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勢之下,中國FDI何以躍居世界第一?- 沈建光
中美貿易摩擦引發的高關稅與不確定性,特朗普對華打壓也層層加碼,中國FDI表現卻一枝獨秀,外資流入不降反升,有何原因?
疫情重挫全球跨境投資活動,中國FDI反而逆勢上漲。根據聯合國貿發會議在今年1月發布的《全球投資監測報告》,2020年全球FDI流量同比暴跌42%,跌幅超過2008-2009年金融危機,為有統計以來最高。在眾多國家FDI顯著回落的情況下,中國FDI流入增幅4%,達到1630億美元左右,反超美國、歐盟和東盟,成為全球第一大FDI流入目的地。
除了疫情以外,過去兩年,中美貿易摩擦引發的高關稅與不確定性,也對中國產業鏈外遷形成壓力,特朗普對華貿易、技術、金融方面的打壓也層層加碼,中國FDI表現一枝獨秀,外資流入不降反升,背後有何原因?
在筆者看來,疫情下中國經濟率先好轉、國內市場規模優勢、產業鏈競爭優勢的展現、高端製造業逆勢上揚,均為穩定外資提供了理由,而在眾多因素當中,中國政府逆勢開放的政策贏得全球信心,RCEP和中歐投資協定的簽署,讓中國與歐洲、日本、韓國的自由化之路更進一步,開啟了外資佈局中國市場之路。
具體來看,首先,對外開放政策加速落地。2020年逆境中,中國對外開放的舉措較多。對內,年初《外商投資法》及其配套法規陸續落地,多地應對疫情出台財政激勵和租金減免措施穩定外資,全國和自貿區準入負面清單繼續縮小,金融業外資限制基本解除。對外,中國的主要行動包括簽署RCEP、原則上達成中歐投資協定以及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積極考慮加入CPTPP,這些協議、特别是中歐投資協定和CPTPP對中國對外開放提出了更高的制度要求,顯示了中國繼續開放的決心,為穩定吸引外資提供製度基礎。
其次,國內疫情防控有力、經濟快速恢復正常,為外資繼續流入奠定基礎。與歐美相對寬鬆的防控相比,中國採取及時有效的公共衛生政策,在最短時間內控制住疫情擴散,二季度基本完成復工,是全年FDI流入仍能取得正增長的前提。從商務部數據看,中國實際利用外資累計同比3月見底(-12.8%)後逐漸回升,至9月回正,與國內抗疫取得階段性成效、復工復產拉動經濟恢復的節奏保持一致。相比之下,歐美疫情並未得到明顯控制,經濟衰退時間要長於國內。2020年,中國是唯一取得正增長的主要經濟體,全年GDP增長2.3%,而美國和歐盟GDP分別下降3.5%和6.8%。作為順周期指標,FDI流量受基本面變化影響,與中國FDI正增長相比,美國和歐盟的FDI流入分別下滑49%和71%。
再有,中國產業鏈完備、基礎設施良好的優勢在疫情中充分體現,抵禦產業鏈轉移的壓力。近年來,受要素優勢下降、中美關係緊張的影響,中國製造業出現外遷壓力。誠如筆者在FT中文網文章《產業鏈外遷,中國怎麼辦?》一文中所觀察到的,中美貿易摩擦以來,中國傳統優勢的勞動密集型商品出口有相當一部分向東盟諸國轉移,同時,美國近鄰墨西哥也擠佔了中國更多高附加值商品的出口。甚至是疫情爆發初期,發達經濟體擔憂本土產業鏈弱、關鍵物資依賴進口的問題,政府出資鼓勵產業外遷。
但2020年疫情之下,中國政府高效果斷的採取疫情防控,確保了國內供應鏈的暢通,後期發揮製造業門類齊全的優勢,有效填補海外供需缺口,不僅向全球提供了大量防疫物資、在線設備的商品,而且也在海外經濟深陷泥潭之際,向外輸出家電、傢具等可選消費品。經濟穩定、產業鏈完備、基礎設施良好等優勢彰顯,再次提高了外資企業在華生產的信心。從數據來看,2020年中國吸引外資反超東盟,而早在2018-2019年,中美貿易摩擦加劇背景下,東盟更加受到外資青睞。
