDaniel仍被主辦單位安排與全場貴賓以及《亂世佳人》的白人劇組完全隔離開來,全程坐在會場最角落專門為她和她的男伴安排的「隔離但平等」的小圓桌。
19年後加州通過Unruh Civil Rights Act平權法案之時,加州政府甚至對Hattie McDaniel當年在奧斯卡上受到的不平等待遇啟動正式調查。然而這一天,還只是McDaniel和她手中的小金人的苦難開端......
▇ 最佳女配角的詛咒
去年奧斯卡最佳影片頒發給《Green Book 幸福綠皮書》時,許多在場媒體都注意到《BlacKkKlansman 黑色黨徒》導演Spike Lee鐵青著臉怒而離席。
「我真的太背了。每回某某人開車接送某某人,我就會輸掉一座奧斯卡。」Lee稍後自嘲。他的憤恨不平其來有自,因為2019年的奧斯卡幾乎就是1990年奧斯卡頒獎典禮的倒帶重播:奧斯卡評審寧願把獎項給迴避議題的種族大和諧電影(1990年是《Driving Miss Daisy 溫馨接送情》),也不願讓更受好評的Spike Lee電影(1990年是《Do The Right Things 為所應為》)拿走年度大獎。相隔30年,Spike Lee兩度被笑臉迎人的司機超車,「和諧」掉原本該屬於他的小金人。
Spike Lee面對的還是一個黑人可以參與競爭的年代。80年前《亂世佳人》的Hattie McDaniel面對的是連黑人出席典禮上都會引發爭議的保守社會。
Hattie McDaniel得獎之後,奧斯卡還要再等24年才敢再把獎座頒給另外一個黑人。而那一次上場的是更挑動保守社會敏感神經的男演員Sidney Poitier。
1964年頒獎人Ann Bancroft把奧斯卡獎座遞給《Lilies of the Field 野百合》的男星Sidney Poitier後,Bancroft按慣例禮貌性地在Poitier的臉頰輕吻表達祝賀。這一吻引發了現場觀眾和電視機前觀眾的騷動。這是奧斯卡頒獎典禮史上第一個跨種族之吻。兩人在台上輕吻的同一時間,黑白聯姻在美國許多州都還被明文禁止。直到幾年後Sidney Poitier那部講述跨種族戀情故事的《Guess Who's Coming To Dinner 誰來晚餐》上映的前幾天,美國最高法院才宣判禁止跨種族聯姻的法令違憲。
Sidney Poitier之後,還要再等38年才會有《Training Day 震撼教育》的Denzel Washington 獲頒最佳男主角獎。
除此之外的多數時候,偽善的奧斯卡都把黑人當成妝點門面的窗花,而且他們最願意給出去的獎項幾乎全是最佳女配角。而這些被當成「奧斯卡好多元」窗花的黑人女星,除了Whoopi Goldberg是少數例外之外,大部分人得獎後的職業生涯幾乎都是繼續被忽視,或者載浮載沉,或者乾脆直接沉到河底永不見天日。比如Jennifer Hudson(《Dreamgirls 夢幻女郎》)、Mo'Nique(《珍愛人生》)、 Octavia Spencer《The Help 姊妹》)以及還在想辦法浮上水面的Lupita Nyong'o(《12 Years a Slave 為奴12年》)和Viola Davis(《Fences 心靈圍籬》)。
而作為史上第一個黑人最佳女配角,Hattie McDaniel本人就是最佳女配角詛咒的經典案例。
▇ 波多馬各河上的懸案
《亂世佳人》之後Hattie McDaniel仍然只能演出大同小異的各種女傭角色,這些陳腔濫調的角色設定也使得她的演藝事業再也沒有達到堪比《亂世佳人》的巔峰。
「我寧願去演女傭,也不要淪為真的女傭」McDaniel以這句名言來替自己的職業生涯選擇辯解。
白人繼續安排她演出各種刻板印象角色的同時,黑人則毫不留情地砲轟McDaniel助長對黑人的刻板印象,成為種族主義的幫凶。此外,1960年代後風起雲湧的黑人民權運動中很少看到Hattie McDaniel出現相挺的身影,也引發黑人同胞對她的不諒解。
她唯一一次對黑人民權挺身而出,是因為她自己存錢買房被拒,理由是該社區禁止黑人入住。她動員了好萊塢好友Clark Gable 和 James Cagney公開替黑人權益發聲,促成了美國最高法院稍後終於反應輿論聲浪,宣佈所有禁止黑人購買、租賃、入住房屋的合約通通違憲。
不論是接演刻板印象角色或是與民權運動保持疏離,Hattie McDaniel不得不然的理由都是經濟。身為兩個黑奴所生下13個小孩中的老么,McDaniel終其一生都在追求經濟上的翻身。但因為欠缺白人的社經優勢和理財專業,她的財務狀況始終不盡理想。59歲死於乳癌時,遺產管理人清點她的資產和負債,發現她名下的財產甚至不足以繳納她欠聯邦政府和州政府的鉅額欠稅。
