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香港 五十一年前 看粵語片尋找往昔香港
片頭 港島南區 東頭灣道995號 《赤柱監獄》
2.59分 填海建設中觀塘區 九龍灣舊貌,當時貧民寮屋區(近淘大左近)
3.30分 平房《長春藥行》 今仍在觀塘物華街營業
6.49分中環 德輔道中《東亞銀行》
13.04分深水埗大埔道292號《北九龍裁判法院》,今《薩凡納藝術設計大學》
1967年《英雄本色》導演龍剛 主演 謝賢 石堅 嘉玲 麥基 陳齊頌 龍剛 王偉
wai tse 【歷史時空】整理
麥 寮 平房 在 伊格言|the novelist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32 Above GroundZero
「是是,您好。」劉寶傑接起電話,沉默數秒。「啊,這樣嗎?好,我知道了。」會議室內,他轉身踱步,面向落地窗。「沒問題的,讓他好好休息。嗯,是,祝他早日康復。」
西元2015年10月20日。中午12時53分。台北內湖。壹傳媒集團總部12樓會議室。北台灣核能災變後第1日。落地窗外,一幢幢玻璃帷幕大樓像胡亂生長的夢的枝椏,資本主義忽隱忽現的透明骨骼。掛斷電話後,劉寶傑站到窗台前,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直到助理喊他他才回過神來。
「劉先生。劉先生!」
「噢對,麗梅你來了。你先坐吧。」劉寶傑說:「我們等一下燦洪。今天奕勤請病假,不會過來了。」
「是噢?」麗梅皺眉:「怎麼了?」
「他女朋友剛剛打他的手機來,說他從昨晚開始就頭昏,今天早上暈眩到站都站不穩,先去看病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原因不明嗎?」
「看了病才知道吧。我們又不是醫生。」劉寶傑搖搖頭。「但我想就是暈眩,應該也沒什麼大礙吧......」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一位年輕男子提著個公事包匆匆走入。「對不起,我有點遲到──」
「沒關係。OK,人到齊了。那我們開會。」劉寶傑看了燦洪一眼。「奕勤今天請假。」
「噢......好......但怎麼回事?」
「病假。」劉寶傑簡短回應。「好,今天晚上當然是做核四事故。常態性的來賓不調整的話,我們還有三個名額。」他一向對自己的迅速俐落頗為自得。「你們有什麼好的建議嗎?」他稍作停頓。「要請宅神嗎?」
「呃,」麗梅首先發難:「我想我們的固定來賓口才都太好了,我想剩下的三位還是請些專業人士比較好?」
「麗梅的意思是嫌宅神口才太好嗎?」燦洪笑起來。
「應該是說......」麗梅分析:「我的意思是,今天這主題是會讓觀眾感覺有距離的,是有專業成份的;如果講得過順,可能會有種沒說服力的感覺......」
「但我們的固定來賓也都是這樣啊?」燦洪說:「馬西屏不也口才很好?」
「就是因為常態性來賓已經都這樣了,所以才需要平衡啊。」麗梅皺起眉頭露出嫌惡的表情。
「麗梅說得有道理。就先別請朱學恆了。」劉寶傑很快下了指令。「反核團體那方面請一個吧?」
「我可以直接跟綠盟聯絡。」麗梅說:「他們派的人,口才都還不錯,而且不用幫他們準備資料。他們自己會準備得很好。」