還有,中國超大內需市場發揮著外資穩定器的作用。雖然近年來受制於國內勞動力成本的不斷攀升,中國製造業吸引外資的趨勢有所放緩,但得益於中國巨大的市場規模,外資對中國服務業的投資已有明顯提升。從FDI結構來看,2006至2019年,外資對中國製造業直接投資的佔比從55%降至25%,而對服務業投資佔比則從41%升至68%,與國內消費市場規模逐步壯大,消費轉型升級的大背景相稱。
與此同時,近年來中國零售市場增長迅速,已經十分接近於當前第一大零售國美國,並呈追趕之勢。2020年應對新冠疫情,中國並未像美國那樣對居民實施大規模補貼,而是優先於保護就業、民生和市場主體,這導致中美零售市場規模差距短期內有所拉大。然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自去年四季度以來,隨著國內就業市場轉好帶動收入預期改善,中國消費市場出現了加速回暖特徵,10月單月零售市場規模超過美國。在此背景下,預期一兩年內中國很可能成為世界第一大零售國,為吸引外資奠定基礎。
最後,中國在高技術產業和數位經濟發展方面具有後發優勢,吸引外商投資競相湧入。雖然整體製造業直接投資下降,但主要是低附加值的產業存在轉移壓力,高附加值的高技術產業吸引力反而顯著增加。從中國商務部的數據看,2020年高技術產業吸收外資增長11.4%,高技術服務業增長28.5%。一個典型的例子是,過去幾年韓國三星公司在中國陸續關閉了裝配手機、面板和計算機的工廠,但2020年反而在華新增投資54美元,轉而投入存儲晶片、MLCC(多層陶瓷電容器)和動力電池等高附加值生產項目。
此外,疫情催生居家辦公和線上娛樂需求,數位經濟發展及相關投資活動進一步獲益。據聯合國貿發會議,2020年全球訊息和通訊行業綠地投資金額同比增長18%,跨境併購金額同比增長216%。數位經濟在中國抗擊疫情、復產復工和經濟復甦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同時孕育多種新模式、新業態,產生大量投資機遇。
當然,也要注意到2020年疫情全球大流行背景下,歐美日海外經濟體FDI流入失速的一次性因素。預期未來,伴隨疫苗全球範圍內接種加速、海外經濟復甦,全球跨境投資活動有望逐步回暖,發達國家對外資的吸引力也會重新回到正常軌道。但截至2019年中國FDI存量僅僅相當於國內GDP的12%,遠低於美國、歐盟高達44%、67%的水平,長期看增長空間巨大。
總之,逆勢之下,外資加速佈局中國實屬不易。當然,也要注意到2020年疫情全球大流行背景下,歐美日海外經濟體FDI流入失速的一次性因素。預期未來,伴隨疫苗全球範圍內接種加速、海外經濟復甦,全球跨境投資活動有望逐步回暖,發達國家對外資的吸引力也會重新回到正常的軌道。但無論如何,疫情之下,中國經濟基本面穩定、市場規模優勢、產業鏈完備、高端製造業優勢、以及持續的對外開放政策,從長期來看,終將是吸引外商投資的基石。更何況,截至2019年中國FDI存量僅僅相當於國內GDP的12%,遠低於美國、歐盟高達44%、67%的水平,增長空間潛力巨大。
展望未來,深化改革是兌現潛力的關鍵。可以看到,疫後國內消費復甦緩慢,其背後不同收入群體差距擴大是重要拖累,後續消費市場壯大有賴於收入分配改革;各項經貿投資協議簽署後,中國的配套改革進度將受到締約方密切關注,在市場準入、國企補貼和智慧財產權保護問題等方面的改革仍需加速推進;更進一步,數位經濟潛力巨大,在發展國內數位經濟的同時,還需加大國際協調,積极參与到國際數字規制的制定當中。
原文:FT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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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能否取代中國成為世界工廠?- Nikhil Inamdar