更令人哀傷的是Hattie McDaniel白紙黑字寫在遺囑中的兩個遺願,在她死後竟都被無視:她的第一個願望是希望能被葬在著名的Hollywood Forever Cemetery好萊塢永恆墓園,但該墓園仍斷然拒絕黑人下葬其中;她的第二個願望是把她的奧斯卡獎座捐給以收藏黑人文化相關文物著名的Howard大學,然而即便遺產管理人在遺產拍賣清單中把奧斯卡獎座列為「無產財價值」、建議不要拍賣,法院仍要求通通拍賣償債。
調查獎座去向的Howard大學法學院教授W. Burlette Carter發現,自此之後,在所有的檔案文件中這個小金人獎座的去向突然變成了一團迷霧:
雖然Howard大學從來沒有收到這個捐贈獎座的正式紀錄,但卻有多名師生在訪談中說曾在校內見過小金人。Carter教授推論得出某位在遺產拍賣會上買走多件私人物品的女士很可能也買下了獎座(但在拍賣紀錄上漏未登記)。應該是這位McDaniel同屬一個教會的神秘女士在得標之後按照她的遺願將小金人送往Howard大學收藏。
下一個更難解的謎題是:原本應該乖乖地陳列在Howard大學戲劇系系館的獎座,為什麼會被江湖盛傳早已沉沒在華府的波多馬克河河底?
▇ 金恩博士你也有份嗎
為了解答第二個謎題,我們必須暫時搭乘時光機回到1939年12月15日《Gone with the Wind 亂世佳人》的亞特蘭大首映會那天:
製片David O. Selznick心裡其實對於在亞特蘭大辦首映活動很多疑慮。Margaret Mitchell的原著小說中許多讚揚蓄奴、譴責內戰的情節已經被Selznick小心翼翼地刪節,他不希望電影和南方連結得太緊密,讓北方觀眾在上映前就產生反感。Selznick的另外一個顧慮就是亞特蘭大的種族隔離氛圍,他甚至被迫拿掉電影海報上的黑人臉孔才能在亞特蘭大宣傳。
然而亞特蘭大市市長William B. Hartsfield慎重其事地親自遊說Selznick,希望他把好萊塢首映會改到亞特蘭大舉辦,因為畢竟「這是我們的故事」。對市長和多數白人市民來說,重現南方盛世樣貌的《亂世佳人》在情感上替南方人癒合了內戰的傷口。
眾星雲集(唯獨沒有黑人演員出席)的首映會之外,亞特蘭大市政府敲鑼打鼓地舉辦了整整三天的節慶,街頭擠滿歡欣鼓舞的的30萬市民,就好像南北戰爭的委屈在這天終於一筆勾消。其中最妙不可言的畫面出現在首映會當天稍早的活動舞台上:
舞台上的主秀是清一色白人的少年聯盟小朋友的表演,隨後上場的是另一批清一色黑人的浸信會合唱團的小朋。合唱團的指揮是黑人民權運動領袖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 Jr.)的爸爸、同時也是該教會牧師Martin Luther King Sr.。年僅9歲的金恩博士就站在合唱團成員之中。詭異的是,他跟其他黑人小朋友一樣都被打扮成劇中塔拉莊園的黑奴模樣在舞台上載歌載舞,歡慶《亂世佳人》的上映。
亞特蘭大金恩中心的發言人Steve Klein說當年的這個畫面反應了那個年代的社會背景,「更美妙的是他的生涯能以此為出發點,一路發展到被授與諾貝爾和平獎的偉大成就。」
在白人敲鑼打鼓的同時,剛剛啟蒙的黑人民權運動正在發起抵制《亂世佳人》的活動,理由是該片吹捧蓄奴,強化對黑人的刻板印象。他們的抵制力道只構成了舉國同歡中的一點點雜音。還要再等二十多年,黑人民權運動才會在9歲的金恩小朋友的帶領下達到高峰。
1968年4月4日傍晚,金恩博士在孟斐斯一家汽車旅館陽台上中彈身亡,隨後引發了全美的種族騷亂,包含華盛頓特區、芝加哥、巴爾地摩、路易斯維爾、堪薩斯城和其他多個城市都有黑人抗爭者上街表達他們的憤怒。
一名專門研究好萊塢文物的收藏家Tom Gregory兩度在Huffington Post 的專欄中提到:正是金恩博士遇刺身亡引發的憤怒情緒,讓參與校園示威的黑人學生把Hattie McDaniel這個代表種族壓迫的奧斯卡獎座丟進波多馬克河裡。
「有人告訴我他在場親眼目擊獎座被丟到河裡」Gregory在接受華盛頓郵報訪問時提到他有證人,但又說已經忘記證人的姓名。
積極追查獎座下落的Carter教授也連絡上Tom Gregory本人。語不驚人死不休的Gregory對Carter教授進一步爆料說他其實已經找到當年沉在河底的小金人獎座,證物馬上就會到手。就這麼巧,ebay上出現的獎座同時也被不明人士出價標走。然後這位收藏家開始音訊全無,不再回覆任何訊息。線索再次斷了線。
Carter教授推論在ebay上被拍賣的獎座根本無法證實就是《亂世佳人》最佳女配角獎座,因為那個年代影藝學院還沒有開始在獎座上刻印得獎者的姓名。Tom Gregory很可能已發現驗明正身的希望渺茫,因而絕口不再提起獎座。
如果真如Gregory所說,當年學生是基於抗議動機而把獎座盜走並拿去丟在河裡,更合理的方法應該是公開銷毀奧斯卡。Carter教授認為讓獎座默默地從陳列室人間蒸發根本不能發揮任何意見表達的作用。
因此,在論文結論中Carter教授主張小金人的去向只剩下一個可能性......
