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的紀錄片《終章》第一個片段,是坂本龍一在找那架鋼琴。311 地震所引發的海嘯褪去之後,被水淹過的宮城縣農業高等學校禮堂,一架鋼琴被海水抬起之後降落在那裡,琴身周圍留下了水線最高時的勒痕。坂本龍一撫摸它,彈奏它,聽那台琴溺水之後所發出的聲響,說:「我很好奇它會發出怎樣的聲音啊⋯⋯像一具淹死的鋼琴屍體一樣。」
⠀
按下琴鍵,敘事剪接,坂本龍一穿上輻射防護衣,抵達已無人跡的福島縣,在廢棄物殘骸包圍下走進空蕩的雙葉町政府。那是發生核災的福島第一核電廠所在之鎮。專業人員為他指出海嘯當時來襲的方向。那一年,坂本龍一在曾作為避難所的陸前高田第一中學演出,紀錄片中在僅不過一小時四十分鐘的片長裡,奢侈地讓他凝神彈完一整首曲子,那正是坂本龍一的名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
片中,演奏這首電影配樂的他 59 歲,已經是《俘虜》上映 29 年後了。如今,〈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旋律早已卸下合成器聲響的朦朧、迴音曠蕩裡欲蓋彌彰的倉皇,常常以純鋼琴佐以弦樂演繹,恰似電影外的坂本從黝黑肅穆的黑髮平頂,成了白頭頓首的琴人。
⠀
曲變也是人變。與《俘虜》同年,在電影上映後所發行的《Coda》專輯,坂本龍一將〈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面目革新,或者說,至少不是《俘虜》裡問世的樣子 —— 在 YMO(黃色魔術交響樂團)裡戴著監聽,坐在明明是樂器卻刻意擺設如機器的鍵盤堆裡動或不動手指的坂本龍一,輕狂時曾在採訪裡回答記者:「電腦能生成很快又很複雜的旋律⋯⋯同樣的旋律用手彈的話,不夠快。」1983 年,正好是 YMO 第一次中止活動的一年,《俘虜》電影原聲帶裡每一首歌音色仍是電子為重,縱然在〈Germination〉或〈The Seed and the Sower〉出現弦樂,每當鍵盤介入時總忍不住穿戴效果。顯然他自己對此心知肚明,否則,便不會出現將整張原聲帶全部都以純鋼琴演奏一遍的《Coda》了。往後,當他帶著〈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登台,也鮮少是合成聲響張揚的版本。
⠀
說曲變,不如說曲老。這首歌和他一起老了。
⠀
從《俘虜》之後,坂本龍一似乎就在找那架鋼琴。
⠀
⠀
⠀—— 文中音樂連結 ——
⠀
⠀
⠀
#
⠀
談起〈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版本,是一座耳朵爬不完的巴別塔,光錄音室曲目就超過百首,連宇多田光都曾經借用這首曲子的樂句寫了〈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 FYI〉,說不定還是許多人第一次聽到這個旋律的跳板。有人用吉他翻彈,有人用古箏加鼓機,親切一點還有 2004 年理查克萊德門在《L'amour De L'hiver》的改編,不知為何定調比原曲高了 1 個半音,配上沙鈴和電貝斯比原曲還聖誕。
⠀
不能怪宇多田光想把這首曲子拿來唱,在《俘虜》時〈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就已經有佐以演唱的版本,由解散後的英國「Japan樂隊」主唱 David Sylvian 獻聲的此曲另名為〈Forbidden Colours〉,喉音沉重、轉音又略顯濫情的歌聲算不上加分,轉為背景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編曲完全沒有收斂改動,人聲聽起來就更加委屈了。但若配合電影情節,我總想像,這歌聲就是童年陰影之後不再歌唱任何一個音符的主角的弟弟、成年後再開口所發出的聲音。
⠀
⠀
⠀
❝ The wounds on your hands never seem to heal