隨著新冠病毒肆虐造成全世界數百萬人感染,中國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有可能撼動其第一大世界工廠的地位。
毗鄰中國的印度已經感覺到了這一天賜良機,迫切地希望印度能佔領中國退出後的製造業空白領域。
印度交通部長尼庭·賈德卡利(Nitin Gadkari)最近在一次訪談中表示,中國的全球地位被削弱,印度吸引了更多的投資,就好比因禍得福。位於印度北部的北方邦(Uttar Pradesh), 總人口與巴西相當,已經在組成經濟團隊吸引那些有意放棄中國的公司入駐。
據彭博新聞社的報道,印度也在凖備劃出總面積相當於兩個盧森堡(約5000平方公里)的區域,提供給那些希望遷離中國的製造企業,而且印度已經與1000家美國跨國公司接洽。
印度政府全國投資促進會——投資印度(Invest India)的總裁迪帕克·巴格拉(Deepak Bagla)向英國廣播公司BBC表示,印度吸引跨國公司的行動一直都在進行中。新冠病毒將會讓很多這樣公司加快自己的步驟,盡快擺脫在中國的風險。
美國-印度商會(USIBC),是致力於促進美印投資的很有影響力的游說團體。該商會也表示,印度已經大大提高了自己招商的聲音。
該商會主席尼莎·比斯瓦爾女士(Nisha Biswal),曾擔任美國國務院負責南亞和中亞事務的助理國務卿。她向BBC表示,「我們看到印度在中央政府和邦政府,都在把重點放在吸引供應鏈企業方面。」
「那些已經在印度設有工廠的公司可能會是最快遷離中國的,打算減少在中國工廠的產量,增加在印度的生產。」
不過她補充說,現在各項事務仍在評估階段,不會倉促地做出決定。
在全球負資產問題嚴重的大環境下,重新安置調配整個產業鏈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獨立經濟學家盧帕·蘇博拉曼雅(Rupa Subramanya)說:「因為疫情,很多這些公司都面臨嚴重的現金流和資本限制,所以在決定下一步怎麼做之前都會相當謹慎。」
長期觀察中國事務的《金融時報》前駐香港分社社長拉胡爾·傑克布(Rahul Jacob)認為,印度政府正在集中可使用的土地資源,是朝正確方向邁進的一步,但是僅僅有土地,還不大可能吸引大公司搬遷工廠來印度。
他說:「生產線和供應鏈之間的粘性比人們理解的要強得多,很難在一夜之間就把它們一分為二。」
「中國提供的是完整的基礎設施,如大港口和高速公路,頂級的勞動力以及精密的物流系統,這些都是滿足國際公司運營遵循的嚴格交付期限的關鍵因素。」
另外一個使印度不大可能成為全球跨國公司首選地的原因是,印度並沒有很好地融入全世界主要供應鏈。
2019年,在經過7年的談判之後,印度退出了由12個亞洲國家組成的極為重要的多邊貿易協議,總稱為地區全面經濟伙伴協議(RCEP)。印度這樣的決定使得印度出口商進入那些與其它國家互免關稅的市場時很難獲利,也無法向貿易伙伴提供互惠。
《未來在亞洲》(The Future is Asian)一書的作者帕拉格·坎拿(Parag Khanna)向BBC表示,「我為什麼要在印度生產我想賣到新加坡去的東西呢?在體繋上與其它國家維持貿易協議,與拿得出好價格同等重要。」
他認為,全球貿易開始遵循「就地銷售」模式,各大公司都在靠近原材料的地方生產,而不是外包生產,而且將生產與產品需求地區拉近,所以地區融合特別重要。
印度不穩定的外商直接投資(FDI)以及不均勻的監管都是持續讓跨國公司感到麻煩的問題。
從禁止電子商務公司銷售非必需品到調整外商直接投資規定不准來自鄰國的少受監管的資本進入印度,人們擔心印度已經利用疫情在自身周圍建起了一道保護牆。
印度總理莫迪最近在向全國的一次講話中,倡議要為「地方發聲」。新的刺激方案提高了外國公司競投印度合同的門檻。
美印商會主席比斯瓦爾女士說,「印度的監管條例越穩固,說服更多跨國公司在印度開設基地的機會就越大。」
那麼,如果跨國公司不選印度,又會選誰呢?
