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社會體制下的女性悲歌】
今天分享的短篇,出自中國作家老舍的作品〈柳家大院〉。
故事圍繞著「柳家大院」裡的租戶展開,深刻描繪出舊社會裡,小人物的可憐可惡,以及整個體制對女性的欺壓。
來看看這部頗有諷諭的短篇小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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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家大院 / 老舍
這兩天我們的大院裡又透著熱鬧,出了人命。
事情可不能由這兒說起,得打頭兒來。先交代我自己吧,我是個算命的先生。我也賣過酸棗、落花生什麼的,那可是先前的事了。現在我在街上擺卦攤,好了呢,一天也抓弄個三毛五毛的。老伴兒早死了,兒子拉洋車。我們爺兒倆住著柳家大院的一間北房。
除了我這間北房,大院裡還有二十多間房呢。一共住著多少家子?誰記得清!住兩間房的就不多,又搭上今天搬來,明天又搬走,我沒有那麼好記性。大家見面招呼聲「吃了嗎」,透著和氣;不說呢,也沒什麼。大家一天到晚為嘴奔命,沒有工夫扯閒話兒。愛說話的自然也有啊,可是也得先吃飽了。
還就是我們爺兒倆和王家可以算作老住戶,都住了一年多了。早就想搬家,可是我這間屋子下雨還算不十分漏;這個世界哪去找不十分漏水的屋子?不漏的自然有哇,也得住得起呀!再說,一搬家又得花三份兒房錢,莫如忍著吧。晚報上常說什麼「平等」,銅子兒不平等,什麼也不用說。這是實話。就拿媳婦們說吧,娘家要是不使彩禮,她們一定少挨點揍,是不是?
王家是住兩間房。老王和我算是柳家大院裡最「文明」的人了。「文明」是三孫子,話先說在頭裡。我是算命的先生,眼前的字兒頗念一氣。天天我看倆大子的晚報。「文明」人,就憑看篇晚報,別裝孫子啦!老王是給一家洋人當花匠,總算混著洋事。其實他會種花不會,他自己曉得;若是不會的話,大概他也不肯說。給洋人院裡剪草皮的也許叫作花匠;無論怎說吧,老王有點好吹。有什麼意思?剪草皮又怎麼低下呢?老王想不開這一層。要不怎麼我們這種窮人沒起色呢,窮不是,還好吹兩句!大院裡這樣的人多了,老跟「文明」人學;好像「文明」人的吹鬍子瞪眼睛是應當應分。反正他掙錢不多,花匠也罷,草匠也罷。
老王的兒子是個石匠,腦袋還沒石頭順溜呢,沒見過這麼死巴的人。他可是好石匠,不說屈心話。小王娶了媳婦,比他小著十歲,長得像擱陳了的窩窩頭,一腦袋黃毛,永遠不樂,一挨揍就哭,還是不短挨揍。老王還有個女兒,大概也有十四五歲了,又賊又壞。他們四口住兩間房。
除了我們兩家,就得算張二是老住戶了;已經在這兒住了六個多月。雖然欠下倆月的房錢,可是還對付著沒叫房東給攆出去。張二的媳婦嘴真甜甘,會說話;這或者就是還沒叫攆出去的原因。自然她只是在要房租來的時候嘴甜甘;房東一轉身,你聽她那個罵。誰能不罵房東呢;就憑那麼一間狗窩,一月也要一塊半錢?!可是誰也沒有她罵得那麼到家,那麼解氣。連我這老頭子都有點愛上她了,不是為別的,她真會罵。可是,任憑怎麼罵,一間狗窩還是一塊半錢。這麼一想,我又不愛她了。沒有真力量,罵罵算得了什麼呢。
張二和我的兒子同行,拉車。他的嘴也不善,喝倆銅子的「貓尿」能把全院的人說暈了;窮嚼!我就討厭窮嚼,雖然張二不是壞心腸的人。張二有三個小孩,大的檢煤核,二的滾車轍,三的滿院爬。
提起孩子來了,簡直的說不上來他們都叫什麼。院子裡的孩子足夠一混成旅,怎能記得清楚呢?男女倒好分,反正能光眼子就光著。在院子裡走道總得小心點;一慌,不定踩在誰的身上呢。踩了誰也得鬧一場氣。大人全別著一肚子委屈,可不就抓個碴兒吵一陣吧。越窮,孩子越多,難道窮人就不該養孩子?不過,窮人也真得想個辦法。這群小光眼子將來都幹什麼去呢?又跟我的兒子一樣,拉洋車?我倒不是說拉洋車就低賤,我是說人就不應當拉車;人嘛,當牛馬?可是,好些個還活不到能拉車的年紀呢。今年春天鬧瘟疹,死了一大批。最愛打孩子的爸爸也咧著大嘴哭,自己的孩子哪有不心疼的?可是哭完也就完了,小席頭一卷,夾出城去;死了就死了,省吃是真的。腰裡沒錢心似鐵,我常這麼說。這不像一句話,總得想個辦法!
除了我們三家子,人家還多著呢。可是我只提這三家子就夠了。我不是說柳家大院出了人命嗎?死的就是王家那個小媳婦。我說過她像窩窩頭,這可不是拿死人打哈哈。我也不是說她「的確」像窩窩頭。我是替她難受,替和她差不多的姑娘媳婦們難受。我就常思索,憑什麼好好的一個姑娘,養成像窩窩頭呢?從小兒不得吃,不得喝,還能油光水滑的嗎?是,不錯,可是憑什麼呢?
少說閒話吧;是這麼回事:老王第一個不是東西。我不是說他好吹嗎?是,事事他老學那些「文明」人。娶了兒媳婦,喝,他不知道怎麼好了。一天到晚對兒媳婦挑鼻子弄眼睛,派頭大了。為三個錢的油,兩個大的醋,他能鬧得翻江倒海。我知道,窮人肝氣旺,愛吵架。老王可是有點存心找毛病;他鬧氣,不為別的,專為學學「文明」人的派頭。他是公公;媽的,公公幾個銅子兒一個!我真不明白,為什麼窮小子單要充「文明」,這是哪一股兒毒氣呢?早晨,他起得早,總得也把小媳婦叫起來,其實有什麼事呢?他要立這個規矩,窮酸!她稍微晚起來一點,聽吧,這一頓揍!