▇ 浮出水面的白色謎底
美國恐怖小說作家Stephen King日前在網路上捲入了關於「奧斯卡好白」的口水戰。原本堅持「藝術無庸考量多元」的Stephen King,後來用自己在華盛頓郵報的專欄補考這一題:
他在文中列舉2012年影藝學院的投票成員組成:94%是白人,77%是男人,54%是超過60歲的老人。他認為這些人口組成的結構傾斜正是為什麼Ava DuVernay(《When They See Us 別人眼中的我們》和Greta Gerwig(《Little Women 她們》)這一類優秀的創作者經常被奧斯卡忽視的原因。「今年奧斯卡缺乏多元性的入圍名單證明了我們並不是活在完美的世界」Stephen King在該文中修正了他原本堅持的「藝術無關多元」觀點。
Hollywood Reporter這兩天刊登了一名投票者的匿名投書,正反應了種族組成的偏差:投書者匪夷所思地主張《寄生上流》這類外語片不應與「 一般的(regular)」電影一起競爭,並認為獎座應該落於Quentin Tarantino之類美國導演身上,理由是「奧斯卡畢竟是美國的東西」。
「白人優勢」的偏差因素也是Howard大學法學院教授W. Burlette Carter的論文《尋找奧斯卡》中最後一個魔王:
「種族歧視的無形之手在她的事業發展中處處可見,無論她如何才華過人,都還是處處限制了她所能賺取的收入」論文的結論認為Hattie McDaniel獎座的流浪故事充分反應了非裔美國人在這種充滿種族歧視的社會中討生活是如此艱困難重重。
如果她是白人,她的遺產可能會得到比較好的管理,比如她(或她的家人)會有更專業的理財知識或是聘請更具有專業的律師代為管理,而使她死後不至於資產被債務和稅務吃光光。
同樣的,如果這個奧斯卡獎座屬於一個白人,它的身價可能超過百萬美元(比如《亂世佳人》製片David O. Selznick被Michael Jackson標走的最佳影片獎座),因而絕對不會被標記為「無財產價值」,更不會有下落不明的淒涼晚景,比較可能發生的結局是被妥善地收在某個博物館或某個收藏家的保險櫃裡。
如果她是白的,美國影藝學院也會有不同的積極作為。同樣是獎座遺失的案例,《Moonstruck 發暈》的最佳女配角得主Olympia Dukakis被歹徒竊走小金人並勒索贖金時,她老神在在地前往影藝學院繳了78美元工本費,就得到補發的獎座。另一方面Howard大學終於承認Hattie McDaniel的小金人搞丟時,影藝學院卻斷然拒絕了補發申請,因為他們認為當事人早已過世,遺失獎座的也不是當事人的後代家屬,申請資格有疑義。如果不是Hattie McDaniel,而是Clark Gable的獎座搞丟,影藝學院在回絕前大概會猶豫再三。
至於印地安那瓊斯考古行動的最後謎底——奧斯卡小金人的最終下落,Carter教授透過幾位證人說詞排除被侵佔、被丟棄、被丟河裡等等其他可能性後,主張獎座極可能仍在華盛頓特區的Howard大學校園某處。就像電影《法櫃奇兵》的最後一個畫面,接連管理疏失、管理人員更迭、校園建築更新的兵荒馬亂中,未標記姓名的奧斯卡獎座應該是鎖在某個箱子裡,被永恆地遺忘了。
但為什麼地球上人人都認得的小金人,會這麼容易被管理人員忽略?
追溯影藝學院的歷史才會驚覺,原來當年頒發給男女配角的奧斯卡獎座模樣並不是今天我們熟知的奧小金人造型,而是一塊不起眼的小一號獎牌,獎牌上頭鑲了那個小一號金人。到頭來竟然是size matters。
(原載於端傳媒 https://theinitium.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