「等等。」燦洪舉手。「我有一個提議。我覺得我們可以問問看那些知名度比較高的反核藝文界和電影界人士。他們不常上談話性節目,這樣有新鮮感。」
「比如說誰?」劉寶傑問。
「比如戴立忍、小野、楊雅喆、柯一正、吳乙峰這些人......」燦洪說:「很多人可以請呀。戴立忍還跑去台電的記者會抗議不是嗎?」
「嗯......」劉寶傑沉吟。「是有新鮮感,但......」
「我們可以請請看,但我猜他們不見得會接受。」麗梅說:「你看他們做的『反核四、五六』運動,持續了那麼久還默默在做,每週五晚上在自由廣場搭他們自己的肥皂箱。請他們的話,我想他們或許都說得出一番道理;但他們重點在堅持自己的信念,感覺上也不見得那麼願意上節目......」
「而且他們口才不一定好。」劉寶傑沉思半晌。「應該說,不見得不好,但不一定適合我們節目的節奏。他們或許適合那些氣氛更輕鬆、節奏更舒緩些的節目。我想還是請環團的人好了。節目效果應該比較確定。」
「是。」燦洪和麗梅都點點頭。
「好。那這方面就麻煩麗梅負責。」寶傑說:「那接下來就是執政黨反對黨立委各一?」
「合理而穩重的組合。」燦洪說:「我建議──」
寶傑手機響起。他接起電話,以眼神向兩位助理示意,推開門踱了出去。
燦洪和麗梅對看了一眼。隔著門板,他們聽見老闆的聲音。「我不是叫你不要再打來了嗎?我在工作!──噢,是......抱歉抱歉,不好意思,我弄錯人了。嗯......噢,這樣嗎?你說......嗯,嗯。不會,我這邊沒聽說。(沉默數十秒)是嗎?......你是說,台北市也有狀況?可是......(沉默數十秒)噢好,我了解了。嗯,是......所以?你現在過來嗎?那你現在就過來?嗯......我知道。真的很謝謝你。好,好,那我們繼續開會。等你。Bye。」
劉寶傑回到會議室,一臉疲憊地將手機丟在桌上。午後,窗外陽光燦爛,淡藍色天光洶湧漫淹進室內。氣溫宜人,晴日美好,然而整座城市浸泡在躁動的氛圍之中,像是某個隱密存在於地底三十年的地下社會(一個對反顛倒於現世的,未知的鏡像世界)即將被一百八十度翻轉浮現一般。
(寂靜的會議室裡,劉寶傑彷彿聽見那翻轉中的地下社會機械作動,齒輪卡榫齧合旋轉的聲響。嘎茲。嘎茲。喀啦喀啦喀啦──)
劉寶傑走向飲水器,按滿一杯水,喝掉,再按滿一杯水,再喝掉,而後把紙杯捏扁,丟進垃圾筒裡。
「慘了。」他兩手撐在桌上,嘆了一口氣。「可能不只是廠區內事故。醫院和診所都有異常現象。貢寮當地有消息,出現大批病患,輕者頭痛,重者嘔吐、掉髮、腸胃出血。台北市也有類似消息,但可能因為台北市人口太多,狀況不明確。新聞部已經在做新聞了。我剛剛拜託林之龍副理過來跟我們說一下情形。」
會議室中一片靜默。空調氣流嘶嘶作響。彷彿某種巨獸體內臟器祕密搏動的音頻。
「可是......」燦洪遲疑:「核安署說,到目前為止各地的那些輻射偵測器的數值都是正常的?」
寶傑搖搖頭。「不清楚。不知道為什麼。但林副理說貢寮當地有異常狀況是真的,而且都是廠區外的異常狀況。」
又是一片靜默。
「好吧。」寶傑慢慢地說:「那──我們好好把今晚的節目做完再說吧。剛剛說到哪裡?」
「執政黨和在野黨立委各一。」麗梅下意識搓了搓手。「怎麼有點冷?空調有問題嗎?」
沒人理她。「請黃宏平和林國棟?」燦洪接口。
「好,就敲他們兩個。」
這時突然有人敲了敲門。
「請進。」劉寶傑喊。