我知道,小媳婦的娘家使了一百塊的彩禮。他們爺兒倆大概再有一年也還不清這筆虧空,所以老拿小媳婦出氣。可是要專為這一百塊錢鬧氣,也倒罷了,雖然小媳婦已經夠冤枉的。他不是專為這點錢。他是學「文明」人呢,他要作足了當公公的氣派。他的老伴不是死了嗎,他想把婆婆給兒媳婦的折磨也由他承辦。他變著方兒挑她的毛病。她呢,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可懂得什麼?跟她耍排場?我知道他那些排場是打哪兒學來的:在茶館裡聽那些「文明」人說的。他就是這麼個人——和「文明」人要是過兩句話,替別人吹幾句,臉上立刻能紅堂堂的。在洋人家裡剪草皮的時候,洋人要是跟他過一句半句的話,他能把尾巴擺動三天三夜。他確是有尾巴。可是他擺一輩子的尾巴了,還是他媽的住破大院啃窩窩頭。我真不明白!
老王上工去的時候,把磨折兒媳婦的辦法交給女兒替他辦。那個賊丫頭!我一點也沒有看不起窮人家的姑娘的意思;她們給人家作丫環去呀,作二房去呀,是常有的事(不是應該的事),那能怨她們嗎?不能!可是我討厭王家這個二妞,她和她爸爸一樣的討人嫌,能鑽天覓縫地給她嫂子小鞋穿,能大睜白眼地亂造謠言給嫂子使壞。我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壞,她是由那個洋人供給著在一個學校念書,她一萬多個看不上她的嫂子。她也穿一雙整鞋,頭髮上也戴著一把梳子,瞧她那個美!我就這麼琢磨這回事:世界上不應當有窮有富。可是窮人要是狗著有錢的,往高處爬,比什麼也壞。老王和二妞就是好例子。她嫂子要是作一雙青布新鞋,她變著方兒給踩上泥,然後叫他爸爸罵兒媳婦。我沒工夫細說這些事兒,反正這個小媳婦沒有一天得著好氣;有的時候還吃不飽。
小王呢,石廠子在城外,不住在家裡。十天半月地回來一趟,一定揍媳婦一頓。在我們的柳家大院,揍兒媳婦是家常便飯。誰叫老婆吃著男子漢呢,誰叫娘家使了彩禮呢,挨揍是該當的。可是小王本來可以不揍媳婦,因為他輕易不回家來,還願意回回鬧氣嗎?哼,有老王和二妞在旁邊挑撥啊。老王罰兒媳婦挨餓,跪著;到底不能親自下手打,他是自居為「文明」人的,哪能落個公公打兒媳婦呢?所以挑唆兒子去打;他知道兒子是石匠,打一回勝似別人打五回的。兒子打完了媳婦,他對兒子和氣極了。二妞呢,雖然常擰嫂子的胳臂,可也究竟是不過癮,恨不能看著哥哥把嫂子當作石頭,一下子捶碎才痛快。我告訴你,一個女人要是看不起另一個女人的,那就是活對頭。二妞自居女學生;嫂子不過是花一百塊錢買來的一個活窩窩頭。
王家的小媳婦沒有活路。心裡越難受,對人也越不和氣;全院裡沒有愛她的人。她連說話都忘了怎麼說了。也有痛快的時候,見神見鬼地鬧撞客。總是在小王揍完她走了以後,她又哭又說,一個人鬧歡了。我的差事來了,老王和我借憲書,抽她的嘴巴。他怕鬼,叫我去抽。等我進了她的屋子,把她安慰得不哭了——我沒抽過她,她要的是安慰,幾句好話——他進來了,掐她的人中,用草紙熏;其實他知道她已緩醒過來,故意的懲治她。每逢到這個節骨眼,我和老王吵一架。平日他們吵鬧我不管;管又有什麼用呢?我要是管,一定是向著小媳婦;這豈不更給她添堵?所以我不管。不過,每逢一鬧撞客,我們倆非吵不可了,因為我是在那兒,眼看著,還能一語不發?奇怪的是這個,我們倆吵架,院裡的人總說我不對;婦女們也這麼說。他們以為她該挨揍。他們也說我多事。男的該打女的,公公該管教兒媳婦,小姑子該給嫂子氣受,他們這群男女信這個!怎麼會信這個呢?誰教給他們的呢?哪個王八蛋的「文明」可笑,又可哭!
前兩天,石匠又回來了。老王不知怎麼一時心順,沒叫兒子揍媳婦,小媳婦一見大家歡天喜地,當然是喜歡,臉上居然有點像要笑的意思。二妞看見了這個,仿佛是看見天上出了兩個太陽。一定有事!她嫂子正在院子裡作飯,她到嫂子屋裡去搜開了。一定是石匠哥哥給嫂子買來了貼己的東西,要不然她不會臉上有笑意。翻了半天,什麼也沒翻出來。我說「半天」,意思是翻得很詳細;小媳婦屋裡的東西還多得了嗎?我們的大院裡一共也沒有兩張整桌子來,要不怎麼不鬧賊呢。我們要是有錢票,是放在襪筒兒裡。
二妞的氣大了。嫂子臉上敢有笑容?不管查得出私弊查不出,反正得懲治她!