傑克布認為,現在來看,越南、孟加拉、韓國和台灣都在新冠疫情影響中國後受益,韓國和台灣是技術高端方面,而越南和孟加拉是低端方面。
由於中國勞動力和環境成本增加,跨國公司在大約10年前就開始把生產線從中國搬遷到這些地方。最近幾年中美貿易緊張關係使原本緩慢的遷移加速。
據香港《南華早報》統計,自2018年6月,也就是中美貿易戰開始之前的一個月開始,美國從越南進口的貨品突然飆升了50%以上,從台灣的進口產品也增加了30%。
印度被認為在此過程當中沒有進益,因為印度沒有創造出條件允許跨國公司不但向印度本地市場提供產品,而且利用印度作為生產基地向全世界出口。
最近幾周,有幾個邦開始採取行動應對某些鬆綁規定所帶來的擔憂,其中最主要的是引發爭議的對陳舊勞工法的修改 ,以減少對勞工的剝削。
例如北方邦和中央邦已經暫停了重要的勞動保護措施,使工廠甚至無需保證有清潔、通風、照明和廁所等基本設施。
此類決定的出發點是要改善投資環境,吸引全球資本。
傑克布說,這樣的決定也可能造成反作用,所帶來的傷害遠比提供的幫助要多,「國際公司對這一點非常擔心。他們對供應商的勞工、環境和安全標凖都有嚴格的行為凖則。」
他提醒說,2013年包括為沃爾瑪等大零售商供貨的孟加拉製衣工廠廠房倒塌是一個轉折點。這一事件迫使孟加拉大幅度改善工廠基礎設施和安全條件來爭取更多的投資。
「印度必須遵循更好的標凖。這些都是完全脫離全球貿易現實的官僚們在電腦裏黑板上擬定出來的想法。」
但是隨著美國加大力度與中國脫鉤,日本向本國企業撥款幫助將工廠搬出中國,英國議員受到壓力重新考慮華為在5G網絡建設中的作用,全球的反對中國情緒正在逐步升溫。
專家們說,現在時機已經成熟,印度應該開展廣泛的結構性改革,利用這些席捲全球的地緣政治風向的改變來重塑印度與世界的貿易關係。
原文:BBC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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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旭暉隨緣家書 🇺🇸】華盛頓,那些心痛香港的舊朋友們
—美國參議院《香港民主與人權法案》通過前夕隨筆
香港社會進一步動盪撕裂,政府一如過去數月無視Root Cause,警隊強攻香港中文大學之際,直播畫面令人徹夜難眠。那一刻,我身在美國首都華盛頓,百感交集。多年前,在這裏的智庫Brookings Institution工作,認識了不少華盛頓學界、智庫、政界友人,那時候,北京還對香港(相對)客客氣氣,中美關係同樣和和諧諧,同時和雙方朋友交往,一切自自然然。當時沒有人會想到《香港民主與人權法案》,事實上,到了法案第一次在2014年被提出,國會處理外交的某資深大老,依然說「不要浪費時間,100%不可能」。到了今天,中港兩地劍拔弩張,中美新冷戰如箭在弦,看見同樣的面孔,彷如隔世。
布魯金斯元老與香港泛民
布魯金斯學會(Brookings Institution)是全美排名第一的外交智庫,屬自由派,不少專家是國務院常客,旋轉門十分成熟,它的東北亞研究中心,是少數研究香港的基地。我在Brookings時,代表香港到哪裏訪問工作,當時香港人有一個單獨名額,但後來被裁掉,據說因為大家覺得「香港已是中國一部份很久,沒有甚麼好研究」;想不到今天,隨著運動發展,香港研究在海外,忽然成為顯學。