I thought all I needed was to believe
Here am I, a lifetime away from you
The blood of Christ, or the beat of my heart
My love wears forbidden colours
My life believes
Senseless years thunder by
Millions are willing to give their lives for you
Does nothing live on? ❞
⠀
⠀
⠀—— 文中音樂連結 ——
⠀
⠀
在《Coda》之後,曲子並未被坂本放下。即便皆以鋼琴為主體,加入的配器大至整個交響樂團、小至一把大提琴。1987 年,在發行專輯《NEO GEO》的巡迴上,坂本龍一與中國古箏演奏家姜小青合作,將〈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改為以古箏擔負主旋律,為了配合古箏,這也是少數坂本龍一親自改變本曲音調的版本。原就帶有東方特徵的旋律用音在古箏的演繹下、以尾音延續的顫音增添如水蕩漾的自然意象。
⠀
四年之後,當坂本龍一為導演貝托魯奇製作《末代皇帝》的配樂,姜小青即為其中的古箏演奏者,在〈Picking Up Brides〉等曲中仍可辨出姜的古箏音色。
⠀
⠀
⠀—— 文中音樂連結 ——
⠀
⠀
如台灣鋼琴家顏華容所說:「鋼琴零件多、機械感重,⋯⋯因為它是很機械的樂器,所以作曲家在譜曲時,總是盡量把它人性化。比方說讓它有唱歌般的旋律,很多的技巧都是為了軟化它的個性。」這個見解,套用在 1990 年坂本龍一的演奏也不謀而和 —— 前奏時以快速敲擊營造聲音的波粼,中段之後高一個八度的相同音程套上鍵盤音色,與低音部的古典鋼琴交疊,仿如與自我交談。
⠀
1994年,回到日本,在武道館中迴盪的電吉他,以端正節奏加入的貝斯,主旋律輪流由小提琴、電吉他、合成器表現,後半段的聲響漸漸靠近電影原曲版本。值得注意的是背景中每小節固定出現的電子太鼓,也是原曲所採用的聲響。在這座於 1964 年東京奧運所建、命名旨在頌揚日本傳統武道的建築裡,劇中飾演世野井上尉的坂本龍一選擇在此詮釋近似電影版的印象,想來並非率性而為。
⠀
⠀
⠀—— 文中音樂連結 ——
⠀
⠀
我個人則偏愛他在 1996 年以 Ryuichi Sakamoto Trio 對此曲的詮釋:大提琴還原了原曲末段行軍般激昂的演奏,小提琴則將原本藉由合成音色所構成的迷離感用細微的擦弦重建,也在主題進入之後發揮弦樂器比鍵盤樂器在滑音、顫音上更為優異的先天表現力,取代鋼琴來表達 B 段旋律,較之純鋼琴,推進更為細膩柔美。
⠀
之所以偏愛,是因為比起某些版本讓出位置給其他樂器的做法,坂本龍一在此版本中掌握住鋼琴於背景中的存在感,即便旋律正由弦樂帶領,背景中鋼琴時而脫隊低鳴、時而溫柔跟隨,不只是背景,與其他樂器取得更精妙的平衡。
⠀
⠀
⠀—— 文中音樂連結 ——
⠀
⠀
⠀
#
⠀
坂本龍一在找的鋼琴,究竟是什麼呢?在他的口述自傳《音樂使人自由》中,他曾提到自己少年時代會邀請女孩一起前往抗爭場合,藉由在現場保護她們來取得好感;說來荒唐的起點,但坂本龍一在二十世紀末之後對社會運動積極投入的身影,在《終章》中也可見得。拿著麥克風向反核群眾喊話的他,回頭又在車後座有點沮喪地對鏡頭說:「上面的人總是聽不見這些聲音啊。」
⠀
回到音樂,〈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不只在現場演奏時面目多變,錄音室版本也總有細節。讓我最有體悟的,莫過於當點開《1996》專輯版本與 2009 年《Playing the Piano》版本一起比較時,乍聽之下鋼琴的部份並無改變,細細研究卻會發現從前奏起《Playing the Piano》版便刻意做出細微的速度變化,有意地快慢。那段廣為人知的開頭,二十五年後的坂本龍一的手裡不再是兩次等速的重複,而是人的手指才能掌握的「不準確」。
⠀
曾說著「手指速度比不上電腦」的他,此刻對音樂的理解,卻回到了人。因為身體有做不到的事,所以讓人意識到生命。
⠀
⠀
⠀—— 文中音樂連結 ——