林之龍副理推門進來。「燦洪,麗梅,你們先去敲通告無妨。」劉寶傑說:「林副理,謝謝你過來,這邊請坐。」
「不會,寶傑你客氣了。」林副理脫下西裝外套。「先開電視吧,你們怎麼沒在看?傷者多加了一個。大家都已經開始播了。」
寶傑按下電視開關,轉了幾個台。大致上用的都是署立基隆醫院或北海岸台大醫院金山分院的畫面。內容大同小異,無非是說,自昨日下午伊始,北海岸、東北角一帶便陸續有眾多民眾到院就診,均主訴頭痛、嘔吐或鼻血不止、腸胃出血之類的症狀,病因不明,也因此難以採取明確醫療措施,僅能針對症狀本身進行投藥緩解云云。
「台北市內也有狀況。」林副理補充。「跑醫藥線的記者和醫師聊過了。醫師認為這類症狀確實有增加的現象,而且同樣原因不明。但以台北市而言,增加的狀況不如東北角或北海岸一帶來得明朗......」
「林副理,你說官方公布的傷者名單有變動?」
「對,多了一位叫陳弘球的。據我們了解是台電內部的資深工程主任。所以現在官方的正式傷者是八位。」
「好。這和廠區內或廠區外的事故範圍可能沒有直接關係。但問題是,......」劉寶傑思索半晌。「我想,要確認輻射污染的範圍其實沒那麼困難。」他稍停。「咦,我們可以自己測輻射呀。為什麼不請我們的記者自己去測輻射?先不要管什麼台電或核安署的數據,我們用自己的蓋格計數器自己測,不行嗎?」
「那當然。」林副理回應。「已經派人去調了,現在可能已經送到當地交給記者了。」
「噢,那太好了。」劉寶傑聽到敲門聲。「──請進。」
「劉先生,」燦洪走進來。「敲不到那兩個立委的通告。」
「怎麼會敲不到?我們還滿常請他們的呀?」
「有聯絡上他們的辦公室助理。」燦洪說:「但助理找不到他們。兩位委員都是。而且都說今天早上就沒看到委員進立法院了。」
「黃宏屏和林國棟都是?」
「對,兩位都是。」
寶傑看了林副理一眼,眼神中滿是疑惑和恐懼。他拿下眼鏡,雙手搓了搓臉。「麗梅,我們之前是不是跟核安署的窗口也有聯絡過?是你聯絡的嗎?」
「是。有位主任秘書楊辰嘉先生來上過我們節目。」
「那你先去聯絡一下核安署,問他們要不要派人來上節目。」
「好。」
劉寶傑再度拿起遙控器,焦躁地在幾個新聞台之間轉來轉去。這時新聞部林副理的手機響了。他開啟通訊軟體,刷了刷螢幕。
「怎麼了?」寶傑問。
林副理將手機推了過去。「你自己看。」
畫面是張照片,北海岸一支不知立於何處的輻射偵測器,數值清晰可見。背景則是「新北市立福連國民小學」正門口。隔著低低十幾座平房(一座濱海小漁村),遠處平躺著大片蔚藍的海。浪花在慢動作的時光與空間中凝止。
「再看下一張。」林副理說。
劉寶傑刷動螢幕,頓時臉色一片煞白。那是一個小型蓋格計數器的數值顯示。
「這也差太多了......」他的手指顫抖起來。
「沒有什麼可以相信的了。」林之龍副理站起身,穿上西裝,慢條斯理地將手機放進西裝口袋。「我得走了。」他抬頭,雙眼泛紅。「我做新聞二十年了。我......我沒想到我會遇到這樣的事。」他看著地面,稍停半晌。「寶傑,你也走吧。多留無益。」他轉過身,逕自打開會議室的門走了出去。
劉寶傑將臉埋入雙掌之中。半分鐘後,麗梅拿著手機走了進來,嚇了一跳。「劉先生。劉──先生,呃,你還好嗎?」
他抬起頭。「怎樣?」
「核安署那邊說沒辦法。」麗梅說:「他說他們沒時間。」
「好,我知道了。」他再度將臉埋入手中。
半晌後,劉寶傑放下手掌。兩位助理訝異地發現他淚流滿面。霜雪侵蝕了他的鬢髮。他臉頰浮腫,眼圈泛黑,彷彿一瞬間老了十歲,變成了另一個人。