當時的上司是中心主任卜睿哲博士(Richard Bush),他是台灣問題專家,曾任美國在台協會主席(實質上的美國駐台大使),著作等身,氣度雍容。月前他接受訪問,談及香港反送中運動,認為抗爭者應「見好就收」、中國很強大、美國很現實、沒有甚麼可做,不幸被斷章取義,成為藍絲群組廣傳的維穩內容,觀點也被葉劉淑儀、梁文道等引述,令一些不認識他的青年感到不滿,就像這一代青年提起民主黨、司徒華,反感程度有時比提起建制派更大。卜睿哲是不是有點保守呢?大概是的,起碼是很傳統的現實主義路線;但他是否不希望幫助香港呢?自然絕對不是。
他和香港淵源甚深,童年在香港的國際學校英皇佐治五世渡過,經常緬懷香港過去。美國國會在1992年通過的《香港政策法》,他是主要起草人之一,據說本來版本比終極版辣很多,有更多美國承認香港不同內地地位的條件,卻被現在的參議院多數黨領袖麥康內爾「減辣」掉(外間以為麥康內爾提出法案,理應心繫香港,而不知這只是他避免法案太刺激北京的權宜)。卜睿哲不看好香港抗爭,一來他嚮往中美和好,相信全球化時代的中美只能合作,而在一個和諧世界,香港沒有太大戰略價值;二來他常參照歷史,害怕給予虛假希望,例如對我舉出1956年匈牙利革命的例子,當時美國政府說「全力支持匈牙利人民反抗蘇聯」,結果蘇聯鎮壓,美國除了打嘴炮就毫無動作。其實卜睿哲依然深愛香港,只是認為無力挽回,對可見的悲劇,深深嘆息。
尼克遜翻譯到疆藏港研究:Freeman家族兩代人的丕變
同期曾對香港事務發出保守言論的美國外交元老,還有一位傅立民(Charles Freeman)。他在尼克遜訪華時,擔任總統和毛澤東的翻譯,也是海灣戰爭時的美國駐沙特大使,負責處理前線,一直主張尊重中國獨特國情,但難免停留在那個年代。上個月,他曾說「香港激進抗爭者不值得西方同情」,卻對宏觀背景缺乏理解,然後又是受到藍絲群組加油添醋的轉載。
傅立民我並不認識,但和他的女兒Carla是好友。Carla Freeman是貼地得多的中國問題專家,目前在Johns Hopkins的高級國際研究學院(SAIS)當外交政策研究所主任,我也曾在那裏工作,和Carla曾合作出版,這天她請我到課堂上分享香港最新情況,想不到我把她和一些學生、包括中國內地留學生說得熱淚盈眶。她對我說,也是從網上看見父親對香港的評論,「嚇了一跳」,笑說父親不代表她,保證美國還有很多明白抗爭者的友人,很同情這些香港朋友面對的大陸高牆。
她家學淵源,小時候就到過香港,及後不時在香港的大學交流,看見中大被香港警察以催淚彈狂攻,感到揪心的痛。她對北京主導的「止暴制亂」言論一笑置之,因為她的研究專長就是新疆、西藏、中國公民社會等議題,對「一國」框架下,少數民族、地方自治、維權議題有何下場,知之甚詳。
但其實她也曾是「大中華膠」,只是近年和一批著名美國漢學家一樣「覺醒」,坦承在中國改革開放初時,給予太多浪漫化想像,以為中國強大了,就會和美國共建美麗新世界,對種種問題刻意按下不表,殊不知今天中國強大了,圖窮卻匕見。這天她剛從中國回來,說官方招待她看的、住的,都是最宏偉的外觀,但她研究的新疆、西藏、香港,卻是另一回事,反差得很不平衡,乃至感到內疚。這種情結,近年反映在頗多中國權威身上,例如一度被北京捧為上賓的沈大偉(David Shambaugh),近年立場大變,最終推出「中國崩潰論」,令北京目定口呆。
