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長型豪華黑色轎車正開往噬夢學院入學測驗地點。
車內,女孩用纖細的手指捲了捲棕橙色長髮,百無聊賴地望著車窗外冰冷單調的景象,輕蔑一笑。眼珠子往上翻了翻,再把埋怨的目光投向一旁皮膚黝黑的男人,「是誰說方塊國很夢幻,宛如仙境,去一次就不想再回來的?」說完用力甩髮,刻意將髮絲打在面無表情的男人身上。
男人往薄得像紙的平板電腦輸入幾行字,將螢幕轉給女孩看,「是這個旅遊網站說的。」
「呿!商人的話能聽嗎?」女孩將炯炯發光的眼珠往車頂勾,因生氣皺起的五官不僅精緻漂亮,更透出凡人無法輕易靠近、千金小姐特有的高貴傲氣,「要不是為了噬夢學院,我才不要到這種到處是山脈、麥田,還有牛啊羊啊的無聊地方來。」
男人支著下巴思索了一會兒,「蒂娜大小姐說的話,我全都聽進去了,下次我會帶大小姐去沒有羊、沒有牛的地方。有豬的可以嗎?」
名為「蒂娜」的女孩扭身抬手,捏住男人的鼻子,「你就不能舉一反三,帶我去些比較時尚熱鬧的地方,好比百貨公司、秀場之類的嗎?」
男人依舊沒有表情,轉而用嘴巴呼吸。
見怎麼樣都無法讓男人擠出一點表情,蒂娜放開手,雙手盤胸,用力地靠回椅背,手指又開始捲髮尾。
「人家本來想去逛逛街,買些新衣服。奧托,你想,我們鐵定能考進噬夢學院,要是魔法局不給足夠的準備時間,就要我們入校住宿,我帶的那五十套衣服哪夠啊?」她噘著嘴抱怨。帶衣服很簡單,只要用點魔法,讓它們變形縮小就好,非常方便。問題是她只帶了五十件!一天一件,五十天就穿完了!更何況她不見得每件都會穿。
「大小姐,您放心,老爺說了,不管您要什麼,都可以上網購買。」
蒂娜瞪了一眼名為「奧托」的男人,「就說你不識趣!買衣服當然要現場試穿才爽快啊!我親自試穿,絕對會驚豔全場。用網購,買給誰看啊?根本連買的慾望都沒有。」
「我查過了,噬夢學院附近有市集,是學生們最喜歡的地方。」
「我才不要穿低等市集裡的便宜衣服!像麻布一樣粗糙,纖維粗硬,不透氣,還夾雜了石油的味道,怎麼配得上堂堂紅心國總理的千金?」
奧托難得地揚起嘴角,「入境隨俗,是我誕生在總理家之後,學會的第一句成語。」
「大小姐,抱歉。」司機突然打斷兩人的對話,這讓一心想辯贏奧托的蒂娜擺了張臭臉,「前方探測到未知的惡夢,我們要繞道,車程會多半個小時。」
奧托側眼瞥了瞥蒂娜,看著那雙燃起鬥志的雙眼,再將視線挪到正前方,透過擋風玻璃,探測未知的惡夢。眸底浮出電路板一般的光芒,精準地判斷出惡夢所在位置與等級,「大小姐,這次由我來──」
「幹嘛浪費時間繞道?我來就行。」蒂娜拔出腰上的金屬片,打開車門,探身望向正前方那甩動著尾巴,把高架道上的車輛掃入大海的惡夢。
奧托捉住蒂娜的肩,「若您執意要去,讓我跟您一起戰鬥。」
「奧托,你別老像爹地一樣處處擔心我,我已經十六歲了,可以自主了!」
「我的出生是為了保護大小姐,若不能保護大小姐,我就沒有活下去的意義。」
蒂娜抿嘴,金屬片一甩,閃出白色晶光,一把漂亮的長劍現形,「隨便你,可別扯我的後腿。」
「遵命。」
話音剛落,一輛白色轎車被化為巨蟒的惡夢掃過,失控地衝向兩人乘坐的黑色轎車。電光石火間,奧托一手抱住蒂娜,一手施法讓路面隆起,刺入白色轎車車底,將之頂上半空。