小媳婦正端著鍋飯澄米湯,二妞給了她一腳。她的一鍋飯出了手。「米飯」!不是丈夫回來,誰敢出主意吃「飯」!她的命好像隨著飯鍋一同出去了。米湯還沒澄幹,稀粥似的白飯攤在地上。她拚命用手去捧,滾燙,顧不得手;她自己還不如那鍋飯值錢呢。實在太熱,她捧了幾把,疼到了心上,米汁把手糊住。她不敢出聲,咬上牙,紮著兩隻手,疼得直打轉。
「爸!瞧她把飯全灑在地上啦!」二妞喊。
爺兒倆全出來了。老王一眼看見飯在地上冒熱氣,登時就瘋了。他只看了小王那麼一眼,已然是說明白了:「你是要媳婦,還是要爸爸?」
小王的臉當時就漲紫了,過去揪住小媳婦的頭髮,拉倒在地。小媳婦沒出一聲,就人事不知了。
「打!往死了打!打!」老王在一旁嚷,腳踢起許多土來。二妞怕嫂子是裝死,過去擰她的大腿。
院子裡的人都出來看熱鬧,男人不過來勸解,女的自然不敢出聲;男人就是喜歡看別人揍媳婦——給自己的那個老婆一個榜樣。
我不能不出頭了。老王很有揍我一頓的意思。可是我一出頭,別的男人也蹭過來。好說歹說,算是勸開了。
第二天一清早,小王老王全去工作。二妞沒上學,為是繼續給嫂子氣受。
張二嫂動了善心,過來看看小媳婦。因為張二嫂自信會說話,所以一安慰小媳婦,可就得罪了二妞。她們倆抬起來了。當然二妞不行,她還說得過張二嫂!「你這個丫頭要不……,我不姓張!」一句話就把二妞罵悶過去了,「三禿子給你倆大子,你就叫他親嘴;你當我沒看見呢?有這麼回事沒有?有沒有?」二嫂的嘴就堵著二妞的耳朵眼,二妞直往後退,還說不出話來。
這一場過去,二妞搭訕著上了街,不好意思再和嫂子鬧了。
小媳婦一個人在屋裡,工夫可就大啦。張二嫂又過來看一眼,小媳婦在炕上躺著呢,可是穿著出嫁時候的那件紅襖。張二嫂問了她兩句,她也沒回答,只扭過臉去。張家的小二,正在這麼工夫跟個孩子打起來,張二嫂忙著跑去解圍,因為小二被敵人給按在底下了。
二妞直到快吃飯的時候才回來,一直奔了嫂子的屋子去,看看她作好了飯沒有。二妞向來不動手作飯,女學生嘛!一開屋門,她失了魂似的喊了一聲,嫂子在房梁上吊著呢!一院子的人全嚇驚了,沒人想起把她摘下來,誰肯往人命事兒裡攙合呢?
二妞捂著眼嚇成孫子了。「還不找你爸爸去?!」不知道誰說了這麼一句,她扭頭就跑,仿佛鬼在後頭追她呢。老王回來也傻了。小媳婦是沒有救兒了;這倒不算什麼,髒了房,人家房東能饒得了他嗎?再娶一個,只要有錢,可是上次的債還沒歸清呢!這些個事叫他越想越氣,真想咬吊死鬼兒幾塊肉才解氣!
娘家來了人,雖然大嚷大鬧,老王並不怕。他早有了預備,早問明白了二妞,小媳婦是受張二嫂的挑唆才想上吊;王家沒逼她死,王家沒給她氣受。你看,老王學「文明」人真學得到家,能瞪著眼扯謊。
張二嫂可抓了瞎,任憑怎麼能說會道,也禁不住賊咬一口,入骨三分!人命,就是自己能分辯,丈夫回來也得鬧一陣。打官司自然是不會打的,柳家大院的人還敢打官司?可是老王和二妞要是一口咬定,小媳婦的娘家要是跟她要人呢,這可不好辦!柳家大院的人是有眼睛的,不過,人命關天,大家不見得敢幫助她吧?果然,張二一回來就聽說了,自己的媳婦惹了禍。誰還管青紅皂白,先揍完再說,反正打媳婦是理所當然的事。張二嫂挨了頓好的。
小媳婦的娘家不打官司;要錢;沒錢再說厲害的。老王怕什麼偏有什麼;前者娶兒媳婦的錢還沒還清,現在又來了一檔子!可是,無論怎樣,也得答應著拿錢,要不然屋裡放著吊死鬼,才不像句話。
小王也回來了,十分像個石頭人,可是我看得出,他的心裡很難過,誰也沒把死了的小媳婦放在心上,只有小王進到屋中,在屍首旁邊坐了半天。要不是他的爸爸「文明」,我想他決不會常打她。可是,爸爸「文明」,兒子也自然是要孝順了,打吧!一打,他可就忘了他的胳臂本是砸石頭的。他一聲沒出,在屋裡坐了好大半天,而且把一條新褲子——就是沒補釘呀——給媳婦穿上。他的爸爸跟他說什麼,他好像沒聽見。他一個勁兒地吸蝙蝠牌的煙,眼睛不錯眼珠地看著點什麼——別人都看不見的一點什麼。
娘家要一百塊錢——五十是發送小媳婦的,五十歸娘家人用。小王還是一語不發。老王答應了拿錢。他第一個先找了張二去。「你的媳婦惹的禍,沒什麼說的,你拿五十,我拿五十;要不然我把吊死鬼搬到你屋裡來。」老王說得溫和,可又硬張。
張二剛喝了四個大子的貓尿,眼珠子紅著。他也來得不善:「好王大爺的話,五十?我拿!看見沒有?屋裡有什麼你拿什麼好了。要不然我把這兩個大孩子賣給你,還不值五十塊錢?小三的媽!把兩個大的送到王大爺屋裡去!會跑會吃,決不費事,你又沒個孫子,正好嘛!」
老王碰了個軟的。張二屋裡的陳設大概一共值不了幾個銅子兒!倆孩子叫張二留著吧。可是,不能這麼輕輕地便宜了張二;拿不出五十呀,三十行不行?張二唱開了打牙牌,好像很高興似的。「三十幹嗎?還是五十好了,先寫在賬上,多喒我叫電車軋死,多喒還你。」
老王想叫兒子揍張二一頓。可是張二也挺壯,不一定能揍得了他。張二嫂始終沒敢說話,這時候看出一步棋來,乘機會自己找找臉:「姓王的,你等著好了,我要不上你屋裡去上吊,我不算好老婆,你等著吧!」
老王是「文明」人,不能和張二嫂鬥嘴皮子。而且他也看出來,這種野娘們什麼也幹得出來,真要再來個吊死鬼,可得更吃不了兜著走了。老王算是沒敲上張二。
其實老王早有了「文明」主意,跟張二這一場不過是虛晃一刀。他上洋人家裡去,洋大人沒在家,他給洋太太跪下了,要一百塊錢。洋太太給了他,可是其中的五十是要由老王的工錢扣的,不要利錢。
老王拿著回來了,鼻子朝著天。
開張殃榜就使了八塊;陰陽生要不開這張玩藝,麻煩還小得了嗎。這筆錢不能不花。
小媳婦總算死得「值」。一身新紅洋緞的衣褲,新鞋新襪子,一頭銀白銅的首飾。十二塊錢的棺材。還有五個和尚念了個光頭三。娘家弄了四十多塊去;老王無論如何不能照著五十的數給。
事情算是過去了,二妞可遭了報,不敢進屋子。無論幹什麼,她老看見嫂子在房梁上掛著呢。老王得搬家。可是,髒房誰來住呢?自己住著,房東也許馬馬虎虎不究真兒;搬家,不叫賠房才怪呢。可是二妞不敢進屋睡覺也是個事兒。況且兒媳婦已經死了,何必再住兩間房?讓出那一間去,誰肯住呢?這倒難辦了。
老王又有了高招兒,兒媳婦一死,他更看不起女人了。四五十塊花在死鬼身上,還叫她娘家拿走四十多,真堵得慌。因此,連二妞的身份也落下來了。乾脆把她打發了,進點彩禮,然後趕緊再給兒子續上一房。二妞不敢進屋子呀,正好,去她的。賣個三百二百的除給兒子續娶之外,自己也得留點棺材本兒。
他搭訕著跟我說這個事。我以為要把二妞給我的兒子呢;不是,他是托我給留點神,有對事的外鄉人肯出三百二百的就行。我沒說什麼。
正在這個時候,有人來給小王提親,十八歲的大姑娘,能洗能作,才要一百二十塊錢的彩禮。老王更急了,好像立刻把二妞鏟出去才痛快。
房東來了,因為上吊的事吹到他耳朵裡。老王把他唬回去了:房髒了,我現在還住著呢!這個事怨不上來我呀,我一天到晚不在家;還能給兒媳婦氣受?架不住有壞街坊,要不是張二的娘們,我的兒媳婦能想得起上吊?上吊也倒沒什麼,我呢,現在又給兒子張羅著,反正混著洋事,自己沒錢呀,還能和洋人說句話,接濟一步。就憑這回事說吧,洋人送了我一百塊錢!
