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戀愛是一件好麻煩的事](八)
白襯衫是一個澳門人,正確來說是一個台澳混血兒。但台灣混澳門這種混血感覺起來就跟雲林混嘉義的感覺差不多,所以也沒什麼特別好拿出來說嘴的。
而他身世中最特別的是,他是個小三的孩子。
白襯衫有個身分顯赫的爸爸。說起澳門,最為人知曉的事物,就是蓬勃發展的博弈業。而全澳最厲害的賭業投資霸主,正是白襯衫的父親——澳門賭王,李鴻華。
李鴻華的名字在台灣並不有名,但在港澳一帶、乃至鄰近的廣州,可說是家喻戶曉。他的一生傳奇,年輕時原本只是個賭廳的中介人,俗稱「疊碼仔」,專門替賭廳找來鉅額賭客下注,並幫忙賭客換取泥碼,再從換碼金額中向賭廳抽取利息維生。
他長袖善舞、擅於交際,很快手中便擁有許多大牌賭客資源,使得許多賭廳紛紛開出重薪要請他過去工作。但他視野更廣,不甘只寄人籬下。剛好,此時有朋友找他到菲律賓的賭場去開設賭廳,他投入畢生積蓄做為資金,成為一小股東。
無奈賭廳剛開設時生意並不理想,此一挫折促使他轉念一想,將中國特有的賭牌遊戲「牌九」引進菲律賓賭場,結果大受歡迎,一時蔚為風潮。
這份成功引得當時澳門富豪霍庭林的注意,特地邀請他回澳合作,將牌九玩法帶回澳門。
原來霍庭林向澳葡政府取得賭牌已久,卻苦無相關賭場經驗,所經營的賭場生意並不理想。因此,霍先生亟欲尋找人才幫手拓展賭業。
離鄉背井打拼了一段時日,李鴻華也是想家的,繼而答應了霍先生的要求,重新在澳門捲土從來。
李鴻華在經營賭場方面極有天賦及經驗,很快就將霍庭林的賭場打理得有聲有色,成為霍先生心腹大臣。
但李鴻華野心更大,為求脫胎換骨、鹹魚翻生,李鴻華開始追求霍庭林的小女兒霍寶芝。在獲得霍庭林首肯後,與霍寶芝結為連理,真正躋身上流社會行列。
而這一年,李鴻華才三十五歲。
白襯衫的媽媽的籍貫在廣州中山,她的父母,也就是白襯衫的外公、外婆,是在民國三十八年隨著蔣中正播遷來台的一批榮民。
外公、外婆在大陸時已生了一個女兒,也就是白襯衫的阿姨。在逃難時為免當時才五、六歲的阿姨受到奔波勞碌之苦,因此想盡辦法將阿姨送到當時政局相對較穩定的澳門的友人手中,想等之後回到祖國後再去接回女兒。
沒想到幾年過去,反攻大陸、保密防諜漸漸喊成了空無意義的口號,蔣政府在台灣安頓下來,外公、外婆也生下了第二個孩子,也就是白襯衫的媽媽。
白襯衫的阿姨在十七歲之後,每年都會回台灣探望父母及妹妹,但依然定居在澳門,沒有搬來台灣;白襯衫的媽媽在二十四歲時才第一次到澳門去看望姐姐及照顧姐姐長大的伯父、伯母。
而這次的澳門行則令她的人生有了重大的改變。
扶養阿姨長大的伯父原來是李鴻華的司機。伯父在白襯衫的媽媽來到澳門那日,向自己的老闆,也就是李鴻華表示,想提早下班去碼頭接自己從台灣來的乾女兒。
伯父平日工作認真勤奮,頗得李鴻華賞識,因此李鴻華不但答應了,還讓伯父直接開著自己的座車前去接白襯衫的媽媽。
當車子駛至碼頭,白襯衫的媽媽上車那刻,李鴻華即刻被她吸引了。他從未見過如此嫣然靜好的女子,世俗塵務乃至於他一直追求的金錢地位,在她身側都彷彿糞土,根本不值一顧。
李鴻華要求伯父保密自己已經結婚生子的事實,並對白襯衫的媽媽展開熱烈追求。一個初經人事的少女,怎禁得住一個富豪大亨的各種用心。即使後來白襯衫的媽媽終於發現其實李鴻華早有妻女,卻也情不自禁的陷了下去。
他們開始了一段遠距離的跨國地下情,然後三年過去,白襯衫出生了。
李鴻華努力想給白襯衫和他的媽媽一個家庭,所以將他們以及外公、外婆都接來澳門居住,以便就近照顧。
白襯衫出生那時,李鴻華原配的父親霍庭林已經去世,李鴻華也因出色的管理經營能力逐漸掌握大權,成為家族中的實質的掌權者。霍式一族在霍庭林過世後之所以還沒家財散盡、樹倒猢猻散,全是靠李鴻華打理著。所以他們即使對於白襯衫的媽媽頗有微詞,卻也敢怒不敢言。
白襯衫就在澳門住到十歲。
雖然唸的一直都是國際學校,也一直刻意被父母保護隔離著不去接近一些也許對他來說不利、不公,甚至殘忍的事實,但百密總有一疏,美麗的泡沫都終有幻滅的一天。
白襯衫從小就習慣爸爸一個禮拜只有週末會回家住的生活,但週間通常會有兩到三次的機會和爸爸一起吃晚餐。爸爸喜歡吃媽媽煮的菜,所以大部分時間媽媽會在家做飯,等著爸爸回來。爸爸回來吃晚餐的時間並不固定,可是要回家前爸爸的秘書會通知他們,爸爸今天會回來。