白色轎車車主落荒而逃,與幸運躲過惡夢攻擊的人們一同爬下橋。
加長型黑色轎車因地面不平而打滑,原地轉了半圈。奧托收緊手臂,不讓這些傷到蒂娜一根寒毛。
待車子緩緩停在一邊,蒂娜用力推開奧托,「雞婆!說好了讓我自己來對付,你幫我防禦、恢復生命值就行。」
「遵命。」
與此同時,高架道西北方向,魔法局第九十九層樓內的景觀餐廳,正播放著韋瓦第的《春天》。日光穿過歌德式玫瑰花窗與柳葉窗,在滿是典雅艷紅色系裝潢的室內渲染開來。
希普諾斯用帶責備意味的視線,狠狠瞪著對座的恩帝米歐。稍早之前,他才交代了少年不准亂跑。魔法局的建造可是集結了百位高級武裝鍊金師之力,怎麼可能讓沒有員工證的恩帝米歐全身而退?逃跑的下場,不死也是半活。
恩帝米歐身邊的璐平完全沒察覺希普諾斯的怒火,流光溢彩的雙眼直直地盯著阿媞米絲女王。即使美食上桌,他仍目不轉睛,還因驚豔而稍稍張開嘴。
女王的驚人美貌曾讓太多人看呆,她已是司空見慣。希普諾斯身為女王的護衛,不得不禮貌地提醒,「咳!」
這一聲果真讓璐平回了神,慌張地看看恩帝米歐,再看回希普諾斯,然後目光又落到女王身上,「不好意思,可能是我使用瞬間移動,觸動了防護系統。不過這是有原因的,我來參加噬夢師入學考試,可是一樓的大門沒開,情急之下就……用了瞬移。」
女王輕笑。看在璐平眼中,女王周圍彷彿有鮮花朵朵盛開。他真的嗅到了淡淡的花香,蘭花的高貴、玫瑰的美豔、百合的純潔,綜合起來,就是他心目中最女神的香味。
恩帝米歐沒加入對話,望著桌上的餐點,不知該吃或不該吃,內心陷入猶豫。有點渴,喝茶應該無妨吧?但……喝陌生人提供的東西,真的沒問題嗎?
「擅自邀你們來吃早午餐,不介意吧?好吃嗎?」女王優雅地端起骨瓷茶杯,遞上一口王族特選的餐後茶。
女王一直很想見見讓希普諾斯破例的少年,沒想到這麼快就能跟他一起用餐。她一面喝茶,一面觀察恩帝米歐,外貌真是漂亮秀氣,肯定很受女孩歡迎,希望不會像伊克洛斯那樣花心。
「當然不會!超好吃!能跟女王一起吃早午餐,是我三生有幸!餐點非常好吃,真不愧是五星餐廳!」這間餐廳只有魔法局高階員工有資格進入,由王室御用廚師掌廚,選用的都是最頂級、最稀有珍貴的食材。當然,一分錢一分貨,價位可是一般餐廳的十幾倍。再加上餐廳位於九十九層樓處,能居高臨下地將瑪格麗特之都盡收眼底。璐平老早就想偷溜進來開開眼界了,想不到今日能實地走訪體驗。
看向身旁雙手合十、彷彿在跟偶像吃飯的璐平,米歐用力推了他一把,把他從幻想中推醒。
「話說回來,你以為今天是測驗日嗎?繼『摩爾甫斯』之後,又有學生因這理由被捕。」女王瞄了一眼璐平,再將眸光投向希普諾斯,似是認為後者沒把考試訊息說明清楚。
「記錯?今天不是星期四嗎?」璐平慌張地看了看在座的其他三人,猛地想到自己隨身帶著紙牌,能查看正確日期。
「是星期三。」恩帝米歐瞪了璐平一眼。就算是失憶的他,腦袋也比這糊塗鬼要清楚許多。
「原來我搞錯日期了,真是對不起,給大家貼麻煩了!」礙於坐著,璐平只能低頭表示歉意,只差沒有當場掉眼淚。
恩帝米歐猶豫許久,終於決定喝下陌生人準備的紅茶。端起茶杯,這個小動作立即引來希普諾斯的注視,那眼神讓他感到疼痛,忍不住無語地回瞪。少年覺得自己很倒楣,為什麼要平白無故被人罵、受人指揮?他想自己決定自己的人生,難道不行嗎?就因為希普諾斯救了他一命,往後的人生都要乖乖聽令?