房東叫他給唬住了,跟旁人一打聽,的的確確是由洋人那兒拿來的錢。房東沒再對老王說什麼,不便於得罪混洋事的。可是張二這個傢伙不是好調貨,欠下兩個月的房租,還由著娘們拉舌頭扯簸箕,攆他搬家!張二嫂無論怎麼會說,也得補上倆月的房錢,趕快滾蛋!
張二搬走了,搬走的那天,他又喝得醉貓似的。張二嫂臭駡了房東一大陣。
等著看吧。看二妞能賣多少錢,看小王又娶個什麼樣的媳婦。什麼事呢!「文明」是孫子,還是那句!
馬 哈 揍 敵 客 十老頭 在 文茜的世界周報 Sisy's World News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分享白先勇小說:冬夜>
*這篇小說收錄於《台北人》,1971年出版。我大約於1975年,17歲時第一次閲讀。當時年紀太小,和白先勇老師身處的時代及家庭背景不同,加上自己年輕氣盛,一方面迷戀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卡謬的青年孤獨:一方面無法理解時代歲月的老去,對一個人生命的刻痕。閲讀的時候,只覺得文字洗練,故事卻嘮叨,對老年人的感慨無法共鳴。
*這幾年因為電子版發行,我試圖重新閱讀一些年輕時錯過、深入不了的文字。此篇冬夜即時印入了眼簾。白先勇老師出版《台北人》時,才三十四歲。文集收錄他自24-34歲寫在「現代文學」的短篇小說。在冬夜之前,白老師已經完成「玉卿嫂」「謫仙記」等中篇小說,既跨古又跨神話,在美好的字句及故事鋪陳中書寫情慾。「台北人」裡的小説寫的更多是70年代台北若干當代人的遺憾。那可怕的時代如造孽,拋棄了所有的人。小説中對年輕狂妄的理想,有不著痕跡的批評。夏志清先生曾經評語:《臺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
* 《冬夜》裏余教授的兒子俊彥,長得和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他不滿懷五四救國精神,也不想燒打任何人。年輕的兒子經過了也目睹了父親如何遭受時代的撥弄,沒有什麼澎湃了,他務實且苟且但卻篤定地一心想去美國念物理。而從美國歸國的風光學者,年華已逝,身分似升也似降的吳教授,在美國教唐朝,不願也不能置評當代。那些古老的長安繁華,包裝了美國學人的現實,他回不去當代,有一天走下講堂,步下長安大壂,沒有根的飄浮,就是他的晚年。每個曾經參與五四運動的倖存青年,都掉進了坎,過去只是一道晚霞,人年紀輕輕就沒了,泡沫了。革命,革誰的?自己的吧!
*撰寫冬夜年紀還輕的白先勇用了寛厚且事故的文筆,概括了所有的時代的起伏:沒有嘲謔,就是大勢所趨。不論是五四運動,美國反越戰學潮:那些革命換來的空,空盪後的務實謹慎、渴望留洋、無處可安頓⋯⋯一切都不過是「大勢所趨」。不必論理,也不需拿著一知半解的道理,砍砍殺殺。什麼事回頭看,就是四個字:大勢所趨。時代彷佛只是一個戲框子,把人按進去,把事件嵌入,就為了寫出大勢所趨,四個字。
*我曾經當面告訴白先勇老師,他活得如此特別。年輕的時候,儘寫些「老人往事」,老的時候大搞青春版牡丹亭。這樣倒活的靈魂,太過癮。
*以下為短文分享:冬夜。更多台北人文章可以購買博客來網路書店。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23419
《冬夜》—白先勇
台北的冬夜,經常是下著冷雨的。
傍晚時分,一陣乍寒,雨,又淅淅瀝瀝開始落下來了。溫州街那些巷子裏,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積水來。余欽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張望時,腳下套著一雙木屐。他撐著一把油紙傘,紙傘破了一個大洞,雨點漏下來,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禿的頭上,冷得他不由得縮起脖子打了一個寒噤。他身上罩著的那襲又厚又重的舊棉袍,竟也敵不住台北冬夜那陣陰濕砭骨的寒意了。
巷子裏灰濛濛的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四周沈靜,只有雨點灑在遠遠近近那些矮屋的瓦檐上,發出一陣沙沙的微響。余教授在冷雨中,撐著他那把破紙傘,佇立了片刻,終於又踅回到他巷子裏的家中去。他的右腿跛瘸,穿著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蹣跚。
余教授棲住的這棟房子,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學宿舍一樣,都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舊屋。年久失修,屋檐門窗早已殘破不堪,客廳的地板,仍舊鋪著榻榻米,積年的潮濕,席墊上一徑散著一股腐草的霉味。
客廳裏的傢具很簡陋:一張書桌、一張茶几。一對襤褸的沙發,破得肚子統統暴出了棉絮來。桌上、椅上、榻榻米上,七橫八竪,堆滿了一本本舊洋裝書,有的脫了線,有的發了毛,許多本卻脫落得身首異處,還有幾本租來的牛皮紙封面武俠小說,也摻雜其中。自從余教授對他太太著實發過一次脾氣以後,他家裡的人,再也不敢碰他客廳裏那些堆積如山的書了。
有一次,他太太替他曬書,把他夾在一本牛津版的《拜侖詩集》中的一疊筆記弄丟了——那些筆記,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學教書時,記下來的心得。
余教授走進客廳裏,在一張破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喘著氣。他用手在他右腿的關節上,使勁的揉搓了幾下。每逢這種陰濕天,他那只撞傷過的右腿,便隱隱作痛起來,下午他太太到隔壁蕭教授家去打麻將以前,還囑咐過他:
「別忘了,把於善堂那張膏藥貼起來。」
