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化為數碼。事物失去它們的物質性。然後分類開始混淆。偶爾還停在將來會在某個閣樓裡發現大疊日記或膠捲的想像裡，但已經不是了，相紙和唱片正整齊統一地被化為位元。影像和聲音將來被發現的時候會是一塊一塊硬碟，不是相簿和唱片。占據體積、直接以它們的展現形式存在的文明，漸漸收縮為記憶體裡的磁性材料。我還不知道這是一件怎樣的事情，但我遠在察覺或抵抗以前就加入了。
偶爾還會陷入這種恐慌：覺得自己正在脫離以器官的直覺理解世界的時代，卻在理解以前就已經熟練地使用。像過去的人類知道打字機就是鉛錘加上碳粉在紙上顯示顏色，而擺動鉛錘的是手指和齒輪，曾經我好像也理解聲音的儲存是把振動化成刻痕，再用唱針的摩擦還原振動。但已經不是了。相片也已經不是物質因光而變質所留下的痕跡。「眼睛看見物體是因為光，所以我們用記錄光的方式來記錄影像，所以尋找能記錄光的物質來作為影像的展現形式」這種直白的邏輯已經不存在了 ── 當我看著碟片，我無法像看著底片那樣看見作為照片前身的影子。我必須以可以解讀碟片的機器，將數碼還原成形式 ── 那些機器變成我新的器官。而那些器官不屬於我的身體。這使我感到間接，而間接使我感到危險。
機器的原理和我對身體知覺初始的理解越來越遠，我卻熟練地使用著器官來使用各種機器。這讓我開始連對身上原有的器官都感到遠。我還不知道這是一件怎樣的事情。小時候在叔叔的書架上找到一盒投影片，對著光可以看見極小極小的樹木。叔叔給我看他的投影機，投影機上安插投影片的凹槽。奇妙的是如今的投影機外型依然很像叔叔的投影機。或許現在就已經有人不知道我為什麼說「一盒」投影片，問：投影片不是一種程式嗎。這一切事情的終點就是符號與意義來源永恆的疏離：投影片不再是，投射，影像，的片，但它仍舊維持稱呼的慣性被叫作投影片。就像人們儲存資料的方式早就不再是3.5磁片了，但直到現在，OFFICE程式代表「儲存」的按鈕依然是3.5磁片的形狀一樣。
功能和原理的疏遠，符號和原義的疏遠。偶爾又覺得那疏遠只是因為我知道它們曾經多近。一百年後的小孩完全不知道磁片長什麼樣子也能妥善地將儲存按鈕聯繫到一個更抽象的意思，並且將整個符號體系完美運作下去。我是真的還不知道這是一件怎樣的事。知道腳踏車是因為腳和踏板和齒輪和鏈條而行駛讓我安心，但我並不想固執地多遠的地方都騎腳踏車去。我對她說：這好像科幻小說裡因為鄉愁而不願用時空間跳躍進行旅行的那個人。說著：「那樣根本不是移動。」而花費許多時間移動的那個人。他最後比別人年老許多。我是說，如果有人發明了時空間瞬移技術我也一定愉快地用著的。但有時候，有時候我會仍然不知道為什麼移動必須「是移動」，卻非常想要如移動那樣移動。而「如移動那樣移動」，只不過是因為我對移動的理解有一個原型。
對一開始就用時空間跳躍瞬移進行移動的人而言，沒有比時空間跳躍更像移動的移動了。所以，我的恐慌是成見的恐慌。即使明白這一點，應該也可以理解這份恐慌是無法直接從我體內咻一聲抹除的吧。有一天晚上，忽然覺得一個晚上我可以同時和十二個人一對一交談這件事很奇怪。曾經一個晚上用電話一對一交談就已經給出全部的我，原來根本可以同時和十二個人做這件事，完全搞不清楚是現在比較荒謬還是過去比較荒謬。十八歲之前的照片在房間裡以畢業紀念冊或相簿的方式存在，並因物質性而被房間獨占著，十八歲之後的照片卻忽然都可以在網路上搜尋到了。是從那時開始，有一部份的我持續地成為著數碼的嗎。而現在已經有人類從一出生，從第一個長相開始就被持續地化為數碼了嗎。
我對她說，我忽然非常珍惜那些因技術尚未迅速前進而緩慢地維持形式的事物。例如嗅覺。仍然必須以身體在場感受而且無法永存的嗅覺。有一年Google推出了Google Nose，只要搜尋一樣東西，那樣東西的氣味就會從電腦風扇飄散出來。那是我度過最恐怖的一個愚人節早晨，沒有傻傻地相信，卻被提醒人類終究找到將氣味數碼化的方式的可能。永不再像徐四金《香水》裡寫的：「如今他已被人遺忘……因為他的天才和他的野心局限在歷史上無法留下痕跡的領域：氣味的短暫的王國。」
因為無法留下歷史而被遺忘，因被遺忘而獲得想像與自由的領域。我還不知道這是一件怎樣的事情，所以我應該要敬畏，我真正害怕也許是我發現我自己常常完全沒有敬畏。尊敬，畏懼，極少極少時候我會尊敬與畏懼我的智慧型手機，極少極少時候我會尊敬與畏懼我正在使用的程式。我對她說：妳知道嗎，我發現我去年做的每一件事，全部都有一個網頁，全部。我遠在察覺或抵抗以前就加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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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我。於靜岡奧大井湖上車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