「你很幸運,為了測試考生們的機動性,方才魔法局發了一封緊急訊息給所有考生,臨時更動考試時間與地點。更動後的時間,就在三個小時之後。至於新的集合地點,寫在訊息內容中。」
璐平滑動文字,腦中浮出新集合地點位置圖,正思索著該如何前去,忽然念頭一轉,發現自己忘了某件很重要的事,「啊!還沒向女王您行禮。」
他匆匆起身,向女王行半跪禮。見狀,恩帝米歐總算正眼望向女王。
好陌生的臉,或許見到梅花國女王,會覺得熟悉些。
女王也起身,雪色長髮下是長到拖地的華麗禮服,因著全身散發的魔法氣息,曳地的裙襬正像水波一樣蕩漾。她高傲地抬起臉,「免禮,是我請你們吃飯,你們是我的賓客。對了……」女王喚來守在後方的親衛隊,抽出她預先準備的見面禮,一把西洋劍,遞給仍坐在位置上的恩帝米歐,「讓你在希普諾斯出任務時受傷,我和希普諾斯都深感愧疚。這把西洋劍,就當作國家對你的賠償。」
璐平扯了扯恩帝米歐的衣角,失憶少年意識到自己也該向女王行半跪禮,但在餐廳行跪禮,很不自在。而且說什麼深感愧疚,他可不認為一直瞪他的希普諾斯有任何愧疚。
女王牽起恩帝米歐的手,將西洋劍交到他手中,彎身親吻他的臉。恩帝米歐面無表情地收下武器,反倒是一旁的璐平看得雙頰泛紅。
親衛隊們見女王與恩帝米歐如此靠近,紛紛上前想確保女王的安全。希普諾斯抬手一擋,示意他們返回原位待命。
「我差不多該去下一個行程了,祝福你們一路平安,一帆風順。慢慢吃不要緊,這邊的侍衛會帶你們前去最近的傳送點。」
女王轉身離去,希普諾斯跟上,離開前,雙眼仍緊盯著恩帝米歐不放,看嘴型像是在嘆氣。
眼前沒有其他王室相關人士了,恩帝米歐拍拍灰塵起身,璐平仍跪坐在地,「……真幸運,居然能巧遇女王。」
恩帝米歐吃下一口荷包蛋,邊咀嚼邊想著,吃完就趕緊離開吧,腿卻被看起來若有所思的璐平一把抱住。
「真是嚇了我一跳,原來你認識阿媞米斯女王啊!真好,馬上就得到了女王賜予的武器。不過你還不算最幸運,沒來得及跟女王合照。等我通過了噬夢師入學考試,你答應我,一定要幫我拍得好看一點唷!她可是歷代最美的女王,腿又長、腰又細,歌聲超級好聽!聽說她的歌聲與α腦波相合,有治癒的力量,她以往出的每一張專輯我都買了!而且女王文武雙全,聰明機智,我還聽說啊……」璐平興奮地介紹女王的偉大事蹟,諸如她曾於一夜之間殺死怪獸九頭龍、砍倒超過三十米高的劍樹、在海中憋氣一小時……等等等等。
「我沒興趣了解你的女神。」恩帝米歐原本想扯回腿離開,仔細想了想,還是佇留於原地。根本不曉得接下來去哪裡才好,他還有什麼容身之處?