「晚上早點回來好嗎?」他要求他太太,「吳柱國要來。」
「吳柱國又有什麼不得了?你一個人陪他還不夠?」他太太用手絹子包起一扎鈔票,說著便走出大門去了,那時他手中正捏著一張《中央日報》,他想阻止他太太,指給她看,報上登著吳柱國那張照片:「我旅美學人,國際歷史權威,吳柱國教授,昨在中央研究院,作學術演講,與會學者名流共百餘人。」
可是他大太老早三腳兩步,跑到隔壁去了。隔壁蕭太太二四六的牌局,他太太從來沒缺過席,他一講她,她便封住他的嘴:別搗蛋,老頭子,我去贏個百把塊錢,買只雞來燉給你吃。他對他太太又不能經濟封鎖,因為他太太總是贏的,自己有私房錢。
他跟他太太商量,想接吳柱國到家裡來吃餐便飯,一開口便讓他太太否決了。
他目送著他太太那肥胖碩大的背影,突然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惆悵。要是雅馨還在,晚上她一定會親自下廚去做出一桌子吳柱國愛吃的菜來,替他接風了。
那次在北平替吳柱國餞行,吳柱國吃得酒酣耳熱,對雅馨說:「雅馨,明年回國再來吃你做的掛爐鴨。」哪曉得第二年北平便易幟了,吳柱國一出國便是二十年。
那天在松山機場見到他,許多政府官員、報社記者,還有一大群閒人,把吳柱國圍得水洩不通,他自己卻被人群摒在外面,連跟吳柱國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
那天吳柱國穿著一件黑呢大衣,戴著一副銀絲邊的眼鏡,一頭頭髮白得雪亮,他手上持著煙鬥,從容不迫,應對那些記者的訪問。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肅然起敬的學者風範,好像隨著歲月,變得愈更醇厚了一般。後來還是吳柱國在人群中發現了他,才擠過來,執著他的手,在他耳邊悄悄說道:
「還是過兩天,我來看你吧。」
「欽磊——」
余教授猛然立起身來,蹭著迎過去,吳柱國已經走上玄關來了。
「我剛才還到巷子口去等你,怕你找不到。」余教授蹲下身去,在玄關的矮櫃裡摸索了一陣,才拿出一雙草拖鞋來,給吳柱國換上,有一隻卻破得張開了口。
「台北這些巷子真像迷宮,」吳柱國笑道,「比北平那些胡同還要亂多了。」他的頭髮淋得濕透,眼鏡上都是水珠。他脫下大衣,抖了兩下,交給余教授,他裡面卻穿著一件中國絲綿短襖。他坐下來時,忙掏出手帕,把頭上臉上揩拭了一番,他那一頭雪白的銀發,都讓他揩得蓬松零亂起來。
「我早就想去接你來了,」余教授將自己使用的那只保暖杯拿出來泡了一杯龍井擱在吳柱國面前,他還記得吳柱國是不喝紅茶的,「看你這幾天那麼忙,我也就不趁熱鬧了。」
「我們中國人還是那麼喜歡應酬,」吳柱國搖著頭笑道,「這幾天,天天有人請吃酒席,十幾道十幾道的菜——」
「你再住下去,恐怕你的老胃病又要吃犯了呢。」余教授在吳柱國對面坐下來,笑道。
「可不是?我已經吃不消了!今晚邵子奇請客,我根本沒有下箸——邵子奇告訴我,他也有好幾年沒見到你了。你們兩人——」吳柱國望著余教授,余教授摸了一摸他那光禿的頭,輕輕吁了一口氣,笑道:
「他正在做官,又是個忙人。我們見了面,也沒什麼話說。我又不會講虛套,何況對他呢?所以還是不見面的好。你是記得的:我們當年參加‘勵志社’,頭一條誓言是什麼?」
吳柱國笑了一笑,答道:
「二十年不做官。」
「那天宣誓,還是邵子奇帶頭宣讀的呢!當然,當然,二十年的期限,早已過了——」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都笑了起來。
吳柱國捧起那盅龍井,吹開浮面的茶葉,啜了一口,茶水的熱氣,把他的眼鏡子蒸得模糊了。他除下眼鏡,一面擦著,一面覷起眼睛,若有所思的嘆了一口氣,說道:
「這次回來,‘勵志社’的老朋友,多半都不在了——」
「賈宜生是上個月去世的,」余教授答道,「他的結局很悲慘。」
「我在國外報上看到了,登得並不清楚。」
「很悲慘的——」余教授又喃喃的加了一句。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還在學校看到他。他的脖子硬了,嘴巴也歪了——上半年他摔過一跤,摔破了血管——我看見他氣色很不好,勸他回家休息,他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的環境困得厲害,太太又病在醫院裡。那晚他還去兼夜課,到了學校門口,一跤滑在陰溝裡,便完了——」余教授攤開雙手,乾笑了一聲。「賈宜生,就這麼完了。」
「真是的——」吳柱國含糊應道。
「我彷彿聽說陸冲也亡故了,你在外國大概知道得清楚些。」
「只是人生的諷刺也未免太大了,」吳柱國唏噓道,「當年陸冲還是個打倒‘孔家店’的人物呢。」
「何嘗不是?」余教授也莫奈何的笑了一下,「就拿這幾個人來說:邵子奇、賈宜生、陸冲、你、我,還有我們那位給槍斃了的日本大漢奸陳雄——當年我們幾個人在北大,一起說過些什麼話?」
吳柱國掏出煙鬥,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吸著煙,若有所思的沈默了片刻,突然他搖著頭笑出了聲音來,歪過身去對余教授說道:
「你知道,欽磊,我在國外大學開課,大多止於唐宋,民國史我是從來不開的。上學期,我在加州大學開了一門‘唐代政治制度’。這陣子,美國大學的學潮鬧得厲害,加大的學生更不得了,他們把學校的房子也燒掉了,校長攆走了,教授也打跑了,他們那麼胡鬧,我實在看不慣。有一天下午,我在講‘唐初的科舉制度’,學校裡學生正在跟警察大打出手,到處放瓦斯,簡直不像話!你想想,那種情形,我在講第七世紀中國的考試制度,那些蓬頭赤足,躍躍欲試的美國學生,怎麼聽得進去?他們坐在教室裏,眼睛都瞅著窗外。我便放下了書,對他們說道:‘你們這樣就算鬧學潮了嗎?四十多年前,中國學生在北平鬧學潮,比你們還要凶百十倍呢!’他們頓時動容起來,臉上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好像說:‘中國學生也會鬧學潮嗎?’」