一次,李鴻華突然回到白襯衫和他媽媽的住所用餐,但事前秘書並沒有通知。白襯衫和他媽媽不疑有它,覺得也許是李鴻華臨時起意要回來。
沒想到晚餐用到尾聲,卻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門鈴聲。
白襯衫的媽媽去應了門。
門一開,竟是李鴻華的正印太太霍寶芝。
白襯衫在向我敘述這段玫瑰瞳鈴眼一般的劇情時,用的是輕鬆幽默、往事如雲煙的語氣。我當時也跟著吃吃地驚笑起來,用著看電影的情緒,置身事外地笑鬧著。但如今想來,那該是多龐大的重擊,對於一個未滿十歲,而且以為自己的父母就是名正言順的結縭的孩子來說。
霍寶芝當然是毫不留情地大鬧一場,把餐桌上所有的飯菜都掀了,還當著李鴻華及白襯衫的面,狠狠地刮了他的媽媽幾個巴掌。
李鴻華雖然納了小三,但對霍寶芝還是敬重的,畢竟自己是靠著岳父的關係才有機會出頭,爬上現在的地位,所以剛開始是不敢出聲阻止霍寶芝的。直到白襯衫媽媽被打了兩個巴掌,李鴻華發覺事態嚴重,才終於敢上前去拉住霍寶芝。
最後霍寶芝被李鴻華拉著離開了他們的家,但在被拉走的途中,霍寶芝不斷朝著白襯衫的媽媽叫罵著:賤女人、第三者、不要臉⋯等等不堪入耳的字眼。
而白襯衫的媽媽只是一邊靜靜流著淚,一邊捂著白襯衫的耳朵。
後來才知道,原來那天李鴻華交代了秘書說要去二太太家吃飯,但秘書卻通知成了大太太。
霍寶芝平時是不下廚的,但那天心血來潮的為李鴻華準備了一大桌精心菜式,卻苦等到菜都涼了都還沒見到個影。一時的情緒低落加上丈夫有了小三以來積累已久的怨懟,令她忍不住爆發,逼著司機帶自己到白襯衫家去,第一次和白襯衫的媽媽正面對決。
我那時好奇地問了白襯衫,霍寶芝長什麼模樣。白襯衫叫我自己上網Google,我查了一下,看見是個雍容華貴的貴婦人,以她的年紀來說,算是保養地很不錯,唯一的缺陷,就是有點太胖了。
經過此一事件,白襯衫的媽媽決定帶他回到台灣,離開澳門這個是非之地。但由於外公外婆還是住在澳門,所以他們每年暑假還是會回澳門小住。平時就是李鴻華每個月會飛來台灣一到兩次,與他們相聚。
直到後來,白襯衫的媽媽發生意外過世,李鴻華的年歲也漸長,才變由白襯衫定時回澳門去探望父親及外公、外婆、阿姨。
以上,這就是白襯衫的廣東話秘密。
收到白襯衫問我什麼時候去澳門找他的訊息後,我興奮地坐立難安著,面上卻還要裝得漫不經心,這完全是在考驗我的演技。我的兩頰繃撐到不行,我感覺我的顴骨已經高到只要畫上兩顆紅點,我就會變成奪魂鋸娃娃。
「時間有點晚了,我明天還要上班,我們回家吧。」找了個聊天的空檔,我對貢丸說。
「好啊,那⋯我送妳啊。」貢丸回。
「不用啦,我們家根本就在不同方向,而且我自己騎車啊,你忘啦。」我推拒著他好意。
「是喔,喔對吼,那⋯騎車騎慢一點,妳到家跟我說一聲好嗎?」貢丸靦腆說著,眼神中充滿期待。
「好啊,我會傳訊息給你。」我予以回報似地露出一抹燦笑。
貢丸陪著我走至我的停車處,目送著我揚長而去的背影,我們才算正式道別。
我一邊快樂地哼唱著歌、一邊想著等下回去之後該如何回覆白襯衫。即使我很想見他,即使他的這句話對我而言就如同發現自己沒帶鑰匙,但在家門口剛好遇見媽媽那般的幸運,我還是得要裝出一些矜持,反正都忍那麼久了,再多忍個一時半刻也差不了多少。
而且如果要去澳門找白襯衫的話,那我勢必需要久一點的假期,至少也要個三、五天。但我要如何在短時間內生出這個holiday呢?又不能請假,看來也只能盡量找人調班、花錢跟人買假、請人代班了。
騎車行至中山北路二段上的一大路口,停下等紅燈。對面騎樓上的大型廣告電視牆正播放著即時新聞快訊:澳門賭王李鴻華,今晨逝世,享年七十二歲。
原來這才是他需要我的原因。
看見新聞的那刻,心疼和甜蜜的感覺衝突地漫延全身,在我心裡交織成一股複雜的情感。這一秒,我只想生出一對羽翼,飛奔至他身側,溫柔地包覆著他的痛苦。
綠燈亮起,我下意識地急急催動了油門,卻不見前方有一小塊路面被黃色路障圍起。當我發現自己已然接近時,早就來不及做出適當閃躲,只能硬生生地拐了龍頭繞過去。
無奈轉彎角度過大,我又車速太快,我雖然是繞過了那塊路障之地,卻因無法即時拉正車身,而連人帶車摔飛出去。
我能感覺到我的身體在空中飄浮旋轉著。
如果能就這樣飛到他身邊,就好了。
插畫/Edd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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