但他卻突然笑出聲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笑了又哭,邊哭邊笑。「我,我真希望我們今晚可以再來討論外星人。」
─────節錄自伊格言長篇核災小說《零地點GroundZero》,麥田出版
麥 寮 平房 在 伊格言|the novelist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圖為小說場景:貢寮澳底村的小7)
17 Above GroundZero
海在他們右側消失後不久,他們轉進村內,停在公路邊的廣場前。
西元2014年12月28日。夜間9時42分。台灣北海岸。北台灣核能災變前第295日。
澳底村的7-ELEVEN在黑暗中寂寞地亮著燈。廣場一側,小廟與商店明亮的落地玻璃相對。幾盞紅燈籠像獸的眼睛凝視著這深沉的夜。
沙塵漫漫。林群浩下了車,立在車門邊點燃了一支菸。
菸頭火閃爍明滅。小小的光點之後是比火光更暗的,浸染於長明燈紅色燈光中的宮廟。宮廟背倚著幾座小村中的平房。而平房之後,更遼遠處,籠罩於薄霧中,黑色的群山之外依舊連綿著黑色的群山。
山的黑暗像個生命的謎題。越過廣場,林群浩看見小蓉提著7-11的塑膠袋從日光燈無生命的熾亮中走來。
「吃點東西?」小蓉說:「你還沒吃晚餐呢?」
林群浩輕輕吐出白煙。「我不餓。你吃吧。」
小蓉點點頭。寒流來襲,低溫九度。冰的質感在濱海的空曠中穿行。冷風中,他們在宮廟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
「還在煩惱你們的全廠總體檢?」
「嗯......」林群浩有些遲疑。「我想總體檢可能快結束了。」
「那好呀。真是漫長的總體檢啊。」小蓉說:「從你一進公司就在處理這件事,現在終於完成了。」
「沒有。我頭大的就是這個。」林群浩將菸按熄在台階上。長明燈的血色光霧中,他的臉顯得扁平無表情。「我覺得我們根本沒做完。可怕的是,事實上可能永遠也做不完──」
「咦,之前有聽你說過一些困難......」小蓉說:「但有到那麼嚴重的程度嗎?根本做不完?很難想像......」
「唉。先別提了。想到就煩。」林群浩站起來。「我們到海邊走走?」
「很冷欸。」小蓉說:「啊,不過走走也好。你等我一下,我把東西吃掉──」
通往海邊的小路隱沒在大片濕地之間。那是芒草的巢穴,公路燈光視界的盡頭。而此刻,雲翳的觸手遮掩了月光。隨著時間,陰影的暗處正往更暗處持續移行。
「你注意到剛剛那個老人沒有?」林群浩說。風撞擊著他們的耳膜。海的預感在他們的意識中浮現。兩人壓磨著礫石與沙塵的步履隱沒在海風的暴烈呼嘯之中。
「什麼老人?」
「剛剛你吃東西的時候,廟裡不是有位老先生走出來?」林群浩說:「大概是廟公?」
「噢,你說他。怎樣?」
「你注意到了嗎?他沒有左手。」
「真的?」
「對。他的左手只到手腕。沒有手掌。我看得很清楚。」林群浩微笑。「你忙著吃東西沒看見。」
「噢,真可憐。」
「我想他大概是出來看看怎麼會有一對情侶坐在廟門口野餐吧。」
「嗯──所以?」
「沒有......」林群浩說:「我只是想到我們主任。我跟你說過他過勞到醫院打點滴的事吧?」
「你說你們陳主任嗎?」小蓉說:「陳弘球?沒有。你沒跟我說。」