蘭德公司研究員五年前的預言
在維珍尼亞(而不是「弗吉尼亞」)邊境,座落國防部智庫蘭德公司(RAND),北京經常渲染蘭德的神秘,其實也不外是一家右翼智庫而已,只是進行了類似「中美終有一戰」沙盤推演一類研究,被北京視為不友好名單。蘭德有一位香港問題專家Scott Harold,曾長期在港工作,和不少香港學者相熟,這次拜訪他,察覺他對「香港之死」除了痛心,也有先知的無奈。
早在2014年雨傘運動期間,他的觀點就和接受中國人大「831框架」是合適妥協的卜睿哲不同,認為深層次的Root Cause根本不是普選問題,而是中港矛盾。他從親身觀察發現,香港人擔心一國兩制只是虛言,憂慮逐漸強化的中港融合,會在「831」框架被通過後無限加速,因此才有「佔領中環」出現,這恐怕連戴耀廷、陳健文等當事人也當局者迷,五年後的今天,論證了他先知先覺。他慨嘆香港人不幸運,碰上美國外交大轉型,而最應負道義責任的是英國,但此刻碰到的英美最高領袖,都不是價值主導的人。
Scott在香港有不少愉快回憶,問他甚麼時候再來,他卻苦笑,說察覺不少曾在香港的國際友人,近來都在中國境內出了事,其中一位是曾任加拿大駐港副領事、後來被內地以間諜罪名捉為人質,來報復孟晚舟案的Michael Kovrig,這也是《逃犯條例》為何刺激世界各國神經的原因之一,令他不禁擔心入境會否「被洗頭艇」。坦白說,這種新冷戰氣氛是雙向的,我也認識不少中國的美國研究權威,近年不獲美國發簽證,美國大學也開始對華裔學者「另眼相看」,似乎1992年冷戰終結—2012年習近平上台的蜜月期,不過是兩次大戰之間那段休戰期罷了。
盧比奧參議員身邊的智囊,與香港本土派
美國新生代中國研究學者的研判,和上一代完全不同,與香港的年輕學者、本土派思維,反而先天有血緣的相近。在北京眼中,一切人類行為,「自然只能以「收買」、「權力」一類唯物角度解釋,因為這個政權是不相信價值觀的。然而正是全球科技變革、網絡社群興起、令社會結構重整的「時代革命」,令全球新生代一方面大大加強了對理念的追求,另一方面也勇於打破常規,發掘了不少前人忽略的盲點,知識變得非脈絡化。解構再重構的學風不容於上一代,在新世代卻成主流,逐漸產生了像劉仲敬、Harari那樣的鬼才,他們眼中的世界,天翻地覆。
Peter Mattis是研究當代中國政治外交的年輕學者,多年前,曾在台灣一個學術會議發表關於「新型大國關係」的文章,當時我是評稿人,早已忘懷,他卻惦記至今。年輕可畏,轉眼間,他剛成為對北京高度批判的CECC(美國國會及行政當局中國委員會)副幕僚長(Deputy Staff Director),目前在盧比奧參議員辦公室工作,而這位盧比奧參議員,正是《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的最大推手。Peter和卜睿哲一代的中國通有完全不同的成長背景,及早正視中美已完全是競爭對手這現實,也認為上一代對香港不負責任,對中國以自己的方式改造「真香港」為「新香港」,有道德使命式的批判。上一代中國通跟隨北京口吻,說「香港對中國已沒有大價值」,他卻強調香港回歸時只佔全國FDI(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40%、現在卻高達七成,反映中國越富有,對香港的依賴越多,加上箇中「貿易」涉及不少敏感技術和材料,北京不可能不知……這些數據,在我面前,他如數家珍。