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這樣的自己,他不願讓別人知曉。
他張開嘴,遲了一會兒才發出聲音,「你知道噬夢學院入學測驗地點在哪裡嗎?」
璐平第一次聽到他提問,趕緊站起來回答,順便又伸出手,「首先,我要來重新自我介紹。我叫璐平,『夢組』屬性。你呢?如果你是『噬組』,我倆就是天生一對了!」
「我……」恩帝米歐盯著那雙閃亮如紅寶石的眼,無奈地回握,「我叫恩帝米歐,其他的就別多問了。」因為我也不知道。
「我會帶你過去測驗地點,這回絕對不會錯了,相信我!」璐平雙手合十地保證,「對了,離測驗開始還有段時間,我先帶你去一個好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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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感念為無盡燈
5/3上午坐計程車經過浦東世紀大道圓環中心的日晷儀,我的淚水止不住地灑落,又怕坐在身旁的二女兒看見,便刻意地偏頭向著窗外,這一來情緒便有了掩體似地潑蠻,讓我哭得淚眼婆娑,雙肩不自主地上下抽動起來。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時間,在物質世界的象限裡催逼,然而,或許在此之外有一份無涯,所謂天人永隔不過青春一暝。
是的,我的希望在淚水裡泅泳,期盼越過那死亡的惡水,便是生命的長河無界、無限。
前一晚與母親facetime,聽她說罹癌的三妗(舅媽)已經移往安寧病房,大限可能在幾天,掛了電話,靜默地誦經,思緒霎時將我拖回記憶的某個蒙灰角落,忽地一抹向晚餘暉探照,放亮了那思緒的流光金燦,那屬於夢幻的許願與希望。
死亡,看似人間殘酷的別離,卻又是靈魂深處的重逢。
閉目冥想的黑暗裡,一幕幕的畫面掃逝,就像童年坐的火車,窗外一格格的風景將我推到了現今,心底的留戀早已眼不復見,雖不可說,卻是許多緣慳的美麗,那是中年的舅媽牽著還是小女孩的我。
高雄堀江商場的眼花撩亂、台南東山的結實累累龍眼樹、台北中華商場的重重天橋、天鵝絨禮服的軟柔觸感、暑假午後波蘿麵包的甜膩香氣、麻醬面滑行舌尖的美味…,還有七歲時半夜坐在單車後面哭到睡著的安心。
世故的我以為自己早已遺忘了這些,卻沒想到就在三妗病危的這一刻,我才發現生命裡有這麼一段記憶,嵌著她的身影,還有我此刻回想起才懂得的幸福。
閉目的眼,像是毫無作用的水閘,淚水暴洪而出,然而,我卻不敢睜開眼睛,只是讓濕涼的觸感在面頰上阡脈液流,澆灌我早已在世態炎涼的如石面容。
有那麼幾秒,我為自己的傷感,些許的訝異,頭腦作用地想讓情緒緊急煞車,繼續封存那些自以為點滴的小事,然而,那泛流的淚終究溫柔地碎裂了臉皮表面的硬石,裸露出稚嫩的情感觸角,危危顫顫地如同早蕨,早已垂懸著那懂得的一點露珠。
死亡催逼,我的眼淚無力回天著一切,在最黑暗裡仍信服著光明。
暗室獨坐,想像著被癌細胞折磨的三妗,我能做的僅僅是以藏傳佛教的自他交換,將我當下的身心安泰傳遞給她,並承接她此刻身體的苦痛與心靈的惶恐。
「輕盈的靈魂在掙脫這具粗大的肉身之際,究竟是如何地撕扯與苦楚呀?!」
自他交換中,染付著死亡恐懼的我,如此自問著。雖說學習生死學多年,然而乍然真正將身心交付給未知,不免慣性張惶地想憑空亂抓一通,或依恃些什麼,特別是幽冥路上的黑暗,深不觸底的不可知。
「此刻徘徊在冥陽兩界的三妗,是不是也怕黑呢?」
沈重吐息時,我幽幽地自問,頓時接續了七歲那一年的午夜暗巷,當時不知問三妗的這句話,於今卻是痛哭失聲地說出。
從小目睹家暴,讓我隨時都有與母親分離的恐懼,記得七歲那年父親出了車禍住院,母親突然將我們安頓在三妗家,什麼話都沒交代就走了,身為大姊的我只能忍住害怕與不安,一整個晚上緊咬著嘴唇,就怕自己哭出來。半夜時,我還是忍不住地在黑暗中擁著被啜泣了起來,在成衣廠忙了一天的舅媽並沒責罵我或者取笑我,僅僅是心疼地將我抱起來,放到單車後座,便騎上單車鑽進了蛇腹一般的黑暗裡,吃力地踩著踏板。
70年代的南台灣,夜是屬於戒嚴惡勢力的肅殺,只有稀疏的幾盞駝背又無力的街燈,將亮光無以為繼地殘喘。那時從東區騎單車鑽行在違建處處的窄巷,蜿蜒地像鬼打牆似地,途中還得經過圍牆高聳的台南監獄,來到位在中區的醫院,或許要花上一個鐘頭,路上卻完全看不到任何夜行的人與車,春寒料峭的冷讓淚痕未乾的我直覺地埋進三妗的背,本來是哽咽著的,卻在單車嘎搭嘎搭的聲響裡打盹起來,記得好幾次三妗要單手抓著龍頭,一隻手得繞道身後抓緊睡著了的我。
終於來到了醫院,三妗將我抱給了母親,緊抓住母親的手的我,掀開了眼皮一角看見三妗隨即轉身,便沈沈地睡去。
至今想起,那一夜回程路上的黑,頓生負欠與哀傷,一句話如哽在喉,「三妗,你怕不怕黑呀?!」
雖說死亡的路是千山獨行的淒涼,但是當下做著自他交換的我,感染了未知的黑的恐懼,還是忍不住在虛空中問起三妗:「你怕不怕黑呢?」
當三妗單車夜行在黑暗裡,護送著我的安心,我卻從未想過轉身再度沒入無光裡的她,到底會不會害怕?