吳柱國和余教授同時都笑了起來。
「於是我便對他們說道:‘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一群北京大學領頭的學生,為了反日本,打到一個賣國求榮的政府官員家裡,燒掉了他的房子,把躲在裡面的一個駐日公使,揪了出來,痛揍了一頓——’那些美國學生聽得肅然起敬起來,他們口口聲聲反越戰,到底還不敢去燒他們的五角大廈呢。‘後來這批學生都下了獄,被關在北京大學的法學院內,一共有一千多人——’我看見他們聽得全神貫注了,我才慢慢說道,‘那群學生當中領頭打駐日公使的,便是在下。’他們哄堂大笑起來,頓足的頓足,拍手的拍手,外面警察放槍他們也聽不見了——」
余教授笑得一顆光禿的頭顱前後亂晃起來。
「他們都搶著問,我們當時怎樣打趙家樓的。我跟他們說,我們是疊羅漢爬進曹汝霖家裡去的。第一個爬進去的那個學生,把鞋子擠掉了。打著一雙赤足,滿院子亂跑,一邊放火。‘那個學生現在在哪裡?’他們齊聲問道。我說:‘他在台灣一間大學教書,教拜侖。’那些美國學生一個個都笑得樂不可支起來——」
余教授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突然一紅,綻開了一個近乎童稚的笑容來,他訕訕的咧著嘴,低頭下去瞅了一下他那一雙腳,他沒有穿拖鞋,一雙粗絨線襪,後跟打了兩個黑布補釘,他不由得將一雙腳合攏在一起,搓了兩下。
「我告訴他們:我們關在學校裏,有好多女學生來慰問,一個女師大的校花,還跟那位打赤足放火的朋友結成了姻緣,他們兩人,是當時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柱國,你真會開玩笑。」余教授一面摸撫著他那光禿的頭頂,不勝唏噓的笑道。他看見吳柱國那杯茶已經涼了,便立起身,一拐一拐的,去拿了一隻暖水壺來,替吳柱國斟上滾水,一面反問他:
「你為什麼不告訴你學生,那天領隊遊行扛大旗的那個學生,跟警察打架,把眼鏡也打掉了?」
吳柱國也訕訕的笑了起來。「我倒是跟他們提起:賈宜生割開手指,在牆上寫下了‘還我青島’的血書,陳雄卻穿了喪服,舉著‘曹陸章遺臭萬年’的輓聯,在街上遊行——」
「賈宜生——他倒是一直想做一番事業的——」余教授坐下來,喟然嘆道。「不知他那本《中國思想史》寫完了沒有?」吳柱國關懷的問道。
「我正在替他校稿,才寫到宋明理學,而且——」余教授皺起眉頭說,「最後幾章寫得太潦草,他的思想大不如從前那樣敏銳過人了,現在我還沒找到人替他出版呢,連他的安葬費還是我們這幾個老朋友拼湊的。」「哦?」吳柱國驚異道,「他竟是這樣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相對坐著,漸漸默然起來。吳柱國兩只手伸到袖管裡去,余教授卻輕輕的在敲著他那只僵痛的右腿。
「柱國——」過了半晌,余教授抬起頭來望著吳柱國說道,「我們這伙人,總算你最有成就。」
「我最有成就?」吳柱國驚愕的抬起頭來。
「真的,柱國,」余教授的聲音變得有點激動起來,「這些年,我一事無成。每次在報紙上看見你揚名國外的消息,我就不禁又感慨、又欣慰,至少還有你一個人在學術界替我們爭一口氣——」余教授說著禁不住伸過手去,捏了一下吳柱國的膀子。
「欽磊——」吳柱國突然掙開余教授的手叫道,余教授發覺他的聲音裡竟充滿了痛苦,「你這樣說,更是叫我無地自容了!」「柱國?」余教授縮回手,喃喃喚道。
「欽磊,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懂得這些年我在國外的心情了,」吳柱國把煙鬥擱在茶几上,卸下了他那副銀絲邊的眼鏡,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緊皺的眉心,「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講開會度過去的,看起來熱鬧得很。上年東方歷史學會在舊金山開會,我參加的那一組,有一個哈佛大學剛畢業的美國學生,宣讀他一篇論文,題目是:《五四運動的重新估價》。那個小伙子一上來便把‘五四’批評得體無完膚,然後振振有詞的結論道:這批狂熱的中國知識青年,在一陣反傳統、打倒偶像的運動中,將在中國實行二千多年的孔制徹底推翻,這些青年,昧於中國國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學,造成了中國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亂。但是這批在父權中心社會成長的青年,既沒有獨立的思想體系,又沒有堅定的意志力,當孔制傳統一旦崩潰,他們頓時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賴,於是徬惶、迷失,如同一群弒父的逆子——他們打倒了他們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負著重大的罪孽,開始了他們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重新回頭擁抱他們早已殘破不堪的傳統,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隱士。他們的運動瓦解了、變質了。有些中國學者把‘五四’比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我認為,這只能算是一個流產了的‘文藝復興’。他一念完,大家都很激動,尤其是幾個中國教授和學生,目光一齊投向我,以為我一定會起來發言。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的離開了會場——」
「噢,柱國——」