⠀
⠀
他在找的,是表達人作為一種生命的聲音。在宮城縣找到的那架鋼琴,他後來又說「是被大自然給調音過了啊」;有趣的是,65 歲時,他拍攝了 SAPPORO 黑牌生啤酒系列廣告,當妻夫木聰問他「創作音樂的責任是什麼」,他回答:「沒有責任啊,我覺得音樂沒有力量比較好,音樂有力量的話很恐怖吧?」
⠀
不過,1998 年時,他應藥廠「三共」之邀,譜寫了廣告曲〈Energy Flow〉,表示「獻給所有感到疲憊的人們」。這首歌在當年以鋼琴曲之姿在日本賣出 150 萬張單曲。
⠀
人們確實感受到了坂本音樂的力量。
⠀
⠀
⠀
⠀
⠀
⠀
和坂本龍一一起變老的歌:《俘虜》後〈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數種版本
https://bit.ly/2XLYyFZ
⠀
撰稿_ 蕭詒徽
封面照片_ Joi Ito, CC BY 2.0 (Wiki)
責任編輯_ 李姿穎 Abby Lee
⠀
BIOS monthly
www.biosmonthly.com
instagram.com/bios_monthly
youtube.com/channel/UCckydP8ziXknEtPcySOlDTw
line.me/R/ti/p/@bios_monthly
⠀
⠀
FYI_ 今天是坂本龍一的生日。紀錄片中演奏的他是十年前了。前兩週《俘虜》修復上映時寫了這一篇,然後我的電腦輸入法開始分不清楚版本和坂本的差別,直到現在。想起自己初次聽見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就是 1996 年的版本。我是不是對一切初次遇見太過忠誠呢?
⠀
生日快樂,教授。
骸龍創世紀 在 Mr. 布雷蕭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2020秋冬女裝 -- Moschino 】
針砭時事能嚴肅地斥責,也能幽默的拐彎點醒。Jeremy Scott總能以他的視角融合品牌的幽默天性,巧妙底說出他想要傳遞的觀點。
《Let them eat cake》,這句出自盧梭《懺悔錄》的名言,是不是真的出自瑪麗安東尼之口,有各家之言。我想這裡要表示的,應該不是【何不食肉麋】的含義,而是想說:在這樣混沌的世道,讓人感到烏煙瘴氣與沮喪的消息還少嗎?即使如此,我們還是要想辦法讓自己快樂,吃一口蛋糕,讓甜蜜從口腔傳到四肢百骸是正解,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亮亮,讓自己心情愉悅也是必要的,那...為什麼不把這兩者融合在一起呢?
所以就有了我們看到的這個系列!有著法國宮廷的場地、像是瑪麗安東尼年代的大裙撐是主要輪廓,這樣的裙身運用到各式各樣的面料,雖然華麗又誇張,但是不是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呢(笑)。在宮廷裡會出現的雕梁畫棟元素,皇家印花的壁紙也都都沒在這個系列缺席。
以十八世紀的法國為主題的漫畫很多,凡爾賽玫瑰絕對是相當重要的一部巨作;在這個系列也讓東西方的瑪麗皇后做跨時空的結合,雖不是創舉,但成果相當討喜。
手拿包也是看得我好樂!有手拿鏡的設計、有三層蛋糕迷你版、有馬可龍、還有甜點包裝盒,太可愛了啦(心
借古諷今其實不需要說太多太細,輕輕點到,其餘就讓觀眾自己解讀,這樣也蠻好的。
Let them eat MOSCHINO。
#moschino
骸龍創世紀 在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墨 ◎杜十三
戰死之後,他被隨處掩埋,屍骨的一部份溶入了地底的碳層,百年之後才被偶然挖出濃縮成碳精,輾轉被製成了墨條,又輾轉被陳列到文具店販售。
他的曾孫的兒子喜歡畫畫,偶然來到這家文具店,也偶然的看上了這盒墨條,但見那墨黑得晶瑩剔透,有若烏黝的松脂,輕敲桌面,清脆的聲響又有若堅硬的骨頭,便欣喜的買下,帶回家中使用。