如同此刻生死邊緣的她,此去的一切幽冥,我如何能也護持著她無懼上路,乃至歸家呢?
冥想靜坐的我崩潰地哭了起來,淚水與鼻涕傾瀉而出,再也來不及擦拭與掩蓋,就像那童年的許多記憶翻脫,衝破了裝強世故的土牆。
從未意識到三妗給過我那麼多,許多遲來的懂得與幸福,竟是在這死亡的邊緣經驗裡浮水。是否死亡也是生命的另一面慈悲,死者得以聊慰安息,而生者卻在懂得裡感念?
向記憶的沈積岩挖鑿,那斷層剖面年輪般的走紋,是待我重說故事的美麗。
目睹家暴的童年是成片灰色裡,佈滿點點血腥的無助,然而,還是有那麼幾張彩色畫片般的記憶,都是跟三妗一起描繪上色的豐富。
三妗是台南東山的人,那是芒果與龍眼的故鄉,在聯外道路尚未發達的年代,山溝溝裡的遙遠得靠幾小時的簡陋客運顛簸才到得了,記得小學三年級時的暑假,三妗一大早領著六個小毛頭上了客運,聽著窗外的鳥叫蟬鳴,我們的興奮幾乎要衝破車頂,那時三妗笑著對我說:「阮阿萍最會寫作文了,你的暑假作業裡一定要寫三妗帶你到東山玩的這一段喔!要記得將我寫進去,知道嗎?!寫完你還要拿來給三妗閱讀喔!」
看著三妗的認真雙眼,我有一種被人肯定的光亮,向來的敏感與自卑被擱置暫忘在一旁,彷彿我手裡有一支神奇的筆,能將最美麗的畫面與歡樂的笑語給化成文字,永久珍藏!於是,那一次的出遊是特別的經驗,我學習了用心去觀察,並且讓眼耳鼻舌身去感受一切,並且同步地驅動那枝虛空中的筆,同步記錄著發生。
那天的東山是晴朗無雲,山村裡許多打著赤膊與光腳的孩子們遠遠地盯著我們這群城市裡的孩子瞧,看我們拿著摘龍眼的長長竹竿,新奇地打下成把的龍眼,我們就是玩到不想吃,三妗也任我們去,後來玩野了,竟爬上樹去扯。身上的汗是一層層地風乾,掀開一角去抹便是鹹鹹的黑,印記般的記憶封存。
童年的暑假都是在三妗家度過,我可以鑽行在童裝工廠裡,在堆高到屋頂的布匹上爬來爬去,還能捧著零食抽獎盒給女工們玩,並賺幾塊的零用錢。每天忙著掌管工廠的三妗很是大方,總是塞了錢給大表姊,讓她領著我們去吃各種外省麵,或是午睡起床聽到麵包車的聲音就往下跑,人手一只菠蘿麵包,再不然就去買一大袋地瓜與一隻雞,就在附近空地上烤窯,甚至晚飯後買來成堆的零食開同樂會。有錢卻慳吝的父親所給不了的,三妗都給了我們,那富裕的滋味是美好的,這對於習慣壓抑童稚渴望的我,有了一點點甘甜的喜悅。
三妗是生意人,出手很是大方,記得在高雄堀江採買童裝時,她總會到糕餅店鋪買一份日式點心「最中」給我,我就只是傻傻地捏在手心裡,不常吃上零食的我總會慎重地緊護著這份幸福,有次坐上擁擠的火車,站著的我還是雙手包覆著這點心,深怕弄壞了,三妗看我這孩子氣的認真卻又累得打盹的模樣,便出聲要坐在走道旁的旅客讓我可以倚在扶手處休息,她並且還小心翼翼地幫我保管好那只最中。日後朋友都很驚訝我怎麼會喜歡這種甜膩的點心時,我其實也很難說清楚,這時才發現原來是三妗給我的甜蜜記憶,那裡頭有被寵愛與懂得的寧馨。