「上週的事情。他在工地裡突然昏倒,還撞到頭,咚的一聲。我們緊張得要命,以為是中風之類的,結果送到醫院,醫生說應該是過勞,叫他留下來靜養打點滴,稍作觀察。他本來還不肯。我們好說歹說,勸他至少營養針打完了,頭不暈了再回家,他才勉強同意留下。」
「他家在哪裡?」
「就在這附近。在澳底村裡。確定住院後我跟他借了鑰匙幫他回家拿些私人物品。衣服什麼的。門一打開我嚇一跳。除了桌、椅、床、衣櫃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沒電視,連個熱水瓶也沒有。」
「他沒有家人啊?怎麼是你幫他拿東西?」
「對,他好像沒有家人。」林群浩說:「我知道他年輕時結過婚,但離婚了。似乎沒有小孩。」
「一個人住到澳底來?」
「猜得到是為了工作。」林群浩嘆了一口氣。「他每天都比我們早到,比我們晚走。我敬佩他。那麼資深的工程師了,薪水應該也不低,沒有必要拼成這樣。我覺得他是把整個人都送給核四廠了。但他最近好像很挫折......」
芒草退向身後,小村公路上的燈光已化為不明確的星芒。此刻,伴隨著潮浪對空間的撞擊,黑海正在他們眼前展開。那是夜間的海,遼闊或寬廣已非必然,因為水面最遙遠的邊界已然消失,隱身於巨大而濃重的黑暗中。除了岸邊被調暗了光度的細碎白色浪花,除了遠處灣岸小小的燈光與漁火,他們所面對的,似乎並不像是真實存在的海,而竟僅是凝止於此的,一片廣漠無邊的虛空。
「挫折什麼?」
「還不就跟我一樣。」淺短的沙岸,他們坐在一截史前生物脊骨般巨大的漂流木上。「全廠總體檢要結束了。V顧問公司打算要撤了。但我們根本還沒做完──」
「怎麼會這樣?不是很危險嗎?」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核四命盤有問題吧。」林群浩苦笑。他的側臉隱沒在空間本有的黑暗中。「之前跟你提過,之所以核四的問題比核一核二核三更嚴重,是因為分包太多,又層層轉包,當初又沒有好好監工的緣故。那是一隻失控的機械怪獸啊。像亂長的癌,長著長著就變成了現在這個巨大的模樣。但那也就算了,來這裡以前,我本來以為問題沒那麼嚴重,反正我就是來參加這個總體檢team的──而且這總體檢還是由建廠經驗豐富的工程顧問公司V公司指導的;我以為我們只要把改善工程一項一項確實完成,把做壞的東西都抓出來重做,電廠就可以安全運轉了。」
「當初為什麼要找那麼多包商?又不好好監工?」
「因為核四實在蓋太久了。」林群浩說。「唉。陰錯陽差。以前是由國外的核電技術輸出顧問公司──就是像V公司這樣的公司──派出技術人員,拿著固定的設計圖、固定的試運轉程序書,到現場要求照表施工和測試。那都是在國外的廠已用過,確保確實可行的。我們公司也有人也配合監工,等於是一面學習的意思。但一九八五年核二核三加入發電後,電一下子太多,當時的總統蔣經國和行政院長俞國華於是決策暫緩興建核四,凍結預算。
「這一拖十幾年過去,直到一九九九年,從前的原能會核發反應爐執照,重新開始動工,公司原先參與核二核三的那些人都不見了。不是退休就是轉職了。聽一些前輩說,這其中有些人還跑去幫韓國人蓋電廠。我們公司裡面已經很少有人有實際參與核電廠建廠的經驗。沒有人會做電廠,只好把設計圖丟給包商,讓它們自己去做;連監工也是包商自己負責,等於公司放棄監工。接著二000年年底民進黨上台後又是停建核四、然後頂不住壓力再復建核四。這麼折騰來折騰去,有經驗的人員又都走了,重點是,還找了一間爛顧問公司!