「那個小伙子有些立論是不難辯倒的,可是,欽磊——」吳柱國的聲音都有些哽住了,他乾笑了一聲,「你想想看,我在國外做了幾十年的逃兵,在那種場合,還有什麼臉面挺身出來,為‘五四’講話呢?所以這些年在外國,我總不願意講民國史,那次在加大提到‘五四’,還是看見他們學生學潮鬧的熱鬧,引起我的話題來——也不過是逗著他們玩玩,當笑話講罷了。我們過去的光榮,到底容易講些,我可以毫不汗顏的對我的外國學生說:‘李唐王朝,造就了當時世界上最強盛、文化最燦爛的大帝國。’——就是這樣,我在外國喊了幾十年,有時也不禁好笑,覺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髮宮女,拼命在向外國人吹噓天寶遺事了——」
「可是柱國,你寫了那麼多的著作!」余教授幾乎抗議的截斷吳柱國的話。
「我寫了好幾本書:《唐代宰相的職權》、《唐末藩鎮制度》,我還寫過一本小冊子叫《唐明皇的梨園子弟》,一共幾十萬字——都是空話啊——」
吳柱國搖著手喊道,然後他又冷笑了一聲,「那些書堆在圖書館裡,大概只有修博士的美國學生,才會去翻翻罷了。」
「柱國,你的茶涼了,我給你去換一杯來。」余教授立起身來,吳柱國一把執住他的手,抬起頭望著他說道:
「欽磊,我對你講老實話:我寫那些書,完全是為了應付美國大學,不出版著作,他們便要解聘,不能升級,所以隔兩年,我便擠出一本來,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會寫了的。」
「我給你去弄杯熱茶來。」余教授喃喃的重復道,他看見吳柱國那張文雅的臉上,微微起著痙攣。他蹭到客廳一角的案邊,將吳柱國那杯涼茶倒進痰盂裡,重新沏上一杯龍井,他手捧著那只保暖杯,十分吃力的拐回到座位上去,他覺得他那只右腿,坐久了,愈來愈僵硬,一陣陣的麻痛,從骨節裡滲出來。
他坐下後,又禁不住用手去捏榨了一下。
「你的腿好像傷得不輕呢。」吳柱國接過熱茶去,關注著余教授說道。
「那次給撞傷,總也沒好過,還沒殘廢,已是萬幸了。」余教授解嘲一般笑道。
「你去徹底治療過沒有?」
「別提了,」余教授擺手道,「我在台大醫院住了五個月。他們又給我開刀,又給我電療,東搞西搞,愈搞愈糟,索性癱掉了。我太太也不顧我反對,不知哪裡弄了一個打針灸的郎中來,戳了幾下,居然能下地走動了!」
余教授說著,很無可奈何的攤開手笑了起來,「我看我們中國人的毛病,也特別古怪些,有時候,洋法子未必奏效,還得弄帖土藥秘方來治一治,像打金針,亂戳一下,作興還戳中了機關——」說著,吳柱國也跟著搖搖頭,很無奈的笑了起來,跟著他伸過手去,輕輕拍了一下余教授那條僵痛的右腿,說道:「你不知道,欽磊,我在國外,一想到你和賈宜生,就不禁覺得內愧。生活那麼清苦,你們還能在台灣守在教育的崗位上,教導我們自己的青年——」吳柱國說著,聲音都微微顫抖了,他又輕輕的拍了余教授一下。
「欽磊,你真不容易——」
余教授默默的望著吳柱國,半晌沒有做聲,他搔了一搔他那光禿的頭頂,笑道:
「現在我教的,都是女學生,上學期,一個男生也沒有了。」
「你教‘浪漫文學’,女孩子自然是喜歡的。」吳柱國笑著替余教授解說道。
「有一個女學生問我:‘拜侖真的那樣漂亮嗎?’我告訴她:‘拜侖是個跛子,恐怕跛得比我還要厲害哩。’那個女孩子頓時一臉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只得安慰她:‘拜侖的臉蛋兒還是十分英俊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笑了起來。「上學期大考,我出了一個題目要她們論‘拜侖的浪漫精神’,有一個女孩子寫下了一大堆拜侖情婦的名字,連他的妹妹Augusta也寫上去了!」
「教教女學生也很有意思的。」吳柱國笑得低下頭去,「你譯的那部《拜侖詩集》,在這裡一定很暢銷了?」
「《拜侖詩集》我並沒有譯完。」
「哦——」
「其實只還差‘DonJuan’最後幾章,這七八年,我沒譯過一個字,就是把拜侖譯出來,恐怕現在也不會有多少人看了——」
余教授頗為落寞了的嘆了一口氣,定定的注視著吳柱國,「柱國,這些年,我並沒有你想像那樣,並沒有想‘守住崗位’,這些年,我一直在設法出國——」
「欽磊——你——」
「我不但想出國,而且還用盡了手段去爭取機會。每一年,我一打聽到我們文學院有外國贈送的獎金,我總是搶先去申請。前五年,我好不容易爭到了哈佛大學給的福特獎金,去研究兩年,每年有九千多美金。出國手續全部我都辦妥了,那天我到美國領事館去簽證,領事還跟我握手道賀。哪曉得一出領事館門口,一個台大學生騎著一輛機器腳踏車過來,一撞,便把我的腿撞斷了。」
「哎,欽磊。」吳柱國曖昧地嘆道。
「我病在醫院裡,應該馬上宣佈放棄那項獎金的,可是我沒有,我寫信給哈佛,說我的腿只受了外傷,治癒後馬上出去。我在醫院裡躺了五個月,哈佛便取消了那項獎金。要是我早讓出來,也許賈宜生便得到了——」
「賈宜生嗎?」吳柱國驚嘆道。
「賈宜生也申請了的,所以他過世,我特別難過,覺得對不起他。要是他得到那項獎金,能到美國去,也許就不會病死了。他過世,我到處奔走替他去籌治喪費及撫卹金,他太太也病得很厲害。我寫信給邵子奇,邵子奇派了一個人,只送了一千塊台市來——」
「唉,唉。」吳柱國連聲嘆道。
「可是柱國,」余教授愀然望著吳柱國,「我自己實在也很需要那筆獎金。雅馨去世的時候,我的兩個兒子都很小,雅馨臨終要我答應,一定撫養他們成人,給他們受最好的教育。我的大兒子出國學工程,沒有申請到獎學金,我替他籌了一筆錢,數目相當可觀,我還了好幾年都還不清。所以我那時想,要是我得到那筆獎金,在國外省用一點,就可以償清我的債務了。沒想到——」
余教授聳一聳肩膀,乾笑了兩聲。吳柱國舉起手來,想說什麼,可是他的嘴唇動了一下,又默然了。過了片刻,他才強笑道:
「雅馨——她真是一個叫人懷念的女人。」
窗外的雨聲,颯颯娑娑,愈來愈大了,寒氣不住的從門隙窗縫里鑽了進來,一陣大門開闔的聲音,一個青年男人從玄關走了上來。青年的身材頎長,披著一件深藍的塑膠雨衣,一頭墨濃的頭髮灑滿了雨珠,他手中捧著一大疊書本,含笑點頭,便要往房中走去。
「俊彥,你來見見吳伯伯。」余教授叫住那個青年,吳柱國朝那個眉目異常英爽的青年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了聲音來。