三妗給予的大方不僅僅是金錢上的,更重要的是給予我價值感,讓我感到自己的特別。記得小時候我由於乾瘦又暴牙,再加上家暴的陰影下經常又是蹙著一雙稀疏的眉,彆扭地嘟著一張嘴,這副模樣在長輩面前是很不討喜的,就連我母親也經常數落我長得醜,是個沒人要的小孩,長大肯定嫁不出去,這也讓我養成了低眉順眼討好別人的卑屈。有個盛夏午後,三妗接了幾個訂單後,便在大門口坐著休息,看我跟表妹、表哥與弟弟們玩伴家家酒,便拉起我的手推磨著指尖一一湊近細看,她慎重地告訴大家說:「哇!阮家阿萍十隻手指尖都是螺旋紋的,以後要不是當醫病人的醫生,就是救世的宗教家!阮阿萍就是不一樣喔!」
當下的我有點不好意思地低頭好久,然而在抬頭看著三妗讚賞眼光的瞬間,我暫時遺忘了自己的無價值感,隱隱升起了了那麼一點點自信,覺得自己的指尖真的有魔法就藏在那紋路的圈圈裡,方寸靈動就能創造奇蹟。或許我並不知道三妗的這份肯定,一直撐持著我,然而,我總在自覺人際受傷與自卑退怯的當下,反射性地暗暗順時針摩挲指尖,也許這是一份純然的相信,相信自己不是那麼不堪與無用的,相信自己是特別的。這麼一念的相信,就像無邊黑夜裡的一點星光,便足以讓我不在自困的陰暗裡全然退縮,哪怕是痛苦地躲起來哭泣一場,但也總有再站起來的勇氣。
想到這裡,我已經哭得再也沒能拭抹臉上湮漫的濕,所謂「來不及」與「來得及」似乎沒了分別,如同冥陽兩界、死亡與存在、未知與懂得。
就在三妗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哀傷裡,我那未識的愛的覺知,竟然甦醒重生。我以為自己的童年是一片黑白,卻沒想到三妗曾拉著我的手畫出美麗的虹彩。原先的自卑孤絕,乃至陰暗的那一面,竟然是愛早已存在的向陽。
悲欣交集!
這幾天我在冥想、誦經裡,讓自己一一撿拾回那生命曾有的亮光,一遍又一遍地哭到不能自己,卻也一次又一次地相信:愛原來從未遠離!
三妗的愛,在我眼見的黑暗世界裡,一直護持著我的心火不滅,如同七歲的那一晚,她深夜踩著腳踏車穿行在無數幽深的暗巷裡,只為了讓我暗夜不再哭泣。只是,這一次在自她交換裡承接她面對死亡的恐懼,我才驚覺那一年她轉身離去,踩著腳踏車沒入黑暗裡,我的確是負欠她一句:「三妗,你害怕嗎?」
「三妗,你害怕嗎?你給了我那麼多的愛,讓我心底偎著一份相信走到今天,而現在才明白的一切,也讓我的幸福更行更遠更長。我願意用一枚枚對你的感念,化為一盞盞的無盡燈,為你照亮此去的歸家,不再被陰風惡影所困。」
死亡,是慈悲的,也是重生的所在。生者得以在憶起的恩寵裡,用感念重寫故事,而亡者則是在被懂得裡圓滿此生,並接續下一個緣起。
淚水,不是死別的哀淒,而是重生再見的感動。
「三妗,愛未曾離去,我們也沒有陰陽兩隔,一切都在,此在!」
「後記」
三妗在5/7過世,那一天我一直聞到檀香的味道,起初我四周空間嗅了嗅,發現那香氣不是外在的,卻是一直停留在我的鼻息裡,直到我睡前都未散去。一瞬間,我知道是三妗走了,鼻頭一酸,流下眼淚,雙手合十。我的感念燃起了千燈萬燈無盡燈,相續至西方極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