「主任說,當初這家石威公司低價搶顧問標,搶是搶到了,事實上根本沒有能力,加上我們公司其實已經不知道怎麼蓋核電廠,設計可能已經七零八落。但石威公司卻又沒有能力好好糾正。這顧問公司爛到我們公司受不了,自己跟它解約。留下來的爛攤子就是我們公司內部自己處理。然後接下來就是到處分包跟層層轉包了──」
「低價搶標就可以成功?這麼容易?」小蓉問:「這聽起來不太合理......」
「據說這跟採購法有關。採購法有問題。但詳情我也不了解。總之他們是得標了。而且因為價格太低,他們根本是會賠錢的,聽說得標後,當初石威公司裡主導低價搶標的幾位決策人物全都被開除了。真荒謬。」
「這麼離譜啊?」小蓉問:「那現在呢?為什麼要放棄全廠總體檢?」
「總統都說了,公投都投了,不能不蓋完哪。」林群浩說。「唉,那個bumbler。公投之前媒體的報導就很多了,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說是過去幾年,廠區不同的地方一共淹水過好幾次。那都是有『實質損失』,會泡壞儀器的嚴重淹水。有一次二號機廠房還淹到二公尺高。一下子說是颱風,一下子水龍頭漏水;這很明顯不是當初設計有問題就是施工有問題──根據我們體檢改善的經驗,應該是通通有問題。水龍頭漏水那次就被查到是管線連接工程出問題,日規管和美規管沒有整合好──」
「這麼慘啊?」
「噢這還不算慘好嗎?真正慘的是,水淹過了,還沒改善,下次又淹!」林群浩說:「之前媒體有拍到圍阻體水泥牆上嵌著垃圾保特瓶的照片──」
「噢對啊,」小蓉問:「那怎麼回事?」
「我告訴你,那才誇張,之前有一段時間,工地附近是沒有臨時廁所的。工人直接對著保特瓶小解。就是這麼來的!」林群浩愈說愈激動:「這就是核四現場施工的品質!」
「等等,不對。」小蓉打斷林群浩:「你沒有說為什麼要停止全廠總體檢。之前沒做好,現在繼續改善下去不就好了嗎?到底為什麼不能繼續下去?──」
林群浩稍作暫停。「這我不清楚。我覺得不該放棄,但這是現在上面顯然傾向如此。」
「上面?你是說你們公司高層?還是......」
「我不知道。」林群浩站起身來,又掏出一支菸。然而暴烈的海風滅去了所有的光與火。他點不著菸,頹然將菸放回菸盒裡。「這哪裡是我能知道的?如果是政治因素,那我就更不知道了。公投之前不是請了那位林宗堯來做全廠安檢嗎?你記得吧?」
「喔對,林宗堯那是怎麼回事?」小蓉問:「他之前發報告說核四基本上是沒救了,我在臉書上有看到。你還跟我說沒關係,說你們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他跟我們不是同一個team。」林群浩解釋:「大白話是,因為大家比較相信林宗堯,所以請他來組個team,進行安檢。那時候還沒公投,我覺得林宗堯這事這比較接近是我們公司的公關考量,算是當初搞公投的公關配套之一。他的team也不差,是由美國GE公司的十二位顧問領軍,另外向核一核二核三廠借調了四十五位資深工程師組成的。但檢查了一陣子,他的結論大意其實是說,核四一共有一二六個系統,其中七十個系統檢查得差不多了,剩下五十六個系統是『無法接收,須予退回』。」
「什麼意思?」
「很簡單,我們team的總體檢也遇到類似問題。」林群浩解釋。「我們做得比林宗堯更久啊。有一部份是這樣的:由於當初缺乏監工,施工品質一塌糊塗;但有些管線、焊接點等施工項目,已經埋進牆壁裡,埋進反應爐底部,埋進這些建築結構的最深處。如果要檢查,必須一一挖開來檢查。但若真要開挖,曠日廢時,也根本沒錢再蓋回去。幾乎等於是要打掉重做的意思。光是責任歸屬,又不知道要追到哪裡去了。」
「這種情形很多嗎?」
「你說呢?」林群浩說:「我們這邊,V顧問公司之前檢查了全廠的消防系統──只是消防系統哦;列出的缺失項目寫成報告書,厚厚一本65頁!光是消防系統就65頁!你覺得這種缺失多不多?」
「所以林宗堯的意思是?......」
「對,他的意思大約就是,類似缺失太多,又難以確實檢測,因此系統無法接收,只能退回。而且重點是,責任歸屬難以釐清,重新再做則工程浩大,曠日廢時。那是超級大錢坑啊。所以一言以蔽之,完全看不到事情的盡頭......」