「欽磊,你們兩父子怎麼——」吳柱國朝著俊彥又指了一下,笑道,「俊彥,要是我來你家,先看到你,一定還以為你父親返老還童了呢!欽磊,你在北大的時候,就是俊彥這個樣子!」說著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吳伯伯在加大教書,你不是想到加大去念書嗎?可以向吳伯伯請教請教。」余教授對他兒子說道。
「吳伯伯,加大物理系容易申請獎學金嗎?」俊彥很感興趣的問道。
「這個——」吳柱國遲疑了一下,「我不太清楚,不過加大理工科的獎學金比文法科多多了。」
「我聽說加大物理系做一個實驗,常常要花上幾十萬美金呢!」俊彥年輕的臉上,現出一副驚羨的神情。
「美國實在是個富強的國家。」吳柱國嘆道,俊彥立了一會兒,便告退了。余教授望著他兒子的背影,悄聲說道:
「現在男孩子,都想到國外去學理工。」
「這也是大勢所趨。」吳柱國應道。
「從前我們不是拼命提倡‘賽先生’嗎?現在‘賽先生’差點把我們的飯碗都搶跑了。」
余教授說著跟吳柱國兩人都苦笑了起來,余教授立起身,又要去替吳柱國斟茶,吳柱國忙止住他,也站了起來說道:
「明天一早我還要到政治大學去演講,我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說著,他沈吟了一下,「後天我便要飛西德,去參加一個漢學會議,你不要來送我了,我這就算告辭了吧。」
余教授把吳柱國的大衣取來遞給他,有點歉然的說道:
「真是的,你回來一趟,連便飯也沒接你來吃。我現在這位太太——」余教授尷尬的笑了一下。
「嫂夫人哪裡去了?我還忘了問你。」吳柱國馬上接口道。
「她在隔壁,」余教授有點忸怩起來,「在打麻將。」
「哦,那麼你便替我問候一聲吧。」吳柱國說著,便走向了大門去。余教授仍舊套上他的木履,撐起他那把破油紙傘,跟了出去。
「不要出來了,你走路又不方便。」吳柱國止住余教授。
「你沒戴帽子,我送你一程。」余教授將他那把破紙傘遮住了吳柱國的頭頂,一隻手攬在他的肩上,兩個人向巷口走了出去。巷子里一片漆黑,雨點無邊無盡的飄灑著。余教授和吳柱國兩人依在一起,踏著巷子裏的積水,一步一步,遲緩、蹣跚、蹭蹬著。快到巷口的時候,吳柱國幽幽的說道:
「欽磊,再過一陣子,也許我也要回台灣來了。」
「你要回來?」
「還有一年我便退休了。」
「是嗎?」
「我現在一個人在那邊,穎芬不在了,飲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犯,而且——我又沒有兒女。」
「哦——」
「我看南港那一帶還很幽靜,中央研究院又在那裡。」
「南港住家是不錯的。」
雨點從紙傘的破洞漏了下來,打在余教授和吳柱國的臉上,兩個人都冷得縮起了脖子。一輛計程車駛過巷口,余教授馬上舉手截下。計程車司機打開了門,余教授伸出手去跟吳柱國握手道別,他執住吳柱國的手,突然聲音微微顫抖的說道:
「柱國,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開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薦一下,美國有什麼大學要請人教書,我還是想出去教一兩年。」
「可是——恐怕他們不會請中國人教英國文學哩。」
「當然,當然,」余教授咳了一下,乾笑道,「我不會到美國去教拜侖了——我是說有學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麼的。」
「哦——」吳柱國遲疑了,說道,「好的,我替你去試試吧。」
吳柱國坐進車內,又伸出手來跟余教授緊緊握了一下。
余教授踅回家中,他的長袍下擺都已經潮濕了,冷冰冰的貼在他的腿脛上,他右腿的關節,開始劇痛起來。他拐到廚房裡,把暖在爐灶上那帖於善堂的膏藥,取下來,熱烘烘的便貼到了膝蓋上去,他回到客廳中,發覺靠近書桌那扇窗戶,讓風吹開了,來回開闔,發出砰砰的響聲,他趕忙蹭過去,將那扇窗拴上。
他從窗縫中,看到他兒子房中的燈光仍然亮著,俊彥坐在窗前,低著頭在看書,他那年輕英爽的側影,映在窗框裡。余教授微微吃了一驚,他好像驟然又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一般,他已經逐漸忘懷了他年輕時的模樣了。
他記得就是在俊彥那個年紀,二十歲,他那時認識雅馨的。那次他們在北海公園,雅馨剛剪掉辮子,一頭秀髮讓風吹得飛了起來,她穿著一條深藍的學生裙站在北海邊,裙子飄飄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燒一般,把她的臉也染紅了,他在《新潮》上投了一首新詩。就是獻給雅馨的:
當你倚在碧波上
滿天的紅霞
便化作了朵朵蓮花
托著你
隨風飄去
馨馨
你是凌波仙子
余教授搖了一搖他那十分光禿的腦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他發覺書桌上早飄進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書本都打濕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書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隨便拾起了一本《柳湖俠隱記》,又坐到沙發上去,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翻了兩頁,眼睛便合上了,頭垂下去,開始一點一點的,打起盹來,朦朧中,他聽到隔壁隱約傳來一陣陣洗牌的聲音及女人的笑語。
台北的冬夜愈來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卻仍舊綿綿不絕的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