他收集晨間的露水磨墨,研出的墨汁隱約透散出雄沈的芳香,有若曠野草叢中野獸遺留的體味;他又用狼毫醮汁在純棉的宣紙上試筆,墨色暈開有如雨入荷花,瀟灑,勻順毫無罣礙──如此,在那間砌有兩道書牆,擺著一方長桌與各式文具,窗明几淨,視野遼闊的可以見到海水波盪起伏的書房裡,、他氣定神閒的繼續使用有如淚水般的晨露,把祖先的屍骸磨成汁,手握嗅覺敏銳的野狼之毛編成的筆,攤開可以禦寒的棉花抽成的紙,大膽而細膩,暢快淋漓的完成了一幅巨幅的人像──
畫面是一個解甲的戰士眺著家門,悲喜交加的張開雙手等待奔來的家人擁抱。栩栩如生的戰士面孔,和他曾祖父的父親長得一模一樣。
--
◎作者簡介
本名黃人和,1950年生,師大化學系畢業,1982年以「杜十三(觀念)藝術探討展」重新進入藝文界,為台灣第一個出版有聲詩集者。曾獲國軍新文藝運動陸軍文藝金獅獎新詩首獎、時報文學獎散文獎、《創世紀》四十年詩創作獎、中國電視公司全國歌曲創作比賽首獎、年度詩人獎、中國文藝獎章新詩獎等獎項。
2005年打公共電話恐嚇時任行政院長謝長廷而被捕,但事後相當後悔;謝長廷也不提告、不究責,但譴責這種行為。
2010年到北京發表新書《杜十三主義》演講,由於證件問題而留在天津,於當地旅館因心肌梗塞去世。
--
◎小編洪紹賞析
「散文詩」是什麼?這個問題,即使是對現代詩感興趣已有十年的我,至今仍沒有辦法提出一個標準答案。這個問題,可能需要一點想像力:有時候,我們權宜的從一個段落(或許多行)文字裡找到一些被命名為詩意的東西。有詩意的小說有詩意的散文......當然也有在分行中呈現詩意的分行詩(我們常見的那種)。
這種權宜之計,當真細究起來,可能也難經推敲。
好比說,一個可以被辨識出詩與散文性質的作品,怎麼就稱做散文詩,而不是詩化散文了呢?好比說,一首有著小說情節與詩意的作品,到底應該被視為是作者藉由小說技巧締造了詩意,還是詩意作為其核心,貫穿了小說的情節,使其血肉飽滿,進而能夠具備張力?
我偷懶的想,與其用巨大的篇幅來解釋自己很容易回答不好的問題,不如專注在這不分行的文字形式如何建構出詩意就好了。把詩看成是一場表演,則表演之所以可以被視為非凡的、藝術的,某一種成功的效果,我們可以暫且稱之為詩意(或意義相似的「藝術感」以及其他稱謂.......)。
*
〈墨〉的詩意何來?我想我會指出「偶然」、藝術手法以及荒誕三點。
第一段就強調「隨處」、「一部分」、「輾轉」、「偶然」,這種誇張且充滿巧合的情節,以及延伸人的遺骸變成「墨」這種生命殘留象徵的書寫手法,在詼諧與荒謬中,讓我們有一種超越現實的感受。
怎麼可能這麼巧?這個已經難以聯繫自己的生命殘留物,竟然又被「曾孫的兒子」得到?「曾孫的兒子」這稱謂是怎麼回事?他又剛好逛了這間文具店,剛好喜歡舞文弄墨?怎麼可能這麼巧?
這槽點滿滿的敘述,充分說明了這不是現實人生。細細想來,讓人失笑。所以在詩的第三段,當「曾孫的兒子」筆走龍蛇,看起來儼如一派宗師的運用先祖的屍骸創作,這畫面本身更讓人細思恐極——對待藝術精神的嚴謹,以及敘述創作行為的越正經、越有宗師範兒,情節本身在一個大前提:「用先人的屍骸創作」之下就顯得越荒謬。
詩的最後,「曾孫的兒子」利用先人的遺骸,竟創造出先人的形象。這是生命的重生,是藝術把前人靈魂的再現,杜十三在這獵奇情節的最後,提供了一個讀來五味雜陳的結尾。
*
乍看只是一個獵奇故事,或許又能夠因此有其他的延伸——有沒有可能,杜十三寫的正是「創作」這件事?
當一個前輩創作者離開這個世界,他所遺留下的無非是自己的藝術結晶。而一個後輩運用自己對前輩成績的理解去進行創作,最後可能重現了前輩的風神——也意味著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
若以這樣想,這首詩就是一個悲劇了。
(但也極有可能,我這樣的想像,以及解讀,放在這首詩的脈絡,就正是對前輩創作成果的誤讀,一種荒謬......)
--
美術設計:林宇軒
圖片來源:林宇軒
--
#杜十三 #墨 #散文詩 #誤讀 #荒誕 #偶然 #洪紹 #小編腦洞開很大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02/blog-post_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