一些美國政界前輩對《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潑冷水,他卻懷著傳教士式熱情,協助盧比奧草擬法案所有細節。須知美國國會一向是《紙牌屋》式現實,這條法案對盧比奧而言,一無選票(他的佛羅里達州沒有多少人對香港有興趣)、二無捐獻(不像中國遊說團能給予大量利益)、三不為總統所喜,他卻視之為baby,不惜用盡一切私人關係力推法案,前後五年,最後甚至使出殺手鐧,對推延排期表決的多數黨領袖麥康內爾(也就是剛談及在1992年對《香港政策法》減辣那位元老)攤牌逼宮,才有如今極速表決「hotline」這招。這都是很耗費社會網絡和人情牌的事,可謂all-in,要是沒有堅定信念,怎會如此?
成就解鎖:我城危如累卵,國際關係卻終成香港顯學
Peter不過「打份工」,卻是以完成博士論文的吹毛求疵態度,去完善這條法案,背後反映的全球新生代connected思維,不但中國學者、香港特區政府官員永不能明白,就是卜睿哲、傅立民那樣的美國前輩,也難以理喻。世界是前進的,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依歸,《香港人權與民主法案》的重要性,除了上月在這裏分析過的外交、經濟部份,還縮影了世代交替:盧比奧三年前提出法案時,只有45歲,屬新生代參議員;法案一位co-sponsor、上月到訪香港後高調聲援抗爭者的Josh Hawley參議員,今年更只有39歲,是美國最年輕的參議員;Peter Mattis大概也在三十多歲這範圍;在幕後穿針引線、成立HKDC向國會游說的lobbyist Samuel是香港出生的同齡人,朱耀明牧師的公子。當何韻詩、黃之鋒,張崑陽等到訪華府,自然啱嘴型;反而李柱銘、陳方安生等造訪,雖然英語無疑更勝一籌,但對口畢竟是上一代人,新世代卻可能格格不入。
昔日大家對國際線多有顧慮,畢竟在北京動輒都是「勾結外國勢力」的帽子下,強行自我克制,這也是昔日一國兩制僅存的互信之一。但事到如今,香港民意研究計劃的最新民調顯示,居然有超過一半香港人認為,當自身問題不能由特區政府、北京解決時,就應該訴諸國際社會,反映北京昔日多少還有點阻嚇力的「漢奸走狗賣國賊」標籤,已被不屑一顧。香港新生代反正已不能回頭,被美心集團創辦人千金為代表的上一代權貴「放棄」,上綱上線的批鬥文宣正排山倒海湧現,卻因此突破了思想局限。我們也如夢初醒,恍然大悟,一旦每四人就有一人具有緊密國際聯繫的香港人,投身真正的國際關係,足以令世界從此不一樣。
假如他們能利用這機遇,建立屬於自己世代的全球網絡,和各國up-and-coming一代識於微時,配合截然不同的國際環境,綻放的無限潛能和榮光,或能令香港人成就解鎖。即使是不同意這條法案的朋友,當串連到背後成事的全方位立體圖像,相信也很難否定:萬物盈虧,自有其道,物極必反,當中國要打破一國兩制高度自治的原有微妙平衡,在香港實施「全面管治權」,公道自在國際人心,蝴蝶效應下,看,這卻真是催生了一場全球範圍的「時代革命」。
星期日明報,2019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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