小蓉默然。
「結果經濟部長居然就出來說話了,他說:安檢結果不是林宗堯一個人說了算。」林群浩稍停。「我完全不理解這些官員到底在想什麼......你們自己請來的專家,你們自己不承認他做出來的結果,這什麼道理?」
「你們主任怎麼說?」小蓉問。「關於結束總體檢這件事......」
「這不用問我們主任。」林群浩說:「我自己可以猜得到為什麼總體檢做不下去。」
「為什麼?」
「我這只是猜測。我猜是問題大到顧問公司也怕了。這家V顧問公司是專為解決核四的這些陳年舊帳而來的。他們的能力沒問題,但問題在於,我們公司和V公司並不是直接簽約的,也不是統包。換言之,V公司算是個別顧問。並沒有一個正式的『全廠總體檢』合約。沒有。是我們公司對什麼地方有什麼特別疑義,才請他們來檢查的。」
「呃......那不是等於說這個總體檢不是玩真的?」
「對。像我之前提的,他們提的改善意見多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但我們廠兩個反應爐機組幾乎完全蓋好了,那些已經埋進去的地方根本難以檢測改善。不可能把整個反應爐或圍組體全都打掉重做啊──那是天價。公投之前社會壓力就已經很大了,追加預算都要頭破血流的──但偏偏那又是些致命的嚴重問題。」林群浩稍作暫停。「我猜V公司知道問題嚴重,不想再淌這趟渾水了。」
「那這些人......我說你們公司怎麼可以這樣?說要總體檢就老老實實地體檢不是很好嗎?他們這樣敷衍有什麼好處?」
「噢,這個更慘。」林群浩說:「你知道嗎,公司裡一直有傳言,說因為當初建廠就草率無比,又層層轉包,這中間是有scandal的。有人說上面不願意認真總體檢,是因為怕V公司簽了約認真體檢下去,會把大小弊案都掀出來......」
「天哪......」小蓉稍停半晌。她說不出話來。
「我覺得這推測非常合理。」林群浩說:「你想,工程是我做的,現在要找一個人來把我過去的問題全部揪出來──要是你,你願意嗎?你會認真配合嗎?這究責起來,我官還用做嗎?」
「呃──那──他們──這樣還要完工?還要商轉?」
「我能說什麼?唉......」
「阿浩,你覺得......」小蓉稍停半晌。「......你還相信核電嗎?」
林群浩沒有回答。他閉上雙眼。這黑夜中渺無人跡的澳底村啊,連檳榔西施都沒幾個。他想像著陳弘球主任吊完點滴回到家(那是一幢老公寓的二樓,一樓店面已空下許久,此刻堆滿了生鏽的機具和漁網,如同一座向夜海臨時借用的倉庫),步上僅容一人穿行的窄仄小梯,打開小鐵門(喀啦喀啦的鑰匙,嘎茲嘎茲的鑰匙孔),打亮日光燈(閃了五六下,而後終究亮起),獨自面對著一方他自己的個人空間。但那真是他的個人空間嗎?或許也不是──那是他內心燈光黯淡的廠區,他一個人的核四廠。他聽見自己生命運轉的幫浦聲。他的心在疲憊地跳動,他的臟器皮囊在日復一日的冷卻循環中自我耗損,成為虛空。他失敗的感情──像那些輻射毒素,生命的代謝廢品──猶且在延展經歷著它們漫長的半衰期,漫長至那衰變必然長過於他的此生。
他只能工作。只有工作。除此之外,他就什麼也沒有了。
而現在,他甚至連工作的尊嚴也沒有了。
「我不知道......」林群浩低下身,拾起沙岸上散落的小石,投向大海。海無聲地吞噬了它,吞噬了周遭的黑暗。「以前我以為我知道。日本福島核災之後大家疑慮更深,但我總覺得那只是極端狀態。我以為那是例外。......但我現在想,我們是不是過度自信了?人類是不是過度自信了?文明是不是過度自信了?如果有一天,我們確認我們是過度自信了,但事情已經進行大半,騎虎難下,我們該怎麼辦?」
雲翳之後,月光如同一盞行將熄滅的夜燈。海面上升騰起一層輕紗般的薄霧。黑夜中的海以一種近乎無知覺的方式昭示了它的存在。
「好冷。越來越冷了。」小蓉起身,拉緊外套。「而且好像漲潮了。我們先回去吧。煩惱的事情──」
林群浩突然回身抱住小蓉。朦朧的月光下,他撫摸著小蓉被風吹亂的長髮,感覺自己的指尖穿透了空間的冰涼。
「我好害怕。」他說。「我好害怕。」
───伊格言長篇核災小說《零地點GroundZero》,麥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